在科雷和兰妮的关系中,我们可以明显看到施虐-受虐关系。凭我多年的观察,我惊讶地发现这种施虐-受虐关系在人们常见的爱情关系中居然是一种主流形态。
在亚德和劳拉之间的关系中,亚德表达了一种隐性的施虐愿望:让劳拉双腿残废,所幸劳拉及时从那种关系中跳出,才免遭其害。在科雷和兰妮的关系中,兰妮真实地让自己处在受虐的位置,诱使科雷成为一个施虐者。施虐-受虐关系是一个内在互换的关系,施虐者会在无形之中转化为受虐者,而受虐者也会在无形之中转化为施虐者。亚德在表达施虐愿望的同时,其实希望让自己成为受虐者(成为劳拉的奴仆为劳拉做一切事)。兰妮让自己成为身体受虐者的同时已成功地让自己成为亚德灵魂的施虐者;亚德在对兰妮身体施虐的时候,其实正忍受着兰妮对他灵魂的施虐。施虐-受虐关系是明显的荒唐关系,但这种荒唐关系却在人们的爱情生活中普遍存在,原因是施虐-受虐关系的直接性和接近性。中国传统的家庭关系便是一种带有明显施虐-受虐倾向的关系,父母对孩子的打骂教育,使得孩子内心的关系原型,早就被塑造成一种带有施虐-受虐倾向的关系。这样的受虐-受虐关系有许多微妙的变形。
汤米是一位英俊潇洒的男子,在与尼娜结婚之前,汤米可谓是情场王子。可惜的是汤米的所有优点,似乎只表现在他的外表长相上,在经济方面他无所专长。尼娜在事业上出类拔萃,虽然稍缺浪漫,但正好弥补汤米的缺陷。
两人初婚尚觉美满,时间一长,尼娜对汤米的一无所长颇有微辞。汤米原本也试图振作起来,但总达不到尼娜的要求,而且是不进反退,令尼娜失望透顶。于是这对夫妻的生活便充满了火药味,尼娜开始对汤米步步紧逼,想方设法要唤醒汤米的上进心;而汤米则是步步后退,委曲求全。
“我的婚姻真是痛苦透顶啊。”汤米向我哀叹道。
“既然如此痛苦,何不就此分手。”我喜欢直截了当地指出问题的终极解答。
“像尼娜那样有才干的女人到哪里去找?”
“你是真正欣赏她的才干,还是不愿放弃和她在一起才享有的物质生活的富足。”我还是单刀直入。
“我过去交往的女人都想在经济上榨干我,和尼娜在一起我才真正感到有钱的快感,所以这个女人,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跑的。”汤米倒也直爽。
“所以你愿意忍受她对你自尊心的无尽折磨?”
“忍,你明白吗,这是我最大的特点。一个男人若不能忍,怎么能成就大业呢?”汤米对他的忍功表现出一种自豪感,颇有韩信忍胯下之辱的气概。
“你既然有如此忍功,你何不开放自己心灵,励精图治,共创夫妻美好事业?”
“说来容易,做来难。我也明白这辈子我永远都无法变成尼娜所希望的那个人,所以我只有忍!”
谈了半天,没想到汤米还是在原地打转。他是宁愿忍,也不愿意与尼娜分手的那种人。汤米和尼娜的关系在物质和肉体上是相互滋润的关系,但在心灵追求上却是施虐-受虐关系,这样的关系很明显是一种分裂的关系。当物质或肉体的关系出现障碍,两人间整体的关系便会立即出现危机。
汤米对尼娜的事业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期待:他不期望尼娜的事业所向披靡,因为尼娜事业的过度成功,会使得尼娜对他的态度变得过度飞扬跋扈;他也不期望尼娜的事业失败,因为尼娜事业的失败,会使得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财富避风港消失,所以他最期望的状态是,尼娜的事业磕磕碰碰地保持运转。如此,尼娜的态度不至于过分趾高气扬,而他也愿意成为尼娜的适度出气筒,忍受尼娜在他身上宣泄在事业上的小挫折。
尼娜和汤米的施虐-受虐关系,在基本意向上还是正向和非恶意的。而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有一方将自己的私心和恶意隐秘地投入施虐-受虐关系,那么这样的关系便有可能演化成恐怖和罪恶的关系。
阳世轮回戏
我在中国时,有一位精神病学家告诉我一个奇特的案例。玲和坚是一对夫妻,玲长得颇有几分姿色,坚只是一位长相平平的普通工人。在婚后,玲嫌坚过于平凡,常常对坚指手划脚。坚也知道自己的底牌,心想自己能娶到如此美妻,忍受一点委屈也是合理。玲见自己的丈夫窝窝囊囊,便有了红杏出墙的念头。时间一久,坚自然也听到自己妻子风风雨雨的不好名声。坚这回倒突然聪明起来,在内心设计了一个阴险的计划,要好好收拾他的浪妻。
终于有一天,坚收集到足够的证据,表明玲的不忠行为。待玲回家后,坚突然把所有的证据都在玲面前摊出,玲顿时措手不及,只好向自己的丈夫认错。在随后的几天晚上,坚一直对玲进行道德审判,让玲无法睡觉。但因为坚也没有什么暴力行为,而玲本身心里有愧,自然也不好发作。但玲连做梦也没有想到,坚对她每晚的道德审判,只不过是坚阴谋计划中的序曲。
一个星期过后,玲的精神状态陷入了极度的疲惫之中,坚故作心痛地要带妻子前去看病,医院的那位精神科大夫是坚的好友,玲也不好推托。看完病以后,两人回到家里,没想到坚突然变得像凶神恶煞一般,玲当然奋起自卫,但一向懦弱的坚却动手无情地毒打玲。玲作为一个女子自然无法抵御坚的攻击,竟然被打得昏死过去。
当玲醒来以后,看到坚泪流满面地跪在她面前为她擦伤,满腔愤恨的玲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宣泄她的情绪。坚对她说,他之所以打她是因为他实在是太爱她了,所以他才做出失控的举动。想到自己在道义上的理亏,玲也就稀里糊涂地原谅了坚,玲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坚的这一切行为是预先编排好的阴谋。
在以后的日子里,这幕毒打加道歉的荒唐戏,在他们家里不断地上演着。玲终于忍无可忍,向中国解决家庭问题的第一投诉点——街道,向老阿妈们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当玲展示自己身上的累累伤痕时,老阿妈们义愤填膺,答应一定为玲讨回公道。但令玲诧异的是,几天过后,老阿妈们不但没有为她讨回公道,她们看她的眼神也突然改变了。坚不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和谴责,还获得了老阿妈们的支持。玲实在无法理解,坚到底用了什么魔法使得她的冤屈无法伸张。
玲于是到坚的单位里去向坚的领导报告。在中国,单位领导好比青天,什么都管。玲在坚的单位里向领导哭诉自己的悲惨遭遇,领导答应一定为玲讨回公道。但同样令玲诧异的是,几天过后,坚不但没有受到任何惩罚和谴责,对她的虐待更加变本加厉起来。
玲渐渐对整个世界失去了希望,她走在街上有一种迷茫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似的。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人都不相信她所说的话,最后都转向成为坚的同党。终于有一天,玲来到黄浦江边爬上了江堤,她想以死来解脱自己痛苦的婚姻生活。但她在死之前,对所发生的一切还是感到不甘心。站在江堤上的玲自然吸引了许多人的关注,不管人们如何劝说,她都不肯下来。这时,正巧碰到一位妇联的领导经过此地,百般劝说后,玲终于愿意相信眼前这位“领导”的话,并期望领导能真的为她作主。
那位妇联领导为玲安排了一位大律师。大律师在听取玲的哭诉后,自然要去造访玲的那位暴君丈夫。坚见到大律师后不免有点慌张,但他还是想故伎重演,这正是大律师最感好奇的事:坚是用什么样的魔法,使得每一个人都成为坚的同党。
坚取出了一张发黄的病历卡,那正是当年坚带玲去医院看病的那张病历卡,在上面清楚地写着对玲的诊断:精神分裂症。坚于是开始他继续对其他人重复了不知多少遍的谎言:玲患有严重的自虐行为,她每次想尽方法自虐,而最后的救星都是坚。玲身上的伤痕不但不是坚所为,坚还挽救她,承受着常人无法理解的痛苦,没有和一位精神病患者离婚。
坚的魔法这回没有灵验。大律师带玲去见了那位精神病权威,鉴定的结果当然是还了玲的清白。如此,一件民事官司成了一件刑事官司。在法庭上,坚面临着被判刑入狱的可能,作为原告的玲现在拥有对坚的生杀大权。坚看着玲,双膝跪下,痛哭流涕,愿意今生做牛做马为自己赎罪。法庭上大家都在等待玲的决断,出乎大多数人意料的是,玲竟然原谅了坚,坚从鬼门关上逃过一劫。后来,我们也无从知道这对夫妻的生活状况,人们只是说,大概他们不会有什么问题了吧。
这是一个发生在中国的荒唐故事。坚的把戏之所以能够成功,源于许多人对精神病的无知。大家以为精神病患者都是魔鬼再世,所以宁愿相信自己的偏见,也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亲眼看见玲的遍体伤痕,居然也可以无动于衷。而玲和坚的关系,实际上正是赤裸裸的施虐-受虐关系。
施虐-受虐关系最直接的表征是暴力。在当今生活里,明显的身体暴力受到越来越多的谴责和惩罚,但比较隐性的心理暴力值得人们重视。在上面的案例中,玲在最后关头原谅了坚,这在许多人的眼里无法理解。其实玲之所以原谅坚是因为她相信坚的恶劣行为起源于坚对她的爱,现在只要身体的暴力停止,那么剩下的便只有爱了。玲的逻辑很简单,但这种逻辑其实还是大有问题的。首先身心是相联的,如果夫妻之间的问题没有从根本上去解决,那么身体暴力的消失一定会转化成心理暴力,而心理暴力到了一定程度又会转回身体暴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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