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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伤后

    一

    星期天早晨,信吾用锯子把盘缠在樱树下的八角金盘锯掉了。

    信吾心想:倘若不刨根,恐怕无法根除。他喃喃自语:

    “一出芽就弄断算了。”

    以前也曾铲除过,谁知道根株反而蔓延成这个样子。现在信吾又懒得去铲除,也许已经没有刨根的力气了。

    八角金盘虽然一锯就断,但它盘根错节,弄得信吾满头大汗。

    “我帮您忙吧。”修一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不,不用。”信吾冷淡地说道。

    修一兀立了一会儿,说:

    “是菊子叫我来的啊。她说爸爸在锯八角金盘,快去帮忙吧。”

    “是吗?不过,快锯完了。”

    信吾在锯倒了的八角金盘上坐了下来,往住家的方向望去,只见菊子倚立在廊沿的玻璃门上。她系着一条华丽的红色腰带。

    修一拿起了信吾膝上的锯子。

    “都锯掉吧。”

    “嗯

    信吾注视着修一利落的动作。

    剩下的四五棵八角金盘,很快就被锯倒了。

    “这个也要锯吗?”修一回头冲着信吾问题。

    “这个嘛,等一等。”信吾站了起来。

    生长着两三株小樱树。像是在母树根上长出来的,不是独立的小树,或许是枝桠吧。

    那粗大的树干之下,长出枝桠,似小小的插条,上面还带着叶子。

    信吾稍稍远离,瞧了瞧说:

    “还是从泥土里长出来的,把它锯掉好看些。”

    “是吗?”

    但是,修一不想马上把那棵幼樱锯掉,他似乎觉得信吾所思所想大无聊了。

    菊子也来到庭院里了。

    修一用锯子指了指那棵幼樱,微笑地说:

    “爸爸在考虑要不要把它锯掉呐。”

    “还是把它锯掉好。”菊子爽快地说。

    信吾对菊子说:

    “究竟是不是树枝,我一时判断不出来呢。”

    “从泥土里,怎么会长出树枝来呢。”

    “从树根长出来的枝,叫做什么呢?”信吾也笑了。

    修一不言声,把那棵幼樱锯掉了。

    “不管怎么说,我是想把这棵樱树的所有枝桠全部留下来,让它自然生长,爱怎么伸展就怎么自由伸展。八角金盘是个障碍,才把它锯掉的。”信吾说。

    “哦,把树干下的小枝留下来吧。”菊子望了望信号说,“小枝大可爱了,像筷子也像牙签,上面还开了花,太可爱了。”

    “是吗?开花了吗?我没注意到。”

    “是开花了。小枝上开了一簇花,有两三朵……在象牙签似的枝子上也有只是一朵花的。”

    “哦?”

    “不过,这样的枝桠能长大吗?这样可爱的枝桠,要长到新宿皇家花园的枇杷和山桃的下枝那么大,我就成个老太婆啦。”

    “也不一定。樱树长得很快啊。”信吾边说边把视线投在菊子的脸上。

    信吾和菊子去过新宿皇家花园,他却既没有同妻子也没有同修一谈过这件事。

    但是,菊子回镰仓的家以后,是不是马上向丈夫说了实话呢?其实也谈不上什么实话,菊子似是漫不经心地说了。

    如果说修一不便道出“听说您和菊子在新宿皇家花园相会了?”那么也许应该由信吾说出来才是。可是,他们两人谁都没有言及这件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作梗。也许修一已经从菊子那里听说了,却佯装不知呢。

    然而,菊子的脸上丝毫未露出拘束的神色。

    信吾凝视着樱树干上的小枝,脑海里描绘出这样一幅图景:这些柔弱的小枝,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抽出了新芽,宛如新宿皇家花园大树下枝般地伸展开去。

    倘使它们长长地低垂在地面上,爬向四方,开满了花,该是多美多壮观啊。但是,信吾不曾见过这样的樱枝。也不曾记得自己见过从大樱树干的根上长出的枝桠伸展的景象。

    “锯下来的八角金盘拾到什么地方呢?”修一说。

    “随便归拢到一个角落上去就行了。”

    修一将八角金盘扒拢在一起,搂在胳肢窝下,要把它硬拖着走。菊子也拿起三四棵尾随其后,修一体贴地说:

    “算了,菊子……还是多注意身子。”

    菊子点点头,把八角金盘放回原处,驻步不前了。

    信吾走进了屋里。

    “菊子也来庭院干嘛?”保子摘下老花眼镜说。

    保子正在把旧蚊帐改小,给小外孙睡午觉用。

    “星期天,两人呆在自家的庭院里,实在难得。菊子打从娘家回来,两人的感情就好起来了。真是不可思议啊。”

    “菊子也很伤心。”信吾嘟囔了一句。

    “也不尽然。”保子加重语气地说,“菊子是个好孩子,总是挂着一副笑脸,但她很久没像今天这样带着欣喜的眼神欢笑了,不是吗?看见菊子那副欣喜的略显消瘦的笑脸,我也……”

    “唔。”

    “最近,修一也早早地从公司回到家里来,星期天也呆在家里,真是不打不成交啊。”

    信吾坐在那里默不作声。

    修一和菊子一起走进屋里来。

    “爸爸,里子把您爱惜的樱树嫩芽拔光了。”修一说着将指间挟着的小枝举起让信吾看了看。

    “里子觉得拔八角金盘挺好玩,就把樱树的嫩芽全拔光了。”

    “是吗。这嫩枝正好供孩子拔着玩呢。”信吾说。

    菊子伫立在那里,把半边身子藏在修一的背后。

    二

    菊子从娘家回来的时候,信吾得到一份礼物:日本国产电动剃刀。送给保子的是腰带绳,送给房子的是里子和国子的童装。

    后来信吾向保子探听:“他给修一带什么来了吧?”

    “是折叠伞,好像还买来美国产的梳子呢。梳套的一面是镜子……据说梳子是表示缘份尽了,一般不送人的。大概菊子不懂吧。”

    “要是美国,就不讲究这些。”

    “菊子自己也买了同样的梳子。颜色不同,稍小点儿。房子看见了,说很漂亮,菊子就送给她了。菊子从娘家回家,难得买了一把和修一的一样,是把很好的梳子。房子不该要走嘛,顶多是一把梳子嘛,竟麻木到这种程度。”

    保子觉得自己的女儿真可怜。

    “给里子和国子的衣服,是高级丝绸做的,很适合出门穿用。虽说没有给房子送礼,可送给两个孩子,不就等于送给房子了吗。把梳子要走,菊子会觉得没给房子买什么,这样不好。菊子为了那样的事回娘家的,实在不应该给我们带礼物嘛。”

    “是啊。”

    信吾也有同感,但也有保子所不知道的忧郁。

    菊子为了买礼物,大概给娘家的父母添麻烦了。菊子做人工流产的费用,也是修一让绢子出的,由此可以想象修一和菊子都没有钱足够买礼物的。菊子可能觉得修一支付了她的医疗费,就向自己的父母硬要了钱来买礼物。

    已经很长时间没给菊子零花钱了,信吾后悔不已。他不是没察觉到,而是因为菊子和修一夫妇间的感情产生龃龉,她与做公公的自己越来越亲密,自己反而像有隐私似的,更难以给菊子零花钱了。但是,自己没有设身处地为菊子考虑,或许这也像房子硬把菊子的梳子要走一样呢。

    当然菊子会觉得正因为修一放荡不羁,才手头拈据,自己怎么好向公公伸手要零花钱呢。然而,信吾如果体谅到她的难处,菊子也就不致于使用丈夫的情妇的钱去堕胎,蒙受这样的耻辱了。

    “不买礼物回来,我更好受些啊。”保子思索似的说,“加起来是一笔相当大的花费啊。估计得花多少呢?”

    “这个嘛……”

    信吾心算了一下。

    “电动剃刀是什么价钱,我估计不出来。我还未曾见过那玩意儿呢。”

    “是啊。”保子也点了点头。

    “如果这是抽彩,你这个做父亲的准会中头奖。因为是菊子的事,当然会啰。首先,发出声音就会启动的吧。”

    “刀齿不动。”

    “会动的。不动怎能刮胡子?”

    “不。无论怎么看,刀齿也不动呀。”

    “是吗?”

    保子嗤嗤地笑了。

    “瞧你这股高兴劲,就跟孩子得到玩具一样。光凭这副神态,就该中头奖啦。每天早晨使用剃刀,吱吱作响,连吃饭的时候也不时抚摸下巴,洋洋自意,弄得菊子有点不好意思了。不过,她还是很高兴的。”

    “也可以借给你用呀。”说着信吾笑了。

    保子摇了摇头。

    菊子从娘家回来那天,信吾和修一从公司一起回到家里来,傍黑在饭厅里,菊子送的礼物电动剃刀是很受欢迎的。

    擅自回娘家住宿的菊子、还有逼使菊子堕胎的修一一家,重聚的场面不甚自然,可以说电动剃刀起到代替了寒暄的作用。

    房子当场也让里子和国子穿上了童装,并对衣领和袖口入时的刺绣赞不绝口,露出了一副明朗的神色。信吾则一边看剃刀的“使用须知”,一边当场做了示范。

    全家人都注视着信吾。仿佛在观察电动剃刀的效果如何?

    信吾一只手拿着电动剃刀,在下巴颏上移动着;一只手拿着“使用须知”,嘴里念着“上面写着也能容易剃净妇女脖颈根的汗毛呢”。他念罢,望了望菊子的脸。

    菊子的鬓角和额头之间的发际,着实美极了。以前信吾似乎未曾留意到。这部分发际,惟妙惟肖地描划出了可爱的线条。

    细嫩的肌肤,同长得齐整的秀发,线条清晰而鲜明。

    菊子那张缺少血色的脸上,双颊反而泛起淡淡的红潮,闪烁着欣喜的目光。

    “你爸爸得到一件好玩具啦。”保子说。

    “哪儿是玩具。这是文明的利器,是精密的器械。它标上器械编号、还盖上器械检验、调节、完成和责任者的图章。”

    信吾满心高兴,时而顺着时而又逆着胡子茬移动着剃刀。

    “据说皮肤粗的人也可以使用,不用肥皂和水。”菊子说。

    “唔。上年纪的人使用剃刀往往会被皱纹卡住呐。这个,你也可以用嘛。”信吾想把剃刀递给保子。

    保子惧怕似的往后退了几步。

    “我可没有胡子呀。”

    信吾瞧了瞧电动剃刀的刀齿,尔后戴上老花镜又看了一遍。

    “刀齿没有转动,怎么能把胡子刮下来呢?马达在转动,刀齿却不动哩。”

    “是吗?让我瞧瞧。”修一把手伸了出去,可信吾马上将剃刀递给了保子。

    “真的,刀齿好像没有转动,就像吸尘器一样,不是把尘埃吸进去吗?”

    “也不知道刮下来的胡子到哪儿去了。”信吾说罢,菊子低头笑了。

    “接受了人家的电动剃刀,买一台吸尘器回礼怎么样?买洗衣机也可以。也许会给菊子帮很大的忙呢。”保子说。

    “是啊。”信吾回答了老伴。

    “这种文明利器,咱家一件也没有。就说电冰箱吧,每年都说要买要买的,可都没有买。今年也该购买了。还有烤面包机,只要按一下电钮,待面包烤好后,就会自动把面包弹出来,很方便哩。”

    “这是老太婆的家庭电气化论吧?”

    “你这个做爸爸的,只是嘴说心疼菊子,不名副其实嘛。”

    信吾把电动剃刀的电线拔掉。剃刀盒子里装着两种刷子。一把像小牙刷,一把像刷瓶刷,信吾将这两把刷子试了试。他用那把像刷瓶刷清扫了刀齿后面的洞,忽然往下一瞧,极短的小白毛稀稀拉拉地飘落在自己的膝上了。他只看见了小白毛。

    信吾悄悄地拂了拂膝头。

    三

    信吾马上买来了吸尘器。

    早餐之前,菊子使用吸尘器发出的声音同信吾使用电动剃刀的马达声交响在一起,信吾总觉得有点滑稽可笑。

    然而,或许这是家庭焕然一新的音响。

    里子也觉得吸尘器很稀奇,跟着菊子走。

    也许是电动剃刀的关系吧,信吾做了一个胡子的梦。

    梦里,信吾不是出场人物,而是旁观者,因为是梦,出场人物和旁观者的区别不是很明显。而且事情发生在信吾没有踏足过的美国。后来信吾琢磨:大概是菊子买回来的梳子是美国产品,由此而做美国的梦吧。

    信吾的梦里,美国各州的情况不一,有的州英国居民多,有的州西班牙居民多。因此,不同的州,人们的胡子也各具特色。一觉醒来,信吾已记不清胡子的颜色和形状有什么不同了。但梦中的信吾是清清楚楚地识别美国各州的,也就是各色人种的胡子的差异。醒来之后,连州名也都忘记了,却还记得有一个州出现了一个汉子,他集各州、各色人种的胡子的特色于一身。但这并不是各色人种的胡子掺杂在这个汉子的胡子里,而是划分这部分胡子属法国型,那部分胡子属印度型,都集中在一人的胡子之上。也就是说,这个汉子的胡须一束束的下垂,每束都是根据美国各州、各色人种而各异。

    美国政府把这汉子的胡须指定为天然纪念物。指定为天然纪念物,这个汉子就不能再乱刮也不能再修饰自己的胡子了。

    这个梦,仅此而已。信吾看到这条汉子美丽的彩色斑斓的胡子,觉得它有几分像自己的胡子似的。这汉子的得意与困惑,仿佛也成了信吾自己的得意与困惑了。

    这个梦,没有什么情节,只是梦见了这个长胡子的汉子。

    这汉子的胡子当然很长。或许是信吾每天早晨都用电动剃刀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反而梦见胡子无限制地增长吧。不过,胡子被指定为天然纪念物也未免大滑稽了。

    这是一个天真烂漫的梦。信吾本想早起之后告诉大家,让大家高兴高兴,但他听见雨声,一忽儿复又入睡,过了片刻再次被恶梦惊醒了。

    信吾抚摸着细尖而下垂的Rx房。Rx房一如原来的柔软。女子无意对信吾的手作出反应,因而Rx房也没有鼓起来。嘿!真无聊。

    信吾抚触了女子的Rx房,却不知道女子是谁。与其说不知道,莫如说他压根儿就没去考虑她是谁。女子没有脸面也没有身子,仿佛只有两个Rx房悬在空中。于是,信吾才开始思索她是谁。女子这就成了修一的朋友的妹妹。但是信吾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也没有受到刺激。姑娘的印象是淡薄的。姿影也是朦胧的。Rx房虽是未生育过的女人的Rx房,信吾却觉得她并不是处女。他发现她手指上的纯洁的痕迹,倒抽了一口气。心想:真糟糕,但并不觉得这是坏事。

    “想当个运动员吧。”信吾嘟哝了一句。

    对这种说法,信吾感到震惊。梦也破灭了。

    信吾发觉“嘿,真无聊。”是森鸥外①的临终遗言,像是在报上读过似的。

    从令人讨厌的梦中惊醒过来,首先想起了鸥外的临终遗言,且同自己的梦话结合在一起,这是信吾自己的遁辞吧。

    梦中的信吾,没有爱,也没有欢乐。甚至没有淫狠的梦的淫狠念头。简直就是“嘿,真无聊”。梦寐不安,太乏味了。

    信吾在梦中并没有侵犯那个姑娘,也许刚要侵犯而没有侵犯吧。假如在激动或在恐惧的战栗中去侵犯的话,醒来后还是同罪恶的名声相连的。

    信吾回忆近年来自己所做过的淫猥的梦,对方多半是些下流的女人。今夜梦中的姑娘也是如此。难道连做梦也害怕因奸淫而受到道德的谴责吗?

    信吾想起修一的朋友的妹妹来。他顿觉心胸开阔了。菊子嫁过来之前,这朋友的妹妹就同修一有过交往,也提过亲。

    “啊!”信吾恍如触电似的。

    ①森鸥外(1862—1922),日本明治时代的小说家、评论家、军医。

    梦中的姑娘不就是菊子的化身吗?就是在梦中,道德也的的确确在起作用,难道不是借助了修一的朋友的妹妹作为菊子的替身吗?而且为了隐瞒乱伦关系,也为了掩饰良心的谴责,不是又把替身的妹妹,变成比这姑娘更低下的毫无风趣的女人吗?

    倘使信吾的欲望得到随意扩展,倘使信吾的人生得到随意安排,那么信吾就会爱上处女的菊子,也就是说会爱上和修一结婚之前的菊子,难道不是吗?

    这内心受到的压抑、扭曲,在梦境中丑陋地表现出来了。信吾自己是不是企图在梦中把这些隐瞒起来,以欺骗自己呢?

    假托那个在菊子结婚之前曾同修一提过亲的姑娘,而且使那姑娘的姿影也变得朦胧了,这难道不正是极端害怕这女子就是菊子吗?

    事后回想,梦中的对象是朦胧的,梦的情节也是模糊的,而且记不清楚,抚摸Rx房的手也无快感,这不能不令人生疑,醒来时,油然生起一种狡猾的念头,是不是要把梦消掉呢?

    “是梦。指定胡子为天然纪念物只是一场梦。解梦这类事是不可信的。”信吾用手掌揩了揩脸。

    毋宁说梦使信吾感到全身寒颤。醒后毛骨悚然,汗流使背。

    做了胡子的梦之后,隐隐听见似毛毛细雨的雨声,现在却是风雨交加,敲打着屋宇。连铺席都几乎儒湿了。不过,这像是一场暴风骤雨的声音。

    信吾回想起四五天前在友人家中观赏过的渡边崋山的水墨画。

    画的是一只乌鸦落在枯木的顶梢上。

    画题是:“乌鸦掠过五月雨,顽强攀登迎黎明。”

    ①渡边崋山(1793—1841),日本江户时代的武士、画家、学者。

    读了这首诗,信吾似乎明白了这幅画的意思,也体会了崋山的心情。

    这张画描绘了乌鸦落在枯木的顶梢上,任凭风吹雨打,一心只盼黎明。画面用淡墨来表现强劲的暴风雨。信吾已记不清枯树的模样,只记得一株粗粗的树干拦腰折断。乌鸦的姿态却记得一清二楚。不知是因为正在入睡或是被雨儒湿,或是两者兼有的缘故,乌鸦略显臃肿。嘴巴很大。上片鸟啄的墨彩润了,显得更加鼓大了。鸟眼睁开,却显得不很清醒,或许是昏睡吧。但这是一双仿佛含着怒火的、有神的眼睛。作者突出描绘了乌鸦的姿态。

    信吾只知道崋山贫苦,剖腹自杀了。然而,信吾却感受到这幅《风雨晓鸟图》表现了崋山某个时期的心境。

    也许朋友为了适应季节才把这幅画挂在壁龛里的吧。

    “这是一只神气十足的乌鸦。”信吾说。

    “不叫人喜欢。”

    “是吗?战争期间,我常常观看这只乌鸦,时而觉得这是什么玩意儿?什么乌鸦?时而觉得它又有一种沉静的氛围。不过老兄,倘使像崋山那样为区区小事动不动就剖腹自杀,我们该不知要剖腹自杀多少回啦。这就是时代的变迁啊!”友人说。“我们也盼过黎明……”

    信吾心想:风雨交加的今夜,那幅乌鸦图大概仍然挂在友人的客厅里吧。想着想着眼前就浮现出那幅画来。

    信吾寻思:今夜家里的鸢和乌鸦不知怎么样了呢?

    四

    倍吾第二次梦醒之后,再也不能成眠,就盼着黎明,却不像牵山那只乌鸦那样顽强、那样神气十足。

    不论梦见菊子也好、修一的朋友的妹妹也罢,在淫狠的梦中却没有闪烁淫狠的心思,回想起来是多么可悲啊。

    这是比任何奸淫都更加丑恶。大概就是所谓的老朽吧。

    战争期间,信吾没有跟女人发生过关系。他就这样过来了。论年龄还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却已经成为一种习性了。他任凭战争的压抑,也无心夺回自己的生命。战争似乎迫使他的思考能力落进了狭窄的常识范围之内。

    与自己同龄的老人是不是很多都这样呢?信吾也曾想探问友人,又担心会招来别人耻笑是窝囊废。

    就算在梦中爱上菊子,不也是很好吗?干吗连做梦都害怕什么、顾忌什么呢?就算在现实里悄悄爱上菊子,不也是很好吗?信吾试图重新这样地思考问题。

    然而,信吾的脑海里又浮现了芜村①的“老身忘恋泪纵横”的俳句,他的思绪快将衰萎了。

    ①与谢芜村(1716—1783),日本江户中期俳句诗人、画家。

    修一有了外遇,菊子和他之间的夫妻关系就淡化了。菊子堕胎之后,俩人的关系变得缓和而平静了。比起平常来,暴风雨之夜菊子对修一更撒娇了。修一酩酊大醉而归之夜,菊子也比平常更温存地原谅了他。

    这是菊子的可怜之处?还是菊子的冒傻气?

    这些,或许菊子都意识到了。或许尚未意识到。说不定菊子在顺从造化之妙、生命之波呢?

    菊子用不生育来抗议修一,也用回娘家来抗议修一,同时这里也表现了菊子自身难以忍受的悲伤。可是,两三天后她回来了,和修一的关系又完全和好了。这些举动像是抱歉自己的罪过,也像是抚慰自己的创伤。

    在信吾看来,这算是什么,太无聊了。不过,唉,也算是好事吧。

    信吾还这样想:绢子的问题暂时置之不理,听其自然解决吧。

    修一虽是信吾的儿子,可菊子落到非同修一结合不可这步田地,信吾不由怀疑不已:他们两人是理想的、命中注定的夫妻吗?

    信吾不想把身边的保子唤醒,他点燃枕旁的电灯,没有看清手表,可外面已经大亮,寺庙六点的钟声该响了。

    信吾想起新宿皇家花园的钟声。

    那是黄昏行将闭园的信号。

    “好像是教堂的钟声呢。”信吾对菊子说。他觉得此刻仿佛穿过某西方公园的树丛在奔向教堂。聚集在皇家花园出口的人群,也似向教堂走去。

    信吾睡眠不足,还是起来了。

    信吾不好意思瞧菊子的脸,早早就同修一一起出门去了。

    信吾冷不防地说:

    “你在战争中杀过人吗?”

    “什么?倘若中了我的机关枪弹是会死去的吧。但是,可以说,机关枪不是我扫射的。”

    修一露出一副厌恶的神色,把头扭向一边。

    白天止住的雨,夜间又起了暴风雨。东京笼罩在浓雾之中。

    公司的宴会结束之后,信吾从酒馆里出来,坐上最后一班车把艺妓送走。

    两个半老徐娘坐在信吾的身旁,三个年轻的坐在背后的人的膝上。信吾把手绕到一个艺妓的胸前,攥住腰带把她曳到自己身边。

    “行啊!”

    “对不起。”艺妓安心地坐在信吾的膝上。她比菊子小四五岁。

    为了记住这个艺妓,信吾本想乘上电车,就将她的名字记在笔记本上,可是这仅是偶然生起的歹念,上车后信吾似乎把要记下她的名字的事都忘得一千二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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