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大郎”三个字在过了潼关之后,便宛如一帖符咒,使每一个贩夫走卒的大拇指翘得笔直笔直,久久不愿收起。
这里的老百姓尊奉的不是老赵皇帝,不是小赵皇帝,也不是大金或西夏皇帝,而是史大郎——“史皇帝”
叶带刀和燕怀仙、夏夜星师徒三人到达长安的第一天,便见识了这位史皇帝的作风。
长安虽已无复昔日繁华,却仍是关中富豪聚居之地。然而如今,上千幢深院巨宅之中已见不着富豪的踪影,上千个富豪统统如同当年始皇帝所铸出的铜人一般,整整齐齐的排列在大街两旁忍饥耐渴,刮风受冻。
叶带刀沿着大街一路走去,嘴里冷笑连声。“干得好!把这些老小子全部整死,一个都别留!”
燕怀仙暗中皱眉。“他现在当不成‘叶生财’了,便尽说这种风凉话?否则恐怕也免不了要排在这队伍里呢。”
夏夜星却很觉新鲜,抓住一个路人问道:“‘史皇帝’从前到底是干什么的呀?”
那路人翻了翻白眼。“史皇帝你都不晓得?鼎鼎大名的史大郎史进……”
一语未毕,就见长街尽头烟扬蹄响,奔来一队人马,杏黄旗猎猎招展,上书“替天行道”四个大字,领头一人浓眉煞目,体格结实,在严寒的二月天气里依旧打着赤膊,背上的九龙刺青花纹团团跃动,好象就要离背飞上半空。
叶带刀楞了楞,失声道:“原来是‘九级龙’史斌?”
只见史斌纵马驰至一个低垂着头的老者面前,扬手一马鞭,抽得那老人缩成一团,边自骂道:“头抬起来!才站没半天,就缩成这副鬼样子,搞毛了老子叫你站到死为止!”
那老者勉强站直身躯,却忽地双眼翻白,“咕咚”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史斌哈哈大笑,策马前行,街旁两列罚站的人众赶紧挺直背脊,大气都不敢吭一声。
夏夜星皱皱眉道:“这个什么史大郎好生霸道,还想替天行什么鬼道?”语声清脆响亮,半条街内都听得见。
史斌霍然色变,随从人等更是纷纷怒喝,一齐向叶带刀师徒三人冲来。
夏夜星丝毫不惧,就待反手拔刀,却见那史斌猛地一勒马缰,便生生的止住了前冲之势,脸容惊喜交并,大笑道:“原来是叶飞龙叶大侠,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来了?”
叶带刀打个哈哈。“史兄弟,自古以来,打赤膊出巡的皇帝,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了。”
史斌笑道:“掩这个草头天子,龙袍可穿不惯。好在背上有现成的九条龙,也不比他娘的真龙袍差嘛!”
叶带刀望着“替天行道”杏黄旗,略略陷入沉思,继而一摇头道:“想当年你们一伙人想推宋江为帝,他却不肯干,如今兄弟你倒真干起来了。世事多变,真个令人捉摸不着。”
这“九级龙”史斌也是“宋江三十六”之一,昔年出没太行山之时,便早识得叶带刀,此刻异地重逢,似乎倍感亲热,硬将叶带刀师徒三人邀入“宫”中大开酒宴,殷勤款待。
夏夜星笑问:“你到底是叫史斌呢?还是叫史进?”
史斌道:“自来秦中,斌、进不分,反正都是一样,竟还有人把我当成华阴县人哩。”
又道:“咱们兄弟三十六人昔年横行河朔,却从未到过太行山以西,万万想不到我姓史的如今却在关中富饶之地发迹。”说时眉飞色舞,得意万分。
叶带刀问起他自立为帝的缘由,史斌道:“当年接受招安,从征方腊之后,宋江哥哥病死军中,由杨志哥哥率领旧部人马东征西讨,三十六个兄弟战死大半,前年随种师中翻越太行山,往援太原府——”说到这里,猛个一巴掌拍在案上,气愤得脸色一片煞白。
“朝廷中那些不知兵机的狗头,分明是要咱们送死!那有部队翻过山那边打仗,辎重粮秣却留在山这边的道理?将官士卒久在行伍,明知道这样打法非败不可,谁还有心恋战?
榆次一役,数万大军顷刻便溃,并非士卒不堪死战,实因朝廷措置失当。杨志哥哥尚望负隅顽抗,怎奈没人肯听他的话,昔年旧党有一小半追随‘船火儿’张横兄弟,退往太行山,至今仍在山区出没,颇令金人头疼,其余大半则跟随我向西南突围,一路转战至关中,又听说老赵皇帝被金人掳去,索性他娘的自己干起皇帝来,也算了了咱们三十六人当年的心愿!”
叶带刀想了想,道:“关中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宋金双方不久必将在此展开恶战,你久据此处决非善策……”
史斌一击掌道:“真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我正打算先下汉中,再取巴蜀,养个几年兵,待时机成熟,一举席卷中原。自古以布衣卒成大业者,只有汉高祖一人而已,初时也是以汉中为根据。想那刘邦是何许人也,无赖一个罢了,我史斌有那一点比他差?即使不如,好歹也能跟刘备一样,宋、金、蜀三分天下,做个安安稳稳的蜀皇帝,享他娘一辈子的福!”一番话说得口沫四溅,手比脚划,陶醉之情溢于言表。
燕怀仙寻思道:“事都还没有开始做,就尽先思量着享福,这个人的气候恐怕也大不到那里去。”
又听史斌道:“据说梁小哥在太行山纠集‘两河忠义保社’……”燕怀仙暗忖:
“可来了!”史斌道:“叶大侠何不将两河义士统统带来这里,大家同心戮力,共成霸业?”
叶带刀立刻摇头笑道:“‘两河忠义保社’全由我那徒弟梁兴和一干红巾头领主事,老汉根本插不上手。史兄弟若有此心,待我将来回去后,再跟他们去说。”
史斌也不相强,马上转口道:“叶大侠此去何处?”叶带刀含糊应道:“想去‘怀远’探望一个老朋友。”
史斌皱眉道:“怀远?那可在西夏境内,去那儿作什?”又道:“那边的西番三十八族首领叛服无常,西夏几十年来都统制不了,头痛得很,其中尤以匈奴族的‘青面夜叉’最是厉害,杀人如麻,叶大侠最好还是别去为妙。”
叶带刀却只哼哼哈哈而已。当晚史斌坚邀他们宿于宫中,派了两个小喽啰带路,却才转过一个屋角,叶带刀掌出如风,在那两人脑后一拍,当场晕了过去。
燕怀仙、夏夜星刚吃一惊,叶带刀已从怀中掏出两粒药丸,塞入二人手里,低声道:
“快咽下去。”
夏夜星忙问:“那酒菜里头有鬼?”叶带刀冷哼一声。“当我叶某人江湖闯荡几十年,都是白混过来的不成?即使药性再慢、味道再淡的迷药,也休想瞒得过我的舌尖。”
燕怀仙道:“莫非那史斌已然听说‘大夏龙雀’的传闻?”
“多半如此。”师徒三人片刻也不多停留,方自越墙而出,已听里头人声沸滚,埋伏四起,大叫“捉人”。
燕怀仙暗喊:“好险!再晚一步就成了瓮中鳖!”乘虚偷了三匹马,一溜烟出了长安,向北疾行。
夏夜星笑道:“师父,真有你的!这世上恐怕再没人能骗得过你呢!”
夏夜星那夜虽然出言顶撞叶带刀,但事情一过,却似立刻忘得一乾二净,打从离了“鹰愁峰”,一路行来,师父长师父短的,照料得无微不至。叶带刀甚是惬意,几次向燕怀仙笑着说:“你瞧瞧,一个女徒儿胜过你们八个笨徒弟!”
燕怀仙私下问过夏夜星一次:“你练‘寒月神功’的感受究竟如何?”
夏夜星却笑了笑,道:“很好哇!那天是我自己多心了,根本没什么嘛!”
燕怀仙一肚子的疑惑只得硬憋在心里,体内翻涌的寒气却有增无减,且竟渐渐侵入脑中,使他经常在大白天里耸然一惊,好象刚从梦里醒过来似的,却又不知刚才梦见了些什么,或做了些什么。
师徒三人迂回而行,小心绕过宋军驻守之处,出了大宋国境,直奔怀远,沿途黄沙蔽天,干旱非常,数百里不见人迹。
夏夜星耐不得此等气候,早变得跟个土人相似,不住嘴的埋怨:“那赫连勃勃好没道理,怎地把城筑在这种鬼地方?”
叶带刀笑道:“小丫头,懂什么?地跟人一样,也是会变的,焉知七、八百年前此处不是一片江南景象?”
夏夜星道:“那城究竟怎生模样?”
赫连勃勃当年自立为“大夏天王”后,于朔方水北、黑水之南,筑“统万城”,取“统一天下,君临万邦”之意,以叱干阿利领将作大匠,发岭北十万夫役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作者,并将尸体埋入地基之中。城高十仞,其厚三十步,上广十步,宫墙高五仞,其坚可以厉刀斧,台榭壮大,雕镂图画,被以绮绣,穷极文采,宫殿前排列铜铸飞廉、翁仲、铜驼、龙虎之属,饰以黄金,穷奢极侈。
叶带刀道:“此城后来虽为北魏所破,但我猜想赫连氏必老早便将金银财宝埋藏在隐秘之处……”
正说间,忽见左侧土丘上出现一骑,马无鞍桥,人负弓箭,正不知是何族番兵。
夏夜星道:“那史斌说这里盘据着三十八族西番,果真还有这么回事儿。”
叶带刀道:“莫去管他,咱们走咱们的。”故意不往那方向张望,缓缓策马前进。
走没百尺,却听夏夜星唤道:“师父师父,看那边!”
叶带刀不耐道:“叫你别去看他,尽看什么?”仍然忍不住偏头一望,却见土丘上又多出了一名番兵,不即不离的随着他们朝向同一个方向而行。
叶带刀暗骂“作怪”,刚刚转回头来,又听夏夜星道:“师父师父,又多了一个!”
叶带刀怒道:“管他们几个?不去理会就好了。”
不料愈往前走,番兵愈多,未出十里便已变成了上百个,却又不放马过来,只隔着一定的距离与他们并头而行。
他们停,番兵也停;他们走,番兵也走;他们喝水,番兵也喝水;他们打呵欠,番兵也一齐跟着打呵欠。
师徒三人没咒可念,只得装作没看见。夜晚扎营,那些番兵也跟着扎营,一觉醒来,番兵可已变成了三、四百个,见他们收拾东西要走,又都跟着一齐走。
如是三天,番兵已增成了上千个。夏夜星笑道:“搞不清楚的还以为咱们是番兵的大首领呢。”
这日中午,冷不防番兵忽然齐声发起喊来。
燕怀仙忙道:“小心,他们要上了!”三人紧勒马缰,随时准备纵马飞奔。
岂知番兵仰天叫了一阵,却又没事人儿似的继绩前行。叶带刀可有点按捺不住了,正想冲着他们破口大骂,夏夜星却道:“师父师父,多了个青脸的。”
叶带刀、燕怀仙凝神望去,果见番兵阵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名双颊上满刺着青色花纹的魁梧番人,显是首领身分,神色阴鸷沉雄,一马当先,双眼紧紧盯住叶带刀背上的“大夏龙雀”不放。
叶带刀不但不惧,反而笑了起来,拍手道:“这刀果然有名堂!妙哉妙哉!”愈发加劲前奔。
燕怀仙道:“那脸上刺花的,莫非就是史斌所说匈奴族的‘青面夜叉’?”
叶带刀哼道:“管他什么叉,敢来啰噪,叫他真的滚到地狱里去当夜叉。”
一语才落,就见那“青面夜叉”双臂朝天,撮唇打了声厉哨,带转马头,向西飞驰而去,其余番兵立刻紧随在后,一阵烟滚尘扬,剎那间走得半个都不剩。
夏夜星笑道:“师父,你真厉害,一句话就把他们吓跑了。”
三人还没松过气儿,又见后方尘头大起,撞来一批人马,领头一人打着赤膊,露出浑身盘龙花纹,正是“九纹龙”史斌。
夏夜星大叫:“糟糕!那个‘替天行道’的来了!”
叶带刀见他们来势汹汹,不敢再叫他们滚进地狱,连忙策马狂奔。
史斌高喊道:“姓叶的,宝刀留下,饶你一命,你们逃不掉的!”
师徒三人那还有空搭理他,只顾没命飞跑。燕怀仙胯下马匹连日赶路,竟尔支持不住,忽地前足踣踬,翻跌在地,将燕怀仙摔了出去。
燕怀仙半空中打个跟头,稳稳站落地面,叶带刀、夏夜星二人却已奔出老远,迎面只见史斌人马着地飞砂一般卷来。
夏夜星嚷道:“五哥!”拨马冲回。
燕怀仙忙叫:“你莫管我……”史斌已当先抢至,长刀挥斩,兜头劈下。
燕怀仙知他身手了得,不欲硬卯,偏身避了开去,五百四名喽啰从后赶上,铁矛并举,狠狠戳来。
史斌手下俱是久经战阵,骑术精绝之辈,燕怀仙想要伺机夺马,那有那么容易?只得展开轻功,在马阵中穿来穿去。数月前在石门山下被女真铁骑突荡的压迫之感,又猛地裹住心坎,好在这回人数比上次少了好几十倍,使他尚有余裕回旋闪躲。
只见夏夜星身伏鞍底,一马如箭,闯入阵中。
史斌笑道:“小丫头片子,居然自投罗网!”指挥部下左抄右包。他那知夏夜星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论骑术,简直可当他们的师祖,一人一马如同泥鳅一般,总在两翼合围之前,抢先一步从缝隙中穿过,看似朝东,不知怎地一煞一拐,却又向西首冲去,闹得对方阵势大乱。
史斌气得大骂:“都是些没用的行货子!”自行纵马拦截。
夏夜星又兜了两转,甩脱追击,直向无怀仙立身之处奔来。燕怀仙斜掠而起,翻上马背,插坐在夏夜星身前,接过马缰。史斌恰好打横里赶到,一刀劈下,燕怀仙反手出刀,正磕在他刀刃上。
两马一交即过,史斌刀势却快,鞍上扭身,又一刀削向夏夜星后腰。夏夜星“唉哟”
一声,要起不能起,要低又无法再低,眼看这一刀就要把她斩成两截。
却不料小姑娘忽地双手一放,从马背左侧摔了下去,刀锋贴鞍掠过,只斩了个空。
燕怀仙急得大叫:“兀典!”
却见夏夜星人虽跌落,手却还抹在马臀上,但只轻轻一按便从另一例翻跃上来,边还有空笑道:“玩马儿,凭他们还玩得过我?”
燕怀仙大喜过望,猛夹马腹,加力前奔,史斌人马呼啸追赶。燕怀仙、夏夜星到底共乘一骑,马力不济,看着又将要被追上。
燕怀仙道:“你一个人骑着马跑,我再用轻功去跟他们周旋。”正想跃下马背,却被夏夜星一把拖住。
忽见前方土丘之后爆起一根烟柱,紧接着便卷出一队人来,却是“青面夜叉”率领的匈奴骑兵,一字排开,遮断去路。
燕怀仙不禁废然长叹:“想不到咱们今日命丧此处!”
岂知那“青面夜叉”一挥手,排在行列正中的骑士纷纷向左右闪开,让出一个缺口,待得夏夜星纵马奔过,复又合拢,将史斌人马全数拒挡在后。
远远只听史斌破口大骂:“他娘的这些狗种!挡在这里干什么……”骂声愈来愈小,终至淹没于狂风飞砂之中。
夏夜星吁了口气,频频回首,边道:“那‘青面夜叉’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怀仙一耸肩膀。“这些番人,真叫人猜不透。”
夏夜星忽地一偏脑袋,笑道:“我这个番人,你大概也猜不透吧?”
燕怀仙以为自己刚才的话中有藐视她的意思,引得她不快,赶忙分辨道:“你们只不过生长在番邦,其实还不都是汉人血统?”
夏夜星却摇了摇头,道:“我爹是汉人,但他最恨汉人;我娘呢,本是契丹人,后来她却也没跟她的族人住在一起……”
燕怀仙从未听她提过她娘,未料竟是如今已灭亡的“大辽国”人氏。燕怀仙正想再问,已见叶带刀缓缓策马由一个土岗后转出,彷佛全不知他俩刚刚经历过万分惊险的一幕,皱着眉头道:“怎么走得这么慢?‘统万城’应该就在附近,仔细点,别错过了。”
师徒三人苦于找不着半个当地人询问,只得边走边寻。傍晚时分来到一个高阜上,准备扎营过夜,夏夜星回目只见高阜四周立着许多两三人高的大石块,不禁笑道:“这里正好躲人,就算那个‘替天行道’的追来,也决计看不见咱们。”
叶带刀正低头生火,闻言四面一望,被火烧着了屁股似的,一跳半天高,嚷嚷道:
“就是这里!这就是‘统万城’!”
燕怀仙、夏夜星都吓了一跳,连忙四面兜了一转,果见那些巨石排列有序,决非天然,用力刮去尘土,发现其中一些石块上尚雕镂着精细花纹。
燕怀仙狐疑道:“这些确是筑城的石头,但城呢?莫非早遭兵祸天灾,成了废墟?”
叶带刀也只兴奋了片刻,忽然双眼一直,呆立当场,隔了老半晌,方才恨恨的道:
“城还在,就在我们的脚下!”飞起一脚,踢得地下黄土满天飞。“肏他个亲娘祖奶奶!
这个城居然被飞砂埋起来了!咱们千辛万苦找来这里,结果竟找到了一个被埋起来的城!”
原来经过几百年黄土飞砂的堆积,“统万城”早已大半埋入地里,只剩城头上的雉堞兀自留在外面。
叶带刀搥胸顿足,又哭又笑,闹了好一会儿,忽又全身一震,一巴掌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叫道:“不对!就算城被埋了,又有什么关系?我们要找的又不是城,而是那藏宝的地方!”猛个反手拔出“大夏龙雀”。
夏夜星忙道:“师父,现在不行,月亮还没出来呢。”
那夜叶带刀高举“大夏龙雀”,被月光一照,现出有若地图般的光纹,由是认定必乃宝藏所在。叶带刀本可依样描下花纹,却又顾虑多了分图样,便多了分负担,索性不把它形诸笔墨。
偏生这夜月亮迟迟不露脸,四周一片漆黑,叶带刀手握宝刀,等得满头大汗,又把月亮的祖宗诅咒了上千遍。
燕怀仙、夏夜星见他如同疯子一般,只有相对摇头的份儿。
萤火摇曳,必剥轻响,朔风呼呼吹过,倚着雉堞向冈下望去,黑暗无边,遐思无际。
夏夜星悠悠的道:“小时候,每当此时,我爹便会猎回好多好多的弃鹿、樟子,我娘就拿来做成肉脯肉干。樟子肉干可香着呢,放在火上一烤,有树干的气味……我爹猎黑貂更是一把一的高手,我娘缝制的皮衣皮袍,连女真人都赶不上……”
燕怀仙道:“你娘怎么不住在‘大辽国’境内,却跑去那么偏远的地方?”
夏夜星看了他一眼。“我娘是因为嫁给了一个汉人,便不见容于自己的族人……”
燕怀仙耸然一惊,暗忖:“又是两族之间的仇恨!”
夏夜星冷笑一声,道:“我爹却是因为娶了一个契丹女子,而不见容于汉人。”伸手拂了拂发丝,眼中露出莫名的讥讽与困惑。“五哥,你说这事儿好不好玩?一个汉人娶了一个契丹人,结果汉人欺负他们,赶他们走;契丹人也欺负他们,赶他们走;他们只得跑去跟女真人住在一起,女真人却对他们好得很呢。”忽然定定的望着燕怀仙,道:
“所以五哥,不管我血统如何,我这辈子永远都是女真人,你明白么?”
燕怀仙心弦紧抽,久久无法回答,半晌方道:“那天晚上在金营夺刀,你爹说你娘是被汉人逼死的,又是怎么回事?”
夏夜星再善于压抑心中情绪,此刻眼眶也不禁湿润起来。“我爹和我娘是在宋国境内认识的,后来汉人欺负他们,把我爹砍伤了,我爹本唤作‘玉面郎君’,英俊得很,那些汉人故意在他脸皮中央划一刀……我娘也被他们打伤了,一直带着病,一直都没好过,后来生下了我哥哥和我之后,没几年就……”语声硬咽,再也说不下去。
只听身后叶带刀忽然冒出一句:“死了!”倏地站起身子,走入火光照不着的地方,喃喃骂道:“该死的鬼月亮!再不出来,看老子宰了你……”
夏夜星抹去泪水,忽又展颜一笑。“五哥,别再说这些了好不好?”伸手拉了拉燕怀仙手肘,笑道:“今天下午被‘青面夜叉’拦住去路之时,你心里怕不怕?”
燕怀仙苦笑道:“怕喔!那得不怕?”夏夜星一歪头道:“你猜我那时心里在想什么?”
燕怀仙愈发苦笑不迭。“其它的都好猜,就是这,一点办法也没有。”夏夜星道:
“我在想呀,我们两个怎么会死在一起呢?真怪!”
燕怀仙又觉好笑,可又有点心虚,嗫嚅着问:“小师妹,你不会直到现在还恨我吧?”
夏夜星噘着嘴唇,大哼了一声。“难讲得很喽!”又一扭头,眼中射出顽皮狡黠的光芒。“五哥,你怎么又叫我小师妹?我掉下马背的时候,你可是叫我‘兀典’呢。”
燕怀仙楞了楞,道:“是么?”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脱口叫出夏夜星的女真名字。
夏夜星再次定定的望入他眼睛。“五哥,我喜欢你叫我‘兀典’。”
燕怀仙心头狂震,不由自主的迎向那恍若悬在天际的两颗孤星。四目交投,如雷触,如浪袭,晕眩得不知身之何在。
夏夜星脸上却蓦然翻起一股怪异神情,迟疑着,终于走近前来,低声道:“五哥,有件事情我早就该跟你说了,”——燕怀仙兀自发楞——“是有关‘寒月神功’……”
燕怀仙却像被锤子敲了一下似的醒过来,忙问:“‘寒月神功’如何?”
夏夜星望了望站在远处黑暗里的叶带刀,欲言又止。燕怀仙首度看见她面露歉疚之色,愈发一头雾水,正想追问,却闻暗中一个阴森森的嗓音道:“叶带刀,等月亮?我看你甭等了,月亮出来只照得着你的尸首!”
燕怀仙剎那间惊出了一身冷汗,夏夜星则喜得大叫出声:“爹!”拔足飞奔过去。
另听“呛啷”一响,营火顿时剧烈摇晃起来,飙风扫过,割人肌肤,紧接着又是“叮叮当当”一阵乱响。
燕怀仙急喊:“兀典,小心!”纵身探掌,一把抓去,夏夜星却滑溜溜的身子一低,窜向夏紫袍刚才发声之处。
叶带刀大嚷:“五郎,逮住那丫头!”
燕怀仙反而一怔,顿住了向前扑纵的身形,脑中跟着一亮:“师父和夏紫袍早有瓜葛,莫非龚老六所料不差,他二人真是师兄弟不成?”
但听夏紫袍嘿然冷笑:“姓燕的,又想用我的女儿来胁迫我?”刀风如山,压向燕怀仙顶门。
黑暗里,夏夜星连连惊呼:“爹,他没有!”
燕怀仙刚偏身闪过,“大夏龙雀”已怒挟火光,撕裂空气,从斜刺里闯来。
夏紫袍桀桀厉笑:“大师兄,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有半点进境嘛?”薄如叶片的长刀“咻咻”卷动,刀势骠狠凌厉至极。
燕怀仙借着微弱火光,但只看了一下,便猛个记起前年年底护卫“叶生财”车队,在半路上遇见那黑袍怪人的刀路,竟与眼前的夏紫袍一般无二,不由得惊噫出声。
叶带刀怪叫不绝,着着紧逼,似是与夏紫袍有着深仇大恨,但夏紫袍的刀法竟一点都不比那黑袍怪人差,若非顾忌“大夏龙雀”的绝世锋锐,早可令叶带刀输得透底。
叶带刀叫道:“五郎,呆站在那里干什么?快去抓那个丫头!”
燕怀仙被这一阵乱,搞得不知如何是好,夏夜星却在另一边娇叱道:“姓叶的,这一年半来,你当我真不明白你的心思?你这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大坏蛋!你……”
叶带刀狂吼连连,身形忽地一转,猛扑夏夜星。燕怀仙嚷道:“师父!”同时纵身跃至,横刀迎向“大夏龙雀”刀锋。
叶带刀恼怒得嗓子都哑了,喝道:“你被那小狐狸迷昏头了?”回手猛个一刀劈来。
只见黑影一闪,夏紫袍大鹏行空,早拦在中间,软刀如梦似幻,瞬间便已递到叶带刀胁下——正是对方必救之处——嘴里呵呵笑道:“小伙子,你倒还不错,退到一边去!”
燕怀仙左右为难,竟变得跟个傻瓜一样。夏夜星一旁唤道:“五哥,你快过来!”
燕怀仙犹豫着移步过去,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早就知道你爹跟师父有仇?
那你为何……”
夏夜星忙岔断他的话,低声道:“先别说这些,有人逼近!”
燕怀仙这才凝神细听,果觉城头四面俱传来“窸粟”响动,显有不少人正悄悄围拢。
燕怀仙立刻蹲下身去,正想出声警告,已先听夏紫袍冷然喝道:“大树、枯木,还跟大姑娘家一般躲着不敢见人?可要老子去揪着你们的裤裆提出来?”他一面对敌,一面仍能将四周动静探查得一清二楚,光只这份功力,就比叶带刀高出不止一筹。
但见黑影跃动,四面八方都跳出不少人。大树道长、枯木和尚各占一方,其余二、三十条圆面细目的汉子,手里俱擎着一式一样的兵器——“笔捻抓”。
燕怀仙蹲在地下,手中早握了两满把砂,当即双掌一抖,扑灭营火,天地剎那沉入一片黑暗之中。夏紫袍软刀三甩,逼得叶带刀一阵昏,自己却先跃退开去,嘿嘿笑道:
“‘西夏’也要来淌这浑水?好极了!”
燕怀仙心中一惊,寻思道:“果被‘青面兽’杨志料中,这些使‘笔捻抓’的都是西夏国的武士!”又忖:“师祖‘战神’孟起蛟生平最痛恨番邦,不料四个徒弟之中,竟有一个帮女真,两个帮西夏,他若地下有知,不气得跳起来才怪!”
黑暗里,谁也望不见谁的脸,大树道长黏答答的话声却像摸黑游来的蛇一般,惹得人心头发麻:“咱们师兄弟四个多久没有齐聚一堂啦?二十年了吧?难得今日有此一会,夏二高却说出这等绝情话来,未免叫小弟我心中难过,欲哭无泪呢。”
夏紫袍暴喝一声:“你少放他娘的狗臭屁!想抢‘大夏龙雀’?门儿都没有!”
枯木和尚哼哼而笑:“只怕由不得你们!”
叶带刀喘过一口气,骂道:“你们两个到底是干什么?这刀藏有宝藏,当初也是你们跟我讲的,又叫我派徒弟去偷,如今却来搞这套?”
大树、枯木同时仰天大笑。夏紫袍哼道:“你还在做梦咧!什么见了鬼的宝藏?真是愈老愈贪。他俩看准了你这一点,骗得你团团转,如今总也该觉悟啦!”
燕怀仙心中五味杂陈,叹息不已,不知此刻师父感受如何,幸好暗里看不见他的脸,否则真要替他难过万分了。
北风虎吼,众人无声,隔了不知多少时候,才听叶带刀喉管“卡”地一响,吐出一口浓痰,喘息着道:“这刀……没有……没有……”
夏紫袍冷冷接道:“没有!”
叶带刀又窒息片刻,突地放嗓大吼:“你骗人!怎么会没有?那你们抢个什么劲儿?
史斌那厮又抢个什么劲儿?那——那——那‘青面夜叉’又尽盯着宝刀作什?”
枯木喝道:“这你已用不着知道了!兄弟们,上!”
数十条黑影齐地虎扑而至,一片昏暗之中,只闻金铁交击,串如连珠,闷哼连连,不绝于耳,肢体血管爆裂的“噗噗”之声,更令人心悸难休。燕怀仙钢刀卷扫,迫退五名西夏武士之外,尚留下了一条断腿,待要翻身向师父立身所在倚成犄角之势,却只觉两柄利刃同时劈入西夏武士阵中,引发了一阵更凄厉的嚎啕。
大树、枯木齐声怒骂:“姓夏的,你干什么?”
夏紫袍哈哈大笑。“我不是帮叶带刀,我是在帮我自己!我若要袖手旁观,等你们这两个鬼东西收拾了叶带刀之后,还放得过我么?”
叶带刀嚷嚷道:“我不要你帮!你滚到一边去!”
夏紫袍大呸一口。“咱们的帐,等下再算!”又“咻咻”两刀,截腰斩断了两名敌人。
西夏武士厉啸震天,前仆后继,照样争先围拢上来。叶带刀、夏紫袍、燕怀仙三人各据一角,手不停砍,但觉压力愈来愈大,简直连呼吸都没了缝儿。
燕怀仙手脚渐软,气喘如牛,眼前金星直冒,各种声音更渐渐湮没,只剩蜂鸣一般的“嗡嗡”之声充塞于耳鼓内。
“这回真的完了!”心底彷佛只有这一个意念。恍惚中,夏夜星的声音却似在天边响起:“那个‘替天行道’的又来啦!”
骤然间,压力顿减,燕怀仙勉强透过汗雾黏糊障蔽的眼球望去,只见冈下黑龙翻滚,团团灰黑烟尘在全黑的天幕底下,开出蕈状的花朵。
大树、枯木嘀咕不休:“那路子的货色?”已听“九级龙”史斌扯着嗓门叫道:
“叶带刀,识相的快把刀交出来,‘大宋’赵家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样替他卖命?”
叶带刀、燕怀仙俱皆一楞,心忖:“却又干大宋朝廷何事?”
冈下马蹄回旋雷动,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早把一座被土埋掉了大半个的“统万城”
团团围困起来。史斌倒提钢刀,领着四、五十名手持火炬的精壮汉子,徒步抢上城头,四下里顿时一片透亮。
史斌本以为只有叶带刀师徒几人而已,不料冈上竟杂七杂八的立着一大堆人,反把他弄得楞住了。
叶带刀冷冷道:“史兄弟,这儿可不止宋、金、蜀三国而已,还多了个‘西夏’呢。”
史斌毕竟久经风浪,即刻便恢复镇定,笑道:“哟,这是在干什么?开春秋大会哪?”
叶带刀眼珠骨碌碌的一转。“史兄弟,你们都是明白人,唯独我一个在这儿当傻瓜,你说,这刀到底有啥个宝贵之处?”
史斌眼珠也同样骨碌碌的滚了几转,笑道:“你当真不知,便说给你听也无妨。此刀乃东晋时的‘大夏’国君赫连勃勃所造,一直都是匈奴族长的标记。后来‘大夏’一败于北魏,二败于吐谷浑,乃也不见了,国也灭亡了,但匈奴族人却始终在此地区活动,任谁的号令也不听——‘统万’已成了匈奴族人的圣城,寻常人等根本接近不得。再后来呢,不知怎地,匈奴族人之中竟有了一则传言,说是八百年后,会有一名长发披肩的白衣天人出现,手持‘大夏龙雀’,率领匈奴人南征北讨,重建‘大夏’——‘大夏’灭亡迄今虽只有七百年,但在蛮人眼里,七百跟八百又差得了多少?”
燕怀仙恍然大悟。“原来拥有此刀之人,便可号令匈奴晓骑,怪不得大家抢着要。”
这则传说,边陲民族俱有耳闻,唯独宋国不知,竟将这相当十万大军的宝贝胡乱弃置于深宫之内。前年年初斡离不兵临汗京城下,便向宋廷强索了来。因金国西路军人攻“太原”不破,斡离不就派完颜亮将宝刀送过太行山,交到西路军元帅粘罕手里,以便粘罕能引匈奴兵助攻“太原府”,未料途中竟被燕怀仙等人抢走。
叶带刀懵懵懂懂,全不明白此刀价值,这一年半来,空抱着宝刀,成天瞎想什么金银财宝,“大金”、“西夏”两国与史斌这等胸怀野心之人,可早急得眼睛都红了。
叶带刀点点头,苦笑道:“难怪那天‘青面夜叉’一直盯着刀,跟着咱们走,想必心中兀自拿捏不定。可惜我没穿白衣,又没长发披肩,否则今晚叫你们一个都跑不掉。”
转眼瞥了瞥夏紫袍,见他倒是一身白衣,不禁挖苦道:“原来你早准备好了嘛?”
夏紫袍哼道:“金人尚白,我久居金邦,二十年来每天都穿白衣,你又在那边乱猜什么?”
叶带刀想起夏夜星平常果然也爱穿白衣,如他所言不虚,便不再多说。
史斌道:“叶飞龙,如果你先前当真不知此刀用处,那我倒是错怪你了,我还以为你想当那赵官家的奴才呢。如今,我俩倒可好好商议一番,咱们手掌匈奴晓骑,再加上两河‘忠义巡社’,慢说蜀地,席卷中原也非难事。事成之后,我当皇帝,你当一字并肩王,如何?”
叶带刀哈哈大笑。“既然这刀已无关宝藏,我一个人霸着也是没用,史兄弟,你这话正合我意,先杀光了这些真假番狗再说!”
大树、枯木脸色齐变,骂道:“姓夏的,都是你坏事!刚才早杀了叶带刀,还会落得这条尾巴?”
夏紫袍没料到形势转变得如此之快,一时间也楞住了。
只闻角落里一声娇叱,数十缕劲风打向史斌部属手中所持火炬,却是夏夜星当初闲来无事向“九头鸟”桑仲学来的“满天花雨”手法。夏紫袍与西夏武士立即反应,兵刃齐挥,顿将火炬打灭大半。
史斌喝道:“叶飞龙,快过来!”
夏紫袍、大树、枯木三人此刻却像心思相连,那会让叶带刀有丝毫退路,分从三个方向夹击而上。好在城头又是漆黑一片,叶带刀身如泥鳅,乱滑乱溜,将三名绝顶高手的杀着全数躲掉。
大树骂道:“姓夏的,又是你那宝贝女儿出的馊主意,没了火,怎生找人?”挥刀乱砍,差点砍中枯木的秃脑壳。
夏紫袍哼道:“若还有火在,你那些宝贝部下早都没命了。”
黑暗里,史斌人马仍然进退有序,嘴中不停打着忽哨,以便互相辨识,决不错砍一刀,渐渐将西夏武士逼到了城头西南角上。
燕怀仙左逡右巡,正不知师父人在那儿,忽见一道光柱贯破夜空,使得天上地下全都亮了起来。光柱的那头,是刚刚露脸的月亮;光柱的这头,不消说,自然就是“大夏龙雀”了,刀身反映出织锦也似繁复的光纹,铺盖在整个城头之上。
叶带刀忽然大笑一声,拔腿奔向城头西北角。
夏紫袍离他最近,喝道:“那里走?”如飞跃到他身后,一刀劈下。只见人影一闪,燕怀仙已从头顶抢至,硬遮下这一刀,又一个跟头,落在叶带刀旁边。
叶带刀竟全不理会夏紫袍的追击,连头都不回,身子沿着西北城角疾走,“大夏龙雀”连连劈砍,把每一块雉堞都砍了一刀不止。
夏夜星飞步赶来,扬手又是两块石头。燕怀仙振刀格去,怒道:“他好歹教了你一年半的功夫,怎地如此翻脸不认人?”
夏夜星尖嚷道:“他教我功夫?你晓不晓得他教我功夫是安着什么心……”
一语未毕,只听巨响连声,紧接着整座高冈都剧烈晃动起来。
夏紫袍愕然顿住刚要下劈的第二刀,大树、枯木正双双赶到,也不禁张大了嘴巴。
西南角上史斌部属与西夏武士的混战更齐地打住,刀枪兀自举在半空,眼珠却惊恐的望着脚下地面。
叶带刀断断续续的大笑几声,掂起脚尖,脑袋飞快前后扭转,彷佛想要感觉身周空气那般的半张着手臂。“有了……有了……哈哈!有了……谁说没有……”
众人正打不定主意,到底该往城下跳呢,还是就地仆倒,拱地滚龙以的声响却像发时一般蓦然歇止,山冈立刻又回复了平静。
枯木抹了一把额头冷汗,骂道:“有了什么?有了你娘个狗臭屁!”
“没有?”叶带刀翻着眼珠,又笑几声,忽然狠命一脚跺在地下。“你看有没有!”
只听脚底“崩”地一个大雷,西北城角竟整个塌陷下去。
燕怀仙只觉身体迅速下沉,眼前漆里一片,土块石屑飞雪般落在自己头上。
“生命里是否充满了荒唐?”燕怀仙脚落实地之前,心头说什么也摆脱不了此时此刻显得更为荒唐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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