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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中册 第10章 杜桓

所属书籍: 庆熹纪事

    杜闵坐镇黑水大营,将兵马分派停当,眼见水军、骑兵领命开拔,只等马林的消息,不料到了闰六月十六,非但不见马林转来,且连只字片语也没有通报。他知马林从来办事谨慎妥帖,料想其中自然有不同寻常的变故,只得命人前往与倭人交易的地点打探。探报回来却报:“小的看得清楚,那地方实在没有一个人。海面上因风大,也没有船只。”

    “哼。”杜闵冷笑,“倭寇要耍什么花样?你是一路察探过去的吗?”

    “正是,小的跟着银车行进的路途看过去,沿途没有任何异常。”

    杜闵有点坐不住了,毕竟是五十万两雪花花的白银,更牵扯到倭寇的平静,他不愿再等,点齐了两千人马,顺着银车的方向一路细细查过去。一日里便从黑水到了海岸,日出的时候,海面终于平静,映着朝霞,血红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杜闵挥鞭指向右手一纵礁石,道:“这些乱礁之后,是埋伏人的好地方,要想伏击银车,此处只怕是最易得手的了。给我在这附近细细地搜。”

    人马“哗啦”散开,方圆两三里内四处找寻蛛丝马迹,杜闵带着两百人沿着海岸,扒开沙石检视,继续向前慢慢行去。两个时辰之后差不多走到了与倭人原定的交易地点,领兵将官都回来报:“没有半点头绪。”

    杜闵不禁皱眉,喃喃自语道:“这银子本就是送上门去的,何必打劫?又何必擦得这么干净?”他望着慢慢翻滚起潮水的海面,百思不得其解,出了神。

    “爷,”身边的伴当指着海面上一点黑影,“那可是人吗?”

    杜闵在镫子上站直了身子,仔细看过去。“是尸首。”他道,“快捞上来。”

    标下善泳者五六人扑腾跳下水去,将那尸首拖上岸。这人已死了两日,浑身发胀,手脚衣物被鱼啃得支离破碎,仍能分辨出穿的是东王水军字号。

    “仔细查看伤口。”杜闵命道,“是倭刀吗?”

    “不是。”底下人回禀,“是中原刀。”

    杜闵一怔:“确定?”

    “确定。”

    杜闵道:“那是遇上强盗了?哪伙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参将秦毅上前道:“世子爷,臣不明白,要是强盗,不过杀了人,抢了银子就罢了;要是臣没有猜错,押运银两的人马定是全军覆没,八百多具尸首,只找到一具,普通的强盗何必费神藏得这么干净?”

    杜闵点头:“你说的对,我也有这种疑惑。难道是要我们和倭人为了五十万两银子火并?那么这些人的来头可不小。”他叹了口气,道,“可惜了马林,看来凶多吉少,派人这里附近仔细搜索尸首,最好能找到马林的全尸,交给他家人。”

    “是。”秦毅领命,要问他是否回营,却见他抱着肩膀盯住海水沉思,也不敢多嘴。而远方一骑飞驰而来,一声声高呼“世子爷”,再不容杜闵细想。

    “什么事?”杜闵认得他是王府中的人,忙叫到面前问,“王妃还好吧?”

    “不好。”那报信的人摇头道,“王爷急召世子爷回府。”

    “知道了。”杜闵稍稍松了口气,见那人没有告退的意思,不禁微怒道,“还有什么事?”

    “王爷要世子爷即刻启程。还有……”

    “还有?”

    “前日倭人来信说,海上风浪太大,船出不了港,陆上走唯恐王爷误会,特命人知会王爷,将日子往后拖两日。”

    “拖两日?”杜闵一怔,“那就是今天了?”

    “世子爷,”秦毅忙道,“只怕他们接应银子的人就在附近,见我们这么多人,又没有携带银两,定要误会。”

    “撤兵。”杜闵掉转马首,叫道,“快撤。再派个人去,对海上的倭人说,银子两三天内就到,少安毋躁。”

    士卒不明所以,只是跟着他掉头纵马撤了下去。

    忽闻秦毅跟在马后叹息:“晚了。”回头再看,海面上十六人持桨的快船正顺着潮汐漂来,船头一人使劲摇动红旗,见他们大队人马迅速回撤,迷惑之下,高叫道:“哎——哎——”

    杜闵听见倭人的呼唤,不禁一阵沮丧,退出十里,重新整队时,将马鞭摔在地上,想大声咒骂稍解心中郁闷,却怕标下人失了锐气,只得颤着嘴唇强忍。

    “世子爷消消气。”秦毅看出他的心情,上前低声劝道,“劫去五十万两白银当然不是容易的事,但想要从咱们杜家眼皮底下运出黑州,更是难如登天。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杜闵静下心来想了想,顿觉不错,点头道:“那伙强人走了两天,还不曾出得黑州,你这就传令黑水大营和各府各县,对过往船只车辆严加盘查。”

    “是。”

    杜闵叫来报信的王府家人,道:“我今日就启程回去,向父王禀告此事,你前面通报府里知道。”

    黑水大营至黑州王府快马一日便到,杜闵却慢吞吞在路上磨蹭,他先回黑水大营,取出他东王世子的印信,出营不久,天就黑得不能行走,他便笃定带着两百护卫投宿驿馆。第二日更是晚发早歇,在官驿休息。到十八日傍晚,明明黑州城就在眼前,他却不急着赶进城去,只命二百骑兵挤在小客栈里。杜闵独自在房中踌躇,他推开窗,能看见东王府侍卫中顶尖的高手们立在墙角的阴影里,乌黑的剑鞘头上,露出一截雪白的剑身。有这么些高手环护,杜闵仍没有半点安心,他感觉雷奇峰就在左近飘游,那种凄迷的杀气,正如此时灰蒙蒙的天色,只是不知道扑入网中的,究竟是谁。

    “世子爷。”伴当在外轻轻叩门,“王府里来人了。”

    “叫进来。”杜闵道。

    他捏着一把汗,看着那家人走入。

    “世子爷。”家人躬身施礼,“王爷催世子爷这就入城,不要再拖了。”

    原来自己期盼的那件事没有发生——杜闵心中的寒意更是凛冽——难道是等自己回去了再动手?杜闵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记,家人被他狰狞面容吓得低下头去。

    “王妃怎么样了?”杜闵问,“家里人都在吗?”

    “只小斓王爷在海上,其他人都等着给王妃送终。”

    “都在……”杜闵幽然道,“呵呵。”

    “世子爷?”

    “那就入城。”杜闵有点艰难地道,“你先去知会城门守军。”他走到窗前,向着下面的侍卫招手。

    六个精干的黑衣汉子安静地走出来,等待杜闵的号令。

    “进城,你们几个片刻都不要离开我左右。”

    他说完这句话,才想到若那人铁了心取自己性命,这六个侍卫又如何挡得住?他察觉到自己无可奈何的挣扎,一心想为天下之主的野心使他更觉羞耻。

    “世子爷进城。”伴当们高叫,客栈门前被马蹄掀起一阵烟尘。杜闵跳上马背,向四周环顾:就要下雨的样子,劳作的人们顶着斗笠,匆匆赶回家,阳光从飞卷的乌云里忽然透出来,照出的浓密树影之后,是灰暗中更显青翠的无垠稻田。正是最安详的境界,不像是有什么人会突然杀出来的样子,杜闵长出了口气。而静谧的傍晚里,归巢的乌鸦却在人头顶上猛地聒噪起来,弄得他仰头微微发怔。

    东王杜桓的原配王妃姓洪,是现洪州亲王洪失昼的姊妹。五十年来,从没有享受过子女之福,弥留之际,身边多出这些几乎称不上熟悉的年轻面庞,令她啼笑皆非。

    “怎么都在这里?”洪王妃握着杜桓的手,神志清醒地抱怨,“都在等着我死吗?”

    “他们都是来看你的,不要乱想。”杜桓向潘氏所生的儿子招手,让他在床前磕头,“这两天雯儿一直守在你身边呢。”

    “小闵儿呢?”洪王妃已问到第十遍了,“他为什么不来给我送终?”

    潘氏笑道:“两天前就派人催去了,还在路上悠闲自在地走着呢。”

    “滚开。”洪王妃道,“连同你那儿子都滚!”

    “快走,快走。”杜桓唯恐洪王妃一怒之下坏了杜雯的好事,跟着道,“不要惹王妃生气。”

    潘氏哼了一声,跺了跺脚,拉着儿子出去。

    杜桓抬起头,向着周围的人道:“都走吧,静一静也好。”

    洪王妃又在上痰,艰难地喘气,使女们忙着摩挲她的后背,她缓过来,盯着帐顶喃喃自语:“走了才好,走了才好。”

    杜桓知道她感慨的是自己的命运,忍住了没有说话。

    大概是深夜了,人们忙着换了一遍蜡烛,又添过檀香,想方设法遮盖住屋内腐朽的气息。“王爷,二更天了,晚膳不用可不行。”内臣都来劝。

    杜桓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洪王妃的手却紧了紧,泛着青光的脸上,正向他露出微笑。

    “你要说什么?”杜桓俯在她脸庞边,她却摇摇头,慢慢松开了手指。

    杜桓出了房门,呼出嘴里死亡的味道,风雨之前湿润的空气让他精神大振。三十多年,他一直对洪王妃心存戒备,到了这十年间,每当看见她透析世情的双目,他心中的秘密就更在发抖。现在都好了,他翘起嘴角来微笑,然后便看见杜闵带着黑压压一伙人正闯进来。

    一点好心情便让他搅了,杜桓沉下脸来,低声喝住长子:“胡闹,半夜三更的,王府内宅是侍卫乱闯的吗?王妃眼看就不行了,你这些天又在哪里?”

    “儿子有急务。”杜闵不是很怕杜桓,抬手止住身后紧跟的侍卫,慢吞吞地道。

    杜桓看着三十多岁的儿子,觉得他越来越像养大他的洪王妃,时不时地,让自己生出一丝戒惧。

    “什么急务?”杜桓沉住气问,“黑水大营的兵马已分派完了,银子也交接出去了,万事俱备,就等你回来。”

    “父王,儿子有下情回禀。”杜闵说这句话的时候,越过房檐,向半空打量。

    杜桓道:“看什么?”

    “没什么。”杜闵收回目光来笑道,“父王容儿子密奏。”

    “书房吧。”杜桓走在前面。

    杜闵看了洪王妃寝室一眼,叫过一个使女来:“对王妃说,我回来了,一会儿就来问安。”

    杜桓已在廊下不耐烦地侧过身等着杜闵,杜闵向侍卫们低声道:“跟紧了。”

    杜闵总是有些用意深刻的命令,侍卫们原本以为到府中就交托了差事,此时又不敢多问,只得紧跟在后面。

    内宅里的书房是杜桓处理最为机密政务的地方,他在书案后坐定,看着杜闵跟进来,问道:“你说的急务关不关大局?”

    “既然是急务当然事关大局。”杜闵道,“给倭寇的五十万两银子,被人劫走了。”

    “什么?”杜桓大惊,“是哪路人?”

    “尚不知道。”杜闵道,“儿子去看过了,绝非一般的贼寇。”

    杜桓沉默了半晌,道:“你和倭人是怎么说的?”

    “儿子遣人去言道,因他们迟了两天,故而先将银子运回黑水大营,过两日另派人马护送银子送到他们船上。”

    “好。”杜桓点头,“这是一件。你又如何追查劫走银两的人?”

    杜闵道:“已密令各州县在道上严加盘查,水路里也有水师巡视。另有战船十只本是往少湖部署的,现调了五只出来,在少湖水域里细细地搜查。儿子一路赶回来,想必是错过了禀报的人,现在还不知消息。”

    这个儿子果然是最为精干。杜桓放下一半的心,却更勾起他的猜忌,他对杜闵道:“那么当务之急,是另凑白银五十万,先安抚了倭寇再说。”

    杜闵道:“儿子查过官库,开销了军饷之后,所剩无几,大概只能从府里的库房出这五十万了。”

    “那就这样吧。”杜桓道,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来,交给杜闵,“另外就是给我找出这帮贼寇来。”

    “是。”杜闵心满意足地接过钥匙,道,“连他们的主子在内,定一个也不留。”

    “看看你母亲去吧。”杜桓道,“只怕就是今夜里。”

    “是。”杜闵道。

    杜闵的出身并不光彩,他的生母王氏是杜老郡王的侍女,老郡王弥留之际,却让杜桓在侍奉汤药的闲暇里成全出现在的世子来。那是早在洪王妃成婚之前的事了,杜桓嫌弃王氏的身份,加上不愿声张这丑事,不但不甚喜欢杜闵,对王氏也冷淡了下去,不久,王氏郁郁而终,杜桓的长子就由洪王妃教养。王妃嫁入杜家五年,未得一男半女,早早地死了心,便将杜闵过继为养子。出身微贱的杜闵因而一夜间成了原配所出的嫡子,到了成年时,由洪王妃上疏得以立为郡王世子,以后继承杜桓的爵位,都是他这等出身的人所不敢想象的。

    杜闵对洪王妃的感激却不止于此,王府里的嫉妒争斗随着杜桓晋封为亲王愈演愈烈,杜闵总觉得,要不是洪王妃的教导和庇护,自己恐怕活不到现在。

    清秀如初的妇人就要升天,王府里便只剩杜闵自己了。杜闵跪在洪王妃床前,见她胸膛一起一伏,呼吸混浊急促,就怕听不到她说一个字,便眼睁睁看她去了,心中更是孤单落寞得厉害,不禁放声大叫:“母亲大人,母亲大人!儿子回来了。”

    使女们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劝解:“世子爷可不要叫了,当心外面误会。”

    “对……”杜闵顿时醒悟,压低了语声,“母亲大人,再说一句话也好,让儿子放心。”

    洪王妃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摇头,杜闵忙道:“拿水来给王妃喝,府里的大夫都哪里去了?”

    “叫大夫来也没用了。”潘氏拉着杜雯,倚在门上,笑嘻嘻地道。

    杜闵看了她一眼,便扭过脸去,按捺下厌恶,只是小心翼翼地往洪王妃口中喂水。

    潘氏走过来看了看,道:“王妃还好啊,听见世子爷大呼小叫的,以为王妃这便升天了。”

    “住口。”杜闵道。

    潘氏听出他低沉语声中的不善之意,识相地闭上了嘴,将杜雯推了一把,让他跪在杜闵身边。

    杜雯极机灵,拉着洪王妃垂在床下的衣袖,呼道:“母亲大人,儿子守着母亲大人呢。”

    一直昏迷的洪王妃突然迸出冷冷的轻笑,诈尸似的睁开明亮如炬的眼睛,倏然转过头来。杜雯打了个寒战,向后一仰,几乎一跤跌倒在地。

    “看看,”洪王妃竟慢慢支起了身子,在她眉宇凝结的时候,藏了几十年的烈性脱鞘而出,连杜闵的心中也升起一缕寒意,洪王妃指着潘氏母子,对杜闵道,“看看这些人。”

    “儿子看见了。”杜闵连忙扶住洪王妃。

    洪王妃牵着杜闵的手,道:“我对你没什么好,只是教你怎么一个人活下去。现在你还有用,将来,他会把你扔给这些豺狼吃。”

    杜闵伏在洪王妃的耳边,慢慢道:“儿子比谁知道得都清楚。”

    “那就好……”洪王妃垂死的脸上绽开笑容,放宽了心似的躺了回去,“杜雯出去,我有自己的儿子,轮不到你给我送终。”

    潘氏的神色很难看,走到门前啐了一口,低声咒骂:“还不死!”

    杜雯却一动不动,淡淡地道:“父王叫我来的,我不走。”

    杜闵不料他如此倔强,一时语塞,忽然想到今夜不同往常,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杜雯看不懂他的笑容,怔了怔。

    外面突然爆发出铜锣哭丧的嘈杂,满地都是人乱跑的脚步声。

    “走水了?”杜雯站起身来向外看,却让一个内臣狂奔进来,撞在了他身上。

    “不长眼睛!”杜雯扇了他一个嘴巴。

    那内臣毫不理会,反将他推在一边,径直奔到杜闵脚边:“王爷、王爷死了!”

    “胡说八道。”杜雯大怒,上前要揪那内臣的衣领,杜闵一把抄住他的手腕,将他掼在地上。

    “什么时候的事?”杜闵仔细盯了杜雯一眼,才俯首问那内臣。

    “不过一会儿。”那内臣道,“王爷正在晚膳,喝完了汤,就倒在桌子底下……吐血……”

    “然后呢?”

    “奴婢们围过去的时候,已然没有气息了。”

    潘氏与杜雯都惊得呆了,大雨之前的瑟瑟阴风穿门而入,吹得他们不住哆嗦,像要找个依靠一般,两人不自觉地向杜闵拢过来。

    “大哥……”杜雯道。

    杜闵摆手叫他住嘴,接着问道:“其他王子知道了吗?怎么一个也不见出来?”

    “奴婢不知道。”那内臣老老实实地道。

    “叫侍卫都进内宅。”杜闵命道,“快去!”

    那内臣连滚带爬跑了出去,杜闵对面前的使女道:“外面有几个侍卫在暗处,你去招呼他们进屋来。”

    那使女哆哆嗦嗦往外走的时候,潘氏开始抢地呼天地哭起来,杜闵厌烦地站起身,刚刚想要走得远些时,却听一声尖啸猛地从风中蹿出,那使女便“砰”地直挺挺摔在门前。

    潘氏顿时停住了哭泣,待看清楚那使女胸膛上插着的匕首,立即又扯着喉咙尖叫,杜闵“噗”地吹灭了灯,在一边听着她的声音皱眉,对杜雯道:“劝劝你娘。”

    杜雯上前摇晃她的肩膀,大声道:“再叫!刺客被你招过来了。”一句话便让潘氏紧紧闭上了嘴,杜雯将她拽到墙角,挡在她身前。门外又是短促的惨呼,一个杜闵贴身的侍卫捧着喉咙上的伤口,滚在地上。

    “世子爷退后。”其他人井然有序地持刃退到屋里,慢慢掩上了门。闷热的天气一会儿便令屋里人汗流浃背,人们一边猜测着来敌的身份,一边喘着粗气。杜闵从侍卫手中接过剑来,一步步退到洪王妃床前:“母亲大人。”这回更无半点回应,他低下头去看,离着极近了,才发现洪王妃微微笑着,已然仙逝。

    杜闵垂下剑去,揣摩她的笑容,不知她在最后的时刻,有没有听见杜桓被人毒毙的消息。“王妃走了。”他对周围的人道,人们看着他,好像他才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杜雯不过片刻间便失去了父亲这座大靠山,他天资聪明,虽然年轻却极快地回过神来,凑在杜闵身边,用千依百顺的腔调道:“大哥节哀。父母一夜间都故去,兄弟们都仰仗大哥做主呢。”

    杜闵冷眼看他,淡淡道:“那是自然的。”

    “世子爷,刺客正在外面,现在不是兄弟叙话的时候。”为首的侍卫道,“听说王府内宅的屋子里大多有暗道,世子爷找找看,先脱身要紧。”

    “这里没有。”杜闵摇了摇头,他从小住在这个院子里,每一块砖都被他翻动过,也从来没有听说洪王妃屋里有什么密道,“你们小心了,”他道,“援兵就到,只怕那刺客等不及要出手了。”

    话音未落,又是两道销魂暗光钉入,将门上雕花击得粉碎,带着外面湿咸的雨水,贯穿最前面两名侍卫的头颅。尸体轰然倒在杜闵脚前。“世子爷退后。”为首的侍卫忙将杜闵拉在身后,护着他们兄弟慢慢退向墙边。

    王府里的喧哗越来越盛,外面的刺客却融在黑夜里似的,遁形无踪却又无所不在,只是杀意随着风雨渗透了进来,将众人的魂魄缠得死死的。

    “大哥,这是何处的冤家?”

    杜雯轻细的呼吸喷在杜闵脸上。杜闵厌烦地摇了摇头:“不知。只是如此藏身,迟早刺客会寻得破绽杀入,我们在此束手待毙,倒不如闯出去碰碰运气。”

    “怎么个碰运气法?”杜雯仰起脸来望着杜闵,冷不丁脖子被杜闵的手掌握住。

    “且看我运气如何。”杜闵将杜雯拽到身前,不顾他张开手脚挣扎,只当手持盾牌,径直冲到门前。

    杜雯在他手中猛地一颤,大叫了一声,之后再无声息。杜闵估摸了匕首掷来的方向,奋力将杜雯的尸首抛出,和侍卫首领夺门而逃。

    剩下的几个侍卫一时看傻了眼,但他们从来跟随杜闵办事,况杜桓死后,这便是继位的东王,不敢分辩是非,忙跟着持械跳将出来。

    杜闵一边沿着回廊向杜桓书房狂奔,一边高呼救命,眼看就到房门,那侍卫首领却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几将杜闵绊倒。杜闵头也不回,从尸首下抽出衣摆,踉跄撞入门中。树上的黑影飘然落地,就要紧跟过来。

    “住手!”一人扒着回廊滴水檐,轻巧翻身落在刺客面前,刀锋挟着浩荡的金风直劈刺客面门。

    那刺客双手俱持匕首,交叉一处,“叮”地架住刀身,浑身血脉虽被震得翻滚不平,却仍有暇仰避,向着来人小腹连踢两脚。

    “好。”来人赞了一声,飘出五尺开外,刺客借此机会,一个筋斗折出,稳稳落于朱漆栏杆上。

    “不要坏了爷的好事。”刺客蒙着脸,却不影响他说话时犀利的神情,“闪开。”

    来人朗声一笑,道:“杜闵我留着有用,你雷老二就不要和我抢了吧。”

    “哼哼,”刺客冷笑道,“你一介水寇,用不起这么贵的人工。”

    “小瞧我?”那人故作不悦,道,“如今道上的年轻人,可不怎么有礼啊。”

    那刺客道:“你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不必来这套虚的。再不闪开,先死的就是你。”

    “不妨来试试。”那人笑道,“你们雷家杀人,从来都不多废话,怎么传到你这一代,变得这么叽叽歪歪。”

    那刺客目中的杀意已不纯粹,烦躁地将匕首在指间转成两朵白亮的花,肩膀微微一震,两柄匕首便脱手飞出,取那人咽喉、胸膛两处。那人掉转大刀,想以刀背相格,却见两柄匕首像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记似的,凌空一跳,分作左右两路,转而钉向那人肩胛。

    那人偌大身躯却水蛇般扭了扭,匕首擦着他的衣衫,“哆”地钉在廊柱上。那刺客已跟着这一击踊身过来,伸手从腰间捞出另两柄匕首,仍是认准他的咽喉要害猛刺。那人挥刀荡开刺客的利刃,大喝一声,当头又是一刀斩下。这一刀依旧威势沉重,那刺客避无可避,如法炮制硬接一记。那人电光般收刀、再砍,一瞬间连劈五刀。那刺客不及闪避,一样连接五招,最后被震得单膝跪地,呛出一口血来。

    “武功不错嘛。”那人看着年轻刺客火烧般明亮的目光,赞叹笑道,“可惜嫩了些。”他抬起腿,一脚将刺客踢得飞起来,那刺客后背把书房门撞得粉碎,直滚到屋内。

    那人看着侍卫蜂拥进来,也不穷追那刺客,展臂一搭廊檐,荡入夜雨中,大笑而去。

    那刺客听着外面侍卫如临大敌的叫嚷,勉力从痛楚中振作,在断木碎屑中慢慢仰起身子,借着屋外的灯火光芒环顾书房。桌上的灯不知被谁打翻,椅子也踢倒在地上,家具摆设样样都在,只是不见杜闵的影子。

    “里面那刺客快滚出来!不然就放箭了。”侍卫们高声威胁“嗖”的一声,先放入一支箭来示威。

    那刺客毫不理会,站起身扶着墙,一点点敲打粉壁,听里面的回声。他扯下墙上的书画,掀倒书架,弄得屋内“咣嘡”乱响。外面的侍卫首领沉不住气,叫道:“放箭!”

    那刺客不敢怠慢,滑入书桌底下,蜷缩成一团,听得“噼噼扑扑”雨打荷叶似的,片刻工夫书桌便被扎得如刺猬一般。

    一时箭雨息止,侍卫们不见里面动静,只道那刺客不死即伤,扔下弓箭往里面冲,突然人群崩散出来,又被屋内的刺客杀死两人。

    “放火烧!”有伴当在内府骑马奔过来道,“世子爷有命,就算放火烧了书房,也要那刺客的命。”

    “是。”侍卫们面面相觑,大雨里犹豫着是否要动手。

    忽然一条黑影映着灯光而来,长剑凌空出鞘,“噗”地刺入房顶,连人带剑冲入书房中。瓦砾烟尘和着雨水打在侍卫们脸上,刺痛又让人睁不开眼,侍卫们措手不及,又不知这条黑影来历,怔了怔之间,便见那黑影横抱一人一跃而出,仍然身法如电,去势比飞矢更快,几个飘摇,远远去了。

    从内宅书房向北,隔了两个院落,便是杜桓用膳的花厅,杜闵坐在杜桓的椅子上,默默看着父亲铁青的面庞,桌上还放着东王喝到一半的汤。杜闵伸出手指触了触,发现那汤竟还是热的,他执勺搅拌着清醇的汤水,里面原来是父亲最喜欢吃的莼菜火腿。

    牢牢霸踞一方的东王,最后竟为这几片小小的浮萍身亡——杜闵“扑哧”笑出了声。

    “世子爷,”领侍卫长史姚晋走进来,看了看杜桓的尸体,又改口道,“不,小王爷。”

    杜闵胸怀大畅,道:“讲。”

    “臣无能,那刺客虽然圈在书房里,却最终叫人接应走了。”

    “也罢了。”杜闵道,“你们不是那些刺客的对手,能救下我的性命来,就当嘉奖了。”

    “小王爷。”姚晋叩了个头,道,“臣还有噩耗上禀,小王爷饶命。方才将王府清查完毕,除了老王爷,连二爷、四爷、六爷,都遭行刺身亡。”

    “雯六爷也死了?”杜闵追问了一句。

    “是。”

    杜闵顿了顿足,泣道:“你六爷是老王爷最爱惜的儿子,是我最疼的兄弟,竟也追随老王爷去了,我今后有何面目去泉下见父王?”

    “小王爷节哀。”

    内臣们渐渐围拢了过来,纷纷地劝。杜闵想到今夜死的,还有洪王妃,心中绞痛,哭得更是凶了。

    王府一片悲泣中,夹杂着女子尖叫的声音,潘氏甩开使女拉扯的手,披头散发地冲上花厅,指着悲痛欲绝的杜闵道:“你弑父不算,连兄弟也杀得一个不剩,我和你拼了。”

    她就要上前来拉扯杜闵的衣裳,原本跪在地下求饶哭泣的姚晋却突然跳起身来,手中剑将潘氏穿了个通透。潘氏瞪大了眼睛,抓住姚晋的袖子不放,慢慢倒下之际,扳断了鲜红的指甲。

    “小王爷,”姚晋甩干净剑上的血迹,道,“潘夫人与老王爷共膳时,一样遇刺身亡。”

    “知道了。退下。”杜闵道,“你们还不快给王爷装殓了。”他叫过内臣们来,自己站起身,走出花厅,穿在廊里望着大雨如注,这一夜的纷扰,弄得他筋疲力尽。要自己全家性命的无论是不是太后,杜闵都不禁要感谢他,一夜间已届成年与自己争夺嗣位的兄弟全部被杀,只有自己,冥冥中不知由谁眷顾着,居然毫发无伤。他现就置身在戍海黑州亲王独用的花厅门前,今后一样要站在中原皇帝独享的清和殿上。此时此刻,一直以来占着王位的、觊觎王位的、争夺王位的都突然死得干干净净;这江山打下来,享受的,便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这才活得痛快——杜闵心满意足,只是想到接应刺客出府的看来竟似雷奇峰的手段,而最后将刺客阻了一阻的人又不知是哪方神圣,这才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他默然转身,却见雷奇峰正悠闲地伫立于廊柱下,似乎习惯了黑暗,就是随随便便站着,也和浓郁的夜色融在一处。

    雷奇峰对他点了点头,杜闵忽然觉得从此之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此刻就是为了共事的那些年,前来告别。这些年从来银货两讫,而到此刻,杜闵觉得自己欠了雷奇峰,因此怅然地颔首。

    雷奇峰笑了笑,杜闵从未见他笑得如此轻松,他身上的黑衣被吹成一天黑色的雨珠般,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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