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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可待成追击 正文 第五篇 我那些小悔不值一提

所属书籍: 此情可待成追击

    方柔激决心找仇小丫报仇。

    仇小丫是谁?

    ——仇小丫就是“仇静香”。

    仇静香当然不是她的真名。

    她原名就叫仇小丫。仇,是她的姓,她父亲是个名人,这姓当然改不了,也不好改,更不能改。D$RoP她爹虽然是个名人,而且也是当代响当当的武林高手。东林党的人器重他,东、西厂太监拢络他,连锦衣卫都要招揽他。不过,到头来,他却给皇帝卖命。当朝的皇帝,虽然是个坏皇帝、残忍的皇帝、糊涂的皇帝,但却不是个笨皇帝,当然知道怎么为自己“留一着后路”。皇帝老子也明白,现在太监狐群狗党,狼狈为奸,坐立山头,各拥雄兵,虽说可以互相制衡,但权势日炽,为策安全,还是为自己的“天子门下”留下些实力的好。“留一条后路”,就是给自己身边、麾下养了一些可以为自己卖命的走狗,或者奴才,或称死士,或作义士,当然,也可以美其名为御前铁血侍卫,甚至册封为保驾威德将军,其实作用都只有一个:效忠。

    还要“效忠”到“不惜死”的程度。

    这“忠诚”是要绝对的,而且是单向的,也就是:“愚忠”。——对仇小丫的父亲仇仲吾而言,他为了在当时与他齐名的“四大天王”中脱颖而出,自然人往高处,神往天庭。选择跟从官府权贵(哪怕是阉党、朝臣、国戚、宦官),很容易便“顺得哥情失嫂意”,顾此失彼,万一搞不好,牵连坐罪,还得要树倒猢狲散,还是不如直接效命于皇上,至少,来得威风显赫,光宗耀祖,名正言顺,不可一世多了!不过,天子跟前,能人特多,有能但无德者更众,无能但却有能耐讨天子欢心的就更多不胜数,仇仲吾虽练一套“夕阳山外山”,在拳、脚、剑、气、功、法已修为到了五花聚顶、一意同行之境地,但天子用得上他的时候,毕竟不多,乃至看得起他的机会,也非常少,甚至,仇仲吾怀疑:天子陛下记不记得有他这个人,都是一个问题,更休提他那一身本领了。人生有时候是:你不行,那是没有办法的事,只好庸庸碌碌的度过。但有些时候却是:你很行,但却没有人注意到你,没有人给你机会,没有人认为你行,就算你再证明了自己行,别人仍是看不上你,依然认为你不行。这还不打紧。偏偏你行,却没人发现,但你认为不行的人,偏生是人人认为他行,而且还是很行很行,像狂风一样行,像泄洪一般行,像猛兽一意孤行。那才是感慨。

    仇仲吾就很有这种感慨。

    他颇觉自己很似以前一个人。

    那也是一位武林名宿:

    元十三限。

    还有一个历史人物:

    周瑜。

    既生瑜,何生亮。

    周公瑾的盖世才能,自不必赘,但他却同代遇上了诸葛亮,最后只有吐血三升,提早飞升。仇仲吾觉得自己要比周瑜还不幸,而且不幸多了。因为他自以为才干武功,不在周瑜之下,但不仅连“挂帅”的机会也未得一尝,还同时遇上了无数个“不称职”、毫无才能的伪“诸葛亮”!他觉得周公瑾的际遇还是太好了,顶多,在传说里是给气死的。而他,他觉得跟那一群无能无德,却好权好利的太监、宦官和佞臣以及食古不化的清正之士之间相处,迟早,不是要给“屈死”,就是会落得个给“整死”的下场!别的“诸葛亮”那就不提了,光是在武林中与他并提的“四大天王”就有:

    天涯海角伤心七(商辛七)

    阴晴圆缺楼外三(王三一)

    青山依旧愁中五(仇仲吾)

    是非成败天下一(张一蛮)

    他是其中之一,但他一向认为:其余三人,除了张一蛮,没资格也没这个能耐与他一道排名。他自认为他的武功比他们高,学识比他们好。他的拳法造诣、剑术修为、脚法研创、气功境界、身法变化上,无一不超逾其他三人多矣,但却不知因何,江湖上的人总爱把他跟王三一、商辛七、张一蛮等人并媲,而且,好像他是人家买了三块瘦肉后搭送的一块肥肉,只好附送。听说,武林中年青一代,还有不少意见,要把他的名号剔除出“四大天王”之外!他已逾中年,除了一身绝学,一身武功之外,无功名,又无显赫成就,所以仇仲吾笑不出来。庙堂不当他是朝中臣,武林不当他是江湖汉,连太监、宦官也不当他是同一道上的自己人,这才令他更悲愤莫名!,他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回想前程,怀念旧事,借酒消愁,酒入愁肠,不禁悲从中来,常潸然泪下,以致成天愁眉苦脸,也愁眉不展,郁郁寡欢。也许便是相由心生,人称他为“青山依旧愁中五”,大概也是此意。愁入五内,情伤其中。

    “风流剑侠”方柔激和“游侠”纳兰与“豪侠”章大寒,自嘲合称“风尘生(三)虾”,一齐寻访“一枝花”,向王千子打探仇仲吾这个人的时候,王千子就说了以上这些。王千子朋友多,相交满天下。

    局面大,嗜好也多。

    连妻妾也比人多,有名有份有挂单的,就有十一个,儿女成群,外头包的养的一夕留情有缘无份的,还不计其数。所以别人知道的,他都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他也知道一些;应该知道的,他自然知道;不应该知道的,他亦知道一些。他看来胸无城府,然则十分知道分寸进退,不使人尴尬,不让人为难,不许自己绝了退路。这样的人,幸运的话,特别受人钟爱,万一不幸,很容易让人生妒,除之而后快!——对朋友,能帮就帮,一向是王千子的原则。,当章大寒、方柔激和纳兰跟他探询起仇仲吾的时候,他就扼要的说了,然后,章大寒总结似的评鉴一般地做了个注脚:“看开”章大寒说,“我看仇仲吾这个人,就是看不开。”

    由于章大寒曾经救过王千子一命(参见《王不见王》一文),王千子对章大寒鲁直莽烈的脾性,特别忍耐,面对章大寒率性随之而出的“高见”,也一直表示欣赏。“看开?”他舐了舐唇角,陪笑着道,“‘青山依旧’仇仲吾一身功夫,满门桃李,自视极高,横行天下,疾恶如仇,也疾仇如恶,今日却是章兄评了三个字:‘看不开’?”章大寒想也不想,就说:“是。你自己努力过就是了,尽了力便不必懊恼,何必尤怨!很多人,武功高,见识博,比我强多了,但就是看不得人比他成功,比他幸福,比他运气好!”他咧嘴一笑又道:“我不然。我读书少,可是我不管人家成就多高,运道多好,我只要自己问心无愧,自寻快活便是了。”“一句话,”他紧接着又道,“看开。——人比人,气死人。你看这纳兰!比我瘦比我弱,偏偏打起来,我敌不过他。这样想岂不气煞?我才不气。你能打最好,万一我遇危,他非得来救我不可,要不然整天要我救他,可烦死了!还有这色魔!为人不检点,老是跟女人鬼混,却偏偏还没死在脂粉堆里,却偏有女人对他黏糊黏糊的,像我这种大好男儿,顶天立地,却不得青睐,岂不天没眼乎?没天理么?哥比哥,气煞我!”他笑嘻嘻地又道:“幸好,我不这样想。你阳关你的道,我独木我的桥。哪怕你走的是前程似锦金光大道,我只要我的桥是一块让我横着过竖着走,跨步时还可以飘飘然,还可以一面走一面啃一块蘸了恶人血的馒头便心满意足了。”“说是容易,”王千子听得真有点神往,“做到可真不易啊。”“其实看开很简单,”方柔激说,“不要什么都拿自己来比较。一个真正骄傲的人,自信是不假外求的,不屑与人相提并论的。人家怎么做,是人家的事,有些人有媚世诌俗的成功,我不稀罕,才不把自己放进便桶里跟蛆虫比较:谁吃屎比较多!那才是令人不开心的堕落,我有的事,看得开,因为不重视,像世上的功名利禄;有的事,我却不想看开,还故意去看不开,因为连这都看开,跟出家当和尚已没分别了。我看不开,只是感情上的事。最放得开,就是床上的事。”“坦白说,有时候,看到许多不平事,本以为凭一腔热血,报国济民,皇天无亲,唯德是辅;不料,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也难免心怀惆怅,愀然不乐。”纳兰听了,忍不住说出他的看法,“其实开心很简单:最重要是好玩。”大家听到最后一句,都莞尔了。至少,一向妻妾成群的王千子,是颇认同方柔激主张风流快活那番话的。于是,王千子问:“为什么要打听仇仲吾?你们不是要找他决斗吧?”这样说着,脸上出现了担忧之色。可见,他对纳兰、章大寒、方柔激的武功还不大看好。——至少,如果比诸于“青山依旧”仇仲吾的话。

    “仇仲吾的女儿,佯与方兄欢好,却下了毒暗算他。方兄的发妻宋眠花赶来救援,却死于敌手。十一名狙击手,仍存活六人。方兄是想找仇家的女儿报此深仇。”纳兰简略地说。

    章大寒怒瞪住方柔激。

    “我有话要问你。”

    “问。”

    “你玩女人,玩多少个了?”

    “不记得了。”

    “你要玩多少个才够?”

    “你去问一个爱财如命的要赚多少才肯收山吧!”“你不怕报应?”

    “我跟女人欢好,是两厢情愿,彼此你情我愿,又有何恶报?”"两人一问一答。

    问得直。

    答得爽。

    问的不留余地。

    答的直认不讳。

    “你凭什么能拥有这么多女人?”

    “因为我英俊、潇洒、有才干、有魅力。”方柔激居然说的脸不红、气不喘、眼不眨、舌不打结,“女人喜欢跟我在一起,一夕贪欢也好,但我从来没拥有过她们,她们还是她们本人的,她们只是跟我开心一下,这关你屁事?”“你只不过是一个狗屁男人,凭什么可以跟那么多女人胡混?”

    “一壶茶,本来就是可以倒满许多口杯子。”“你说女人是杯子?”

    “我只说男人是茶壶。”

    “那么女人可不可以像你一样同时有很多男人?”“杯子把茶倒向很多口茶壶,不可能吧?”

    “你鄙视女人,你可以做,女人却不可以做!”“不是,我赞成男女都一样自由。只不过,坦白说,我不可以忍受我真正爱的女人这样做。”“那你自私!”

    “我只是老实。”

    “对对对。”看两人一问一答,愈来愈动气,比较倾向于方柔激的王千子赶忙圆场,“你说得对,你也说得对,你们都说得很有道理。”章大寒余怒未消:“我看你是心理有病。”-“你居然代表女人抗议。”方柔激口里可不退让,“你才心理有问题。”章大寒也一样不肯轻饶:“你的老婆给人杀了,你才心理乖戾,变相报复的!”方柔激刷地红了脸:“眠花未死之前,我就是这样子;未认识眠花之前,我已是这样子!”章大寒啊哈一声,一拍大腿叱道:“那就对了!你的女人就是给你害死的!”这句话,一下去,大家都静了下来。

    方柔激没有回话。

    他只脸色发青,手按住了剑锷。

    这回,连章大寒也情知自己把话说重了。

    但说出去的话已追不回来。

    他只有期期艾艾、尴尬结巴、强颜巴结的黯然补了一句:“我……我妹子也是给你们这种贪色滥交的男人害死的……”听到这句话,方柔激按住剑锷的手指,再次松了开来。纳兰这才自心里轻舒了口气,道:“大寒,这不公平。方柔激对女人是贪花好色,但从不勉强,也从不以暴力毁人名节,污人清白。这跟那些恶霸、贪官及纨袴子弟完全不一样。令妹死于淫贼之手,方柔激只好色,但还不算是贼,你就不必捆在一道一齐烧了吧!”王千子也陪笑说:“我听说方大侠还要改过修正呢!有次他跟我说,要戒掉这浪荡玩意儿,专心教人练剑,创一个门派,就叫……就叫……就叫那个什么来着?”“‘铁铁门’。”方柔激心绪似已平伏,顺着话题接笋下去,“对情事,是‘铁’石心肠的‘铁’,对处事,是‘铁’板铜琵的‘铁’——专门误人子弟,导人歧途之门派也。”说到这里,大家才轻松地笑成一堆。

    “我先加入。”

    纳兰说。

    “我也报名。”章大寒为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而歉疚,“我报‘铁骨铜筋’组,专门挨打。”“那我就不了,”王千子打趣道,“我走不得正路,我还有嗷嗷小儿待哺,还有十几个妇人要照顾。我改办个‘蝶蝶帮’好了,狂蜂浪‘蝶’之‘蝶’。‘蝶’战花间之‘蝶’,专门引诱你吃回头花,故意让你心猿意马守不住。”“我不守,”方柔激故意说,“我只主攻:铁铁门攻打蝶蝶帮,看看狂风怎么吹打浪蝶。”纳兰微笑道:“那可是举着铁血大旗拆散人家的鸳鸯蝴蝶了。”“那你是要找仇仲吾的女儿报仇了?”

    “杀妻之仇,不能不报。”

    纳兰好心补了一句:“他是为了爱妻才放荡形骸的。”“那也不然。”方柔激道,“我天生浪荡,死也活该,但我只深爱一人。眠花是我最爱,她已长眠。对其他的也有一时钟爱,偶有所念,但不致牵肠挂肚,纵有愧疚,但那些小悔总不值一提。”

    章大寒瞪着方柔激:“你杀了金被单?”

    方柔激想也不想,便答:“是。”

    “你杀了人家的丈夫,仇静香又怎能不杀你报仇!”“但她没杀了我,”方柔激痛苦地道,“只杀了我妻子。”

    “你杀她男人便可以,她杀你女人就不行!”章大寒又来了。

    “天下焉有此理!”

    他仍是牛一般的眼色,瞪着方柔激。

    “好,她杀了眠花,”方柔激没好气地说,“我就找她报仇,这叫冤冤相报,也叫因果循环,要是因为这样,有一天我给人杀了,我也了无怨怼——这样总可以了吧?”纳兰问:“你当时为何要杀金被单?”

    他想找个机会给方柔激解说。

    “我知道金被单外号‘色妖’,”王千子道,“他不但好女色,而且还强暴、诱奸、胁从、掳劫……种种鄙劣手法用尽,使受害人十分痛苦难堪,事后自寻短见者众。”方柔激冷哼道:“我只觉得他该杀。”

    “为什么?”章大寒虎地反问:“他不是跟你一样的人么?”-“他既好女色,就该怜香惜玉,却反过来残害女性,这等垃圾——”方柔激剑眉一扬,斩钉截铁地道:“该杀!”王千子想把话题岔开去,不然,他可不知道章大寒的牛脾气又冲出什么话来,万一方柔激和章大寒开打起来,那可是谁也招架不住的事。——万一搞不好,他的“潜梦园”也得给毁了。至少,吓个鸡飞狗跳,他的妻妾儿女都会对他怨声载道。"“有一次,我见着一个女子,美得咣琅一声——”章大寒打断道:“什么咣琅一声?我听不懂。”“那就是美得教人心碎的意思,你未成年,当然不懂;”方柔激摆明不屑地说,“于是夤夜我潜到她闺房里找她……”章大寒陡地插了一句:“找她干啥?半夜三更的!”“看她啊,”方柔激坦然地说,“看她睡觉啊!”“你、你、你偷看人家姑娘睡觉……”章大寒不可思议地吼了起来,“男女授受不亲,你这行为实太……”“你不懂,美丽女子恬睡的时候,最是好看。”方柔激一副夏虫不可与语冰的表情说,“我只看,又不做什么,更没伤害人家,到第二天她也不会知道让人看了一个晚上的,反正,这些,你这头牛不会懂的了。”“什……么!”章大寒又要发作了,指着自己牛一般的大鼻子,跳到方柔激跟前,“你说我是──”“但我恰好遇上金被单向那小姑娘施暴,”方柔激不去理会章大寒,眼里闪过恨意,颊边乍现恨色。

    “那厮还用了迷香!可怜那姑娘……好久之后,她仍痛苦地抓紧我的手背饮泣,在我手上抓了好几道深刻的血痕。”纳兰顺着他的话问下去,像一张善解人意的帆:“于是你就跟他打了起来。”方柔激点头。

    “我杀了他。”

    然后他还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他做这种事,已不止一次。”

    纳兰又道:“他做了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仇静香还是要为他报仇?”四人沉默了一阵。

    “说什么,金被单都是仇小丫的丈夫。”王千子喟息,“仇小丫就是仇静香,她的爹虽然名震天下,却不怎么懂得起个好名,随意就叫‘小丫’。听说,后来改为‘静香’,是仇小丫不喜欢人家‘丑小鸭’、‘丑小鸭’这般乱喊她,加上,她羡慕昔时有一位名动江湖的女中豪杰:仇烈香,能够跟四大名捕中的无情有一段深厚的情谊,所以故意改为此名。她的化名还不只这个,曾叫做‘仇方’,唤作‘仇豹花’,又叫‘仇雪宜’,还自号‘仇飞’……不过,到底,她还是仇小丫。”

    “改得了名字,”方柔激冷峻地道,“改不了性子。”

    王千子疑虑地道:“不过,你们若要找她报仇,仇仲吾一定不让。他一向护短出名。只怕,你们也难免与他一战。”方柔激道:“一战也在所不惜。”

    章大寒忽问:“你刚才说是给那女子抓伤了手背,是不?”“是的,”方柔激道,“那姑娘太羞愤痛苦了。”“你是怎么搞的!”章大寒没好气地指着方柔激尖削的鼻子骂道,“光是我认识你以来,我就目睹、听说、看到你给女人抓伤了三次,有两次还中了毒——你到底要给女人抓伤几次才知后悔啊你?”方柔激这次倒不生气,反而一笑。诡秘地说:“给女人抓伤,也是一种荣耀,一种乐趣。”“什么?”章大寒怒吼了起来,“你这败类,说这种鸟话——”他又来了。

    王千子在旁,深呼吸了一下,喃喃微笑道:“还有花香。”纳兰加了一句:“以及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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