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朋友,所以我只告诉你这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的名字,不叫阿纳。”
“那你叫什么?”
“知牙师。”
“知……牙?那别人为什么都叫你阿纳?”
“因为我是父王的长子,屈射的太阳神。只是我妈要是知道我现在改了名字,一定不高兴。她再也不会抱着我睡时,在一边唱:知牙师知牙师,你是我的小马儿。”
“妈妈抱着睡?哈哈哈哈。”
“笑什么?你妈不哄你睡觉吗?你妈叫你什么?”
“我母亲大人,称我‘小王爷’,或者叫我‘九殿下’。”
“你妈是奴隶吗?”
“你母亲才是奴隶!”
“你敢这么说我妈?”
“哎呀呀呀,别打了、别打了。怎么刚刚还好好的,就又打起来了?”
肩胛骨像是要裂了开来,一只大大的手掌正死命按在肩头,杀意随一柄冰冷的刀刃旋即架在自己的咽喉。
——这可不是阿纳少时的花拳绣腿——辟邪瞬间灵台清明,抽出手来,向面前那人的额头指去。
那人不期辟邪能从昏睡中醒来,措手不及,即便辟邪此招比平日慢了许多,仍几乎被冰冷的内力洞穿脑仁,硬吃一击之下,头痛欲裂,不禁怪叫一声,仰面跌出。待稳住身形,却是不死心,在地上一滚,执刀再进。
辟邪本想一跃而起,奈何手腕上铐住的铁链“哗啦”一响,又将他拖倒在地。他心念一动,两条铁链交错,在那巨汉长刀砍来之际,缠于刀身之上,真力急催,“叮”的一声,竟将那长刀震成数段。
“库勒莫!”
穹庐的帐帘一摔,阿纳站在门前的阳光中。
那巨汉手持断刃,死死盯着辟邪的面庞。
阿纳却依旧在门前执着地替他撑着帐帘。
库勒莫“哼”的一声掷去手中的残刃,站起身来,从阿纳身边走过时,仍不忘向他躬身施礼。
阿纳蹙着眉走进来放下帐帘,穹庐中又有些幽暗,他望着天顶投下的苍白日光笼罩着的冰色少年,像是有重重的心事决议不下,停驻思忖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坐在辟邪面前,解下身上的袍子,披在他赤裸的肩上。
“小九。”
阿纳唤道,向他展开双臂。
而辟邪苦笑着提起铁链,吃力地晃得“哗啦啦”响起来,尚未来得及自嘲,阿纳却已一把将他拥抱在怀中——这拥抱正如多年前的无邪和热情,太过温暖,令辟邪眼前一黑。
“我要杀了那个女人。”阿纳在辟邪的耳边认真地用中原官话切齿发誓,“我要杀了那个女人!”
他的诅咒旋即变成了屈射人飞快的歌声般,以奔马蹄声般的速度,滚滚怒吼出来,辟邪震惊地望着他,几乎没有来得及听懂一句。而阿纳终于耐不住暴怒,跳起身来,握着拳头在帐中怒不可遏地来回踱步、指天诅咒着,卷发在怒火中熊熊燃烧,双目浸透火红的凶光。
辟邪有些虚弱地望着他咆哮,直到他的怒火再次降临在自己头上。
“而你,为什么?留着那女人和她儿子的性命做什么?”阿纳厉声质问。
“我父王有志未竟,杀了太后、皇帝,于事无补。”
“那么你长兄呢?他的性命不值得你杀了整个中原朝廷?”
“我父王……”
“小九!”阿纳打断他的话,“你父王已经死了,每个人告诉我你也死了。你家族俱灭,自己身份已失,已在宫中为奴。此刻不做小王爷、九殿下又如何?难道你不可以自己活一天?”
辟邪仰起面来,望着神情悯然、慈悲犹如佛像的阿纳。“你又如何呢?”他道,“自那时起,你又做过知牙师一天吗?”
阿纳摇了摇头:“我和你不一样,你是父王精挑细选出来的爱子,而我,是他不得已唯一的选择。”
辟邪苦笑:“看,你又比我强在什么地方呢?你我二人,殊途同归,这个时节,无关他人,就是你我死斗。”
“是啊……我该拿你怎么办呢?”阿纳长叹一声,“当年你回离都去,我不停地哭。”
“是吗?”辟邪讶然失笑。
“大单于却劝我说:为什么要哭呢?那个孩子今后回来杀你的时候,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呢。”阿纳道,“我也一直是这么以为。可是今天见你受过的这般折磨屈辱,我却在想,难道你我真不能有一刻的同仇敌忾吗?”
“阿纳……”辟邪从佝偻着的胸膛内透出一声叹息,手指依旧在真力耗尽后颤抖着,拽起膝上的貂衾,遮住身体,正坐直面着左屠耆王,“你我异族异种,怎会同仇敌忾?现今你犯我境,我怎能以一己之私,将中原气数断送给匈奴人?”
阿纳道:“大单于命我等族中贵族悉数学中原文礼,细知中原史法,你们汉人说的忠孝节悌,我们又哪样不是一般地尊崇?说什么异族异种,屈射人何曾毁你宗庙殿堂,谤你儒、释、道三教?中原气数自你先帝驾崩那日起就开始内耗干净,努西阿河对岸的连营中,哪有一点齐心协力,每个人,包括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心怀鬼胎?”
“阿纳。”辟邪肃然道,“我心意已决,投诚于你是万万不能的。我知道屈射人会不惜余力地取我性命。也知道你将我藏身在自己寝帐中的好意。我十二岁开始饱受煎熬残喘至今,未竟一事,叫我如何不爱惜我自己的性命?只是因此对你欺瞒,诺你倒戈之事,我无以内省我心。我这些年一直告诫自己,我不是宫中贱役,亦非谋臣刺客。亲王之子……”
“亲王之子,我即国体,国体即我,战死而已。”
——阿纳与他一同道。
辟邪转来的漆黑的眸子却太过空灵,似乎从中可以看见从前、现在,而其上决绝的黑暗,汪洋一片。
“你为颜铠哭过吗?”阿纳问。
“只愿是每一夜。”辟邪道。
阿纳站起身来,走到帐门前,掀开帘子,冲着外面明亮阳光里耿耿于怀站着不动的库勒莫道:“我要知道他都见了谁,你问出来。若没有答案,人却胡乱死了,我一样拿你是问。”
库勒莫露着白牙,咧开嘴笑了。
八月初二日,屈射成人节的献牲日。朔日东门有奸细混入,惨死二十余人,其中不乏左屠耆王身边的骁将,更加前几日铁兰妃子莫名死了,因此即便是过节,屈射各族中谣言四起,心怀愤懑者众多。正午贵胄们的聚会就在王帐南门外。高台已备,火盆烈酒俱齐,左屠耆王脸色阴沉地带着随从登台落座,这日热闹未起,已是意兴阑珊。
不刻祭司奏请洗牲,左屠耆王敷衍地点了点头。
今年适逢大战,祭献的牛羊又比往年多了一倍,待披红挂彩的牲畜鱼贯入内,环坐于台下的贵胄们终于有些笑颜。祭司正支使着人七手八脚地拆开牲畜身上的锦缎,取了泉水泼洒,正忙到一半时,忽见左屠耆王几乎是跳起身来,立在正座边。
人群耸动,不刻便见两对前导的武士在人群“嗡嗡”作响的疑惑中走上台来,先向阿纳躬身问了好。这四人头上的帽子都簪了上等的貂尾,所佩弯刀都是金灿灿的刀鞘手柄,皆是大单于行銮中最上等的武士,待他们将低级的祭司悉数赶下台去,恭谨设了几案广榻和凉棚后,熟知大单于日常排场的人群终于爆发按捺不住的欢呼。只见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扶着武士的肩缓缓走上台来,慢慢坐在阴影下的榻上。阿纳躬身上前,单膝跪在地上捧住他的手亲吻。
近几个月来大单于甚少露面,王帐中仅有只字片语的消息传出,令人不禁多生忧虑,而今突然君临行銮之外,果然是举国同庆、群情振奋,虽然依旧看不清大单于的面色,人众都站起身来,眼噙热泪,举起双臂,山呼万岁。
那受伤后久居行銮不出的老人似乎依旧精神不济,只能点头向阿纳示意。
“安静。”阿纳领了均成之命。
一个仗刀的武士便站在台前大喝道:“众位王侯,大单于有口谕。”
“喝!”人群齐声领命,瓮然摧人心折。
那仗刀的武士见众人安静落座,翘首以盼,才扶着刀,朗声道:“大单于口谕与我,今年成人节与往年不同,王师南下,屯兵于努西阿河南北,不消几日,必破中原。我屈射人征服草原各国,山林湖海,弓矢火弩,俱已无惧。但今日成年的少年,却从未见过现今这个大阵仗,当年大破戎翟人时他们还未生哪!今日之后,他们却会驱马奔赴努西阿河畔,在他们挥洒碧血之际,定先斩尽了敌骑,蹄下刀下是敌人血流成河。少年恣意,人生如此,古来又有几人?”
人群哄然一声赞叹,像是拍在礁石上的浪涛的声音。
那武士接着道:“恰逢此盛世,大单于因此道:这些牲畜之血哪里配得上今日的少年们,必定是要人牲的。”
“啊……”台下的贵胄们不如说是惊呼了。王帐自均成继位后久废人牲,年轻的贵族子弟只能在祖父辈的口中遐想奴隶们在祭祀之前悲鸣的哀叹和无助的乞求,更遑论这些未必见过断肢残尸的少年。
阿纳的面庞在阳光下倏然扭曲,扭头望着凉棚阴影下的均成。
“大单于……”
均成却已竖起了手掌,止住他的语声。
“带来。”武士喝道。
人们鼓噪着站了起来,库勒莫虽然父辈是奴隶出身,此刻却也按捺不住好奇和兴奋,在神色阴郁的阿纳身边不住搓手傻笑。
“哗啦……哗啦……”
王帐深处传来铁链在地上随脚步拖行的声音,一条苍白的纤细身影,从高台之后慢慢转出,他手足都由精铁锁链缠住,每行一步,都甚是沉重。这些锁链的另一端,却是由十六名精壮武士紧紧拽在手中,另有四名大单于驾前赫赫有名的武士,如临大敌般扶刀同行。这只着了一件白色长衣的单薄少年虽在此刻的凉风中微微颤抖着,却因他们冲天的杀气和恐惧更加夺人双目,犹如万丈冰山蚀地,漫行而来。
“这便是昨日的奸细!”有人先嚷了出来。
顿时台下如同炸了窝一般,叫嚷哭号,操刀执刃,赌咒发誓,若非那些押行的武士怒目而视,早有人冲上前来。
“大单于!”库勒莫却在台上高吼了一声。
他的声音着实洪亮,非但均成有些体弱不耐地挪动了下身体,连台下喧嚣的人群也被他喝住,竟噤声等他言语。
库勒莫涨红了脸,道:“这个人,不是什么奴婢!夕桑雪山一战,中原领头的就是他,连大单于听闻,也赞叹过。他昨日虽害了我们那么多的手足,但他的手段胆识,我却还是佩服的。左屠耆王要我审他与谁勾结,任我使尽手段,令他死去活来,也未听他半句哀求,哼也未哼一声。这样的汉子,这样的英雄,不应当像牲畜般被屠,求大单于将他从容体面赐死。”
这番话几乎是吼叫出来,振聋发聩,台上台下都是半晌的肃静。只有那铁链曳地之声,单调得令人烦躁。
阿纳抿着嘴唇沉吟着,不自觉地向前半步,却听均成的武士怒道:“滚下去。”
库勒莫握紧了拳头,见阿纳向自己摇了摇头,哀叹一声,跳下台去。人声又开始“嗡嗡”作响,各自低低议论。
如此争执,辟邪却恍若未闻,赤足踏上为献祭牲畜清洗过的一块光滑青石,带着铁链敲打青石悦耳的声音,迤迤然安坐,尊然凛然,如玉佛驾临在信众的瞩目中。
祭司倒是有些手足无措,几人凑在一起,匆匆低语着,要从记忆里拼凑出人牲献祭的礼仪来。一个祭司先行走到辟邪身边,舀起清水,自他头上慢慢淋下。
阿纳走近均成身边,道:“父王……”
即便是在阴影中,他仍能被均成眼中的厉色刺痛。
“请大单于旨意,人牲已清洗干净,现在要他的头颅吗?”
“先要左臂。”大单于看了一眼左屠耆王,缓缓地宣赞神谕。
屈射虽废人牲日久,但要论之前最有名的献祭,只怕要远推当年山戎使者红孤儿了。
这件事有太多传言传闻,更是被穹庐中的妇人绘声绘色地讲得细致,从一开始红孤儿左臂被折断的惨叫,到他肠子从肚子里拽出来的声音都学得各有千秋,难分伯仲。“再闹就把你当红孤儿捉去。”孩童们瞪大眼睛听着的时候,总有这句话紧跟着。因此在座人等听“左臂”二字,想到中原这等一流人物就要被折辱虐死,都在即将到来的残杀景象前兴奋得发抖。
辟邪还记得清楚当年阿纳为他描述的红孤儿受刑之惨状,他那时震惊之后,只是笑道:“怎么可能是真的?”
“只怕比小王子说的还要惨些。”回答他的却是谢伦零。
他犹记得这个惨烈的逸闻几乎是个天大的秘密,在他回京之后,不敢向任何人诉说。辟邪能想象自己若是讲给颜镶听,他一定会转头就向郑王妃告状,郑王妃便会看着自己哀叹道:“殿下,不祥之事,岂可随口乱讲?吓到兄弟们可不好。”
他此刻看着刽子手走近,知道自己将变成屈射人口中惨死的恶煞,只是正如红孤儿,一样无人在中原替他传唱。他叹了口气,向刽子手伸出左臂。
那刽子手在他面前俯下身来,如同要亲吻主子手背的奴婢,将他雪白的手指握在手中。
“呼”的一声,刽子手举起了重棍,举在半空。
“且慢。”阿纳终于忍不住叫出声。
而重棍已然呼啸着砸了下去,骨折的脆响令人毛骨悚然,伴随着围观的屈射贵胄心满意足的叹息。辟邪小臂的断骨已经刺破皮肤裸露在外。
然而屈射人却没有听到期待的惨叫声——辟邪佝偻着腰,整个人转瞬变得更加惨白,浑身战抖着大口透气,望着自己的鲜血滴落在青石之上,令他一瞬间支离破碎的意识渐渐聚拢来,疼痛锯齿般切开他的意志,他拼死咬住嘴唇,未曾松口呻吟一声。
刽子手并不喜欢这件差事,尤其是在库勒莫的怒视之下更不知道应当如何拿捏分寸,听左屠耆王叫了一声“且慢”,忙停住手,仰面等着高台上的消息。
“父王。”阿纳上前道,“这人来到大营中,勾结的究竟是谁,仍未问出,如此就轻易杀了他,恐那奸细日后生出大事端。”
均成的声音仍然虚弱,却带着深深的失望,扶着凉榻叹道:“孩子,他来找谁,你我心知肚明,你用心良苦要留他的性命,他却不会领情的。说什么那奸细不曾找到,不用着急,那人就要来了。”
阿纳举目南望,谢伦零消瘦的身影正利刃般切开人群,缓缓行来。屈射人的王帐中早无此人出入,这两年来他也再非大单于驾前最倚重的谋士,只怕连听到他说话的人也没有几个。然而这满座贵胄,为他于断琴湖一役所救甚多,更加无一不是他的学子,中原学问皆拜他所授。因此人们多有起身致意者,像随他脚步激起的波澜。
他走至台前,望了辟邪一眼,满面痛惜地蹙着眉。
“先生。”辟邪从胸膛中挤出声音来,旋即便放弃在剧痛中的挣扎,安心昏死过去。
谢伦零身边的仆人奔来,一把推开刽子手,将辟邪挡在身后。台下诸多人众见谢伦零径直登上台去,都翘首观望。
阿纳待谢伦零向大单于行礼完毕,在一旁拱手施礼:“先生。”
谢伦零望着他,叹了口气道:“左屠耆王,你不认得他是谁吗?”
“认得的。”
“大单于可知道他是谁吗?”
阿纳看了一眼神色漠然的均成,道:“大单于应是知道的。”
“大单于既与其父惺惺相惜过,后人也当相互珍重,这才是贵重的人品。若其时不能容他战死,就当允他从容自尽,何以用牲畜之刑待他?”谢伦零道,“我听得左屠耆王逼问他的来意,何必多此一举?他来这大营之中,除了我之外,还能寻谁谋划?我已鲜涉屈射朝政,左屠耆王还有什么担忧?”
阿纳道:“此次他却不是一个人来的,当日还走脱了一个人。以他身份之贵重,何以让那人先行逃脱,自己断后?这次来定有事关大局的密谋。若说先生未授以良计,我却很是不信。”
谢伦零笑道:“那人先行走脱有什么奇怪?”
“哦?”阿纳蹙起眉来,“愿闻先生指教。”
“那人是伊次厥的儿子。”谢伦零道。
凉榻上的均成终于微微侧了侧身,向谢伦零招招手。
谢伦零便走入了笼罩着均成的阴影中。
均成此时已然五十三岁,常年征战,风霜却未曾在他面容上留下过多印记,尽管重伤之后迅速老了些,最近稍显清癯,但神情仍如他壮年,湛蓝的双眸宛若天空,其中自有天神在宁静俯视。
“你应当替我杀了他。”他慢慢道。
谢伦零微笑道:“我是中原人。”
均成恍然大悟似的大笑起来,笑声如日行雪山,依旧朗朗——自大阏氏闼穆阿黛战死之后,阿纳便很少见过父亲的笑容,此刻大单于与谢伦零依旧投契,即便是人分两国,势如水火,仍是至交知己,多少故事一言道尽。“英雄”二字不过坦然。
均成在大笑中蹙起眉来,抚着胸口的伤处叹道:“远仙、远仙。我该拿你如何是好?”
谢伦零道:“若我是当今朝臣,大单于不妨就将我和那孩子一同处死。但大单于也知道,我虽是中原人,却和努西阿河对岸的那些人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谢伦零道:“我自断情湖一役之后,几乎从不饮酒。大单于是否还记得有一晚,我痛饮高歌,欣喜若狂,竟醉了两日两夜?后人恐我就此死了,还惊动了大单于来看视。”
“那确实是少见的。”均成点头,“我还记得你我初识时你甚爱饮,若论恣意,不过就是那一次罢了。”
谢伦零从怀中取出一只羊皮的袋子,里面拿出的东西视大小厚薄,应是一件折子,只不过外面又由一层油纸包裹。谢伦零展开油纸,将其中已然陈旧的折子托在手中,走得更近了些,呈给均成看。“那日我收到了这封书信。”
均成不过看了两行,便抬起头来,诧异地盯了谢伦零一眼,然后认真读了半晌,到最后又返回头上,再看了一遍,才慢慢放下,交还给谢伦零。
谢伦零小心翼翼将书信收回羊皮袋中,又道:“若大单于破了中原大军,继续南行之际,一路上阻碍重重,若有一人能为中原民心所向,结果只怕相去甚远哪。”
均成沉思了片刻,目光忽变犀利,盯着谢伦零的眼睛道:“在此之后呢?”
谢伦零惨然笑道:“他被残害成什么模样,左屠耆王都知道。哪里还有什么然后?”
均成坐正了身子,道:“远仙,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不过是想拖得一刻是一刻罢了,那个孩子是我旧主之子,我岂能眼睁睁看他被虐杀?”谢伦零苦笑道,“我虽不愿见屈射破了中原,一样也见不得当今皇帝在位一天。若大单于的铁骑果然势不可挡,我愿意陪大单于、左屠耆王、我主上南下,先复颜王之仇,再与屈射周旋,后谋复国。”
均成细细品味着谢伦零脸上坦然无赖的神色,良久,翘起嘴角来,微笑着招了招手,旁边的武士赶上前来搀扶。
“听说那孩子宁死不屈,你当好好劝劝他。”他站起身来嘱咐。
“是。”谢伦零道。
“后谋复国?”均成站起身来,一边摇头似乎是在自语,“那孩子能活到那时吗?”“父王?”阿纳见均成扶着武士径直要回王帐去,忙问。
均成回头望着他道:“他就算了。换个戎翟人。”
黎灿自舍了辟邪,被屈射人紧追了一日。好在这匹汗血宝马非但快得如同风驰电掣,更是耐力惊人。自晨至暮,终究没有叫屈射人赶上。因此一入暮夜,屈射人便更难以追踪,终被他顺利逃脱。
他心中稍定,才自东拨马南下,虽耽误了一整个白日,却终究令屈射人估不到他的行踪,若能平安回到中原大营,总是值得。
但行到次日黎明之际,黎灿不免忧虑——身下的这匹宝马,已是强弩之末,不住地“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他不得已勒住马,跳下来让马匹休息,自己摸索身上携带之物,不禁苦笑:果然是手无寸铁。若此刻遭遇屈射人,当真是束手待毙的份。抬眼却见东方天空之上秃鹫苍鹰盘旋,他知其下必是杀戮刚过,满地横尸,不禁心中一动。
若能遇上中原战胜之兵,固是上上大吉。退一万步讲,若行事小心,或失主驽马,或断刀残剑,总能求得一二。他因此当机立断,舍了南下的道路,又向东折去。
乌鸦如一团乌云在晨曦碧天中笼罩着刚刚沉寂的战场,犹如失魂附体,不住苦痛地尖啸。黎灿仰头叹了口气,在两三里外止步跳下马来,伏地倾听——再未闻人马行进突击之声——他小心缓缓逼近,不刻便见数百死尸散落各处,正为草原的猛禽啄去双目断肠。
黎灿牵着马,徜徉其中,只见伏尸都是屈射人装扮,应是埋伏在此的一支巡哨眼线。他俯下身来,在死尸手里夺过短刀,掂了掂又不甚如意,只得再寻。忽听呼啸一声,一支利箭打在他的脚边,立时四处黑衣轻骑奔涌,一支人马快刀利箭地驱开秃鹫,在“扑啦啦”羽翼振风中逼近。
“啊,我道是谁。”为首的大将笑道,“原来上当的不是屈射人,倒是你。”
“赤胡?”
黎灿大惊之后大喜,尚来不及展开蹙起的眉头,赤胡见了笑道:“瞧你这愁眉苦脸的模样,定是从监禁中逃出来的。你主将知道,岂不震怒?”
黎灿奔上前去,挽住赤胡的马:“将军,有要紧的事相商。”
赤胡自认识他以来,一直佩服他的张扬洒脱,鲜见他如此惶急,忙跳下马来,被黎灿一把拽住,欺身耳语。
“我与辟邪身负要命出使屈射王帐……”
赤胡听到此处,先抽了口冷气,道:“难不成是去见左屠耆王阿纳的?”
“自然不是。”黎灿瞪了他一眼,“莫要乱加揣测。既是要务,也不会多做透露。如今事关中原气数的信物就在我身上,辟邪却因断后,被屈射人俘去,生死不明。”
赤胡大惊失色,一把抓住黎灿的衣襟,道:“你竟由得他身陷在王帐?若六爷有个闪失……”他打了个冷战,沉吟了一瞬,又道,“不,倒是不会。那人定不会伤他。”
黎灿抓住他的手腕,道:“先且不论他生死,若信物不能送回行銮,就白白要他遭了这些罪。”
赤胡道:“我这里发兵两千,护送你回努西阿河对岸。”
“这样太慢了。”黎灿道,“我孤身往回赶是最好。若这两千人在我身后两翼拦截追兵,才是要紧。”
“这定是有的。”
黎灿又道:“王帐中的消息,右骨都侯善诺一部十日之前便离开王帐,去向不明。若将军见着踪迹,必报于行銮知晓。”
此刻赤胡的部将为黎灿牵过两匹良马,奉上铁枪、长剑及弓箭等,黎灿一边负在身上,一边见赤胡调兵掩护自己行踪,又分兵一路自东向西横亘草原搜寻善诺一部踪迹,便问:“将军何去何从?”
赤胡道:“我自带精锐,务必寻得六爷辟邪的下落。”
“他若活着,必是困于阿纳营中,你如何能近得了他的身?”
“以六爷的武功,阿纳如何困得住他?如有机会脱身,我就在左近也方便接应。就算遇他不上,能造些混乱,令他有机会逃脱也好。”
黎灿苦笑道:“将军可知他现在内伤沉重,命在旦夕?这般莽撞,不啻孤军深入的大忌。”
“若救不了他,我家王爷知晓了,定要重责。”赤胡上前拉住黎灿的手,又道,“你我这里分手,都务必成功,不然这天下……”
他忧色深重,黎灿见了,笑道:“我原也不在意什么天下,只是被辟邪诓了日久,不得已来做这些杀伐的勾当。愿这天下不辜负你我,能容我们安安静静吃上杯酒。”
赤胡跃上马去,向黎灿点头致意,领军向西。
这路人马行险不住向西南行进,终于为左屠耆王左翼驻军察觉。大将葛生亲至王帐,禀明阿纳。
“这股人马就在东翼游荡,甚是恼人,大王请看。”葛生指着地图示意给阿纳,道,“若他们继续向西南方向进发,定会切断右骨都侯即时南下的通路,只怕有碍大王大计。”
阿纳道:“这支人马竟不知如何凭空生出来的。”
葛生道:“臣亦是不明,有失察之罪。但东方的驻哨近来都一一失了联络,恐有中原人在那处不住伏击,令我折了好多人马眼线。”
阿纳道:“如此只有我们提前动身,在他们追上善诺之前,一举歼灭。今日是成人节的最后一日,明日就可以出发。”
于是大将开始议如何启程,带同人马数量等事,至一半时,有仆人上前在阿纳身边耳语,道:“王,他醒了……”
阿纳抬手止住他的语声:“谢先生同他讲过话了没有?”
“先生刚进王帐,这时只怕才到呢。”
“各位自便。”阿纳径直站起身来,众人忙起身致意,目送他走了出去。
在雪山里狩猎千年的白狮要远走了,
因他雪球般的幼狮已经爪牙锋利;
在青天中盘旋了万年的大鹏终于要高飞了,
因他蒲公英般的雏鹏已经羽翼丰满。
照耀大地百万年的圆月也会西沉的,
因东方的太阳升起来了。
八月初五是成人节的最后一日,这天原本是各部各族在大会后分散回各自属地,而今大战将至,刚刚成年的少年们正在告别母亲姐妹,前往各亲王阵中,营门前是依依惜别的家人们,正在高歌。
阿纳若有所思,仰面听了一会儿,仆人已经打起帘子待着。一进寝帐,便见辟邪斜倚在枕上,打着夹板绷带的手臂横置在前,不远处千人同颂,隆隆似雷的歌声摧折心神,他体弱之下,不耐地微微颤抖。他身边的谢伦零恭谨侧坐,并不置一词,只是静静等着阿纳落座。
“不知道谁是那个顶替我的倒霉鬼,最后还是献了人牲吗?”辟邪微微有些气喘着笑问。
“最后斩了戎翟人的首级,各家贵胄才没翻了天。不然也是要大闹一场的。”阿纳叹气,又向谢伦零点了点头,“先生刚到?”
谢伦零道:“刚请过脉,还没有谈正事。”
“如何?”阿纳问。
“虽不见好转,但左臂伤势未曾令病症恶化,也算是意外了。”
阿纳竟展颜笑了:“你的病症,在这里养上一阵自然就好的。这里天南海北来的巫医都有,总有一个管事的。”
辟邪道:“承左屠耆王的情,我却不想久留。”
谢伦零道:“主子爷容禀,得大单于首肯于奴婢,愿以举国之兵助主子爷南进,雪颜王之冤,复举族之仇。”
“先生,此事我已回复过左屠耆王,不论由他还是由大单于作保要为我父亲复仇云云,我都不会答应的。父王一身磊落,驻守边境多年,怎会忍心见有人假匈奴人之手,以屠戮中原百姓为代价为他报仇?更不用说所谓复仇雪冤一事,只是涂炭中原生灵的借口,我父王大人并不齿于担上这个污名。先生虽是颜府家奴出身,但与我父王多年来一直情若兄弟,不当不知我父心意。”
谢伦零道:“主子爷说的都极是,只是大单于前几日见主子爷受刑依旧不失中原贵重亲王坚贞品格,自然想见中原民士何等不屈。大单于南下中原,愿屈射人归化中原人情礼法,开化农耕,不受游牧风霜与各族残杀之苦,大单于心中慈悲,绝无意屠戮中原百姓。”
他说到这里,辟邪已举眸不可置信地望着他:“先生……”
谢伦零摇了摇头,道:“主子爷心中有疑惑是自然的,但是,大单于已应允了,南下之后,绝不称帝中原,而愿扶主子爷登基继位,摒除奸佞,重振中原朝纲。”
“什么?”
穹庐中能听见寒气从辟邪双唇中透出的呜咽声。他因为一瞬的晕眩,辛苦地慢慢闭上了眼睛。
“小九?”这一瞬的失神在辟邪身上已是失态的地步了,阿纳不禁担忧地伸出手来,扶住他的肩头。
辟邪勉强展目,道:“先生,不错,以那些毁谤小人的话说,我父王于先帝在时,可称权倾朝野,不可一世;加之失职于靖德太子殉国,之后仍手握重兵,最后敢于举兵犯禁,是我朝有史以来最大的逆臣。但是我长在父亲身边,每一日的言传身教,都知道他对先帝、对朝廷从无半分不臣的妄想,他一生所想,都是荡平藩镇,远逐鞑虏,开疆辟土。殚精竭虑之际都不曾有一刻为自己想过一丝一毫。要我以颜王嫡子的身份继位中原?轻易允了这等大逆不道的事……”他冷笑道,“先生救我,非故意陷我于这不臣之地;只是先生与父王可谓心意交契多年,此刻扪心自问,我一条性命,是否值得先生辱我父一生雄志英名?”
谢伦零骷髅般死气沉沉的面容被内心的火焰煎熬,挣扎着几要崩塌,他的双手剧烈地战抖着,伸出去似乎要拥抱辟邪,却又在羞愧中踌躇,最后慢慢放在自己的膝上,竭尽全力方平静下来,匍匐于地,道:“主子爷,这件事势在必行,万请看在中原万万苍生的面上,珍重性命,存志复国。主子爷,念在少小从奴婢读书、共退伊次厥的情分之上,也自问一声,是否信得过奴婢?奴婢坚信:若先王在世,此刻一样会命主子爷允了大单于的盟约。奴婢也盼主子爷能同奴婢一样坚信不疑。”
辟邪望着谢伦零艰难起伏的肩背,知道即便敌首在场,这世上唯一爱自己胜过家人故土的人也不会对自己存半点虚妄之言,然而“僭夺帝位”,却绝非自己所知的父王所愿——他一时不堪混乱,扶枕强作体面,不住喘息,如被拷问得筋疲力尽时的无助呻吟。
“今日主子爷与奴婢言尽于此。”谢伦零叩首,“奴婢……”他自知再无可多言之语,叩首起身告退。
他走至穹庐门前,忽然又回首望着辟邪,眼中竟是通透的欢喜清明,道:“湛没有白疼你一场。”
穹庐一明一暗,谢伦零像带走了其中大部分的空气,辟邪与阿纳彼此盯着对方平静深渊般的眸子,都没有半分的退让,在剑拔弩张中微感窒息。
“小九,你说我为你父王兄长复仇,都是为占你中原江山的借口。枉你我生死交情一场。”
辟邪冷笑道:“你我有那番过命的交情,只是因为当时同仇敌忾。我知道你仰慕我长兄,只恨不能替我生在颜王府中;我也相信你乍闻我兄长死讯,也当痛哭失声。你责难我胆怯,不能杀他们个痛快。你可知道我亲眼所见,我兄长迎着我父王的剑锋而去,他最后一刻因信我父王大志,没有一丝悔恨犹豫,竟还在微笑。他们每一个人,死时都信自己光明磊落。我自残身体至今,每时每刻所受折磨岂是你在穹庐之下举杯痛哭可比?但我眼中一样每时每刻皆是我父兄鲜血,促我苟且至今。你那复仇的心气,与我父兄为之殉身的天下,岂能相提并论?”
阿纳叹道:“那日得了你全家被杀的消息,当晚我便带刀轻骑离了王帐,自带林先行了六百里,直到努西阿河之阳。那时已是春日,满目皆芳,翠色草原连接蓝天,无尽无垠。我在那阳光下,却是孑然一人,我在想,知道我是知牙师,知道我爱被母亲怀抱着入睡,知道我只想孤身游荡,一路向西的人都死绝了,那我也一并死了,从此就桎梏在阿纳的身体里,再没有一日的自由。我为自己大哭着,痛哭着,那时才是我听到你们死后第一次痛哭起来。那不是仅仅因为仰慕的长兄亡故,不是仅仅因为我生死之交死于非命,也是我自己的心里最后那片血肉死了。”
“啪。”——是辟邪的眼泪滴落在阿纳手背的声音。
在一瞬的寂静中,这声音如此清晰明白,辟邪震惊地抬起手来,将泪水从没有表情的面上拭去。
“那日在努西阿河见到你,我便觉得自己又有了点活气,总觉得那敌首虽然可憎,却似曾相识。我只知道当日你父王引来见我的,不是什么靖德太子,亦不是你兄长,却是你。命中注定,你我互相杀伐,果然天不负我,又等到了你,你必不知我心中的欢喜。我道你已无国无家,少时共游中原的誓愿,竟能如愿以偿,你还是颜久,我还是知牙师。但愿一日干戈平息,你我都能再次自由自在。”
“阿纳,生在亲王府邸,从没有自由自在。”
“不错。但你当知道我愿你归降屈射,并非只为用你才智,占你中原。”
如此厚重的情义,让辟邪心生不忍与不祥,眼前一团团红云又在飘浮,阿纳的面庞似乎沾满鲜血——他摇了摇头,道:“牙,你情义深重,是大慈大悲的人。”
他并不自知此时的声音是如何虚弱,只觉阿纳突然握住了自己的手。
“小九。”阿纳冲着他的面庞大声唤道。
“若有来世,我带你去寒州。”
“这般水米不进地睡,可是要死的。”是阿纳在摇晃他的肩膀。辟邪勉强睁开眼睛,虽然阿纳的面容仍是模糊不清,但眼见得颜色稍和。
库勒莫在旁边来回踱步,不顾阿纳的忧心忡忡,唠叨道:“明日就要启程,王还是早些安歇。”
天顶上不见阳光,定是深夜了。阿纳揉着眉心,显然耐心耗尽,就将暴躁。帐帘一响,是堨给走了进来。
“怎么来得这么迟?”阿纳不豫。
堨给忙道:“阏氏就是不肯出来,我可是大大得罪了,才请到这里来的。”
他击掌,便见慈姜缓缓走入,她身后用利刃抵着她后心的武士才收了刀,躬身退了出去。
“你来看看。”阿纳对慈姜道。
慈姜展颜笑了,露出母狼般的白牙:“他快死了,又少个屈射人。”
阿纳冲她冷笑道:“他却不是屈射人。你祈愿努西阿河与我对战的中原敌首能全身而退——看,他如你所愿就在眼前。贺里伦的天神虽对你说他就是我命中的克星,只可惜他就要在这里死了。”
慈姜笑道:“你自己的营帐给他用,又关切到这半夜三更,虽然他确实是中原人,但要说偏偏是你最忌惮的那个,我却是不信。你要我治他,你敢吗?”
阿纳站起身来,一把将她高挑却清瘦的身子拽到辟邪身边。
“他如果死在今夜,你也一样。”
慈姜扭过头去,望着阿纳,嗤笑道:“哦?我怎么记得你留着我,是准备给你父王殉葬的。”
“那太过遥远,要是有合适的理由,我也不介意是今夜要了你的性命。”
“有趣。”慈姜细细打量着阿纳的神色,道,“我倒要看看这个人活过来之后,最后是怎样要了你的性命。”
她在辟邪身边坐下,捞起他的右臂,问脉之后,再细细倾听辟邪呼吸,最后道:“续命而已,药却是有的。”
堨给问明了地方,急忙奔了去取,回转时捧着一只鹿角药盒,其中六颗药丸,表面还甚是湿润,看来是新近炼制。
“没事炼这种药做什么?”
慈姜冷笑道:“这是给大单于炼制的,我倒还是想多活几日呢。”
她以银签挑出一颗来,对阿纳道:“这种东西,饮鸩止渴,你若现在有其他的法子,倒不如留着这药对付你父王。”
阿纳愠道:“不要多言。”
慈姜柔声对辟邪道:“中原人,你现在呼吸紊乱,咽喉肿胀,我想你也吞服不了这个药丸。如果你耐得住,我取水化了,你慢慢饮下。这药丸难得,你可忍住,不要吐出来。”这番柔声款语,自她来到屈射就不曾有人听到过,只觉她眉目口角都是极媚的嫣红,与往日判若两人,仿佛对人施了巫术一般,叫人心驰神往。
“好。”辟邪望着她微笑。
阿纳已不耐烦地催道:“少说废话,快些就好。”
一时有仆役取来滚热的水,慈姜将药丸投入水中,用鹿角棒轻轻匀开,帐中顿时腥气冲天。人们捂住口鼻,看她将一碗赭色的药水,端到辟邪嘴边。
慈姜笑着问他:“如何?闻到这味道,你还敢吃吗?”
辟邪想要挣扎起身,却着实无力,慈姜体贴地托住他后背,令他倚在身上。辟邪对她摆了摆手:“还是我自己来吧。”
他只得一只右臂能用,慈姜见他手颤个不住,仍是不敢放手,替他轻轻托住水碗。
阿纳向堨给使了个眼色,堨给忙凑过来,将慈姜请到一边:“我来。”
辟邪叹了口气,凑近那药碗,一时腥膻之气直冲腑臆,又觉天旋地转。
“小王爷,小王爷。”堨给忙唤。
辟邪对他苦笑,仰首将药一饮而尽。
自咽喉至脾胃,没有一处地方能耐得这令人作呕的气味,他俯身于地,在众人怜悯的沉默中强忍不吐。然则那药力却发效得极快,不刻便觉心口被炸得剧痛,只有暇蜷缩成一团,药力顺着血液横冲直撞,四处奔流,所过之处,盘结在肺经的郁积的真气被搅得粉碎。他知道此时是顺行真力的关键,拼力挣扎着坐直身姿,稳住心神,将千丝万缕的真力,缓缓聚拢,慢慢向肺经疏导,不知过了多久,才觉肺经稍畅,药效也发散完毕,一头栽到裘褥之上。
这是攀过雪山之后,睡的第一个好觉,良久之后,忽觉左臂疼痛,全身颠簸甚苦,睁目时,却见堨给坐在身边,头顶上车篷摇曳,原来已在行军路上。
“小王爷觉得如何了?”堨给应当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辟邪才睁开眼睛,他便立时询道。
“原来心口痛得厉害时,根本不觉得其他伤处疼痛,现在左臂倒是痛得紧。”
堨给道:“之前有巫医换过药,稍有疼痛是应该的。看来已度过那命悬一线的时候,左屠耆王定要欢喜了。”
“这是去哪里?”
“从王帐出来,向东南方向行走。”堨给道,“与右骨都侯会合。”
阿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渐渐行近。只听他道:“回了王帐能如何?王帐里谁能劝得动他?”
“大单于却说过,并不一定要劝动他。人活着就好了。这般行军折腾,只怕路上有什么闪失。”
“我倒是怕王帐里闪失更多。”阿纳道,“远的不说,就说你们四个,库伦在他手里死了兄弟,这一路回去,我就不是很放心,况他在大单于身边随侍得近,想要做点出格的事也是简单得很。”
“大王如此说,我们也是无言以对。”那人也甚是无奈。
“不就是这辆车?”有人说了一句,听得衣袂拂风之声,车身一沉,已有人攀上车来。
堨给伸手握住藏在辟邪被褥下的长刀,在车帘掀起时仍作镇定,望着来人笑道:“正听大王说到库伦,不想当真来了。”
那汉子目中精光四射,看了一眼车中已然清醒的辟邪,对堨给狞笑道:“哦?你耳朵倒是挺好使的。你父亲家里那点事是不是日日夜夜都让你听得清楚。”
城府深如堨给,竟也一瞬间变了颜色。辟邪已然能感到他握住刀柄的手指又紧了一紧。
“库伦。”他身后立时有人赶了上来,剑拔弩张之际,一把抓住了库伦的手腕,将他拖下车来,“小王爷恕罪。小人是大单于驾前侍卫萧博,敢问小王爷今日觉得安好些吗?”
辟邪扶枕点头,道:“多承大单于挂念。”
阿纳催马过来,俯身向车内看,见辟邪已睁目能言,大是欢喜,笑道:“这边有能专治他内伤的医师,一日间能有如此好转,痊愈也是眼前的事。若依了父王带他回去,恐又有耽误。”
萧博想了想,笑道:“大王说的甚是在理,但请不回小王爷,大单于必定责怪,倒不如我们四人就陪着大王和小王爷走这一趟。”
“岂敢劳你们四位大驾。”堨给笑道。
库伦冷笑道:“不怕的,成人节当日就该陪着小王爷走到底的,这时算我们四个好好地将功补过。”
“这四人中除了领头的萧博,库伦最是凶悍,库勒莫在军中无人能敌,而他却是实实在在的刺客。另外两人叫作咒咒和叶菲莫为,亦是他同门中的高手,共在大单于驾前。”堨给一边将热粥喂与辟邪,一边解说,最后压低了声音道,“六爷若想脱身,行军中应是最好的机会,无奈这四人武功着实太高,只盼六爷的真气再凝练些,方能摆脱这四人纠缠。那药既然能助六爷渡过难关,还当日日吃了才好。”
“不敢再吃了。”辟邪道,“吃得一丸时,便觉真力充盈过甚,要化了那些真气,实在辛苦。要想法回去,还需时日。我只是疑惑阿纳此行会合善诺是什么缘故,非但他要自己亲自出马,更是瞒着王帐中其他贵胄,烦兄长多多查探。”
“启程之际,左屠耆王已将你交给了我,谆谆嘱我要保得周全,况我离去,也一样不能安心……”
他两人声音极低,才说了一会儿,便听库伦在外冷笑道:“怎么?报了我们的名字就在商量怎么对付我们了吗?我就说中原奸细不能交在中原逆子手里。”
辟邪向堨给点头,两人伸手相握,算作互道珍重。才松脱了手,堨给便抽出刀来一跃而出。兵刃相交,武士呼喝咒骂,闹了一会儿,听堨给大声道:“另请高明吧,这里妥妥会说中原官话的何止上百?没来由糟践我一个玩儿。”
辟邪听着忍不住笑了。
立时便有一个仆役愁眉苦脸地爬上车来,坐在辟邪身边,直勾勾盯着他的双手。行程顿然变得无趣,不住地就是喝粥吃药,已有些昼夜不分,晨昏颠倒。唯这日醒来,正是清晨,呼吸通畅,未有苦痛。他坐起身来,见帐中的仆役正枕着胳膊酣睡,便抓起身上的貂皮褥子,裹在身上,慢慢走出帐去。
已是一地白霜,想到出发时的满地青葱,恍若隔世。
三柄长刀悄悄抵住他的脖颈后心。辟邪不为所动,看着红马载着黑发青年风一般驰来。
“今天能骑马了吗?”阿纳问,未及辟邪答应,已接着道,“那跟着我。”
人们正拆了帐篷堆在马背上,不消片刻,整个大营便整装待发。那仆役强命辟邪穿得厚重,他现今羸弱的身体竟觉得不堪重荷,望着高高在上的马鞍叹气。此刻便有仆役上前跪于马前,任他踩着后背上马。
阿纳笑看着,等他顺过气来并骑同行。
“不是赶路吗?”辟邪问。
阿纳道:“只是出了王帐巡视前线,并没有什么急事。”
——若是突袭,当未到时机;或是索敌,则仍未知道对方去向。
“你的胳膊如何了?”阿纳见他的左臂被缠在身体上,只有右手能执缰,随口问着。
辟邪道:“消了些肿。”
阿纳道:“你从小就甚弱,既然已少了一条手臂,就不要再打打杀杀了。”
“小时甚弱?”辟邪有些诧异,道,“若我没有记错,你可是跟着我逃出生天的。”
“那是没错的。”阿纳道,“然而体弱就是体弱,我也不是跟着你‘杀’出重围的。不知道你邪乎的武功是跟谁学的,这般过耗心力,能续命多久呢?”
“我这次北来,全心全意地就是想要你的性命,而你,却总在想着如何保全我。”辟邪哭笑不得,“你这样的人,盛世时可谓仁圣之主;然则乱世时,如何能做你父王的储君?”
“你却在替我烦恼吗?”阿纳笑道,“要知道所谓长子储君之事,都是颜铠教我的。我那时,只是个想到处骑马游荡的孩子。与国同死,那是屈射大阏氏长子阿纳的事。只有看见了颜铠如何坚毅担当,我方知道,原来承继父志应顺国运的人,是如此这般。而你,却是另外一种人。”
“什么人?”
“超然决然。”阿纳望着他道。
辟邪叹道:“阿纳,我那时只有七岁,而你也不过九岁罢了,我们懂什么超然决然?”
“那又如何?正如现在一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眨一眨眼睛,许就不见了。”阿纳道,“因此在想,若是大阏氏、上元皇帝、你父王仍在,你我又是什么样子。我也许已经开始向西方游荡,没有人告诉我那里是什么样子。而你嘛……”他笑,“亲王之子,超然决然的,哪里都去不了。”
“而我嘛……”辟邪在想——这个年纪,已经娶了明珠过门,自己开了府,不知领着什么闲差。明珠必要经常去福海山上看望段时妃,自己定是因为无聊,在心中抱怨。而明珠就用那水波般的眼神望着自己——辟邪胸口气血翻涌,痛出了一身冷汗。
阿纳容他强忍下疼痛,才慢慢道:“小九,那日我对你说,见了你,我好像又有些活了过来。但是我却觉得你因为多年辛苦和折磨,只是想找个恰当的理由,断送了自己。”
辟邪冷然转过脸来:“你说什么?”
“看到你持剑飞驰而来,只能见你赴死的决绝,仿若将胸膛敞在我面前。”阿纳叹道,“愈是生死攸关,愈是生机渺茫,你愈是清朗振奋。对不对呢?”
“阿纳,你是在羞辱我吗?”辟邪厉色道。
“这样的人,我见过几个,他们比之自己的处境太过强大,又太过渺小。”阿纳道,“小九,把事情交给更强大的力量去做,于己于人于天下都是最好的安排,才是大义。”
“强大?”辟邪摇了摇头,将迎向雷奇峰那无垠杀意时痛快的无忧无虑甩在脑后,举目四顾——左屠耆王身周的铁甲精锐正在草原上压地而行,每一个刻画在湛蓝背景里的悠闲身影,都如同精钢锻制的利剑,“阿纳,正如当年,能走出重围的,不是精骑善射的你。而今,能占得这天下的,也未必是最利的剑。”
“那么中原皇帝呢?”阿纳问,“他打造过最精的精兵,还是有最厉害的智谋,还是很多人当他天神般崇拜仰望?”
辟邪沉吟了一瞬,道:“君权天授,不必非此即彼。”
“哈哈,哈哈。”阿纳大声笑起来,“你果然也讲不出一个让你服他的缘由。”
“就算你如今贵为左屠耆王,亦是如此啊。”辟邪坦然微笑。
阿纳道:“你小时,大单于便赞你智慧与坚毅兼得,深深担忧过我的未来。你父王对你没有期许谋划,我是决然不信的。谢先生说若你父王在世,一样会敦促你答应了大单于的盟约,我当真觉得此言不虚。你太过强大,何必装在那渺小的躯壳里,不堪煎熬呢?”
辟邪勒住马,静静地出神,身边是屈射的铁骑缓慢如江流徜徉而过,他最后叹了口气,“累了。”
“好。”阿纳回过身来微笑望着他。
“车。”那仆役大声道。
阿纳跳下马来,在车边望着他道:“你要知道,不用来世,你我一样能去寒州。”
“寒州?”
——为什么是寒州呢?寒州已被烧成一片废墟,他不知道当不当对阿纳说。
一连两三日,这支屈射精锐只是在东南方向逡巡,距王帐亦是越来越远。每日早早扎营,早早开拔。辟邪能骑马的日子也越来越长。萧博等四人见他渐渐好转,也是跟得愈发紧了。原先悠闲到吊儿郎当的骑士们,开始手扶长刀,个个绷紧了身子在左屠耆王身边戒备。
“只怕还未遇上中原人,我身边的近侍就都累死了。”这日扎营之后,阿纳与辟邪同坐篝火边,笑着抱怨。
辟邪却正在注意堨给远处给他的眼神,在阿纳的语声中回过神来,目光才流转到阿纳左右的近侍身上,道:“原来如此。”他不禁笑了,接过仆役端来的粥,才喝了一口,忽蹙起了眉,猛嗽了一声,竟是一口鲜血直喷在碗中。
阿纳跳将起来,一脚踢开那仆役。周遭的人不知什么变故,“哗啦啦”都是刀剑出鞘的声音,七八柄利刃瞬间架在了辟邪身上。
“让开!”阿纳推开挡在眼前的库伦和咒咒,夺过殷红一片的粥碗,厉声问那仆役,“这是什么缘故?好了这几天,怎么突然吐起血来。”
“不怪他。”辟邪气息奄奄地道,“只是那妃子给的药断了。那药太过恶心,能少吃一丸便少吃一丸吧。”
阿纳怒极反笑,道:“混账!药是想断就断的吗?你从小口中说的谨遵医嘱、自知珍重的大道理都去哪里了?药呢?”
“剩下的都在堨给处。”
“堨给过来。”阿纳不顾堨给的满脸不情愿,道,“你看住他吃了。”
人们这才撤了刀,将辟邪挪入帐中,见他服了药,静坐中苦苦发散药性,知道他今夜又是动弹不得,都稍稍松懈了精神,各自休息去了。
堨给待他理顺了真气,精疲力竭扶地喘息之际,上前搀扶他躺下,在他耳边道:“苟丽忽。”
辟邪轻轻抽了口冷气。
“并非大单于质问于他才杀了他的长子,实因其长子与其不和,竟在大单于面前诬告他密谋投降中原。大单于却对苟丽忽信任得很,杀了他的长子,又遣了自己的次子厉旭为质,愿在苟丽忽面前自刎谢罪。苟丽忽心存感激,本来要死心塌地效忠大单于的,但被阿纳想出了一个计较,他命厉旭前去苟丽忽大营,竟说服了苟丽忽借此机会混淆视听,诈降中原。这次去,只怕是要和苟丽忽里应外合,偷袭皇帝行銮。”
——这般轻易中计,只因自己拿了阴谋之心来度均成与苟丽忽的坦荡胸襟——这瞬的自惭形秽令辟邪耳边“嗡嗡”作响,他呻吟了一声,扶地喘了口气,直到脸颊上的滚热退去,才能虑到:皇帝行銮在大营深处,就算有内应,这样硬来,也是得不了手的。
只是阿纳为此亲力亲为,多半密谋周详,辟邪却恐他十有八九能一战成功。“这消息兄长能递出去吗?”
“行军中太难。”
辟邪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我自己想办法。”
堨给点头退出,自去向阿纳复命。此时夜已过半,阿纳尚未歇下,由库伦护卫,仍过来探视,进帐一眼便瞥见辟邪正在出神,满脸的灰心丧气。
“你的侍卫们都过虑了。”辟邪见他进来,收了沮丧的神情,转脸又对库伦笑道,“现今的我,只得把你们的戒备当成恭维。”
这是他说过唯一一句示弱的话——阿纳见他面容比之白日里又憔悴苍白了许多,不由得心生不祥的寒意,道:“何必这么想,你比我还小两岁,好好将养一阵,就又和之前一样了。”
“之前也没什么好。”辟邪道,“要真好起来,便让我闲着。既没有什么左屠耆王也没有什么中原天子,容我消磨我自己的时间,容我……”他眼前忽然浮起寒州的水波,此番是真的心神动摇,郁结的真气比往常还要鼓噪,肺经烦厌,不由得一把抓住身上盖着的裘衾,从牙缝里透出一声呻吟。
“小九。”阿纳低声用中原官话道,“草原上没有可以让你停驻的地方。这里没有君权神授,大单于就是神,只有随波逐流一条路可以走。”
辟邪摇头道:“我这个病症固然是找个有庇护的地方苟且偷生为宜,但若是你,当知道我留在这里,不是因你父亲。”
阿纳怔了怔,喜道:“原来你答应了吗?”
“答应什么?”辟邪奇道。
“留在屈射。”
“说的是这个……”辟邪沉下了脸,不作一语。
阿纳笑道:“要是还没有决定,再慢慢想。”
“是啊,慢慢地,反正我现在什么也做不了。”辟邪冷笑。
阿纳笑容却未敛去,道:“这时候赌气有什么用?”他话音未落,却见辟邪目中精光一盛,顿时寒意逼人。未等他心中诧异,辟邪已一掠而起。库伦瞬间掣出刀来,直劈他胸膛,辟邪侧身勉强闪避,让刀锋擦着右肋刺过,展臂直取阿纳身后,倏然指尖微转,已在阿纳后心拈住一支火箭。他牵动真气,内力顿时横冲直撞,一瞬间心痛如绞,脱力摔倒,侧身倒下之时,正压住受伤的左臂,顿时痛得一身冷汗,咬牙哼了一声。
而这小小寝帐沾到油火,立时延烧起来。
阿纳用裘衣裹住辟邪的身子,抱着他跳出帐去。只见黑夜里漫天火星,又是一拨火箭袭来。
库伦紧跟着冲出帐外,吹起号角。不愧是屈射人中最精锐的勇士,不消片刻,满营的骑士皆已整装上了马,仆役奴隶们在宿营时早就备好水源,这时迅速扑灭了大王和大将营帐上的火。
骑士们搭弓向火箭来处回射,只听黑夜的草原中有支人马呼啸,便向南方逃下去了。
葛生提马奔到阿纳近前,道:“不出大王所料,他们果然来了。”
“莫追。黑夜中多半是诱敌的先锋放了一拨箭走了。”阿纳道,“若是来的人多,巡哨早已发现了。派几个人悄悄跟下去即可。”
“是。”葛生领命自去。
萧博等人早已聚拢守卫着阿纳,火光之下细看,见他安然无恙,才放下心来。
阿纳俯身望着辟邪,道:“已然欠了你两条命,实不甘心。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来与我死斗的吗?”
“确实是的。”辟邪笑了,“所以容不得其他人占了这个彩头。”
来敌人数确实甚少,阿纳的大营有两成营帐被烧,却几乎无人伤亡。如此戒备到清晨,探子回来禀道,夜半的敌方人马也不过二三百人,放了两拨箭之后,南下果然有重兵埋伏,人数少说也有三四千人。
——所带精锐人数在万人上下,乘其不备奔袭过去,全歼对手也是有把握的——阿纳即命全军上马,轻骑追击。
萧博自然记得自己所负要务,忙问:“小王爷体弱,这般随军奔袭恐他病症加重。不如我们陪同,随辎重给养人等在此静候大王佳音?”
阿纳翻身上马,道:“不可。路上奔袭固然辛苦,但留守辎重,只怕中原人会分兵偷袭,届时他趁乱逃离,你们又如何交代?”
“大王说的是。我看小王爷对大王一样有情义,想必能在屈射长留,倒不如我们四个陪着小王爷另行转回王帐,好好将养。”
阿纳睨着库伦,冷笑道:“昨夜你们陪着,险就被你们一刀刺穿了。实不敢想象他能活着回到王帐。”
库伦“呵呵”赔笑了两声,摊着手对萧博摇头。众人无法,只得听命于阿纳,帮辟邪结束整齐,扶上马去。
辟邪提缰跃马在阿纳身边,笑道:“既是中原兵马,得空我就抽身走的。”
“库伦。”阿纳唤道。
“是。”
库伦并骑在侧,如影随形地贴了过来。
阿纳见状笑了笑,抬手道:“出发。”
万乘轻骑晨曦里扬尘南去。
奔过一个多时辰,便见前锋举旗,知道敌军已在视野之中。屈射人前锋已抄强弩在手,直冲敌阵,双方弓矢交错,屈射前锋两边一分,自敌军前横过,闪出次队再冲,弓矢如雨之际,前锋已抄截敌军侧翼,再发强矢,打得对手抬不起头来。葛生号角响起,库勒莫已率重甲骑士执长矛列队楔形直冲入敌阵,将对方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阿纳压阵在后,见轻易冲阵得手,蹙眉道:“那恐不是中原人。弓太差了。”
话音未落,只听得身后蹄声滚滚,漫天黑衣精骑杀声震天地袭到。
“凉州人!”耳边都是长刀出鞘、精铁摩擦空气的声音,葛生大吼一声,后军千人拨转马头迎着身后伏兵冲去。
这两支人马争锋,对冲之后顿时绞杀在一处,胡刀并举,血肉翻飞,一时僵持不下。
辟邪的马匹“呼哧呼哧”喷着热气,暴躁地跺着蹄子,他勒紧了缰绳,勉强蹬住镫子,直起身向北方凉州援兵望去——两千上下的骑兵中,约有千人身着整齐的黑衣,一望而知是凉州正经的兵马,而此处诱敌的伏兵却分明是胡人胡衫,他默默清点中原阵中各方兵力,不禁蹙眉。
“赤胡……”
——赤胡所将,是游弋在屈射人侧翼的一支要紧的部署,不日便有机密交与他们办理,不料竟在此遭遇。就算是在此阻击消耗阿纳,却绝非能挡住他去路的人。
但战局之中,偏有支数百人的黑衣精骑,左右突杀,竟渐渐透出葛生的阻挡,最前那员战将体格魁伟,长刀犀利,未消数回合,已然杀透敌阵,虬髯深目转瞬可见,举刀向阿纳飙行而来。
“九殿下!”赤胡瞥见阿纳身边清瘦的身影,不禁大喜,嚷道,“九殿下!我是来救你的,快随我回去。”高叫之时,却不耽误弓矢,飞骑上拉开强弓,对准阿纳施射。大概因辟邪就在身侧,赤胡投鼠忌器,准头并不好,铁矢直向阿纳侍卫身上飞去。库伦大怒,摘下弓箭,“砰”地疾射。此箭原无落空之理,但赤胡军中不乏他的死士,竟有人策马飞身挡在他身前,生生挡去一箭。
“莫要他的命。放他回去。”阿纳伸手止住库伦,忽道。
“为什么?区区这几个人,不过一会儿就收拾完了。”库伦奇道,扭头问阿纳。
只这一瞬分神,辟邪展袖招了招手,已从库伦腰间掣出长刀,用裘衣遮住口鼻,策马向赤胡飞奔。
“蠢货!”萧博大骂库伦,催马紧追。
不过是一箭地,辟邪瞬间便驰至赤胡马前。赤胡见接到了他,也不顾身后同袍陆续战死,也未念及自己已经深陷重围,依旧咧开嘴笑了。
辟邪却在他微笑注视下腾身而起,冷森森双目俯视,一片阴冷杀意如冰峰压顶,未及赤胡心生疑惑,已被他居上临下,以刀锋洞穿胸膛而过。
无论是赤胡部下还是屈射人,都是大骇不解,直至辟邪掠回马上,赤胡尸身摔倒于地上,人们都莫名惊诧,眼睁睁看着辟邪勒住战马,甩去刀上鲜血,伫立在两军之间。
凉州骑兵瞬失主将,慌忙间失了方寸,被葛生冲击得不住退却,加之库勒莫一部收拾完伏兵,掉过头来支援,凉州军不堪死斗,在副将招呼之下,潮水般向西北方向撤退。
葛生追击号角响起,轻骑三千,随他追击而去。满地碧血之间,留着重甲骑兵拱卫左屠耆王大驾。
库勒莫大声欢呼,全军随他高叫:“嚯啦!嚯啦!”
阿纳近侍们仍在议论辟邪击杀赤胡的罕事,竟有人佩服他的当机立断,甚喜左屠耆王劝了他日久,终于将他变作了自己人。纷纷喧嚣中辟邪拨转马首,漠然望着阿纳缓缓行近,用阴郁的双眸盯着自己的眼睛。
“啪。”阿纳突然举起马鞭向辟邪抽去。
辟邪猝不及防,勉强仰身闪避,自马背轻盈飘落在地。他击杀赤胡之后已是强弩之末,此刻只能单膝跪倒,忙于喘息,看着阿纳跳下马来走近、举鞭,竟无力再闪避,仅来得及伸出左臂,挡在面前。那鞭子便蟒蛇般死死缠在他的伤臂上。
人们不明其中什么变故,都是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劝解。却见辟邪弃了长刀,用力抓住阿纳的马鞭,借力慢慢站起身来,虽然浑身都在战抖,仍走到阿纳面前,直视他湛蓝的眸子。
“你是一心一意要回去的。”
“不错。”辟邪冷笑,“只要有一线可乘之机,我都要回去的。岂可如你所愿,留他性命日后泄露我的身份,平白无故为你们用我窃国造势?”
“这几日与我虚与委蛇,假作应允,当真到了要紧的关头,仍是不惜性命,绝不留一丝隐患。”阿纳语声中满是失望,“你压根就没想过与我携手南下一事。”
“阿纳,我不是你少时的伙伴,而是那个被父王推到你面前,将你认作死对头的人。你心中只念交情,却偏偏不肯认命,只怕你心里从来就没有认真想做太子阿纳。就算我对弑君窃得大统的事不屑一顾,但我仍是亲王之子,心中自存国体。你如此辜负我兄长言传身教,又如何配当我的对手?”
“你若有雄心大志,我就算不当你的对手,辅佐你登基中原,亦是我心甘情愿,还你一条性命。你却是在怕什么?不敢要吗?”
“呵呵。”辟邪双目中波澜乍现,一瞬间毒怨之色翻涌,又被无尽的无奈掩盖,“你已窥破我残缺的身子,你说一句给我这天下,却是来取笑我的吗?”
阿纳抽了口冷气,沉默半晌,松开了手指,将鞭子掷在辟邪身上。“萧博。”
“是。”
“你们陪着小王爷回转王帐,交给大单于好好款待。”
“是。”
他拉过红马,翻身而上,俯视着辟邪,冷笑道:“你和我。”
辟邪在金色的晨光中仰面:“不错,只有你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