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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都苑

    一

    “咱家的爸爸真有意思。”房子一边将晚饭后的碟子小碗粗笨地摞在盘子上一边说,“对自己的女儿比对外来的儿媳妇还要客气。对吧,妈妈?”

    “房子。”保子以责备的口吻喊了声。

    “本来就是嘛,不是吗?菠菜熬过头,就说煮过头不就很好吗?又不是把菠菜煮烂了。还保持着菠菜的形状嘛。要是用温泉来煮就好了。”

    “温泉?是什么意思?”

    “温泉不是可以烫熟鸡蛋、蒸熟馒头吗?妈妈吃过什么地方的含镭温泉烫熟的鸡蛋吗?蛋白硬、蛋黄软……不是说京都一家叫丝瓜亭的做得很好吗?”

    “丝瓜亭?”

    “就是葫芦亭嘛。无论怎么穷,葫芦亭总会知道的嘛。我是说丝瓜亭能把菠菜煮得很可口呐。”

    保子笑了。

    “倘使能看准热度和时间,用含镭温泉煮菠菜来吃,就是菊子不在身边,爸爸也会像波拍①水手那样,吃得很带劲的。”房子没有笑。

    ①波拍(Popeye),美国新闻漫画中的主人公,是个水手。

    “我讨厌。太郁闷了。”

    房子借着膝头的力量,将沉甸甸的盘子端起来,说:“潇洒的儿子和美貌的儿媳不在身边,连吃饭都不香了,对吧?”

    信吾抬起脸来,正好与保子的视线相遇了。

    “真能嚼舌头啊!”

    “本来就是嘛。连说话也不敢纵情地说,哭也不敢纵情地哭嘛。”

    “孩子哭,没法子啊。”信吾喃喃自语,微微张着嘴。

    “不是孩子,是我呐。”房子一边蹒跚地向厨房走去,一边说,“孩子哭,当然是无可奈何的啰。”

    厨房里响起了将食具投到洗物槽里的声音。

    保子蓦地直起腰身来。

    传来了房子的抽噎声。

    里子向上翻弄眼珠,望了望保子,然后向厨房急步跑去。

    信吾觉得这是令人讨厌的眼神。

    保子也站了起来,抱起身旁的国子,放在信吾的膝上。说了声“请照看一下这孩子”,就向厨房走去。

    信吾一抱住国子,觉得软绵绵的,一下子就把她搂到怀里。抓住孩子的脚。细细的脚脖子和胖乎乎的脚心全抓在信吾的手掌里。

    “痒痒吗?”

    但是,孩子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痒痒。

    信吾觉得这孩子就像早先还在吃奶时候的房子,为了给婴儿房子换衣服,总让她赤裸着身子躺着,信吾挠她的胳肢窝,她拍拍鼻子,挥舞着双手……信吾难得想起这些事。

    信吾很少提及婴儿时代的房子长得丑陋,因为话要脱口,保子的姐姐那副美丽的姿影就浮现了出来。

    常言说:女大十八变。可是,信吾这个期待落空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期待也就完全成为泡影了。

    外孙女里子的长相,比她母亲房子强些。小国子还有希望。

    这样看来,难道自己还想在外孙女这辈身上,觅寻保子她姐姐的姿影吗?信吾不禁讨厌起自己来。

    尽管信吾讨厌自己,但他却被一种幻想所吸引,那就是:说不定菊子流产的婴儿、这个丧失了的孙子,就是保子的姐姐投胎转生的?或者是这孩子没有出生的权利?信吾感到震惊。

    信吾的抓住国子脚丫的手一放松,孩子就从他的膝上溜下来,想向厨房走去。她抱着胳膊,脚向前迈,脚根不稳。

    “危险!”信吾话音未落,孩子就摔倒了。

    她向前倒,然后往一边翻滚,很久都没有哭。

    里子揪住房子的衣袖,保子抱着国子,四人又折回了饭厅。

    “爸爸真糊涂啊。妈妈。”房子边擦餐桌边说,“从公司回到家,换衣服的时候,不论是汗衫或是和服,他都将大襟向左前扣,尔后系上腰带,站在那里,样子很是滑稽可笑。哪有人这样穿的呢?爸爸恐怕是有生以来头一回这样穿的吧?看来是真糊涂了。”

    “不,以前也有过一回。”信吾说,“那时候菊子说,据说在琉球不论是向左扣还是向右扣都可以。”

    “是吗?在琉球?能有这种事吗?”

    房子又变了脸色。

    “菊子为讨好爸爸,很会开动脑筋,真行啊。在琉球……真可以吗?”

    信吾按捺住心头的怒火。

    “所谓汗衫这个词儿,本来是从葡萄牙语借用过来的。要是在葡萄牙,谁知道衣襟是向左扣还是向右扣呢。”

    “这也是菊子渊博的知识吗?”

    保子从旁调解似的说:

    “夏天的单衣,爸爸常常是翻过来穿的。”

    “无意中翻过来穿,同糊里糊涂地把衣襟向左扣,情况不一样啊。”

    “不妨让国子自己穿和服试试,她可不知道衣襟该向左扣还是向右扣呢。”

    “爸爸要返老还童还早呐。”房子以不屈从的口吻说,“可不是吗,妈妈,这不是太没出息了吗?儿媳回娘家一两天,爸爸也不至于把和服的大襟向左扣嘛。亲生女儿回娘家来,不是快半年了吗?”

    房子打雨天的大年夜回娘家以后,至今可不是快半年了吗。女婿相原也没来说过什么话,信吾也没去会见过相原。

    “是快半年了呀。”保子也附和了一声,“不过,房子的事和菊子的事毫不相干嘛。”

    “是不相干吗?我认为双方都跟爸爸有关系嘛。”

    “因为那是孩子的事。你想让爸爸替你解决吗?”

    房子低下头来,没有回答。

    “房子,不妨趁这个机会,把你想说的话全抖落出来,这样也就舒服了。正好菊子不在场。”

    “是我不好。我也没有什么话值得一本正经地说,不过,不是菊子亲手烧的菜,爸爸就一声不响只顾吃。”房子又哭起来了,“可不是吗?爸爸一声不响地只顾吃,好像吃得很不香,我心里也觉得不是滋味。”

    “房子,你还有许多话要说嘛。两三天前你去邮局,是给相原发信吧?”

    房子不禁一惊,摇了摇头。

    “房子好像也没有别的什么地方可寄信的嘛,所以我认定是给相原寄了。”

    保子的语气异乎寻常的尖锐。

    “是寄钱吧?”信吾察觉到保子像是背着自己给房子零花钱了。

    “相原在什么地方?”

    说着,信吾转过身来冲着房子,等待着她的回答。但良久他又接着说:

    “相原好像不在家。我每月都派公司里的人去一趟,了解一下情况。与其说是派人去了解情况,莫如说是派人给相原的母亲送些赡养费去。因为房子如果还在相原家,老太太或许就是房子理应照顾的人呢。”

    “啊?”保子不禁一愣,“你派公司里的人去了?”

    “不要紧,那是条硬汉子,他绝不多打听,也不多说话,如果相原在家,我倒想去跟他谈谈房子的事,可是去见那位腿脚有病的亲家母也无济于事。”

    “眼下相原在干什么?”

    “唉,像是在秘密贩卖麻药之类的东西,那也是被当作手下人来使唤了吧。从喝杯酒开始,自己首先成了麻药的俘虏。”

    保子害怕似的凝望着信吾。看样子比起相原来,她更害怕迄今一直隐瞒此事的丈夫。

    信吾继续说:

    “可是,这位腿脚有病的老母亲早就不住在这家里了。别人已经住了进去。就是说房子已经没有家啦。”

    “那么,房子的行李呢?”

    “妈妈,衣柜、行李早都空空如也了。”房子说。

    “是吗?带一个包袱皮回来,你就这样招人喜欢吗?唉!……”保子叹了一口气。

    信吾怀疑:原来房子知道相原的下落才给他寄信的吧?

    再说,没能帮助相原免于堕落的责任在房子吗?在信吾吗?在相原自己吗?还是责任不在于任何人呢?信吾把视线投向暮色苍茫的庭院。

    二

    十点光景,信吾到公司看见谷崎英子留下的一封信。

    信上写道:“为少奶奶的事,我想见您也就来了。日后再造访吧。”

    英子信上写的“少奶奶”,无疑就是指的菊子。

    英子辞职以后,岩村夏子代替了她被分配到信吾办公室来了。信吾问夏子:

    “谷崎什么时候来的?”

    “嗯,我刚到办公室,在揩拭办公桌的时候,八点刚过吧。”

    “她等了一会儿吗?”

    “嗯,等了一会儿。”

    夏子有个习惯,总爱发出凝重而深沉的“嗯”声,信吾觉得有点讨厌。也许这是夏子的乡音。

    “她去见修一了吗?”

    “没有,我想她没见修一就回去了。”

    “是吗。八点多钟……”信吾自言自语。

    英子大概是去洋裁缝铺上班之前顺便来的。说不定午休时她还会再来呢。

    信吾再次看了看英子在一张大纸的角落上所写的小字,然后朝窗外望去。

    晴空万里,不愧是五月的天空。

    信吾坐在横须贺线的电车里也眺望过这样的天空。观望天空的乘客把车窗都打开了。

    飞鸟掠过六乡川熠熠生辉的流水,身上也闪烁着银光。看上去红色的公共汽车从北边的桥上奔驰而过,似非偶然。

    “天上大风,天上大风……”信吾无意识地反复念叨赝品良宽匾额上的句子,眼睛却望着池上的森林。

    “嗳呀!”他差点把身子探出左侧的窗外。

    “那棵松树,也许不是池上森林里的呢。应该是更近的呀。”

    今早来看这两棵最高的松,似是耸立在池上森林的跟前。

    是春天或是雨天的缘故吧,迄今远近叠次并不分明。

    信吾继续透过车窗眺望,企图确认一下这两棵松。

    再说,他每天都是在电车上眺望,总想去一趟松树所在的地方确认一下。

    然而,虽说每天都打这儿经过,可是发现这两棵松树却是最近的事。长期以来,他只是呆呆地望着池上本门寺的森林就疾驰而过了。

    今天是头一回发现那高耸的松树似乎不是池上森林里的树。因为五月早晨的空气是清新澄明的。

    信吾第二次发现,这两棵松树上半截相互倾向对方,像是要拥抱似的。

    昨天晚饭后,信吾谈及派人寻找相原的家,给相原的母亲以些许帮助。愤愤不平的房子顿时变得老实了。

    信吾觉得房子甚是可怜,仿佛发现了房子内心的什么秘密。究竟发现了什么秘密呢?他也不甚清楚,不像池上的松树那样一目了然。

    提起池上的松树,记得两三天前信吾在电车里,一边眺望松树,一边追问修一,修一才坦白了菊子做人工流产的事。

    松树已不仅是松树了,松树终于同菊子的堕胎纠缠在一起。上下班往返途中,信吾看到这棵树,就不由地想起菊子的事来。

    今天早晨,当然也是这样。

    修一坦白真相的当天早上,这两棵松树在风雨交加中变得朦胧,仿佛同池上的森林溶化在一起了。然而今早,看上去松树仿佛抹上了一层污秽的色调,脱离了森林,同堕胎纠缠在一起了。也许是由于天气过于明朗的缘故吧。

    “在大好天气的日子里,人的情绪也会不好的。”信吾嘟哝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他开始工作,不再眺望被窗户相隔的天空了。

    晌午过后,英子挂来了电话。她说:忙于赶制夏服,今天不出门了。

    “工作真像你所说的那么忙吗?”

    “嗯。”

    英子良久不言语。

    “刚才的电话是从店里挂来的?”

    “嗯。不过,绢子不在场。”英子爽快地说出了修一的情妇的名字,“我是等绢子外出来着。”

    “哦?”

    “唉,明天早晨拜访您。”

    “早晨?又是八点左右?”

    “不。明天我等您。”

    “有急事吗?”

    “有呀,不是急事的急事啊。就我的心情来说,这是件急事。我希望早点跟您谈。我很激动呢。”

    “你很激动?是修一的事吗?”

    “见面再谈吧。”

    虽说英子的“激动”是不可靠的。不过,连续两天她都说有话要谈,难免使信吾感到惴惴不安。

    信吾越发不安,三点左右给菊子的娘家挂了电话。

    佐川家的女佣去传呼菊子。这时间,电话里传来了优美的悠扬乐声。

    菊子回娘家以后,信吾就没有同修一谈过菊子的事。修一似乎避而不谈。

    信吾还想到佐川家去探望菊子,又顾虑会把事态扩大,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信吾思忖:从菊子的性格来看,她不会向娘家父母兄弟谈及绢子或人工流产的事吧。但是,谁知道呢。

    听筒里传来的美妙的交响乐声中,响起了菊子亲切的呼唤:“……爸爸”

    “爸爸,让您久等了。”

    “啊!”信吾松了一口气,“身体怎么样啦?”

    “噢,已经好了。我太任性了,真对不起。”

    “不。”

    信吾说不上话来了。

    “爸爸。”菊子又高兴地叫了一声,“真想见您啊!我这就去行吗?”

    “这就来?不要紧吗?”

    “不要紧。还是想早点见到您,以免回家觉得不好意思,好吗?”

    “好。我在公司等你。”

    音乐声继续传送过来。

    “喂喂!”信吾呼了一声,“音乐真动听啊!”

    “哎唷,忘关了……是西尔菲德的芭蕾舞曲。萧邦组曲。我把唱片带回去。”

    “马上就来吗?”

    “马上就来。不过,我不愿意到公司去,我还在考虑……”

    片刻,菊子说:在新宿御宛会面吧。

    信吾顿时张皇失措,终于笑了。

    菊子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她说:

    “那里一片绿韵,爸爸会感到心情舒畅的。”

    “新宿御苑嘛,记得一次偶然的机会,我曾去那里参观过犬展览会,仅此一次罢了。”

    “我也准备去参观犬展览会总可以嘛。”菊子笑过之后,依然听见西尔菲德的芭蕾舞曲声。

    三

    按照菊子约定的时间,信吾从新宿头条的犬木门走进了御苑。

    门卫室旁边立着一块告示牌,上面写着:出租婴儿车一小时三十元,席子一天二十元。

    一对美国夫妇走过来,丈夫抱着个小女孩,妻子牵着一条德国猎犬。

    进御苑里的不只是美国夫妇,还有成双成对的年轻情侣。漫步御苑的净是美国人。

    信吾自然地尾随着美国人之后。

    马路左侧的树丛看似落叶松,却都是喜马拉雅杉。上回信吾来参加“爱护动物会”举办的慈善游园会时,观赏过这片美丽的喜马拉雅杉林,可这片林子在哪一带,现在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了。

    马路右侧的树上都挂着树名的牌子,诸如儿手槲树、美丽松等等。

    信吾以为自己先到,悠悠漫步,却不知菊子早已坐在背向池畔银杏树的长椅上相候了。从大门走不远就是个池子。池畔种植银杏树。

    菊子回过头来,欠身施了个礼。

    “来得真早啊。比约定的四点半提前了十五分钟哩。”信吾看了看表。

    “接到爸爸的电话,真高兴,马上就出门了。真不知有多么高兴啊!”菊子快嘴地说。

    “那么,你等了好久啰?穿得这样单薄行吗?”

    “行。这是我学生时代穿的毛衣。”菊子顿时腼腆起来,“我没有把衣服留在娘家,又不好借姐姐的和服穿来。”

    菊子兄弟姐妹八人,她行末。姐姐们全都出嫁了。她所说的姐姐,大概是指她的嫂子吧。

    菊子穿的是深绿色的短袖毛衣,今年信吾似是第一次看到菊子裸露的胳膊。

    菊子为回娘家住宿一事,向信吾郑重地道了歉。

    信吾顿时不知所措,慈祥地说了声:

    “可以回镰仓吗?”

    “可以。”菊子坦率地点了点头,“我很想回去呢。”说着她动了动美丽的肩膀,凝视着信吾。她的肩膀是怎么动的呢?信吾的眼睛无法捕捉到,但他嗅到了那股柔和的芳香,倒抽了一口气。

    “修一去探望过你吗?”

    “来过了。不过,要不是爸爸挂电话来……”

    就不好回去吗?

    菊子话到半截,又咽了回去,就从银杏树的树阴下走开了。

    乔木茂密而浓重的绿韵,仿佛洒落在菊子那纤细的后脖颈上。

    池子带点日本的风采,一个白人士兵一只脚踩在小小的中之岛的灯笼上同妓女调情。池畔的长椅上坐着一对年轻的情侣。

    信吾跟着菊子,走到池子的右侧,一穿过树林子,他惊讶地说了一声:“真开阔啊!”

    “就是爸爸也会心旷神。冶的对吧?”菊子得意地说。

    但是,信吾来到路边的批粑树前就驻步,不愿意立即迈到那宽阔的草坪上。

    “这棵枇杷的确茂盛啊!没有东西阻碍它的发展,就连下方的枝桠也都得到自由而尽情地伸展开来。”

    信吾目睹这树自由自在的成长的姿态,深受感动。

    “树的姿态多美啊!对了,对了,记得有一回来参观犬展览会,也看见过成排的大棵喜马拉雅杉树,它下方的枝桠也是尽情地伸展,真是令人心旷神情啊。那是在哪儿呢?”

    “靠新宿那边呗。”

    “对了,那回是从新宿方面进来的。”

    “刚才在电话里已经听说了,您来参观了犬展览会?”

    “唔,狗不多。是爱护动物会为了募捐而举办的游园会,日本观众很少,外国观众倒很多。大都是占领军的家属和外交官吧。当时是夏天。身缠红色薄绢和浅蓝色薄绢的印度姑娘们美极了。她们从美国和印度的商店出来。当时这种情景是十分稀罕的。”

    尽管这是两三年前的事,信吾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个年头了。

    说话间,信吾从枇杷树前迈步走了。

    “咱家庭院里的樱树,也得把长在很周围的八角金盘除掉呀!菊子要记住哟,回家以后别忘记啰。”

    “嗯。”

    “那棵樱树的枝桠不曾修剪过,我很喜欢。”

    “枝繁叶茂,花也自然漫天纷飞……上月鲜花盛时,我和爸爸还听见了佛都七百年祭的寺庙的钟声呐。”

    “这些事你也记住啦。”

    “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是听见了鸢的啼鸣。”

    菊子紧靠着信吾,从大山毛樟树下走到宽阔的草坪上。

    眼下一片翠绿,信吾豁然开朗了。

    “啊!真舒畅!就像远离了日本。真没想到东京都内竟有这般的地方。”信吾凝望着伸向新宿远方的悠悠绿韵。

    “据说在设计展望点上煞费了苦心,越往远处就越觉得深邃。”

    “什么叫展望点?”

    “就是瞭望线吧。诸如草坪的边缘和中间的道路,都是缓缓的曲线。”

    菊子说,这是她从学校到这儿来的时候,听老师讲解的。据说散植着乔木的这片大草坪,是英国式风景园林的样式。

    在宽阔的草坪上所看到的人,几乎都是成双成对的年轻情侣,有的成对躺着,有的坐着,还有的悠闲漫步在草坪上。还可以看到东一团五六个女学生,西一簇三五个孩子。信吾对这幽会的乐园惊讶不已,他觉得自己在这里不合时宜。

    大概是这样一种景象:好像皇家花园解放了一样,年轻的男女也解放了。

    信吾和菊子走进草坪,从幽会的情侣中穿行而过,可谁也没注意他们两人。信吾尽量回避他们走了过去。

    菊子怎么想法呢?仅就一个年迈的公公和一个年轻的儿媳上公园来这件事,信吾就觉着有点不习惯了。

    菊子来电话提出在新宿皇家花园会面时,信吾并不太在意,但来到这里一看,总有点异样的感觉。

    草坪上屹立着一棵格外挺拔的树,信吾被这棵树吸引住了。

    信吾抬头仰望大树。当走近这棵参天大树的时候,他深深地感受到这树碧绿的品格和分量。大自然荡涤着自己和菊子之间的郁闷。“就是爸爸也会心旷神。冶的”,他觉得这么就行了。

    这是一棵百合树。靠近才知道原来是由三棵树合成一棵的姿态。花像百合,也像郁金香,竖着的说明牌上写道:亦称郁金香树。原产北美,成才快,此树树龄约五十年。

    “哦,有五十年吗?比我年轻啊。”信吾吃惊地仰视着。

    叶茂的枝柯凌空地伸张着,好像要把他们两人搂抱住隐藏起来似的。

    信吾落坐在长椅子上。但是,心神不定。

    他旋即又站立起来。菊子感到意外,望了望他。

    “那边有花,去看看吧”信吾说。

    草坪对面有个高处,像是花坛。一簇簇洁白的花,同百合材的垂枝几乎相接触,远望格外娇艳。信吾一边越过草坪,一边说:

    “欢迎日俄战争的凯旋将军大会,就是在这皇家花园举行的呢。那时我不到二十岁,住在农村。”

    花坛两侧栽种着成排苍劲的树,信吾落坐在树与树之间的长椅子上。

    菊子站在他跟前,说道:

    “明早我就回去啦。请也告诉妈妈一声,不要责怪我……”

    说罢,她就在信吾的身旁坐了下来。

    “回家之前,倘使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就……”

    “跟爸爸说?我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呢!……”

    四

    翌日清晨,信吾盼望着菊子归来,可菊子还没归来他就出门去了。

    “她说了,不要责怪她。”信吾对保子说。

    “岂止不责怪她,还要向她道歉呐,不是吗?”保子也露出了一副明朗的神色。

    信吾决定尽可能给菊子挂个电话。

    “你这个父亲对菊子起的作用真大啊?”保子将信吾送到大门口,“不过,倒也好。”

    信吾到了公司,片刻英子就来了。

    “啊!你更漂亮了,还带着花。”信吾和蔼可亲地迎接了她。

    “一上班就忙得抽不出身来,所以我就在街上溜达了一圈。花铺真美啊。”

    英子一本正经地走到信吾的办公桌前,用手指在桌面上写道:“把她支开。”

    “哦?”

    信吾呆然,对夏子说:

    “请你出去一会儿。”

    夏子离开办公室的时候,英子找来了一只花瓶,将三朵玫瑰花插了进去。她穿一身连衣裙,不愧是西服裁缝店的女店员,像是又发福了。

    “昨天失礼了。”英子用不自然的口吻说,“一连两天前来打搅,我……”

    “啊,请坐。”

    “谢谢。”英子坐在椅子上,低下头来。

    “今天又让你迟到啦。”

    “唉,这件事……”

    英子一抬头望着信吾,就屏住气息,像要哭似的。

    “不知可以说吗?我感到愤慨,也许是太激动了。”

    “哦?”

    “是少奶奶的事。”英子吞吞吐吐地说,“做人工流产了吧。”

    信吾没有作答。

    英子怎么知道的呢?不至于是修一告诉她的吧。英子和修一的情妇同在一家店铺里工作。信吾有点厌恶,感到不安了。

    “做人工流产也可以……”英子踌躇了。

    “这件事是谁告诉你的?”

    “医院的费用,是修一从绢子那里拿来支付的。”

    信吾不禁愕然。

    “太过分了。这种做法,太侮辱女人了,真是麻木不仁!少奶奶真可怜,我真受不了。虽说修一可能把钱给了绢子,或许他是拿自己的钱,不过我们很腻烦他。他和我们的身份不同,这点钱修一总拿得出来的吧。难道身份不同,就可以这样做吗?”

    英子极力抑制住自己瘦削的肩膀的颤栗。

    “绢子拿出钱来,有绢子的具体情况。我不明白。我恼火,腻烦极了。无论如何也要来跟您说:哪怕不再同绢子共事,我也认了。来告诉您这些多余的话,是不好的,可……”

    “不,谢谢你。”

    “在这儿心情好受些了。我只见过少奶奶一面,可却很喜欢她。”

    英子噙满泪水的眼睛闪闪发光。

    “请让他们分手吧。”

    “嗯。”

    英子肯定是指绢子的事,听起来却又像是请让修一和菊子分手。

    信吾就那么被摧垮了。

    他对修一的麻木不仁和萎靡不振感到震惊,觉得自己也在同样的泥潭里蠕动着。在黑暗的恐怖面前,他也颤抖了。

    英子尽情地把话说完以后,要告辞了。

    “唉,算了。”信吾有气无力地加以挽留。

    “改天再来拜访。今天太不好意思了,还掉了眼泪,实在讨厌。”

    信吾感受到英子的善良和好意。

    他曾经认为英子依靠绢子才能同在一家店铺里工作,这是麻木不仁,感到震惊不已,岂知修一和自己更是麻木不仁。

    他茫然地望着英子留下的深红色的玫瑰。

    他听修一说过:菊子性情洁癖,在修一有情妇的“现状”下,她不愿意生孩子。然而,菊子的这种洁痹,不是完全被糟踏了吗?

    菊子不了解这些,此刻她大概已回到镰仓宅邸了吧。信吾不由地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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