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长庭在乌宿镇借“青竹帮”香堂设下酒宴款待群雄。
各馆、帮英雄叙礼逊让,分宾坐定。肖长庭举起酒盅,朗声道:“肖某此次进山寻仇,幸得众位英雄鼎力相助,闯倚天阁,烧三佛堂,父仇得报。为此,肖某备下薄酒—杯,敬谢众位英雄。请!”
群雄纷纷举起酒盅,却见张天剑道:“三青帮周金堂原与肖谷华老英雄是八拜之交的生死兄弟,他竟背信弃义勾结青鹰贼子杀兄夺镖,实乃不仁不义。似这等不仁不义的贼子武林本应共诛之,此乃我等义不容辞的责任。肖馆长不必如此客气。”
周金堂为搭救藏在苗山十八峒养伤的十三家反清义士,误死在肖谷华的毒镖下,死后还要蒙上这不白之冤!肖长庭听到张天剑奚落、咒骂周金堂,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不能说出其中的隐情,只得支吾几句,领头仰脖将酒喝下,罗香宾杯酒下肚,顿觉神气酣畅,满口生香,不觉叫道;“好酒!好酒!”
堂内顿时响起一片欢声笑语。朱祥指挥手下人穿梭般地给群雄斟酒、上菜。
黄胜饮酒太急,不到片刻,已有几分醉意。他举起大觥,大声嚷道:“肖馆长!你在石泉洞所作之举,在下实在是不服!”
群雄闻言皆惊,停止了喧闹,一齐把目光转向黄胜。
黄胜一口气喝完觥中之酒,然后大声说道:“宋福心性残忍,杀人如麻,罪不容赦,且他山道熟悉,诡计多端,很难捉拿,此次好不容易才围到他,怎能这般轻易放虎归山?石泉洞前,宋福耀武杨威,居然逼肖兄答应他的三个条件,教我等脸面今后何处放?”
肖长庭默然站立,他有满腔言语,但不知如何开口。
陈少愚起身说道:“肖馆长若不是为了救三个小孩,怎肯放过那宋福贼子?”
黄胜叫道:“就是如此,也不该尽数答应宋福的条件,长了他的威风。”
“黄馆长此言差矣。”张夭剑说道:“石泉洞前,宋福作困兽之斗,若轻举妄动,必会伤及三个小孩。宋福放了,日后还可捉拿。倘若冤了三个小孩,日后哪里去找?肖馆长仁慈心怀,为了三个孩儿性命,忍辱负重,拿得起放得下,不失英雄之本色……”
群雄纷纷称是。黄胜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脸色更红。沙龙见状,忙开口道:
“肖馆长今日父仇已报,又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可喜,可贺,我们敬他一盅!”
顿时一阵敬酒、哄笑声。有人叫道;“让侄女出来给大家瞧瞧!”
肖长庭面带微笑,拍手喊道:“秋儿,芝儿还不出来见过众位英雄?”
方耿秋和雷灵芝走出内堂拜见各馆、帮英雄。方耿秋黑乎乎的傻小子模样,不显人眼,但他在石泉洞内代人受鞭和洞前高呼杀贼的举动,巳使群雄对他刮目相看,博得一片赞扬之声。
雷灵芝经过一番打扮后,合体的衣裙托出她窈窕的身材,如风中杨柳亭亭玉立,俊俏的脸上,蛾眉弯弯,杏眼含娇,凝脂里透出红霞。群雄一阵喝采。
肖长庭高擎酒杯,显得几分激动:“众位英雄,这就是小女肖芝!”他收了天地会副舵主雷震寰的女儿做义女,心中按捺不住喜悦之情。
“肖芝?好,响亮的名字!芝乃灵芝,灵芝乃仙草。仙草乃起死回生的无价之宝……”
陈少愚一个劲地叨念,群雄纷纷向肖长庭敬酒祝贺。
此时,内堂外蓦地跑进一人。那人奔到肖长庭身前,纳头就拜:“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群雄不觉一怔,肖长庭何时又收了一个徒弟?肖长庭自己也觉奇怪,低头一看,不由剑眉微蹙,跪在他面前的竟是三元庄宋翰林的侄儿宋正卿。
原来宋正卿从石泉洞被群雄救出后,便悄悄离开了群雄溜回三元庄.一路上他埋怨伯父不肯出钱替他赎身,准备回家大闹一场。不料回到庄中,发现家园已封,官兵正在缉拿家人,吓得他赶紧钻进山林躲藏起来。他左思右想,寻无出路,忽闻肖长庭在乌宿镇青竹帮堂设宴款待群雄,他便扮成伙房帮工闯入内堂……
“宋公子,你起来.”肖长庭要扶起宋正卿。
谁知宋正卿身子往后一缩,说:“您要是不答应收我做徒弟,我就不起来了。”
肖长庭脸色一沉:“三湘武馆已不收徒弟了。”
群雄又是一怔,此话从何说起,武馆不收徒弟,难道要摘牌封馆不成?
肖芝小姑娘家毕竟不懂事,忍不住动问:“宋公子,你怎么不回家却要到这里来拜师父?”
宋正卿哭泣道:“官兵抄了我的家,我已无家可归。肖馆长,您就收了我这个徒弟吧。”
说罢,他咚咚地磕起头来,头砸在青石砖上鲜血直流。
群雄中有知三元庄宋翰林院情况的,暗自摇头轻叹,有不知的,闻得官兵抄了宋正卿的家,不觉跟着可怜这无家可归的少年来。
方耿秋心地笃厚,见宋正卿血流满面,心中不忍。他扑通一声跪到肖长庭面前:“师父,您就收了他吧。”
肖芝见状,也走了过去:“爸爸,您……”她正要下跪求情,肖长庭阻住她:“你们都起来,这个徒弟我收啦。”
“谢师父!”宋正卿正正规规地给肖长庭行了叩师大礼,喜孜孜地站起身来。
群雄连声赞叹,又举杯庆赞肖长庭收了个徒弟。方耿秋引宋正卿后堂洗过脸面,复到内堂一同入席。酒过三巡,杯盘狼藉。众人已有几分醉意。肖长庭忽然朝群雄双手一拱,面容极为严峻地说:“众位英雄,借今日聚会之机,肖某有一言相告。”
群雄见肖长庭面色,知道事关重大,一齐站起身来。
肖长庭目光缓缓扫过内堂,说道:“家父临终留有遗言,命我在他忌日之时,摘牌封馆,归还故里,守土家园。今日正是家父忌日.肖某决定尊从父命,今日当众金盆洗手、歇马封刀,退出武林。”
事出意外,群雄面面相觑,半晌无语。内堂一片寂静,空气仿佛都凝住了。
突然,黄胜拍桌叫道:“肖长庭,你在石泉洞轻易放走宋福,原来早就想隐退山林。
眼下时局动荡,武林风云四起,你此时摘脾封馆,是胆怯、害怕,还是别有用心?!”
黄胜咄咄逼人,肖长庭并不介意。他低头不语,长长的脸颊上挂着淡谈的愁容。
陈少愚起身拽着黄胜的衣袖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咱们走吧!”说罢,两人也不向肖长庭打个招呼,就大步走出内堂。
“黄馆长!陈堂主!”青竹帮帮主沙龙追前几步,大声叫唤。肖长庭在青竹帮香堂设宴,他身为地主,理应出面调停。谁知,黄胜、陈少愚头也不回,扬长而去。群雄中还有一些人见状也纷纷离席,相继而去。沙龙站在堂门劝阻,却是怎么也劝不住。
“由他们去吧!”张天剑呼地拍案而起,昂然道:“肖大哥平日为人光明磊落,坦荡情怀,对兄弟、朋友义簿云天,无可非议,今日吐出此言,必有难言之隐。我等岂可强人所难?”
沙龙接着道:“肖大哥受父遗命,也是无可奈何,况且他三年孝期未满,回乡守孝,也是理中之事。只是希望肖大哥不要忘了我们这些朋友,日后有机会一定要重返武林。”
肖长庭嘴角嗡动,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半响,他对朱祥摆摆手,轻声道:
“摆上香案。”
朱祥曾为武馆摘牌封馆之事与肖长庭争吵了整整一天。他知道老馆长肖谷华在怪石林被杀时并没有留下什么遗命,那不过是肖长庭为摘牌封馆而杜撰出来的一个借口。肖长庭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知道。他拗不过肖长庭,原指望今日酒宴上群雄能阻住肖长庭的这一举动,可是……此刻,他听到肖长庭的吩咐,极不情愿地叫手下抬上香案。
香案首座上立着肖谷华的亡灵牌,一只小香炉摆在案中,香炉前并排摆着三只盛满清水的小钵。肖长庭毕恭毕敬地点上三炷香火,顿时,堂内香烟缭绕,紫气腾腾。
方耿秋面色严肃地注视着师父的一举一动。虽然师父刚才的话使他吃惊,但他仍毫无疑义地认为,师父要做的事一定是对的。
宋正卿怔怔地望着肖长庭,好好的武馆不开,回乡下干嘛?他百思不解。
群雄中多数人脸上愁云密布。他们仍然觉得肖长庭隐退武林据理不足,但对其中隐情怎么也猜不透。
堂上唯有肖芝知道肖长庭为什么要摘牌封馆,隐归乡里。她眼圈一湿,泪水簌簌。她在肖长庭的眼里看到了无穷的委曲和忍辱的痛苦。
肖长庭先洒酒奠祭了父亲的亡灵,然后在三只清水小钵中净了手。他接过朱祥递过的毛巾擦干手后,拱手对群雄道:“肖某金盆净过手了,从此退出武林,即日返回琅圹乡里。日后各位若路过寒舍,切莫忘了到小弟舍下小憩片刻,喝杯清茶。”
“一定,一定。”群雄回答着,一一起身告辞。
肖长庭率肖芝、方耿秋,宋正卿送群雄到堂门外,挥手告别。
肖长庭回到香堂,吩咐朱祥收拾行装,准备起程。此时,沙龙却引一个侍卫走进堂来。
侍卫身穿号衣,满头大汗,风尘仆仆,象是远道而来。
肖长庭心中惊诧:“这侍卫来作甚?”他暗运功力,以防不测,同时向方耿秋、肖芝丢了个眼色。方耿秋、肖芝疑心侍卫是为宋正卿而来,一齐侧身靠拢,挡住了宋正卿。
侍卫却朝肖长庭施上一礼,说道:“大内殿侍卫胡泽奉副统顿罗大人之命,特送书信予肖馆长。罗大人说,他现在十里铺,且有官命在身,不能亲自前来拜会肖馆长,请肖馆长恕罪。”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双手捧到肖长庭面前。肖长庭接过书信,胡泽又说:
“小的有公务在身,不能久留。恕我告辞了。”说罢,双手朝四周一拱,转身走出内堂。
待侍卫胡泽走后,肖长庭展开书信:
长庭兄惠鉴:
闻悉兄长火焚三佛堂,父仇得报,弟极为欢
欣。三佛堂实乃叛党天地会之匪穴,多年来叛贼啸聚山林,袭扰一方,危害甚大。今日兄仗义除贼,功劳显赫。弟自当呈报朝廷替兄请功,共沐圣上浩荡之皇恩。弟有官命在身,不能亲来相贺,万望海谅!
弟罗汉冲百拜顿首
大清道光二十四年X月X日
肖长庭怒目圆瞪,“刷!刷!”将书信撕得粉碎,手臂一挥,嗤!嗤!嗤!碎纸片挟着劲风击在墙壁、石柱上铮铮有声!
肖长庭这一手“摘叶伤人”的绝技,使沙龙和他的三个徒弟看得目瞪口呆。
十里铺。
桃林庄主姚平是方圆百里殷富之首,其父姚云仲在朝中军机处任职,与英武殿总管交情甚笃,罗汉冲率一行御前侍卫便在此歇脚。
花厅里画栋雕梁,富丽堂皇,海棠、牡丹、米兰、茉莉、文竹,幽香四溢。罗汉冲伫立花厅,面色忧郁,心事重重,眼前纵有这许多奇花异卉,却毫无心思欣赏.他此次奉命进山,是为了缉拿天地会副舵主雷震寰的儿子,实际上缉拿雷逆之子还非是最终目的,据说雷震寰在苗山峒养伤之时绘了一张秘图,在被官兵捕杀之前,将秘图交给了儿子,又托孤给天地会的吴妈妈,如今吴妈妈已死,只是雷震寰的儿子还没抓到,总管大人和军机连续两道密谕,命他查个水落石出,一定要把这张秘图弄到手。有了这张秘图,剿灭两湖两广的天地会余孽便易如反掌了。为此他派出大内殿胡玉华等十八侍卫先行进山探听消息,不料胡玉华自作聪明,擅自行动,在清风口中了天地会的埋伏,全军覆灭。他又气又恼,急调官军进山,又亲自率御前侍卫火速赶来。
罗汉冲原想只要捉到了周国忠就定能问出雷震寰儿子的下落,谁知肖长庭为报父仇,率九馆十三帮的人闯入倚天阁,火烧三佛堂。刚才又接到官军陈都司送来的密报,他们在三佛堂的废墟中没有发现任何尸骨,却发现了一条通往后山坟穴的暗道。看来周国忠逃走了,肖长庭是明烧佛堂,暗通关节,勾结周国忠,借火烧堂,掩人耳目。
花厅外,一轮皓月,遍地银光。蓦地,一朵乌云掩住明月,顿时月暗星沉,天空一片魁黑。
雷震寰的儿子叫什么名字?怎生模样?全然不知,只听说他是一个十三四岁的黑脸小子。
茫茫山林找一个不知名的小娃,如同眼前茫茫夜空搜一颗不知名的星星,何处寻觅?罗汉冲心中好不烦躁,拔剑来到厅外。
他右手挽剑,左手捻个剑诀,目视星空,立了个“童子抱月”的门户,接着一声轻喝,手腕一抖,长剑出手勾起数团剑花。他就地一转身,脚踏中宫,剑走偏锋,银光四射剑花错落。罗汉冲得叔父罗兰云真传,一手“八卦剑法”练得入神出化。他时而凌空突刺,时而贴地出击,剑气森森,冷光耀目,剑风指处,花瓣纷落,枝叶飒飒作响。
“大人好剑法!”一声喝采。罗汉冲一个“观音拜莲”,收住剑势,头也不回.问道:
“乌宿镇情况怎样?”
来人正是罗汉冲派往乌宿镇给肖长庭送信的胡泽大内侍卫。胡泽来向罗汉冲禀告,见罗汉冲正在舞剑,不敢惊动,’便悄悄在花厅外站立观看,看到精妙之处,不觉失声喝采。听得罗汉冲问话,他赶紧上前几步,垂手而立,禀道:“肖长庭收的徒儿宋正卿确是三元庄宋翰林公的侄儿,那个小叫花女,确是个女子,据查实是六年前苗山人贩胡彪从长沙拐来的……”
罗汉帅沉着脸,轻轻地嗯了一声。胡泽接着说:“在酒宴上,肖长庭金盆洗手,宣布退出武林……”
“哦!”罗汉冲倏地转过身来,“为什么?”
“肖长庭言受其父临终遣命……”
罗汉冲幽幽的眼里闪出一股异样的光亮,肖谷华是他在怪石林中亲手所杀,立时气绝,哪有什么遗言?他挥手打断胡泽的话:“肖长庭现在何处?”
“肖长庭已将‘三湘武馆’事宜全数交给朱祥,自己带着改名为肖芝的小叫花女和两个徒弟,今天下午已返往琅圹乡里。”
罗汉冲思忖片刻道:“你立即与马、王二侍卫赶赴琅圹,派人把肖家庄严密监视起来。
我先进山缉拿周国忠,随后即来琅圹。”
“喳!““注意,不要被肖长庭察觉风声。”
“小人明白”胡泽领命,匆匆离去。
罗汉冲皱着眉头,仰面凝望着夜空,眼睛象猫眼一样闪着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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