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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上册 第24章 洪定国

所属书籍: 庆熹纪事

    辟邪喝住王举府中家人,一个也不许随便走动出门。成亲王也骑马赶到,拿出亲王印信叫人往五城兵马提督袁迅处调兵,封锁将军府,他又亲自坐镇,隔绝内外消息。辟邪连夜赶往宫里,紫南门遇见游云谣当值,匆匆向他说明事关紧急,郑璧德闻讯也赶出来,开了宫门容他直进乾清宫。

    值宿的李及却素来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听见声音从值房里出来,挽住辟邪,口中笑道:“万岁爷?自然在椒吉宫慕娘娘那里。”

    小顺子上前一把将他推开:“李爷,对不住,一会儿再和你闲聊。”

    辟邪心倒全静了下来,先嘱咐李及道:“我深夜回宫的事,你切不可向别人多言。”

    李及怔住道:“六哥儿看我平时是这等人吗?”

    辟邪笑道:“小顺子,你给我服侍李爷,等着天亮万岁爷回乾清宫。”

    “哎!等等。”李及不明所以,上前纠缠,被小顺子拦住。

    辟邪在椒吉宫门前整理宫衣,请吉祥通报,片刻的工夫皇帝便在里面叫。寝殿里火烛才点起来,尚觉昏暗,帘后美人衣裙不安地飘动,想必慕徐姿也惶恐地起身了。皇帝披着衣裳俯下身道:“快起来说。”

    “王举和良涌在王举府中被刺。两人都已身亡。”

    “都死了?”皇帝在一瞬的沉默后有点茫然地追问。

    “是。”

    皇帝裹紧衣裳,靠入椅背里闭目不语。

    “皇上,”辟邪道,“现今两人被刺身亡一事尚未泄露,到了天明,纸里包不住火,京城轰动,再做补救就难了。”

    “知道了!”皇帝道,“朕要想一想。都出去。”

    辟邪和吉祥退到门外,相顾无语。明月照人,原本是温润甜美的春夜,不料瞬间斗转星移,无数人的命运就在今夜皇帝的一念之间翻天覆地。门内传来皇帝焦躁的踱步声,良久之后愈为沉重,最后猛地停在门前,再无动静,仿佛心跳猝然休止,让人愕而透不过气来。

    更声在死寂中惊起涟漪,渐透深宫,原来已是三更天了。

    “哗啦”一声,皇帝拉开了门,微微发紫的嘴唇中透出安静的声音:“辟邪,你进来。”

    四月十五日深夜,华东门在寂静中洞开,沉沉甬道另一端的白玉天庭,恰是满地月华如水。挎刀侍卫游云谣眼下职位尚低,但俨然已是紫南门侍卫的领袖,平时微笑的嘴角今晚却让灯火下的阴影刻上一派杀伐决断的威严。他扶剑相望,两匹骏骑正从御马监方向喧嚣飞奔而来,从华东门一掠而过。游云谣目送他们穿出青龙门,才翻身上马,放声高喝:“关门!皇上旨意,除紫南门、朱雀门外清和宫诸门严禁出入。”聚在他身周数人手持火把,拨转马首,响鞭急作,四处飞传皇帝严旨。

    此时那两骑已过奉天桥,赶至城南时,抚民门守军听得鸾铃大振,忽明忽暗的火把之下望到明黄的王旗招展,忙不迭开闩放桥。马上人验过火牌,毫不迟疑,从门缝里一前一后蹿出,跃到桥头,不顾桥未放稳,狠抽一鞭提马腾空跃至护城河彼岸,立即分道扬镳。吉祥手持王旗直奔小合口大营,辟邪士卒服色,背负靖仁剑转向西南官道疾驰。

    直至晨曦微现,官道汇与金回港相齐。路上行人已很多了,见他飞驰狂奔,纷纷往岸边树林里闪避。辟邪向南而望,果然有两骑战马正在此涉浅滩渡河而来。两人衣着、马衣、鞍辔都已除去京营字号,李师负剑当先,黎灿长枪挂于马腹,紧随其后,裹蔽枪尖的红缎被水溅得滴血般深红。两人在行人惊呼中冲至岸上,见辟邪仅一箭之遥却不肯稍减马速,都是不住高骂。再行二十里,便是驿站,辟邪换马之际被两人赶上。他喝了几口水,用长巾裹住口鼻遮风,拍马便走。黎灿和李师眼睁睁看着,已顾不上喘口气,换了马紧追。

    如此换马四次,疾驰六百里,日暮时已至桐州西境,再向西便入夸州。辟邪在驿站稍歇,叫下饭菜等不多时,黎灿与李师各持兵器也走了进来。李师将斜月剑拍在桌上,伸手抓起馒头狼吞虎咽,黎灿松散筋骨走动几圈才坐下。驿卒十分周到巴结,围着三人不住赔笑伺候,盯着黎灿和李师的长枪利剑乱看。辟邪和黎灿都是一言不发地吃毕,李师也顾不上多嘴。此时门外马也已备好,辟邪起身笑道:“两位外面稍等,我一会儿便来。”

    黎灿应了一声“好”,走出门外。李师早上了马,不耐烦地左顾右盼,忽听驿站内有人一声惨呼,不由得惊而转眼看着黎灿。黎灿恍若未闻,正将长枪挂在鞍旁,整顿行装。

    李师急问:“里面可是出了事?”

    在外伺候马的两名驿卒脸色已变,转身想奔,被黎灿长枪闪出,搠杀在地。

    李师阻之不及,勃然大怒,长剑出鞘指着黎灿喝道:“住手!”

    辟邪袖着手出来,往地上望了一望,确定两名驿卒已然断气,飞身掠上鞍桥。

    李师见他二人若无其事,不由得惊怒得浑身乱战,尚未开口,辟邪已道:“不必啰唆,不然就回离都去。”

    “为什么胡乱杀人!”李师大声怒吼,跟在辟邪马后不住追问。

    片刻便至夸、桐两州边界,辟邪在界碑前勒住马:“此去便是夸州,自适才驿站,到处都是藩王耳目,我若不杀了那些驿卒,不出小半个时辰,我等的动向就会传遍夸、青、洪三州,你我想保住性命机密,都不可再投官驿换马,须弃了官道,转投小路。”他看着李师又冷冷道,“我并不喜欢杀人。”

    李师正想张口争辩,黎灿一笑,忙上前道:“今日传旨到京营的可是吉祥?”

    李师闻言奇道:“那便是吉祥?”

    辟邪道:“正是大师哥。若非事出紧急,你怎么见得到他?”

    “皇帝最亲信的总管大太监亲至京营传我们随你西行,必有大大的勾当,忍了一天,不知现在可以问了吗?”

    “我们现已到了鬼门关前,自然不必再瞒。”辟邪抬起眼睛笑道,“只问你们,五千铁骑之中,以我三人之剑挟持当今枭雄性命,你们可有胆为之吗?”

    当日上午卯时一过,百官纷至朱雀门内各部正堂归班,有人领了差事外出,却被朱雀门当值的首领郁知秋拦下。

    他轩眉冷笑,比平时更为英俊骄傲,朗声道:“各位大人,今日领了皇上的旨意,朱雀门只入不出,内外严禁传递私物,见谅吧。”

    “难道是出了大事?”小吏之中也有消息灵通者,联系到昨夜五城兵马司圈围大将军府,不久便有王举犯禁,遭皇帝查抄府第的谣言传遍朱雀门内府部院寺。后见紫南门也戒备森严,不容出入,更有人猜测皇后已然被废。几百朝廷命官既然无处走动,难免私下议论不禁,如此一来,辟邪悄然出宫的事,反倒淹没在朝臣不安的动荡里。

    针工局管理太监张固得知此事,已过巳初,耳听得这个消息从李及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只觉明晃晃的太阳照得自己眼前煞白一片。

    他喝了口水问道:“去向哪里?他不是最近兼了小合口的监军吗?”

    “断不是小合口。”李及道,“吉祥才从小合口宣了姜放回来,两个最亲信的人都奔一个地方,断没有这个必要。”

    “知道了。”张固点头,拉住李及的手,袖子里递过银票去,口中道,“辛苦你跑了一趟。”

    李及笑嘻嘻地自回乾清宫,张固见他走远,忙拉开椅子坐下,以蝇头小楷细细写清了十几个字,搓成卷,塞在细竹管内,拿出来开了廊下的鸟笼,将竹管系在鸟儿足上,松开手放飞。张固用袖子蔽日,目送那鸟儿振翅蹿上晴空。不料它还未越过屋脊,突然一记疾风,“啪”的一声,羽飞血溅,连哀鸣也未有半声,直挺挺摔在院子地上。

    “谁!”张固大惊。

    “张爷爷,您老可好啊。”小顺子从院子月亮门处探出头来,嬉皮笑脸地讨好。

    “混账!怎么射死了我的鸟儿?”张固又急又怒,不禁开始破口大骂。

    小顺子忙道:“张爷爷别怒,早知道您今儿放生,我就过来报个信儿。皇上、皇后都是身子不爽快,歇着又嫌春天的鸟儿叫得心烦,叫我们一众小子拿着弹弓赶尽杀绝呢。”

    小合子这时又兴冲冲地提着弹弓来唤小顺子,张固听见“赶尽杀绝”四字已然魂飞魄散,挥手烦躁道:“都滚、都滚。”

    “是。”小顺子哭丧着脸道,“要不小的替您葬了这只鸟,给您赔个不是?”

    “别动它!滚!”张固抢回鸟儿的尸首,扯下竹管掖起来。

    小顺子拉着小合子连滚带爬逃了,到了远处,才笑道:“老棺材瓤子,果然不安分。”

    小合子道:“如今六师叔所说的几个要紧地方和人物都已肃清,我要速回乾清宫禀告师傅。你仍悄悄地盯着。”他转回乾清宫,据实禀明了吉祥。

    吉祥点头道:“现在阁臣都要进来,等过了今天再与宫里的那些奸细理会,你们只管看紧了,等万岁爷旨意。”

    此时刘远、翁直和姜放三人都大约知道了消息,神色凝重地鱼贯而入。吉祥迎过去请他们地下站住,通报后引他们入内。

    皇帝在侧殿的深处,阴暗中微微侧着身坐在榻上,静静看他们行礼。

    “你们都知道了?”

    “各处消息把得紧,”刘远道,“臣只是略有耳闻。”

    “震北军两员统帅一夜间皆被刺身亡,你们看今后震北军交给谁?”

    刘远等人面面相觑,翁直壮着胆子道:“皇上,臣得知这个噩耗之后不住思量,此刻仍未有良策。”

    皇帝见刘远和姜放无语,坐直了身子,慢慢道:“朕,已决意亲征。”

    “皇上!”刘远大惊失色,被皇帝抬手阻住话头。

    “你们都是朕最亲信的人,朕的心思想必你们也知道。”皇帝道,“原本匈奴大举南下,朕只需坐纛中原,遣功高权重的亲王出征即可,洪王、凉王都是盖世英杰,无一不佳。前朝几代都是如此,却捧出个颜王来,把持震北军及旧京营多年,最后竟要弑上篡位。说起来当今天下藩王拥兵自重,割据为政,都与颜王有脱不了的干系。前车之鉴,何以再重蹈覆辙?”

    刘远急道:“皇上的意思老臣明白,可皇上轻涉险地,仍是万万不可。皇上若有半点闪失,必然社稷动摇。最坏的情形无非一战而败,皇上还年轻,今后的威信何在?”

    皇帝一阵冷笑:“朕本非先帝长子,更非嫡子,年幼即位,至今一事无成,说什么海内众望所归,嘿嘿,绝非如此。若无必胜的勇气决心,只是委屈在藩王膝下,今后还有何威严体面可言?”

    “皇上,”翁直出人意料地平静劝道,“现今并非意气用事之际。皇上亲征,须有必行的缘由,拿皇上刚才的话,是说不通太傅的。”

    皇帝喘了口气道:“现在的北方前线只需一个人压住阵脚,把持住必隆就好,原来王举加上良涌才差不多能担此任,不料死得如此突然,环顾朝中,善战多谋者甚众,但位尊权重,能抗衡必隆、洪失昼者似乎除了朕,再无他人。”

    “成亲王呢?”刘远忙道,“皇上的同胞兄弟……”

    皇帝摇头:“景仪年纪尚幼,又喜沉迷声色,散漫惯了。他这样的人,在京中尚有作为,军前绝不能重用。”

    姜放此时插口道:“皇上如果决定亲征,就是活生生往虎口里送,即便本来能胜,也必遭凉王和洪王暗算,诱震北军与匈奴火拼,大军一败,必隆与洪失昼各领藩兵南北夹击,全歼匈奴,届时皇上已遭不测,洪王携胜利之师南下,空虚中原岂不是他的囊中之物?更不要说东王、西王窥视中原已久,皇上亲征之际,难保他们不起异心。”

    “那么朕不亲征呢?”皇帝问,“二十万中原兵马给了必隆,送给他容易,要回来却难了。只怕到时候吃得连骨头也不剩呢。”

    翁直道:“臣这么想,如果将必隆撤回凉州,朝廷再遣大将……”他看看姜放笑道,“比如姜放,也不失是稳妥的法子。”

    “少了凉州八万善战骑兵,只有震北军八九万残军,和十万新勇,此战有必胜的把握吗?”

    翁直闭紧了嘴,刘远也是一筹莫展。姜放道:“皇上亲征有两件必备之事,一是中原安定,二是有必胜的把握。”

    刘远阻拦道:“姜放你这是在说什么?此时切不可再撺掇皇上轻举妄动了。”

    “你讲。”皇帝瞪了刘远一眼。

    姜放接着道:“中原还有零零碎碎屯兵数万,踞州大将郑钧海领兵七万有余,一直在侧守备京畿,以这些兵力确保东南两边安宁,并非不可为,只需好好掂量。匈奴再凶残善战,中原毕竟与他周旋了百年之久,况他如今内局不稳,仓促南下,并非不可大破。皇上亲征,京营可随驾北上,臣虽不才,愿豁出性命保圣上平安回京。现今最最要紧的,只是洪王一件。”

    “此话有理。”翁直也道。

    “不错。”皇帝道,“无论朕亲征与否,处置好洪王都是当务之急。”

    刘远知道皇帝年轻气盛,此时的心意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劝回来的,不禁叹道:“就算翁直与姜放都说得不错,可是鞭长莫及,又如何把握洪王呢?”

    皇帝笑道:“洪王一生谨慎多谋,无懈可击,只有一件不算称心如意的事。”

    刘远惊道:“难道皇上要……”

    “人多贪念,”皇帝冷笑道,“谁叫给他些便宜,他便将手伸得长了?”

    四月十八日清晨,洪定国率亲兵五百,轻骑悄悄离开多峰大营。西去的官道上一片青白冷素,潮湿的晨雾让洪定国浑身不自在,他扶辔蹙眉,满面阴郁。

    夸、桐边境驿站是离都、洪州两地之间的必经之路,更是洪王指向京城的重要枢纽,多年来传递密报从无差错,不料昨日细作竟飞鸽报知安设多年的耳目被人杀得一个不剩,而王举确实身亡的消息也足足晚了半日,深夜才传至多峰营内。洪王遣来的贴身内监李呈,催行了多次,无奈夜间不便行军,和范树安商量下来,只得拖到次日天明。

    洪定国将几件事摆在一起,不禁莫名焦躁,隐隐不安。他见周围都是亲兵环护,李呈的坐骑不住擦着自己大腿,更是郁闷,便催马赶在队伍最前,仰面深吸了口气。

    前方狭隘处人称“摄魂口”,东风飙急,山岚萦绕身周,飞卷而去,如丝丝白色游魂飞蛾扑火般抢入山魅血口之中。

    “前面隘口里是有人吗?”洪定国回头问。

    李呈紧跟在他身旁,道:“世子爷看得不错。”

    不过又向前走了几丈远,大雾便被风吹入旷野,眼前一片清明。黯淡的山阴里,孤零零三骑伫立,静静看着洪定国一行。洪定国勒住了马,李呈高声道:“昭勇将军洪王世子正在军前,前面什么人?”

    “御前内书房掌笔,辟邪。”正中青衣少年宦官催马迎面缓缓而来,每近一步,神光流动的双目便更清冷一分。

    ——这是最近最赫赫有名的人物,年纪虽轻,却自有一股超然决然的静谧气势——洪定国收缩起瞳孔,仔细看了看。

    辟邪跳下马,怀中解开皇帝谕旨的黄封套,占据北首,笑道:“既是洪州世子爷,那正巧了。奴婢奉圣上手谕,正要往多峰营中宣示,世子爷听旨意吧。”

    洪定国见到他便知离都已然生变,微微一笑,跃下坐骑。随从的五百亲兵跟着下马行跪礼,山谷里甲胄响成一片,嗡嗡回声。

    “奉谕平羌洪州亲王世子,上轻车都尉洪定国:”辟邪宣道,“洪州亲王世子洪定国功勋世家出身,谙熟军务,近年镇守多峰剿匪,战绩骄赫,着为御前参详军机,衔领军务要职。克日启程赴京任事,断不可拘泥家务藩务,稍涉迟延,致北伐大局或有变迁贻误,钦此。”

    如此风风火火召至离都,便是挟持进京的意思了——洪定国抿着嘴冷笑,叩头谢恩——原本要提出洪王病重,叩请回洪州探视的打算,也让这道旨意算计在里面。洪定国接过旨意,一边看着辟邪行礼,一边笑道:“既是如此,小公公随我回多峰大营,安排好就启程。”

    辟邪道:“世子爷请上马。向西隘口出去,便出了多峰,奴婢已奉旨在离水边上备下船只,顺流而下,不过两三天的工夫就到京了。多峰大营皇上自有圣命安排,何必辛苦世子爷特意转回去延误行程?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了,不怪世子爷谨慎尽责,倒要责备奴婢伺候不周,多此一举,累着了世子爷。”

    寄望于拖延时日,也是不行了。洪定国有点微微的恼怒,让李呈捧过圣旨,上了马对他道:“你是父王身边来的人,你看呢?”

    洪王只有洪定国一子,自小寄予厚望,珍爱异常。若为皇帝挟持在京畿,无疑牵动洪王心肺,掣肘将来的布置。洪王在离都生变之前急遣李呈召洪定国回洪州,也是担忧朝廷此举。不料皇帝应变竟然这么迅疾,最后还是让辟邪星夜急驰堵截在此。

    但多峰古来就是匪穴,钦差不过三人,就算死在当地,也只是剿匪不力的罪名,总比进京受制于人强上万分。

    李呈心领神会地走过来,握住辟邪的手,缓缓拍着他的肩膀道:“在洪州就久仰小公公的大名,是我们这行拔尖的人物,一定聪明绝顶,怎么会不明白世子爷谨慎从事的苦心?”他用上了十分的功力,指望将辟邪心脉一举震断。辟邪目中金光大盛,手上也紧了紧,内息奔转,直透李呈丹田。李呈顿觉气血翻涌,开始时声音还很高亮,后面却渐渐气馁般低沉了下去。

    辟邪微笑道:“早听说老洪王爷身边伺候的人都是人杰,藏龙卧虎,皇上也十分艳羡,今日见了李公公,才知道此言不虚。”

    李呈听他报出自己的姓氏来,吃了一惊,强忍胸口的疼痛,慢慢松开手,退回洪定国马前,趁着辟邪上马的工夫,向洪定国摇头使了个眼色。洪定国见他脸色煞白,转瞬的工夫便愈见难看,这才动容。既然连李呈这样王府中绝顶的高手也奈何不了他半分,只得出下策以五百骑兵剿杀眼前三人了。洪定国抬手坚定一挥,五百精骑立时整齐压上。

    辟邪“哧”地一笑:“世子爷,皇上的旨意里只召世子爷一人,可没有说要世子爷带兵进京啊。”

    远远伫立良久,一直不出声的黎灿和李师,此时提马上前立定辟邪身后。黎灿解开了所覆红缎,漫不经心地用雪亮的枪刃照着自己疲惫的脸色,唉声叹气。李师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嗜好的佳肴,咂着嘴上上下下不住打量着洪定国,眉开眼笑。

    辟邪扭头呵斥道:“世子爷面前不得无礼。”

    “噢。”李师闭紧了嘴。

    三个人好整以暇等着洪定国开口说话。洪定国展开薄薄的嘴唇,冷笑道:“如此……”话音才起,便被一声尖厉的响箭截断,山谷之上顿时是泼雨般的铁蹄声,隘口东首一人响亮地呼哨,刹那间又归复沉寂。

    “世子爷。”押后的参将艾生悄悄上前对洪定国道,“两面山顶上少说也有两三千人。只怕是白大亲自到了。”

    隘口东首乳白色的云雾里更有一骑白亮得刺目。高大的汉子裹在银色的盔甲中,斜着身子坐在银鞍白马上,阳光还是稀薄的时候,便觉他满身生光。看这副行头和吊儿郎当的嚣张气焰,应是多峰匪首“出海银龙”白大无疑。洪定国在此驻守近两年,还从来没有和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打过照面,此时虽然仍看不清他的面目,也能感受到他流露出的轻屑冷笑。

    辟邪的脸上没有半分的错愕惊讶,令洪定国顿时悟到了其中绝大的干系。“原来如此。”他道,“朝廷用心良苦,小公公的主意也不少。”

    辟邪奇道:“奴婢人微言轻,有什么主意?就说现在,世子爷踌躇不前,贼寇虎视眈眈,奴婢早就方寸大乱,没了主意。正要请教世子爷该怎么办。”

    满山精骑利箭笼罩之下,此事已无转机,洪定国大大方方道:“只有让标下五百骑兵抵挡片刻,我遵上命即刻赴京才是要紧。”

    辟邪终于心满意足地点头:“世子爷的精兵,以一当百,必能全胜回营,世子爷大可放心。”

    洪定国对艾生低声道:“你领兵回去,贼寇不会阻拦,见着范先生,请他设法处置。”自己只带了李呈和两名亲兵,向辟邪点头,“小公公,请吧。”

    辟邪欠欠身,拨马让出路来。艾生眼睁睁看着辟邪三人从五百骑兵中挟持洪定国缓缓出了摄魂口,不住跌足叹气。

    “艾将军请回吧——”山头众人嬉笑,谷中回音不绝。待掉转头来,隘口东边白雾依旧,白大却已悄然不见。

    艾生整顿队伍急驰回营,将事端禀报范树安。范树安大惊,派人急报洪王,自己亲自领了千人,在离水一带撒开人马,追寻世子行踪。这七个人不过先行了小半天,在离水边上了官船,不料当日就销声匿迹,洪州兵马在离水上下几百里四处寻找,竟是半点消息也无。

    辟邪一行乘坐官船行了不过三十里,便换了轻舟顺流而下。寒江承运局二当家李双实正在离水一带行走,亲自调度人手领头前来接应。

    李呈见船舱狭小,故作不悦,责难道:“世子爷什么身份,怎能挤在这样的小船中?”

    辟邪道:“您老多包涵。奴婢奉旨出来的时候,京中出了件大事:王大将军和巢州亲王遭人行刺。这快船上不张世子爷旗纛,也是奴婢孝敬小心之意。不过是以策万全,世子爷千万体谅。”他回头招呼官船上的船工,命他们寻找港口,将官船藏匿起来。又安排黎灿和李师轮番“保护世子爷安全”,坐班在舱口,方才请了李双实过船说话。

    李呈见左近无人,终于有机会问道:“世子爷,我等已经换乘轻舟,按理当使官船照常行走,掩人耳目,何以叫人藏起来?”

    洪定国道:“官船照常行走,以范先生的本事,一天便追上了。见其中无人,必定知道我们换船或是走了陆路。现在我家的兵马都在上下寻找那官船踪迹,趁这时机这轻舟直下,又是领先了几百里。”

    “原来如此,”李呈道,“那小子当真阴险毒辣。”

    “不止如此。”洪定国不禁冷笑,“皇帝将我放在多峰,孤悬洪州之外,原来早有要挟父王的图谋。而我以为直透中原腹地,身处多峰贼兵的囹圄之中,尚在沾沾自喜,不料早就被人算计了。这等深刻的心机,不是毒辣可一言蔽之。”

    “世子爷适才所言,难道也会是那辟邪的毒计?”

    洪定国沉吟道:“多峰的贼人怎么会和朝廷扯上关系?皇帝是深宫中的贵胄,不知世俗事,定有人与他谋划。刘远、苗贺林等人都是书呆子,怎会折节下交匪寇?姜放是行伍出身,结交草莽倒也情有可原。”

    李呈道:“世子爷是在担心辟邪吗,宫里长大的穷孩子,要能随意掌控这许多匪众,岂不是骇人听闻?”

    “就怕是如此。”洪定国突然惊出一身冷汗,道,“会不会是那个孩子?”

    “世子爷说的可是颜王的儿子?”李呈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两年前就死了。世子爷不记得了?太后娘娘亲自来信说与王爷知道。再说那辟邪没有一点英武气派,全然不像老颜王爷。”

    船向东行了两天,辟邪又请洪定国移驾,另换了一只宽敞快船。眼看距离都不过一天的路程,业已进入上江地界,洪定国却十分沉得住气,在船舱内静静看着江水,显得一样自得。

    李呈在船外站了一会儿,进来在洪定国身边低声微笑道:“世子爷,迎面船上是雷奇峰。”

    “见到他的旗号了?”洪定国大喜,站起身来向舱外走,被黎灿一如既往地拦住。

    李呈上前怒道:“世子爷不过想透个气儿。”

    “透气就罢了,”黎灿笑道,“只怕世子想看对面船上的奇景,刺痛了眼睛。”

    “什么就刺痛了眼睛?”洪定国一笑,透过舱门望去,七八丈开外一艘小船吃满东风迎头逼近,白帆顶上有面镶满珠玉的三角小旗,烈日下光华夺目,正是洪王赐予雷奇峰的旗号。

    辟邪从后面舱中出来向黎灿使了个眼色,掣出靖仁剑立在船头。李师扶着船舷,向水下不住察看。既然找上门来了,自然也无须躲避——这边剑拔弩张,只等小船撞来就率先发难。

    “只怕要撞上了,世子小心!”黎灿转身扑在洪定国身上,将他按倒在船舱中。

    船身猛地震荡,狠狠斜倾,对面快艇立时抛出五六条精钢飞爪,抓住洪定国座船船舷。六条大汉一跃而出,直取辟邪和李师两人。

    辟邪一眼望去,见其中绝无高手,转身向舱内掠回,叫道:“黎灿,里面!”

    黎灿松开洪定国,不及解开腰间软剑,刚顺手抓起一边的长枪,便觉剑气从大江深处直透双膝。他急撤一步,张臂疾搠舱底,枪锋的咆哮扼人咽喉,杀气像黑云压顶,让人眼前一黑。

    “噗!”

    座船几乎为上下两股杀气截断,江水自船底大洞狂涌而入,和着木片木屑飞溅,冰凌般打得人脸生疼。水雾里一柄长剑吐出蛇信,噬向黎灿咽喉。

    船舱狭小,长枪如何周转?黎灿一击之后便失先机,以枪杆挡住咽喉要害,向后仰避。剑锋顿时刺穿椆木枪杆,更是长驱直入。

    剑声铮然!几欲刺破黎灿耳膜。靖仁剑一边抢出,荡开对手剑势。

    “这里交给我。”辟邪闪身在前。对面黑衣蒙面的青年胸前衣襟被黎灿枪锋斩裂,苍白的胸膛上尺长的一道血痕,想必在水下也是堪堪躲避。

    “呵呵。”雷奇峰似乎笑得愉悦,漆黑眉目难得一展,就在他轩眉之际,已连出十一剑。

    辟邪与雷奇峰交手两次,知道他的剑法走的是一击必中、极凄烈的路子。不料今日在狭窄船舱之内,又以救人为首,用的却是精巧绝伦的快招,辟邪不备,被逼退多步,纵身在舱门前,缓过气来。战距一长,雷奇峰轻巧的剑法也奈何他不得,想要一击取他性命,偏偏舱室掣肘,他唯恐剑气波及洪定国,一时投鼠忌器,反让靖仁剑以逸待劳。

    舱中水已没膝,两人剑势渐渐凝练,身周杀气砭肤,洪定国见状对李呈冷冷道:“有人行刺,辟邪挡在前面,你还在此做什么?”

    李呈应了一声,将洪定国护在身后,慢慢向舱门移去,趁辟邪稍落下风,突然一掌拍向他右肋。辟邪对他早有防备,掌风未到,人已飘出数尺,迎着在眉心间晃动的剑锋闪到雷奇峰面前。那剑刃贴着他脸颊而过,只擦破耳郭,雷奇峰却微吃一惊,胸腹肌肉猛缩,辟邪一掌印来,被他先卸去了七八分劲力。饶是如此,雷奇峰仍觉冰凌透体,说不出地难受。但这一刹那,李呈已夺到舱门出口,将洪定国一把推了出去,自己转回来以掌法夹击辟邪,口中仍笑道:“小公公,我来帮帮你。”

    斗室里三人浸在齐腰深的江水中,转身都是极难,辟邪左边是雷奇峰连绵剑锋,右手长剑此时也变得累赘,反不如李呈的掌法实用,招法上又本非他所长,顿时落于下风,不过一两招之内便有性命之忧。辟邪心思如电,靖仁剑下卖出一个破绽,让李呈欺身在他臂长所及之处,左手如电,劈手抄住雷奇峰的剑尖。雷奇峰冷笑,剑身翻卷,想绞落辟邪手指,不料纹丝不动,连李呈也是一怔。辟邪趁这一瞬,右手弃去长剑,对准李呈眉心指了指。

    李呈没有防备,被辟邪偷袭得手,顿觉寒气痛入脑髓,大叫了一声,倒于水中。

    “叮!”

    雷奇峰极敏捷,决然震断长剑。辟邪勉强转身,仿佛雷奇峰的胳膊突然长了两寸,断刃刹那间刺到,带着一种迟钝的疼痛,从肋骨的缝隙里刺入,贪婪地攫取心脏。

    “咳!”

    辟邪闷哼一声,双手抢住剑身。清冷的江水迅速淹没了伤口,稍稍减轻了火烧般的伤痛,他挣扎着试图将剑刃从自己体内推出,身周不知是江水的波澜还是颤抖激荡的涟漪。

    雷奇峰好奇地观察着他的努力,又静静将剑身推入了一分,看着辟邪嘴唇上的血色慢慢褪了下去。

    辟邪喘了口气,目光开始散漫,颓然滑入水中。

    “哼。”雷奇峰猛地吃痛哼了一声。水下靖仁剑陡然洞穿了他的右腿,吃力地收剑,便再无动静。

    雷奇峰带着清澈的笑意,慢慢撤回了断剑,踉跄退出几步,震碎船篷,携剑跃出,瞥见身下一片晶亮水波里,却有一道乌黑的锋芒杀来,急忙闪出半丈开外,高高飘摇在船帆之巅。

    黎灿收回长枪,盯准雷奇峰,只见一丝血线自雷奇峰身上飘洒下来,沾得白帆斑斑血迹,知道舱内激战惨烈,口中急叫:“辟邪!出来!”

    此时李双实的船及时靠来,四面号角乱作,上江水师前来接应的战船张满弓弩,也涌了出来。雷奇峰带来的六名杀手早都为李师和黎灿所杀,洪家两名亲兵也被黎灿制住。洪定国被簇拥到李双实船上,眼中一团阴冷的怒气,雷奇峰在他的目光里蹙了蹙眉。

    “放箭!”战船上姜放大吼一声。

    一通蝗箭如雨,遮天蔽日地射过,船帆顶上的雷奇峰和那面珍宝号旗倏然无踪。

    四月二十二日,洪王世子进京的消息已传遍朝野,却没有引起多少震动。如今大臣们议论最多的自然是皇帝亲征的念头。皇帝与阁臣、兵部的争执已是如火如荼,加之均成自贺里伦开拔南下的消息火上浇油,清和宫更是沸腾不止,外朝的波澜也迅速地透入内宫。

    皇后丧父之痛,加上连月欠安,已是卧床不起。嫔妃自然更是六神无主,惶惶不安。

    “你怎么看呢?”皇帝来椒吉宫的日子又多起来,不经意问及慕徐姿的见解。

    “臣妾不懂,不敢妄言。”

    “说吧。”皇帝笑道,“朕不怪你。”

    慕徐姿有些赌气地道:“臣妾当然不希望皇上亲征啊。”她转而一笑,“不过,臣妾马也快,箭也准,不会拖皇上的后腿。皇上要是觉得有亲征的必要,何不带臣妾一起去?”

    皇帝放声大笑:“带你一起去?”

    “正是。”慕徐姿正色道,“臣妾只要和皇上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那么,你在宫里,又怕些什么?”皇帝犀利地问道。

    慕徐姿抿起嘴不说话。红唇鲜艳欲滴,极是美艳,倒让皇帝忘了刚才的问话。

    “皇上。”吉祥很不识趣地进来禀道,“太后在慈宁宫召见。”

    皇帝急忙起身:“什么事?”

    “太傅刘远才刚在慈宁宫急奏。”

    皇帝不禁冷笑:“劝不动朕,就惊动太后。”

    “万岁爷的软轿已备在外面了。”

    “不用轿子。”

    皇帝一股怒气充盈,走得甚快。太后也不料他来得这么快,正在和洪司言开箱子找东西,见皇帝进来行礼,拉着他的手坐在榻上,问道:“皇帝想要亲征?”

    “是,儿子是这么打算。”

    “大臣里有多少人赞同,多少人反对?”

    皇帝道:“赞成的人不多,反对的自以太傅为首,倒占了七成。”

    太后微笑道:“皇帝为什么要亲征呢?”

    皇帝急着辩白:“自然是因为王举和良涌被刺,前方无人督军……”

    太后转动着深刻的目光,轻声笑起来:“不要对做母亲的扯谎。前方战事虽紧,仍有一万个解决的法子。皇帝心里必有自己的打算,只要不是什么人撺掇,什么都好说。”

    “母后!”皇帝突然涨红了脸。

    “你看看。”太后对洪司言道,“皇帝还像小孩子一样,说两句便急了。”

    洪司言也在微笑:“年轻人的心,都是一样的。皇上有什么话,只管对太后说吧。”

    太后道:“若非中原群雄有割据之象,皇帝何必急于在军中立威?一场大战,声名无穷,皇帝年轻,尚未取信立威于天下,如此大好机会,何必拱手让人?”

    “是……”皇帝被她一语中的,不禁低下头去,“儿子亲信的人都争不过两位亲王,儿子也是万不得已出此下策。”

    “万不得已倒也未必。”太后冷笑,“我倒不如闭了眼干净,省得看自己人争来争去。”

    洪司言急忙道:“主子别说这样的话,吓坏了皇上。”

    皇帝有点无地自容的意思,双手乱摇,道:“儿子有错的地方,母后别生气。”

    “我不生气,是有些人闹得不像话。”太后看着皇帝柔声道,“皇帝想要做就去做吧。刘远已经老了,胆气不足,不明白皇帝的意思。”

    这出乎皇帝意料,他一时无话可说,看着太后怔住了。

    “可是皇帝心中也有犹豫吗?”太后问,“要是下定了决心,何必要和大臣们议论这么久?”

    “儿子有后顾之忧。儿子亲征第一要有必胜的把握。”

    “洪定国都叫你请进京城了,洪王还会把着他的兵马不放吗?你携定国北上,败,必殃及于他,洪王不会坐视不管。此战你必胜。”

    皇帝大喜,颤声道:“母后也这么想吗?”

    “第二呢?”

    “中原安定。有稳妥的人监国理政,操办粮饷。”皇帝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还有就是没有内乱。”

    “景仪监国很稳妥。”太后点头道,“我虽然不愿意管俗事,但今次就替你看家,也没有什么。”

    踞州郑钧海从来对太后死心塌地,太后既然应允,他的七万兵马自然就为朝廷用以遏制东、西两王。一时所有踌躇顿时烟消云散,皇帝喜不自抑,跪在太后面前口头称谢:“天下对儿子最好的,只有母后。”

    太后搀起他来:“现在才知道吗?还有好东西要给你。才刚找的那件东西得了吗?”

    “得了,在这里。”洪司言捧过一个沉重的包袱,在皇帝面前展开。

    里面是泛黄的手札,一共二十五卷,封面上的字迹洒脱不羁,气概难言,只写明了日期,最早的一卷竟是全圣十六年,更在上元帝登基以前,是孝宗皇帝时的事了。

    “这是……”

    太后喝了口茶,才曼声道:“这是从逆王颜湛家中抄出来的,都是他当年行军的日记,多看看,必有增益。”

    “是。”皇帝如获至宝,转念又不免疑惑,何以抄出这等东西,太后还保留至今。

    “不必多问了。”太后见他欲语,先开口阻止。

    皇帝从慈宁宫出来,吉祥禀报洪定国的船已靠了上江御道的码头,这就要觐见。

    皇帝道:“先不忙着见他。辟邪呢?怎么不见他前来禀报?”

    “这个……”吉祥为难道,“他若和洪定国同船而来,必定还未到呢。”

    直到见了洪定国,在京中赐府,诸多事宜办妥,仍是未见到辟邪。皇帝发了急,不顾吉祥一再敷衍,厉色道:“你再不说实话,便先打死,再去问别人。”

    吉祥吓得跪下,叩首道:“不是奴婢不说实话,只是别人回禀辟邪受了点伤,暂时不能见驾。奴婢不知他伤势如何,不敢胡乱禀报。”

    “胡说!”皇帝脸色已变,霍然而起,“人呢?现在哪里?”

    “上江。”

    伤势沉重到不能搬动回京的地步了吗?皇帝冷汗浃背:“备马。朕去上江。”

    吉祥抱住他的腿苦劝道:“万岁爷这一去,朝中大事如何处置?辟邪见了万岁爷,只得起来,累一点倒罢了,真要创口迸裂,岂不是有性命之忧?”

    皇帝想了想,坐回椅中,叹气道:“你说的有理。叫人去看看,陈襄也去,什么情形据实禀报。”

    皇帝见天色已晚,料定今日得不到辟邪的消息,只是坐卧不安,也不愿见大臣。次日召成亲王先商议亲王监国一事。成亲王极是为难,推辞了半天。皇帝心情烦躁,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一言不发静静等着他一通表白说完。房里顿时一阵沉默,成亲王不自在地盯着自己的衣摆看。

    “皇上,”吉祥笑盈盈进来道,“辟邪回来了。”

    “快叫进来。”皇帝一迭声地道。

    那身影还是一如既往地轻捷,皇帝上下仔细看了看,问道:“伤在什么地方?”

    “只是小伤,现在已能行动自如,不劳皇上惦记。”

    成亲王也十分关切,问道:“皇上问你伤在什么地方,照实禀奏就是了。”

    辟邪伸出双手,赔笑道:“这儿。”双手上缠着雪白的绷带,掌心中隐隐仍是血红。

    “说实话!”皇帝将茶碗墩在桌上。

    辟邪吓了一跳,颇为难地慢慢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皇帝一阵后怕,浑身乱颤,稍稍转念不禁勃然大怒。

    “混账!你要是以为自己不过是个内臣罢了,可以随便豁出命去,那是朕白白器重了你!”

    “皇上息怒。”成亲王从未见皇帝如此咆哮,先慌了手脚。

    “你不是带了两个好手去的吗?既然是好手,你为什么又亲自动手?你临走的时候朕怎么嘱咐的,是什么让你鬼迷心窍,一出门就忘得一干二净?”

    “姜放也是这么痛责奴婢的。”辟邪低下头——只要遇见雷奇峰,就管不住自己的杀意,就忍不住在他凌厉的剑风里迎头而上,那一瞬灵台空明,职责家仇抛在千里之外,自有一种飞瀑击肤的畅快。想到这一层,辟邪不禁惭愧,最后下定了决心,“奴婢错了,今后再也不这么着了。”

    “只怕半点差错,就没有今后了!你要是死了……”皇帝打了个冷战,猛地闭上了嘴。

    “怎么会呢?”成亲王出来圆场,“既然办成了差事,皇上就别生气了。”

    “算了,”皇帝慢慢消了气,“好些了?”

    “没有大碍。”

    “给他个凳子坐。我们接着说我们的。”

    辟邪走在奏案边,一眼瞥见案头陈旧的手札。

    “这是什么?”他颤声问。

    “颜王当年的行军手札。”皇帝从上面取了一本,“朕才看到全圣十八年的笔记,颜王说他那时不过二十一岁,已经领兵两年了。”

    “这可是不可多得的宝物。”辟邪牵动嘴角笑道。

    “正是的。”皇帝随便向后翻了翻,忽见一页上题了几句话:

    斜月振冬柳,霜风扼关楼。

    皆为匈奴纷乱事,玉带仗剑出凉州。

    顾盼鞍沾同袍血,辗转马踏妃子愁。

    颜王莞尔笑生死,单于敢窥亲王头?

    见笔迹与颜王截然不同,却也谙熟,心中一动,找出一旁洪王的折子,对比之下,果然是洪王的字体,不过当时笔迹矫健挺拔,少有现在的圆润内敛。“从这诗里看,当年洪王和颜王交情好得很呢,想不到最后竟是洪王带兵进京,将颜王索拿。颜王皇室一脉,功高盖世,富有四海,朝廷上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为何还不足够,以致叛乱?”

    成亲王沉吟不语,辟邪淡淡道:“身为人臣,一旦有了远大的抱负,职位越高,便越将朝廷看得清楚,越觉得处处掣肘,雄心不得伸展,最后只有这条大逆不道的路可走。颜王当年也有铲除藩政的念头,朝廷富足,兵权一统,进而北上驱逐鞑虏,南下吞并大理,我朝便有三四百年的昌盛。”

    “你对颜王所知甚详?”

    “奴婢的师傅曾提过几句。”

    “这便怪了,”皇帝道,“为什么朕登基之后,就少有人跟朕提过颜王这个人呢?”

    辟邪笑道:“这其中必有缘故,倒是奴婢适才多嘴了。”

    皇帝笑了笑,忽然问道:“说到这个,你一不求升职,二不求发财,也谈不上家室后代,你又是什么抱负呢?”

    辟邪想了想,道:“回禀万岁爷,真是把奴婢问住了,奴婢自己也不知道。”

    皇帝大笑道:“要是如意在这里,一定会说只要能在朕身边多伺候几年就心满意足这种话呢。”转而却见辟邪似在沉吟,不禁讶然道:“难不成你也这么想?”

    辟邪回过神来,笑道:“奴婢就算这么想,也没有奴婢二师哥那般厚的脸皮堂而皇之地说出口,只怕皇上听了,起一身冷战。”

    皇帝对成亲王笑道:“你看宫里还会有人和他一样说话吗?”

    成亲王好像也刚从梦中醒来似的:“什么?皇上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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