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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 风声鹤唳也 草木皆兵乎

  胜黛云姑娘说道:“欲得‘五阳秘笈’,还须找我”。当时玉面郎君纪晓诗闻言一振,立即追问道:“你说什么?”

  胜黛云姑娘从容不迫地说道:“放开夏心宁,让他离开雷公山,将‘赤火链’让他带走,我包给你们一部‘五阳秘笈’。”

  纪九茹忽然仰起头来,一阵格格地娇笑,指着胜黛云说道:“你们小俩口还没有成亲哩,就这般的恩爱,我成全你,你顾念我,真是难得呀!不过胜姑娘,用不着你包,只要有一条‘赤火链’,相信你们会乖乖地将‘五阳秘笈’送到雷公山来。”

  纪晓诗望了纪九茹一眼,忽然含笑说道:“二姐!且让她说说看,她凭什么能包给我们一部‘五阳秘笈’。”

  纪九茹微笑地扶着夏心宁的肩头,亲妮地向他说道:“夏兄弟!你的一番好意,如今看样子人家并不承情,这可就不能怪我不放她一手了!”

  夏心宁痛苦地叫道:“胜姑娘!你休要太过于激动,事情应该有轻重缓急!胜姑娘!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

  胜黛云姑娘根本就没有理会夏心宁,她脸上毫无表情,只是冷冷地对纪晓诗说道:“纪晓诗!你是要‘五阳秘笈’?还是要夏心宁的人?”

  纪晓诗当时用眼睛看了纪九茹一眼,踌躇了一下,断然说道:“当然要的是‘五阳秘笈’!”

  胜黛云姑娘冷峻而尖刻地反问一句:“你说这句话可能算数?”

  此言一出,纪九茹突然格格地娇笑了一阵,笑声一落,突然脸色一沉,寒冷如冰地说道:“女娃儿!你现在的性命,只需要我一弹指之间,你还敢在此卖弄口舌之能,巧言令色挑拨离间么?我看你乳臭未干,居然敢班门弄斧?”

  胜黛云姑娘真不含糊,她神色自若地望着纪九茹,等她那样声色俱厉地说完之后,胜姑娘居然也纵声一阵冷笑,人在冷笑声中,掉头不顾纪九茹,却向纪晓诗淡淡地说道:“你方才那句话,是真的算数么?”

  纪晓诗让她这句话逼得满脸飞红,咬了咬牙,决然说道:“夏心宁算得什么?我们当然要的是‘五阳秘笈’。不过我要告诉你,你要是成心弄鬼,就休怪我下手毒辣,叫你死不得,活不成!”

  胜黛云对于他说的这些威胁,只是淡淡一笑,不作理会,干净利落地说道:“既然你决定要的是‘五阳秘笈’,请你立即放走夏心宁,让他平安地到达雷公山麓,我可以告诉你‘五阳秘笈’的下落。”

  纪晓诗沉吟了一下,突然大笑道:“胜姑娘!你想得太天真了,你把我们当做三岁孩童来作弄么?”

  胜姑娘一点也不在意,只是冷冷地说道:“纪晓诗!你自命聪明透顶,自以为武功出众,原来你是一个毫无见识的庸俗之辈。你可曾想到,夏心宁与君山毫无关系,他既不知道‘五阳秘笈’的任何秘密,又不能对洞庭君山形成任何要挟……”

  胜姑娘说到此处,她用眼睛横扫了一下纪九茹,冷峻而又不屑地接着说道:“你们将夏心宁留在此地,除了满足某一个人的欲望之外,毫无利处,如果将我留在此地,情形就截然不同了,我是胜家二老的掌上明珠,他们两位老人家知道我留在雷公山,必然会竭尽一切,要使得我安然归去,这其间当然也就包括了用‘五阳秘笈’交换之一途。”

  纪晓诗阴沉沉地看了胜姑娘一眼,旋即向站在一旁满脸负伤的经澄之问道:“她说的话都可靠吗?”

  经澄之一双眼睛此刻正紧紧地盯在胜黛云姑娘的身上,忽然,他又将眼光从夏心宁身上横扫了一眼,露出一股怨愤仇恨之眼色,他抬起头来,望着纪晓诗说道:“胜黛云在胜家两老面前,很受宠爱,也是事实,但是,将来是否愿意拿‘五阳秘笈’来交换她,这件事很有问题。”

  胜姑娘一听经澄之如此一说,不由地怒叱道:“经澄之!你这个无耻的贼!”

  纪晓诗平静地问道:“经澄之!你说此话时,不许搀杂个人的私情恩怨在内。”

  经澄之不慌不忙地说道:“副教主明鉴,如果胜家两老肯将‘五阳秘笈’交换胜黛云,又何至于当初不将‘五阳秘笈’传授给她?传授尚且舍不得,何能谈到交换?”

  纪九茹突然此时格格地笑道:“副教主!现在你可明白了吧!”

  纪晓诗脸色一变,略有惶然之意地说道:“二姐有何高见!小弟敬聆。”

  纪九茹脸上笑意一收,冷峻地说道:“你还肯听我的意见么?”

  纪晓诗脸色变得苍白,低声说道:“小弟不敢!”

  纪九茹冷冷地哼了一声,正待说话,忽然她微微地一震,眼睛一亮,抬头向上望去,只见半空中一点亮光闪动,又像是一片树叶,悠悠忽忽地向场子当中飘落下来。

  纪九茹咦了一声,只见她人影一晃,嗖地一声,衣袂飘拂,凌空冲天而起,上拔四丈有余。她人在半空中,柳腰一拧,玉臂轻舒,当即将那一片闪闪有光,悠然飘动的东西,一把抓在手中。

  趁着一口真气未灭,纪九茹娇躯微折,下掠一个“俯掳孤雏”,疾如闪电地直扑而下,落在一边。

  纪晓诗的警觉性极高,立即探听着说道:“二姐!有什么……”

  纪九茹烦躁地一挥手,没有理会纪晓诗的问话,一双眼神只凝视着自己手掌心里那一片亮晶晶的东西上。她如此聚精会神地看了半晌,忽然又抬起头来,对天上看了一会,一双眉锋紧紧地锁在一起,仿佛是有一件极困难的事,困扰着她,使她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半晌时间,除了纪九茹沉思不语之外,其他的人都让一种猜疑和惊惧所控制,在这空场的周围,突然之间,显得是如此的沉重和死寂。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光景,霍然,纪九茹双眉一散,精神一振,双手齐举,十指同弹,一阵嘶嘶之风,脱指而出,弹向胜黛云姑娘。

  她没有等到夏心宁惊惶地问出声来,立即从夏心宁手里取回那颗绿色丸药,含笑拍着他的肩头说道:“夏小兄弟!你们请吧!”

  夏心宁闻言一愕,回头看时,只见胜黛云姑娘已经平安无事地站了起来,身上披着他那件蓝衫,也是满脸惊愕之色。

  这时只听得纪晓诗沉声问道:“二姐!你要放他们离开雷公山么?”

  纪九茹已经是平静如昔,右手突然紧握,忽又一松,手掌舒开时,从手上纷纷落下一阵白粉,她微微地笑道:“雷公山来了高人,我们输了,自然要让人家走。”

  纪晓诗闻言既惊且怒,厉声说道:“谁敢在雷公山捋虎须?”

  他说着话,立即撮嘴吸气,正待引声长啸,纪九茹摇头说道:“算了!二弟!一着之失,满盘皆输。你那万蝎之阵如果还有作用,也就等不到现在,我早就发动万蝎攻势了。现在,我们先将这万蝎之阵收起来吧!”

  纪晓诗几时吃过这种闷亏?玉面郎君以金蝎教副教主的名义闯荡江湖以来,也曾经赫赫扬名于一时,如今在自己的地盘之上,拥有盖世无双的万蝎奇毒大阵之险,竟这样无声无息地惨败收兵,内心实有未甘之处。

  纪九茹看得出纪晓诗的脸色和心意,当时便淡淡地笑了一笑,接着说道:“二弟!既然不相信我的话,何妨凌空察看一下,看看周围,有什么变动之处。”

  玉面郎君纪晓诗决然地说道:“并非不信二姐的话,而是实在令人心有未甘。”

  言犹未了,只见他躬膝一挺,一长身,分明是全力施展一式“一鹤冲天”,一片红袍飘拂,拔起足足四丈七八左右,就在他刚刚冲天而起之瞬间,突然听到他一声惊呼,人像陨星下坠,呼地一声,直落下来。

  当时只听得“扑通”一声,双足落地,震起一阵尘埃,纪晓诗惶然说道:“是谁能在这么短短的时间内,在万蝎五行的四周,布下了这些引火之物?”

  纪九茹淡淡地笑道:“现在只要一支火箭,或者是一枚流星,便可以将万蝎和五行,焚之于一旦。二弟,我们输了,就得认输,好在来日方长,我们等着往后瞧。”

  她如此平淡地说着话,事实上在她的内心含有多少怨愤难抑?纪晓诗这时已经明白他二姐的心情,同时也明白当前的处境,正是纪九茹方才所说的“一着之失,满盘皆输”,就容不得他不认输了。

  他忽然仰面低嘶,宛如巫峡猿啼,令人惊心动魄。

  这一阵低嘶未了,只听得周围一阵沙沙之声大作,霎时间就如同潮水汹涌,大雨倾盆,只见一阵一阵金黄色的波涛,分从空地的四周,一齐向山上爬去。这些密密麻麻拳头大小的金蝎子,看在夏心宁和胜黛云姑娘的眼里,浑身一阵寒毛倒竖,真是股栗欲坠,这并不是无端的胆怯与畏惧,而是这奇情怪景使人无法不为之胆寒的。

  这些漫山遍野的大蝎子,去得真快!片刻光景,走得一个不剩。

  纪九茹这才望着夏心宁娇笑说道:“只要是我们有缘分,我们还是后会有期。夏兄弟!你去罢!”

  纪晓诗也于此时恶狠狠地说道:“姓胜的丫头!回去告诉你那一双想活命的爹娘,‘赤火链’存在雷公山,想要它,也很容易,赶快拿‘五阳秘笈’前来掉换。否则……”

  胜黛云姑娘却于此时抢着插嘴说道:“否则,便要将雷公山毁成平地,‘赤火链’便不愁不送到手中。”

  纪晓诗大怒,顿时红袍一掀,抢步上前,纪九茹当时挺身一站,摇头示意,拦住纪晓诗的去路。稍后,她又回过身来,对胜黛云姑娘说道:“女娃儿!得意不可再往!今天你已万幸,若是再逞口舌之能,吃亏的是你。”

  胜黛云姑娘冷冷地哼了一声,俯下身去,拾起剑鞘,将短剑入鞘,拉住夏心宁,不让他发怒而起。一方面她嘴头上却不住地反唇相讥,淡淡地笑道:“今天万幸而存的人,恐怕不只是我们,雷公山上上下下,都是万幸余生。我以为人在万幸而存之余,最是应该多加反省,能够孽海回头,才不辜负今天人家手下留情之德。”

  胜姑娘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也不管他们的反应如何,顺手一拉夏心宁,朗声说道:“宁哥哥!我们走!”

  说着话,头也不回,她和夏心宁两个人昂首阔步,走出这块空场子,双双腾身一跃,飘然登上扶桑花和女萝草的上面,两个人同时施展登萍渡水草上飞的功夫,以“流星赶月”之势,向山下疾驰而去。

  这一阵奔驰,几乎是使尽了夏心宁和胜黛云两人的力量,一口气不停,越尽扶桑花布成的“五行大阵”,穿过一些乱石奇岩,约莫顿饭光景,才将雷公山抛在身后。

  突然,夏心宁一声长叹,脚下一慢,立即将这电射雷奔之势,停了下来。

  胜黛云姑娘也立即停下身形,她站在夏心宁的身边,关切地低声叫道:“宁哥哥!”

  夏心宁忽然一伸手,抓住胜姑娘的一双柔荑,眼神里流露着惭愧,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说道:“黛云妹妹!我们就这样逃回君山么?”

  他这个“逃”字,说得特别沉痛。胜姑娘苦笑地摇摇头说道:“宁哥哥!我们不是逃,我们是幸运地脱险,老实说,在当时的情况之下,我们既没有逃走的意思,也没有逃走的机会。不知道是哪位前辈救了我们……”

  夏心宁双手掩住脸,沉痛地说道:“救了我们,但是也害了我们!”

  胜姑娘连忙制止地叫道:“宁哥哥!你不能这么说。”

  夏心宁摇头说道:“黛云妹妹!我们将怎么样回去见古老前辈?我忍心回去看胜家两位老前辈躺在静室内束手无救么?”

  胜姑娘忽然正色说道:“宁哥哥!如果这样说,我比你更应该惭愧,更应该痛心!但是,事实上,我们都尽到自己最大的力量,我们都打算牺牲自己,来成全这件事。然而,事与愿违,徒唤奈何?”

  夏心宁长叹一口气说道:“如此说来,我们如此空手回去,将有何面目去见……”

  言犹未了,突然一阵蹄声震地,从身后直奔而来。

  夏心宁和胜黛云立即各自一拔宝剑,旋身回转,朝身后来路看去,只见两匹奔马,鞍上空无一人,风驰电掣地朝他们狂奔而来。

  胜黛云姑娘眼快,立即辩认出这两匹马,正是他们当初骑来的两匹千里名驹。当时她还剑入鞘,喜悦地叫道:“宁哥哥!我们的坐骑回来了!”

  夏心宁突然一拉胜姑娘的手,急切地说道:“黛云!小心!”

  说着话,左手一带劲,胜姑娘也随着他双双拧身上拔,跃登不远的一棵大树上。

  夏心宁眼睛留神看着前面,口中却沉声说道:“这两匹马怎么会知道我们离开了雷公山?分明是有人驱使而来的!纪九茹的毒计多端,我们应该小心谨慎才是。”

  胜姑娘不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望着夏心宁笑道:“宁哥哥!你现在已经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了……”

  胜姑娘的话尚未说完,夏心宁突然“咦”了一声,仿佛有了什么惊人的发现。胜姑娘也被他这种惊诧的神情所震动,立即问道:“宁哥哥!你看到什么?”

  夏心宁指着那奔驰而来的两匹马,声音里充满了意外惊奇以及难以抑止的兴奋,急急地说道:“你看那马背上是什么东西?”

  这时候,这两匹马已经跑到树下,居然自动停了下来,在那里喷气低嘶,顿蹄摆尾。胜姑娘随着夏心宁的手指看下去,只见左边那匹白马的鞍轿上,绑了一个小小的铁匣子。

  这个小铁匣子黯淡无光,而且有锈迹斑斑,一点也没有惹人注目之处,为什么会引起夏心宁如此惊动?胜姑娘十分不解地望着他。

  夏心宁看出胜姑娘不解的表情,便指着那小铁匣子说道:“那就是在洞庭湖上被经澄之抢去的小铁匣子。”

  胜姑娘当时在树上一惊而起,几乎失足掉了下来,兴奋地叫道:“就是盛装‘赤火链’的小铁匣子么?”

  为了这个小铁匣子,他们两个人几乎都送命在雷公山,结果虽然幸而脱险,但是,“赤火链”却是没有能力取得回来,如今,这个小铁匣子突然意外地绑在马背上,送到面前来,如何不教他们为之兴奋难禁?

  夏心宁当时也连连点头,但是,稍顷,他又冷静下来,沉声说道:“匣子虽然是原来的匣子,但不知‘赤火链’是否还在里面。”

  胜姑娘连忙说道:“我去看看!”

  夏心宁一把拉住说道:“你等着!”

  他言犹未了,一松手,人像脱弩之矢,劲射而落,站在马鞍的旁边,伸手解开那捆绑得紧紧的绳索。

  胜姑娘哪里肯听夏心宁的话,而让他一个人下来冒险?

  她也随在后面,站在夏心宁的身侧。

  夏心宁神色异常严重,伸手慢慢地掀开那小铁匣子。站在一旁的胜姑娘,紧张得摒气凝神,右手握住胸前短剑剑柄,手心湿淋淋地出了一手心冷汗。她方才取笑夏心宁说他是风声鹤唳,其实这个时候,她自己才真正是草木皆兵。她真怀疑这个小铁匣子是雷公山纪氏姐弟的诡计,在这样冒然一揭盖之际,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毒物,遽然而出。

  夏心宁虽然心情有几分沉重,但是在沉重中又抑着无限的希望。他是多么希望一揭开铁匣子,里面正是盛着“赤火链”!

  终于,他双手捧着那小铁匣子,慢慢地揭开上面的盖。哗的一声,两个人的心都为之一跳,上面的匣盖,应手而开。匣子里面放着是一方白纸,纸上写着几行龙飞凤舞的行书大草。

  夏心宁慌不及待地拿起这张白纸,下面是一个黄色的小布袋,里面盛着几根细细的东西。

  夏心宁已无暇打开布袋来看,立即拿起布袋,下面仍然是一层白纸,再揭开白纸,夏心宁的手却不期然而然地抖将起来,站在他身旁的胜黛云姑娘,却于此时脱口惊呼,尖锐而悠长的“哦”了一声。她忍不住上前伸手挽住夏心宁的臂膀,眼睛里闪出盈盈的泪光。

  原来夏心宁揭开最下面的一层白纸,里面露出的正是一条通体血红透明,长不盈尺,盘作一堆的小红蛇。胜姑娘虽然没有见过“赤火链”,但是如今一见之下,也立即能断定就是他们千里迢迢舍死忘生想取得的“赤火链”。

  一种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喜悦,使得胜姑娘忘情地抱着夏心宁的臂膀,口中喃喃地说道:“我认识……我认识!这就是‘赤火链’……”

  夏心宁却没有像她这样激动,但是,显然他也为这件太突然而来的事,心神震动了。虽然他是一直希望铁匣子里面盛的是“赤火链”,但是谁敢相信这希望会变成事实?所以,他也只是喃喃地说道:“这会是真的么?怎么会是这样呢?”

  他如此喃喃自语,言犹未了,突然胜姑娘叫道:“宁哥哥!你手上的字简!这里面一定有说明!”

  真的!他几乎忘记自己手中正捏着一封叠好的字简,胜姑娘如此一提醒他,立即便打开一看。

  里面写着核桃大小的行书草字,苍劲豪迈,力透纸背:“袋中有香,匣中有蛇,速回君山救人。牺牲自己,成全他人,彼此情真意切,可嘉!”

  夏心宁打开黄布袋,只见里面放着三根细若灯芯的线香,有一股甜甜的香味,沁人肺腑。他面色凝重地说道:“想必又是那位救我们脱险的高人所为,这位老前辈不但救我们脱险,而且还为我们取回这条‘赤火链’,对我们真是天高地厚。可是我们连他老人家的音容都不曾一见,真叫我们于心难安!”

  胜黛云姑娘连忙说道:“这位老前辈既然救了我们,决不会不屑于与我们见面,恐怕还是别有原因,或者是时机未到,宁哥哥!我们不要急,相信以后一定会见到这位老前辈的。”

  夏心宁点点头说道:“这位老前辈功力极高,神龙见首不见尾,雷公山纪氏姐弟如此猖狂,也都惧服在他老人家神功之下,不敢稍有违抗。他要是不愿意见我们,恐怕我们永远没有办法见到他老人家。可是眼前有个问题,‘赤火链’是用来解毒的,三根线香又有何用?”

  胜姑娘说道:“回去问古伯伯,他一定会知道的。”

  夏心宁突然说道:“黛云妹妹!这位老前辈对于我们在雷公山上的一切,他都是了若指掌哩!”

  胜姑娘突然脸上一红,低声叫道:“宁哥哥!”

  余下的言语,都归于不言中了。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也唯有在生死边缘,才能见到真正的爱和情。

  胜黛云和夏心宁两个人在雷公山上,互相准备牺牲自己,来挽救对方的表现,都将真爱与真情,揭露无遗,经过这一番苦难,两人的情感,自然就突飞猛进。这才真是:“不是一番寒彻骨,焉得梅花扑鼻香?”

  夏心宁此时也伸手紧紧握住胜姑娘的柔荑,默默无言,注视着胜姑娘,一点灵犀互通,彼此已经是心心相印。

  良久,忽然胜姑娘挣脱夏心宁的手,涨红着脸,扯着自己身上披的那件蓝衫,吃吃地笑道:“宁哥哥!你看我这身装束!”

  夏心宁也笑将起来,他牵着胜姑娘的一双大袖说道:“走到市镇时,再另购衣裳!云妹妹!这位老前辈不是叫我们要速回君山么?我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两人各自跃身上马,扬鞭攒路,一路上,日夜兼程,倒也无话。这天,他们两人双骑来到洞庭湖之滨,面对着这浩瀚汪洋的湖水,掐指算术,正好还没有超过半个月。

  夏心宁下得马来,向胜姑娘笑道:“我再次来到洞庭湖畔,使人有不胜感慨,上次若不是遇到经澄之,何至于后来惹起这么多的意外?又何至于担上这么多的心事。说不定两位老人家的毒症,早已经痊愈了,看起来世事如棋,着着都难以预料。”

  胜姑娘却含着娇羞的笑意,摇着头说道:“我倒是以为世间事,都是前生注定。例如说我们之间……”

  胜姑娘羞红着脸,下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夏心宁这时候只有承认,若不是经过这一番意外的变卦,谁又能料到此刻彼此情感如何?照这样看来,世间事,莫不都是有一定的因果,差错不了分毫。

  夏心宁想到这里,他不知怎地自然而然想起月老祠那一副脍炙人口的对联,他一时情不自禁地随口低吟出来:“愿天下有情人,终成为眷属;是前生预定事,莫错过姻缘。”

  胜黛云姑娘没有料到他会突然如此冒出这两句话,一时间,芳心之内有无限娇羞,也有无限甜蜜!她忍不住含羞带笑,低头轻轻地啐了一口,说道:“你这人……”

  夏心宁也正有一分春风得意的感觉,忽然,他扬着手中的马鞭,向胜姑娘说道:“黛云妹妹!你看,那不是君山的‘浪里钻’么?”

  胜姑娘闻言立即向湖上看去,果然,在粼粼细波、闪闪光芒的湖面上,远远地有一只小舟,正飞快地朝着这边破浪而来。胜姑娘一上眼,便立即认出,那正是胜家庄的“浪里钻”,一种亲切之感,顿时充塞心头。胜姑娘不由地引声一啸,声传数十丈之远,惊起水面上一对白鸥振翅高翔,掠飞天外。

  远处那只小舟,仿佛是听到胜姑娘的啸声,但见桨影与白浪齐飞,衣袂与片帆共舞,如脱弩之矢,直冲而来。

  胜姑娘满怀高兴地走近湖畔,傍着码头站定,眺望着那逐渐而来的“浪里钻”,忽然,她咦了一声,掐着指头算道:“今日并非班期,这只‘浪里钻’为何此时来到岳阳?”

  夏心宁站在胜姑娘身侧,笑着说道:“比起前面那些意外的事,这件事就算不得是意外了。”

  胜姑娘讶然地仰起头来,怔怔地说道:“宁哥哥!你的意思是说,又是那位老前辈先通知的么?”

  夏心宁顿了一下说道:“见了他们自然就会知道底细。”

  说这话时,那只“浪里钻”已经缓慢地悠然靠向码头,前面的桨手,不等小船靠定,便一跃上岸,向胜姑娘行礼说道:“奉古老爷子之命,前来迎接胜姑娘和夏相公。”

  胜姑娘迫不及待地问道:“庄上近来没有出事么?”

  那人垂手恭谨地说道:“回胜姑娘的话,庄上平安。古老爷子他立即随后就要接胜姑娘。”

  胜姑娘啊了一声,回过头来向夏心宁说道:“古伯伯来接我们,可不敢当啊!我们快去吧!”

  将马匹留在岸上,自会有人去照料,她和夏心宁双双跳上“浪里钻”,八匹长桨荡开,立即向君山划去。

  虽然,当顶骄阳炎热,但是,湖上迎面清风,夹杂着一股微有腥味的水气,使人不觉得有丝毫热意。

  胜黛云姑娘一面眺望着前面,一面又和夏心宁说道:“宁哥哥!你说古伯伯他真的是听到那位老前辈的通知,前来接我们么?”

  夏心宁半晌没有回答,胜姑娘讶然掉头看去,只见夏心宁翘首云天,望着远处,两眼出神,若有所思。

  胜姑娘奇怪地,轻轻叫他一声:“宁哥哥!”

  夏心宁心神一震,回过神来,才知道自己失态了,不觉脸上红将起来。胜姑娘轻轻地问道:“宁哥哥!你在想什么?”

  夏心宁经她这一问,忍不住一声长叹,慨然地说道:“这一次雷公山之行,使我真有无限的感触,我才深深地感觉到自己……”

  他刚刚说到此地,突然,远远地传来一声呜呜地号角声响,胜姑娘当时不觉说道:“古伯伯他们来了!”

  这边“浪里钻”上,也立即有人拿起一个海螺,呜呜地吹了几声。如此双方呼应,不消片刻时间,双方都已经看到了。就在前面不远数十丈的湖面上,有一只楼船,正趁着顺风,向这边破浪而来。

  胜姑娘忽然又想起来向夏心宁问道:“宁哥哥!方才你说雷公山之行,感慨良多,究竟有些什么感慨,你可以为我说一说么?”

  夏心宁苦笑着摇摇头说道:“古老前辈他们已经来了,我这里说来话长,回头再说吧!”

  胜黛云姑娘微微皱起眉头,正待要说什么,突然听到身后远远有人呵呵笑道:“老朽来接迟了!”

  夏心宁赶紧一拉胜黛云,两个人跨上前一步,站在小船头上,拱手行礼,朗声说道:“老前辈如此亲自驾舟前来,晚辈实在承担不起。”

  古照文呵呵地招手说道:“夏老弟和胜姑娘请过来吧!”

  楼船上一声吆喝,立即缓缓地慢下来,而且也慢慢地掉头回舵。夏心宁向胜姑娘轻轻说了一声:“我们过去!”

  “浪里钻”随着一偏桨,船头泼剌剌地撇向一边,夏心宁立即振臂一划,人起空中,急折而为“平沙落雁”,从两丈多高的半空,向楼船飘去。胜姑娘也紧随着落身到楼船上,活华陀笑呵呵地说道:“两位此行功德圆满,可喜可贺!”

  夏心宁双手捧着盛有“赤火链”的小铁匣子,匣子上面放着一个小黄布口袋,递到活华陀面前说道:“老前辈!‘赤火链’虽然取回来了,但是,晚辈等却要深感惭愧。”

  活华陀微微地一愕,但是,他立即呵呵地笑道:“历尽崎岖坎坷,才是平坦康庄,一件成功的事情,自然要经过许多困难的!”

  夏心宁说道:“不仅仅是经过许多困难,而是几乎没有能够达到此行的目的,险些丧身在雷公山上。”

  于是,他便将雷公山之行的经过,概要的叙述了一遍。

  活华陀凝神地听着,最后,他连连地点头说道:“是了!难怪今天突然有人,留柬通知老朽,派人接你们归来,我只是想到当初在胜家庄留药作书的那位高人所为,没有想到他还追到雷公山去。”

  胜姑娘于此时接着说道:“只可惜我们不但没有见到这位神龙数现的老前辈,到如今连他老人家是何许人都不知道。”

  活华陀笑道:“胜姑娘休要着急!夏老弟更不要抱憾!这位高人如此关心此事,相信他与胜家庄一定有密切的关系,等到胜家二老醒来之后,相信他们必有分晓。”

  夏心宁忽然想到一件事,他指着那小黄布口袋说道:“老前辈看看这三枝香有何用处?”

  活华陀打开口袋,略略地闻了一下,不觉长叹说道:“这位高人真是顾虑周详,设想仔细。既有‘千日醉’留置于前,又有‘返魂香’留置于后,好了!如今一切齐全,只等我们回到庄上。胜家二老的毒,便可以药到毒除,霍然而愈了!”

  夏心宁对于“返魂香”三个字,感到陌生,他也不便多问,正好此时楼船已经靠近胜家庄的码头,更无此闲暇再细谈他事。三个人飞快地跳上双马飞车,直向庄上驶去。

  马车在白石道上风驰电掣地奔驰,不消多少时间,便抵达胜家庄。活华陀匆匆地领着夏心宁和胜黛云姑娘,直奔进内书房。

  胜姑娘更是迫不及待,走进书房,只见胜家二老躺在榻上,就如同睡熟了一样,安详已极,所不同的,只是没有一点气息。胜姑娘止不住有无限的惶恐,她向身旁的活华陀轻轻地问道:“古伯伯!他们两位老人家会真的安然无恙么?”

  活华陀呵呵地笑道:“胜姑娘!原先老朽尚要利用浓醋冲开关窍,然后以真力辅助,冲开重楼,需要时间较长。现在有了‘返魂香’,不消一个时辰,老朽包你可以与胜家二老交谈。”

  他说着话,先将窗户闭上,然后点上三枝香,轻轻将门阖上,和夏心宁、胜黛云悄悄地坐在外间。

  此刻夕阳已经衔山,窗牖上抹着一层残红,远处几声知了,也渐渐地拖着疲乏的尾声,在暮霭苍茫中安息了。胜家庄上只剩下一片宁静。而且在宁静中,还有一种肃穆与庄严气氛。

  夏心宁忽然倾着身子,凝神倾听,他仿佛听到一点点气息的声音。忍不住兴奋地悄声说道:“云妹妹!你听到没有?”

  胜姑娘也听到了,那种难以言喻的喜悦,使她脸上的笑靥,始终没有平复,她含笑向夏心宁点点头,转而又向活华陀说道:“古伯伯!想不到‘千日醉’有如此厉害,而‘返魂香’又是这般灵验,世界之大,真是无奇不有。”

  活华陀点头笑道:“一粒‘千日醉’,三枝‘返魂香’,都是罕世奇珍,价值连城,这次若不是亏得这两种药,纵然能在半月之内取回‘赤火链’,只怕也不能有如今这样圆满。”

  夏心宁忽然问道:“依老前辈之见,这位送药的前辈高人,是否和胜家二老前辈是旧识?”

  活华陀呵呵笑道:“这是自然!岂止是相识,恐怕还有深厚的友谊,否则,何至于如此热心相助?”

  胜姑娘立即接着说道:“既是旧时老友,又何故如此遮遮掩掩避不见面?”

  活华陀摇摇头说道:“这就不是我们这些局外人所能够了解的了!”

  他说着话,抬起头来,望了一下即将昏黑的天色,便站起身来,招呼掌灯,又匆匆到后面的一间小房里,捧出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叫夏心宁推开书房的门,一齐走了进来,灯光照耀之下,只见胜家二老躺在那里,呼吸如常,就真正如同睡熟了一样,那三枝“返魂香”,也只剩下一点点。

  活华陀放下手中的参汤,走到榻前,伸手搭脉,沉思了一会,说道:“此时‘千日醉’已经醉意消退,只是胜家二老长期受毒纠缠,耗尽真力,所以一时醒不过来,只要辅以一口参汤,益气提神,立刻苏醒。”

  胜姑娘立即捧起参汤,慢慢地各灌了一口。说来真的灵验,参汤下腹,一阵“咕噜噜”的响声,在五腑六脏之间,往来滚动,不消片刻时间,胜家二老各自一个翻身,坐将起来。

  胜黛云姑娘随手丢掉手中的参汤,激动地叫了一声“爹”,人却向聂老夫人身上伏去,泪水盈眶地叫了一声“娘”!

  胜子清老庄主笑呵呵地说道:“云儿!你们已经将‘赤火链’取回来了么?”

  胜姑娘偎在聂老夫人的怀里,点点头,忽又带着眼泪笑道:“是爹爹和娘吉人天相,孩儿和夏……夏哥哥总算不辱所命,将‘赤火链’取回来了。不过真正要说……”

  活华陀忽然插口笑着说道:“胜姑娘!不是老朽打扰你们乐叙天伦,‘赤火链’既然已经在手,我们还是及早治疗的好。”

  他又含笑向胜子清和聂老夫人说道:“胜姑娘和夏老弟,自雷公山以至洞庭,日夜兼程,备极辛劳。今天还是让他们早点去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应该全庄举行一次庆贺,大家作竟日之欢。”

  胜姑娘本来是要留在书房里,亲自侍候双亲疗毒,这时候一听活华陀如此一说,知道他是有意要他们离开书房。同时,她也的确感到无限的倦意,周身酸痛。当下便和夏心宁告退,离开了书房。

  且说夏心宁随胜姑娘离开书房之后,便有人引导他去沐浴更衣,用餐休息。

  由于数日来的鞍马劳顿,夏心宁躺上床,虽然一时思潮如涌,却敌不过倦意无边,顷刻之间酣然入梦。

  这一觉睡得香甜无比,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阵凉意,将夏心宁冷醒转来。

  洞庭君山,虽然白天也是酷热,但是,一到夜晚,便是凉风习习,尤其到了夜半,更有凉意袭人之感。

  夏心宁醒来以后,睁眼一看,窗外一片月色,清光如泻,他再也睡不着了,在睡觉以前的各种心思,又都及时地涌上心头。

  他披衣起来,悄悄地推开房门,走到院子里,仰望夜空,冷月如钩,疏星数点,哪里像是炎夏初秋?分明是深秋初冬的气象。他漫步在院子里,仰望着那冷冷的钩月,不由得轻轻自语道:“这趟雷公山之行,使我才真正地认清了自己的功力,还是差得太远。照目前这种情形看来,明年元宵,泰山玉皇顶之会,我能比得过谁?还谈什么报仇雪恨?”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轻轻一声叹息,两行清泪,滚滚下来。

  忽然,他又想到天柱山的冷三公,他虽然自谦万象剑法不是天下第一剑法,但是,如果他能够悉数以传,配合上自己的“九疑剑法”,虽然不能说是“天下无敌”,至少比现在要强出许多,可是,冷三公临时立意不传,只是交给他一个小小的布包,说是他年遇到一个弹古筝的人,便将这个小布包交给他,要求他传授天下第一剑法。

  夏心宁长叹一声说道:“我到何处去找这位弹古筝的高人?”

  就在他如此长叹出声,无限感慨之际,忽然,一阵柔和如水的乐声,像是一缕柔丝,在随风悠悠地飘着。

  夏心宁怔然听了一会,突然浑身一震,自语叫道:“古筝!这是古筝的声音!”

  这的确是古筝的声音。

  轻挑缓捻,像是一举细泉,那样幽幽地流过,响起那样令人悦耳动心的声音。

  忽然,古筝的声音一变,那是夏心宁最熟悉的一首“渔舟晚唱”,听来使人想到夕阳西下,晚潮带风,渔舟背负着将落的残晖,慢摇着桨,轻轻扯着帆,信口唱着歌,摇向归家的路途。

  夏心宁让这一阵古筝,撩拨得心情大振,禁不住想道:“巧啊!我正想起冷三公的吩咐,却于此时响起了古筝的声音,难道这真是天意么?原来这第一剑法,是藏在胜家庄么?”

  他想到心情激动处,立即伸手向自己胸前摸去,可是,当他的手刚一触到那个小布袋,忽然他又想道:“不对!冷三公分明是说,古筝所弹的曲调,是我所听不懂的,才是我所要找的人。目前这只曲调,却是我最熟悉的‘渔舟晚唱’,与冷三公所说的条件,根本不合。”

  一腔兴奋,顷刻之间,又化作冰冷。

  虽然如此,但是,由于这个弹古筝的人,太过高明,同样的一支曲调,经过他的古筝弹出来,便令人有迥然不同的意境。

  夏心宁本是一个擅韵律的人,所以,虽然是在失望之余,很快地便被这动人的乐声所吸引住了,不觉脚下慢慢地随着古筝的声音,向院落那边走过去。

  穿过院落,经过一个月亮门,迎面是一个不小的荷池,池中矗立假山,数十株荷叶,三五枝莲花,错落其间。荷池周围,几棵垂柳,拖曳着万缕垂丝,随着微风飘动。从月亮门向左拐,有一座回栏的朱桥,横于荷池之上,月色从垂柳中分洒下来,将这片荷池景色,点缀得更是如诗如画。

  古筝的声音,是从荷池对岸,一间房里,飘送过来。

  夏心宁不敢造次,只是停足于朱桥这端,静静地欣赏着那随着柳丝飘动的乐声。

  忽然,弦音顿寂,杳然无声。夏心宁虽然是意犹未尽,却也不便久留,只好悄悄地退回去。

  正在他回到月亮门的附近,忽然,弦音再起,古筝的声音,像是骤然而至,一阵微风吹动了寂寞,响起了和鸣。

  夏心宁脚下刚刚一停,立即心头大大地一震,惊讶地自语道:“这是什么曲调?”

  这是夏心宁所不能辩识的曲调,时而高亢,时而低柔,时而慷慨激昂,时而回肠荡气。高亢时,有杀伐之声,低柔时,如喁喁细语。

  夏心宁空有满腹五音六律,却不能听出这是什么曲调?不但不能听明白曲调,而且自己的一颗心,随着那阵阵而来的古筝声,时而兴奋,时而低沉……。

  夏心宁毕竟是夙根不凡的人,他为古筝所迷,但是,却能及时清醒,突然,他一震而起,口中喃喃地说道:“这就是冷三公要我找寻的人啊!”

  这一瞬间的觉悟,仿佛是一盆甘露淋向当顶,心神为之兴奋一清。这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夏心宁满心高兴,转身向荷池九曲回栏朱桥走去。他刚刚一踏上朱桥,突然,听到“铮”地一声,弦断了一根,古筝也随之杳然!

  夏心宁不觉为之一愕,这时候突然听到有人问道:“深夜何人至此?”

  夏心宁一听这说话的声音,竟是胜家二老之一,名传武林的九步追魂天报应聂向真聂老夫人,这更是使他为之一怔,感到相当的意外。

  夏心宁不敢稍有怠慢,立即应声答道:“晚辈夏心宁。”

  随即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稍停,九曲回栏朱桥的对岸,一阵沉重的门斗生涩的转动,月光之下,缓缓地走出来一个人,站在九曲回栏朱桥的尽头,满头银丝,手拄拐杖,正是聂老夫人。

  夏心宁赶紧上前几步,停在桥的这一端,行礼问候说道:“老前辈!已经安好了!”

  聂老夫人含着微笑点点头,少顷,她招招手说道:“孩子!你过来!”

  夏心宁依言走过去,站在聂老夫人身边,他忽然感觉到聂老夫人的两道眼神,凌厉迫人地盯在他脸上,使他不由得一阵心惊,慢慢地低下头,不敢平视。

  聂老夫人突然问道:“孩子!你是被古筝的声音引来的么?”

  夏心宁低声说道:“晚辈一觉醒来,忽然听到一阵优美的古筝,便信步逐声而来,不知道是老前辈在此,有扰清兴,晚辈知罪了。”

  聂老夫人嗯了一声,点点头,仿佛是自语,又仿佛是向夏心宁说道:“在九疑山十有数年,精谙音韵,原是意料中的事。”

  夏心宁此时突然大胆的问道:“请问老前辈,方才那一曲变幻无常的曲调,是什么牌名?”

  聂老夫人仿佛一惊,没有回答他的话,夏心宁又接着说道:“晚辈大胆问老前辈,这一曲调,是否为老前辈经常喜爱抚弹?是否在这一曲调之上,有一件堪为记忆的往事?晚辈如此冒昧问来,如有失礼之处,请老前辈惩处,晚辈情愿领罚。”

  聂老夫人站在那里,显然是被夏心宁这样意外的一问,引得大惊,而且还有不少激动,她控制不住自己微微颤抖的双唇,以一种带有颤意的苍老声音问道:“孩子!你听谁说的?是黛云这孩子?还是另有别人?”

  夏心宁这时候也不禁有一阵意外的激动,他跪在聂老夫人的面前,恳切地说道:“晚辈受一位高人之托,为老前辈带来一件东西。”

  说着他便从身上取出那个布袋,双手递给聂老夫人。

  聂老夫人伸手接过布袋,随手打开,口中说道:“孩子!休要多礼,你快起来。”

  言犹未了,她忽然脱口惊呼,瞪大了一双眼睛,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自己的手,手掌上正平放着一枚铜钮扣。

  夏心宁一见这枚铜钮扣,也为之错愕不置。这枚钮扣正是夏心宁从九疑山外公那里,带交给冷三公,想不到冷三公竟会把这枚钮扣,又叫他带给一个弹古筝的人,而如今这个弹古筝的人,竟又是聂老夫人!这是一件多么令人迷惑难解的事哩?

  聂老夫人缓缓地收回自己的手,眼光落到夏心宁的身上,沉重地问道:“孩子!这枚钮扣是你外公叫你带来的么?”

  夏心宁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还没有等到他说话,聂老夫人就说道:“你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么?”

  夏心宁说道:“这枚钮扣的确是晚辈外公所给,但是,他老人家并不是叫我送到君山来的。”

  聂老夫人紧接着问道:“叫你送到何处?”

  夏心宁说道:“送到天柱山飞来峰,交给冷三公老前辈。”

  聂老夫人“啊”了一声,脸上仍然是有无限的惊讶,她接着问道:“你为何又送到洞庭君山这里来?”

  夏心宁说道:“晚辈外公原意叫晚辈将钮扣送到飞来峰,凭这枚钮扣,要求冷老前辈,破格传授‘万象剑法’。……”

  聂老夫人忽然说道:“这是信物啊!冷三公他不能不传授你的剑法吧!”

  夏心宁摇摇头说道:“没有!冷老前辈没有传授晚辈‘万象剑法’,但是,他在晚辈临行之前,交给晚辈一个小布袋,他说明:一旦遇到一位弹古筝,而且弹出来的曲调,是晚辈所听不懂的高人,便将这布袋交给他,请他传授天下第一剑法。”

  聂老夫人眼睛顿时一亮,悠长地“啊”了一声,几次张口欲说话,又是欲言还止。

  夏心宁接着说道:“晚辈断然没有料到,这位高人就是老前辈,更没有料到这布袋之中,竟是原来那枚铜钮扣。”

  聂老夫人突然微笑说道:“孩子!还有一件事更是你所没有料到的,你找到所要找的人,可是老身却不能传授给你天下第一剑法。”

  夏心宁一听之下,何异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来。他在无限失望之余,还企图挣扎出一点希望来,他近乎哀求地说道:“老前辈!晚辈想学得天下第一剑法,并非好大喜功,惹事生非,而是因为晚辈身负有血海深仇……”

  聂老夫人摇头说道:“夜深了!你回去安睡吧!”

  她说着话,对夏心宁点点头,便转身拄杖,飘然走进屋内。

  夏心宁跪在那里,一股失望的情绪,转变而为一股酸气,顿时直冲鼻梁,化作两颗眼泪,跌落到衣襟上。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心里只觉得一片空荡荡的像是一张白纸,没有怨愤、没有颓唐,只有一个感觉,他要离开洞庭君山,回到九疑山去,去找外公灵叟费南翁。还能怪得了谁?自己的外公在十八年之内,尚不能传授足以报仇雪恨的武功,何况是外人?

  他踏着月色,缓缓地走回去。刚刚一走到房门口,他忽然心神一震,停下脚步,沉声问道:“房内何人?”

  言犹未了,房内灯光一亮,房门霍然而开,胜黛云姑娘含着微笑,站在门口说道:“宁哥哥!你到哪里去了!”

  夏心宁没有料到胜姑娘如此深更半夜,会到他房里来,而且睡眼惺忪,倦容满脸,分明是刚刚睡醒。他当时一怔,人站在那里没有动,说道:“夜里醒来,一见窗外月夜正浓,不觉信步走出屋来,在外面走了一回。”

  胜姑娘微笑道:“夜半步月,宁哥哥!你真是好雅兴呀!”

  夏心宁苦笑了一下,他也未作是否,仍然是站在那里说道:“黛云妹妹!你连日鞍马劳顿,仆仆风尘,不在房中早早安歇,此刻突然光临此处,是有什么要事指教么?”

  胜姑娘顿了一下,立即含笑说道:“我忽然想起今天晚餐菜肴过咸,恐怕宁哥哥夜里口渴,人地生疏,无处喝水,特地为你送来一壶香茶,以备宁哥哥解渴。”

  如此深夜,胜姑娘居然想到夏心宁怕他口渴,特地送来一壶香茶,这分情意,十足感人。但是,他心里也有一分不安:“武林儿女不同于世俗,原本不用迂腐,但是,孤男寡女,深夜相对一室,毕竟易引别人误会!”

  他当时拱拱手,连忙说道:“多谢黛云妹妹盛意,夜深了,还是请你回房早些安歇吧!”

  胜姑娘笑了一下,道声“再见”,便轻移莲步,悄悄地从院子中穿到那边廊沿,走到后面屋里去了。

  夏心宁这才走进房来,果然,桌上,摆了一个极精致的茶壶,旁边放了一个茶杯。本来他并没有口渴之意,这时候一见茶壶茶杯,倒真的觉得晚上菜肴口味重了些,这时候果然有些渴意。

  他顺手倒出一杯茶,顿时清香扑鼻,尚有余温,他立即一口渴下去,只觉得口有余香,两肋生风。自然而然使他对胜黛云,更增添了一分敬爱之意。在这样深更半夜,她居然能想到他会口渴,特地自己送茶来,虽然只是一壶香茶,但是其中包含着多少关切与多少情意?

  同时,也使夏心宁想到九步追魂天报应聂向真老夫人,想到自己为她几乎丧生在雷公山,为她千里迢迢,马不停蹄,可是如今还持有信物,请她传授武功,不传授倒也罢了。竟然连话也不屑多说一句,夏心宁不敢任意指责,但是,他有一分很大的失望,那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他几乎忍不住要发声问出:“为何一个母亲是这般的冷酷无信,而一个女儿却又是这般关切多情?”

  他没有真的说出来,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代表着他内心有无限的感慨!

  就在他这一口气长叹未了,忽然,他感到一阵头昏,倦意顿生,精神恍惚,眼皮下垂,就要睡眠的样子。

  夏心宁大为诧异,他知道自己就是累到三五夜不睡,也不至于倦到如此地步。他立即澄下心神,提了一口真气,运用功力,搜查全身,竟没有想到,真气不聚,浑身乏力,根本就无法运行功力。这种现象,除了丧失了功力之外,不会有这种情形。

  夏心宁这时候心里的惊诧,非同小可,忽然间,他的眼睛看到桌上那壶茶,遽然有一个念头,掠过心间:“莫非是这壶茶……”

  他这个念头还没有想完,便只觉得一阵昏眩,天旋地转,耳鸣眼花,使他不得不踉跄地走到床边,躺在床上,顷刻之间,鼾声大作,酣然入睡。

  这一睡,也不知道睡了多少时间,渐渐地夏心宁让一种难熬的痛楚所痛醒了。

  他想睁开眼睛,但是一双眼皮仿佛有千斤重,枯涩沉重,睁它不开。这时候,他第一个感觉:“我病了!”

  终于他勉强睁开眼睛,但见满室阳光,又使他欲睁无力。他试图撑着身子起来,但是两臂软弱无力,几乎连手臂都抬不起来。

  他心里不停地在想:“昨天夜里,我还没有任何一点有病的现象,为何一夜之间,就病到这种地步?”

  尤其使他吃惊的,他记得在九疑山十数年,从未生过大小病症,今天这病,来得好生突然!

  想到“突然”,他又想到昨天夜里,从外面踏月回来,喝了一杯茶之后,当时便昏昏欲睡,以致毫无知觉,醒来便是这等模样,难道是那杯茶有问题么?

  夏心宁又摇摇头,觉得这种想法,无论如何是不应该有的。因为茶是胜姑娘送来的。如果说茶里有毛病,岂不是胜姑娘下的毒手么?天下岂有这种道理?

  他想不到一个结果,可是浑身上下,每个骨节都像是脱了臼,酸到极点,痛到无法忍受,夏心宁忍不住呻吟出声,痛苦地叫唤起来。偏偏这时候胜家庄仿佛是没有一个人,周围静得像是深夜古寺,万籁无声。

  夏心宁抬头看看窗外的日色,约莫已是晌午时分,他心里暗暗地奇怪:“我自昨夜痛到现在,难道没有一个人知道么?”

  人在病中,情感特别脆弱,有道是:“好汉就怕病来磨”,任凭你是铁铮铮的汉子,只要一经病倒,便渴望着得到别人的同情与安慰。

  这时候,夏心宁是多么需要有个人来看看他,尤其他期望活华陀古照文能来,他希望这位武林神医,能为他着手成春,使他减少痛苦。但是,他失望了!不但是活华陀没有来看他,连胜黛云姑娘也没有来看望他一下,甚而至于连一个庄丁仆佣,都没有到他房子的附近出现,使他想托人带个口信,都无法办到。

  夏心宁毕竟还是一个十几岁的年轻人,哪里吃过这种苦痛?一阵委屈的感觉,使他忍不住两颗眼泪,流到嘴角上。

  他很想大声喊叫,借此惊动别人,但是,他又是个要强的人,不愿意这样去叫人,而且,事实上这时候他就是想大声喊叫,也叫不出来,他哪里还有这种力气。

  正是夏心宁周身痛得像瘫痪了一样,忽然,房外人影一闪,房门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

  夏心宁勉强睁开眼睛一看,来人正是胜黛云姑娘,当时他不觉精神一振,宛如大旱之见云霓,他用尽力量叫了一声:“黛云妹妹!”

  胜姑娘没有一点惊诧的表情,只是走到床边,轻轻地说道:“宁哥哥!你病了!”

  夏心宁呻吟着说道:“从昨夜踏月归来之后,突然就病到这种地步。黛云妹妹!我此刻浑身筋骨酸痛莫名,连抬一下手臂,都没有这个力气,你看怎么得了?”

  胜姑娘伸出右手,轻轻放在他的额头,点点头说道:“宁哥哥!你发烧得厉害,应该多喝一点水。”

  她说着话,便走向桌子旁边,拿起昨夜送来的那把茶壶,倒了一杯茶,端到床边来。

  夏心宁喘着气说道:“黛云妹妹!请你去请古老前辈前来,他老人家医道高明……”

  胜姑娘摇摇头说道:“宁哥哥!吉人自有天相,你放心,你的病一定能早日痊愈的。古伯伯此刻正在忙着一件事,恐怕没有时间来看你。”

  夏心宁顿时失望无比,他呻吟地说道:“是不是可以请你另请一位高明的大夫,黛云妹妹!我实在是浑身痛得厉害。”

  胜姑娘此刻脸上露出痛惜的表情,但是,立刻她就恢复平静,安慰着说道:“宁哥哥!你忍着一些,古伯伯他老人家就会来看你的,论医道还有谁比得上他老人家?乱求医,不如不求医,你暂时咬牙忍耐些,我知道你很痛苦……”

  说到这里,胜姑娘摇摇头,不再说下去。伸手出去,将夏心宁上身扶了起来,将茶杯凑到夏心宁的唇边,轻轻地说道:“宁哥哥!喝点水。”

  夏心宁本来并不感到口渴,一见胜姑娘如此热心侍候,实在不忍心拒绝她,当下便就着茶杯,咕噜噜一口气喝干。

  胜姑娘将他放下,伸手抚住他的手,眼睛凝神盯着他说道:“宁哥哥!你记得孟子说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请你牢记着这几句话,对于任何痛苦,应该以坚毅的精神,来忍耐!来克服!”

  她说完这几句话,留下深情的一瞥,飘然而去,剩下夏心宁一个人眼睁睁地望着她离去,心里感到无限的纳闷。

  夏心宁不仅是纳闷,而且是有很大的怀疑。

  他觉得:胜黛云姑娘这一趟来看望于他,几乎是所有的言行,都有些出乎常情,超乎常理。

  例如说:胜姑娘乍一见到他,看到他病到这种地步,却没有丝毫一点惊惶失措的样子,她不但没有立即慌着去请大夫诊治,而且,她还代活华陀拒绝了夏心宁的请求,说他最近忙于一件重要的事,不克分身前来为夏心宁看病,这些言行,即使是对一位陌生人,也有欠厚道,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夏心宁与胜家庄,以及与胜姑娘本人,都有不寻常的关系!

  夏心宁如此一阵纳闷,一阵寻思之后,他由衷地感到一阵失望,乃至于感到一阵身世的凄凉。

  男儿有泪不轻垂!但是,人在病中,情形就不同了。夏心宁一阵呻吟之后,凄凉地又流下两行清泪。

  忽然,他又感到一阵晕眩,倦意遽生,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不知道又经过多少时间,夏心宁又让一阵椎心的痛楚所折磨得苏醒过来。但是这一回更虚弱了,不但是周身不能动弹,连张开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他仿佛感觉到浑身上下所有的关节,所有的穴道,都像有一根火热的针,在刺痛着,使得他感到骨节发胀,浑身抽筋。

  武林之中,常常听说有“错骨分筋”的刑法,相信其痛苦也不过如此。

  夏心宁几次想睁开眼睛来看看,更想用手来摸摸,无奈没有这个气力,他唯一能做的,只有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低微的呻吟。

  这一阵痛苦的煎熬,终于忍受不了,又昏了过去。

  等到他再一次的醒来,第一个使他感觉到的,便是不再像上两次那样疼痛。接着他又感觉到有一阵光亮耀眼。使他自然而然地睁开眼睛一看,喝!满室阳光,不知道这是病后的第几个早晨了!

  夏心宁睁开眼睛,带着几分好奇和兴奋,向房内到处看了一遍,他真怕自己是在做梦。因为他记得上一次醒来,浑身痛得无法忍受,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为什么现在又突然变得痛楚全消?

  他在惊疑与欣喜之中,试图伸手撑起身子来,没有料到一挺身,轻巧无比地从床下一跃而起,真个是:身轻如燕,落地无声。较之他没有生病以前,还要灵活!

  这一下,夏心宁真的忍不住惊叫起来:“咦!我痊愈了!我好了!”

  他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病得只剩下一口气,居然又好起来,而且,没有请大夫看,也没有吃药!他口中不住喃喃地说道:“这是上天保佑!天见怜我这飘零异乡的游子,天见怜我是负有一身血海深仇尚未报复的孽子,竟让我无药而愈!”

  他在默默地感谢着上天,但是,同时,也增加了他内心的愤怨不满,他对胜家庄不仅是失望,而且是有一分发自内心的鄙视。他自己有理由觉得:如果不是上天保佑,他这条命早已死在胜家庄了。虽然不是胜家庄的人直接加害于他,至少在道义上,他觉得胜家庄是难辞其咎的!

  夏心宁是个忠厚人,他还不愿意过分地给人难堪!于是,他决定此时悄然一走了之,免得双方对面,难免言语上有所开罪。

  他收拾起衣衫,佩上长剑,拉开门,便向庄前走去。

  当他经过院落,但见晴空万里,阳光一片,使他觉得几天不见,宇宙间又充满了蓬勃的生机。他忍不住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真想纵声长啸,放喉高歌,而且,仿佛他身上有一股力量,在体内蠢蠢欲动,浑身筋肉发胀,恨不得这时候想找一个人和他拼命搏斗一回才好!

  夏心宁此时自己也感觉到有点奇怪,他明明记得,病了好几天,不但没有吃东西,甚而至于滴水未进,只是喝过胜姑娘倒给他的那二杯茶,为何此刻却是这样浑身有劲?

  不!不是有劲!而是一种热火烧心,使他急需打一场架,来发散他这样浑身发胀的精力。

  他向庄前不停地走着,这种感觉愈来愈烈!他自己觉得一双拳头捏得吱吱作响,当前若有一块石碑,他自觉都有力量一拳将之击得粉碎。

  他只有加快自己的脚步,以飞快的速度,来稍稍发泄这胀得发慌的精力。

  忽然,迎头一声断喝:“站住!”

  夏心宁闻声一惊,他觉得这一声好响!仿佛是在耳畔响起一声春雷,震得两耳嗡嗡一阵乱鸣!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来一看,就在对面不远,当路一字排开站着四个人,他们是胜家庄胜家二老胜子清老庄主和聂老夫人,两旁站着活华陀古照文和胜黛云姑娘,四个人的脸上,都木然没有一点表情,八只眼睛都紧紧地盯着夏心宁,夏心宁始而一怔,感到一阵愕然,继而一念:“本来我是想悄然而去,免伤感情,如今倒好,竟然硬碰在当面。”

  他如此一转念之间,又听到聂老夫人厉声叱喝问道:“夏心宁!你小子想到哪里去?如此匆匆忙忙,没有一点礼貌!”

  夏心宁一听,心里想道:“好!你倒先狠起来了!看样子,我今天想尊重你们,也办不到了!”

  他如此微微一阵思忖,便拱手一揖说道:“晚辈意欲离开君山,至于何往,目前尚未决定。”

  聂老夫人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你小子要离开君山,我不挽留,难道你连拜辞这点礼貌都不懂得么?洞庭君山是什么地方,岂能容许你这样自来自往?”

  夏心宁拱手挺身而立,朗声说道:“晚辈此行任务已了,自不便在此久留!设若客中不幸,病死君山,岂不是有累诸位老前辈么?所以决心早日离去。老前辈隐居纳福,晚辈不敢惊动,不便前去辞行。如谓失礼,则晚辈就在此地向诸位老前辈辞行。”

  说罢,他抱拳一拱,然后挺身而立,仿佛是静待下文。

  聂老夫人哼了一声,随即又仿佛是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但是这一点笑意,稍现立收,她又冷冷地厉声叱道:“小子!你强词夺理,好刁的嘴!今天要不好好地惩治你一顿,将来你岂不要闹翻了天?”

  她说到此处,转脸向活华陀说道:“照文老友!你肯为我代劳否?”

  活华陀立即含笑应声说道:“老夫人有何差遣,老朽焉有不从命之理!”

  聂老夫人指着夏心宁说道:“请照文老友代我执法,重赏这小子三百六十下。”

  夏心宁一听,敢情还真的要打人?转而一想:“活华陀和我不错,而且前来君山,完全是活华陀意思,他一定会代我说项,不会真的动手打我。”

  他如此自我想法还没有想完,就听得活华陀说道:“老朽与胜家二老数十年的友谊,这点差遣岂有推辞之理?”

  夏心宁闻言大愕,心里想道:“活华陀倒真干脆,说打就打,他不但不肯代我说情,反而火上加油。”

  他这时候突然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为什么这些人变得和几天以前都不一样了呢?胜家二老失去昔日的慈祥,活华陀也不像以往那样照顾我!胜姑娘也是那样冷漠无情,是什么原因会使他们变得这样?难道是我做错了什么事?难道是我病中犯了他们胜家庄的什么忌讳?……”

  这就是夏心宁不同于人的地方,他居然能在自己无限怨愤之余,来反省自己,是非常难能可贵的。

  然而,尽管他如此地在想,却挡不住眼前的事实。活华陀已经向前走来,手里提了一把黑黝黝、碗口大小的槌,口中并且说道:“老夫人你请放心!三百六十下,保险你一下也不会少。”

  夏心宁站在那里,心里打不定主意:“我真的让他打么?这么大的槌,慢说三百六十下,就是白挨三十六下,恐怕也就打成肉酱了!”

  “我能躲闪么?我能躲闪得开么?”

  同时,就在这个时候,夏心宁的浑身上下,仍旧是发胀,倒是恨不得展开拳脚,和人家拼上数百招。

  活华陀走到近前,向夏心宁说道:“我是奉命行事,少不得就要结结实实地揍你三百六十下。不过,老朽这个执法人有一点特别规定,在这三百六十下当中,你可以尽量的闪躲,任何时候,只要闪开了老朽的一下,余下的数字,便全部作废!哪怕是从第一下开始,你如果能够闪躲掉,那余下三百五十九下,便一笔勾消。”

  夏心宁此时正是浑身胀得难受,再加上活华陀这几句话一刺激,当时便说道:“既然如此,晚辈恭敬不如从命了。”

  活华陀呵呵地笑道:“老兄弟!你尽管使开能耐,所有高明本领,全使出来,只要你能躲开,剩下的责罚由老朽承当。”

  他如此说着话,突然,身形一闪,口中叫道:“老兄弟!你小心就要开始了!”

  这真是一件荒谬的事,这条责罚也订得太严,而执法的人,更有甚于此的荒诞,更妙的居然受罚的人也乐意接受。

  不过世间上任何一件奇怪的事,都是有它的奇怪原因。闲话不谈,且说活华陀刚刚叫过一声之后,身形一闪,手持黑黝黝的大槌,兜头打来。

  夏心宁自然地闪身一让,谁知道如此一让之际,活华陀手中的大槌招式一变,不知怎地,倏地转击夏心宁的后背,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地一声,夏心宁的背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槌。

  夏心宁当时一愕,心里想道:“这一槌看去很重,为何打到身上不怎么疼痛?反而……”

  他还没有想完,活华陀身形如闪电,右手大槌如雨点,一时间只听得砰、砰……一阵响,夏心宁身上已经挨了五六槌。

  这样接连五六槌之下,夏心宁又有一个奇怪的感觉:“不但不十分疼痛,反而被打的地方,不再胀得难受!这是什么道理?”

  他如此胡思乱想,忽然又听到活华陀说道:“夏老弟!怎么地?你果然只有挨打的份儿么?没有一点自信?不相信自己能躲闪一槌么?”

  此言一出,夏心宁忽然激起豪气大发,他仿佛不是在受罚,而是和一个武林高手对招,他突然高叫一声:“如此晚辈就要放肆了!”

  活华陀呵呵地笑道:“很好!老弟!你尽量躲吧!”

  活华陀笑声一了,手中的大槌又闪电袭来,夏心宁也落得眼明脚快,腾挪闪让,但是很奇怪的,任凭夏心宁是如何快速的闪躲,始终躲不开活华陀那如雨的大槌。当时虽然只看见两条人影往来飞舞,可是依然听到一阵砰、砰、砰……响个不停,不用说,夏心宁虽然在全力闪躲,却躲不掉活华陀那如雨的大槌,每一下都落在夏心宁的身上。

  一转眼间,夏心宁浑身上下,至少已经挨了七八十下。

  但是,奇怪的是:每一下的分量,都是相等,使夏心宁在挨打之余,既有些痛疼,又使他发胀的身体感到一阵轻松。而且,活华陀每打一下的地方,都没有一处是重复的!

  夏心宁刚刚领悟到这一点可异的地方,砰、砰……又是一阵槌点如落雨一般,落到身上,这次比以前要重得多,所打的地方都是两臂两腿。同时,活华陀还笑呵呵地说道:“夏老弟!你要是不留神、不使出全力,你挨的可就重了!”

  言犹未了,又是砰、砰两下,正好击中夏心宁的左右两边大胯骨,而且打得异常的重。夏心宁一踉跄,几乎摔倒在地上。

  这两下一打,打得夏心宁心头火起,他突然想起,当初在天柱山飞来峰下,冷三公所传授的“流水萍踪步法”。

  他自从学会那套神妙无比的步法之后,还没有真正的使用过一次,这时候为何不用它来对付这一顿责打?

  他意念一动之下,突然长啸一声,身形一纵而起,立即就展开那一套为冷三公所称为“足以自保”的神妙步法。

  然而,就在他如此一纵身之际,活华陀突然一个倒纵,右手大槌一收,后退三四尺,站在那里,抱着大槌,呵呵地笑道:“且慢!且慢!”

  夏心宁以为活华陀是识货的,一见他展开这种身法,便识趣而停。所以,他当时便也收住身形,站在对面。这时候,只见活华陀摇着头说道:“这一趟差使真不容易当,这一百八十下,真够累人的,剩下来的一百八十下,请聂老夫人另请高明吧!”

  敢情方才已经打了一百八十槌,夏心宁竟然一下也没有躲掉。

  活华陀刚刚如此说完,突然从胜家二老的身后,不知何时又多添了一位身穿古铜色长袍,用一块黑纱遮住面目的人,此人不声不响,从胜家二老身后走出来,一直走到活华陀的身边,伸手便将活华陀手中的大槌,拿了过去,接着便一步一步走向夏心宁而来。

  夏心宁当时心中想道:“这是何人?难道他是来接替活华陀,要来打完这一百八十下么?”

  那蒙面人仍然是一声不响地向夏心宁走来,夏心宁也凝神以对,心里也在想道:“这回可不像方才了!我使开‘流水萍踪步法’,看你可能沾到我身上一下。”

  他如此念头尚未转完,那蒙面人右手大槌一起,身形向前一逼,第一下便击向夏心宁的左肩。

  夏心宁此刻心中早有准备,没有等到大槌近身,立即展开“流水萍踪步法”,向右一飘,以追风闪电之势,抢得机先,避开如此一击。但是,他竟然没有想到,这蒙面人比他更快,仿佛早就料到了他会有如此身法,竟然还抢在他前一瞬,大槌一折,击向右边,当时只听得“砰”地一声,不偏不斜,正好一槌击中在夏心宁的左肩。

  这一下打得极重,“扑咚”一声,夏心宁上身一摇晃,下盘浮动,一个不稳,摔到七八尺开外。

  夏心宁此时所站的地方,正是胜家庄一个很大的院落,铺满了鹅卵石,他这样一交摔倒,砸在鹅卵石上,十分痛疼,当时几乎使他站不起身来。

  偏偏这时候那蒙面人不因为夏心宁的摔倒而稍有停顿,反而抢步上前,手中的大槌像是疾风骤雨,满头满面地落在夏心宁的身上。夏心宁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挨打的痛疼。只觉得浑身上下像是落在筛米的筛子里面一样,震荡不停,颠簸不止,使得夏心宁摔在地上,竟一时无法站起身来,经过这一阵没头没脑的槌打,夏心宁就是个泥人,也要激起一点土性,何况他在挨那一下重槌的时候,已经燃起一分无名之火。

  正好这时候那蒙面人手下稍稍一缓,口中低沉地说道:“一七八!”

  夏心宁倒没有在意他说些什么,只是抓住这一瞬间的机会,将身一伏,突然两脚尖触地着力,沿着地面,以两三寸高的高度,像是一条水蛇,疾溜而去。这正是“流水萍踪步法”当中,最能救险的一招“流水下滩”。夏心宁这一招“流水下滩”,使用的时机和功力,都是恰到好处,等那蒙面人发觉夏心宁溜开了大槌之后,他才忍不住高声大赞:“这一着‘流水下滩’,已经是很有成就,很好!”

  夏心宁离开大槌之后,倏又转身一挺,刚刚站起身来,正好听到这位蒙面人高声大赞。他乍一听之下,心里一动,立即暗忖道:“这说话的声音,好生耳熟!他究竟是哪位前辈?”

  他正在用心思索,希望在自己所熟悉的武林前辈当中,寻找这说话的声音,忽然那蒙面人又大叫道:“小子!你虽然这一着‘流水下滩’使得很好,但是,你还有两下未挨,少了这两下,我们不是前功尽弃么?为山九仞,休要功亏在一篑,你小子忍着点吧!”

  他在说着话,人已经飘风闪电,来到夏心宁的身边,右手一抬,大槌以泰山压顶之势,落下夏心宁的小腹丹田。

  夏心宁忽然心里想到一个人,霎时恍然大悟:“是了!就是他老人家……”

  心中念头尚未转完,脚下因此微微一滞,扑通一声,大槌直落小腹,打得夏心宁酸水上冲,人几乎晕过去。

  耳边下又听得那蒙面人叫道:“小子!还有最后一下。”

  只见他身形一折,旋向夏心宁的身后,就在他如此一旋身之际,从侧面吹来一阵风,正好掀开蒙面人的黑纱布,夏心宁一眼瞥见之下,看得清清楚楚,果然不出自己所料,正是方才自己所猜测的人,他此时不禁大声叫道:“老前辈!你老人家怎么来到洞庭……”

  一句话未说完,他觉得自己身后“命门”穴上,咚地一震,重重地挨了一击,顿时他双眼金星直冒,人向前一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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