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几乎肯定自己活不下去了。
在毁诺城的大冲杀里,在排山倒海的攻势中,他几乎已崩溃,无法再战,不想再逃了。
这一路来一次又一次的遇险,一次又一次的被人围攻,一次又一次的牵累别人,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使戚少商已失去了强烈的斗志,几近完全绝望。
既然逃不出噩运,又何必要逃?
既然自己不免一死,又何苦要连累他人?
而现在他又把毁诺城牵连进去,使得满城的人,都遭受到厄运。
他觉得这种恶运,是他带来的。
想到这点,他心中就更为负疚,简直想用手中的剑自刎当场。
可是自刎有什么用呢?他宁可再用手中长剑,多杀几个可恶的敌人,多救走几个毁诺城苦战中的女子。
他已非为求自己活命而战。
他不想逃。
可是,他瞥见了激战中的息大娘。
他看见她纤弱的娇躯,跟如狼似虎的敌人交战着,汗湿了她背后的衣衫,使她弱柔的身躯,看去更令人生起一种不忍心的感觉。
戚少商只看了一眼,心中就决定纵自己死千百次,也决不能教她受罪。
所以他一定要救出息大娘。
他重新点燃起斗志。
他杀到息大娘身畔,敌人愈来愈多,他无法说出一句话。
息大娘没有回头,却感觉到是他,便把背部与他背贴着,两人去了后顾之虞,拼力杀敌,敌人再多,一时也不能奈何他们。
可是,顾惜朝和黄金麟加入了战团。
这两人的武功,本就是强敌,加上如潮水般涌来的敌人,戚少商知道,他要护走息大娘的心愿,只怕无法达成了。
就在这时,忽然飞入了一只极大的纸鸢。
此时此境,飞来这样一面纸鸢,岂不太怪?
纸鸢是白色,底下悬着一张小纸条,飘到戚少商跟前:
“请上”。
只有两个字。
戚少商没有再考虑,抓住息大娘,掠身上了纸鸢。这时候的情势,确已不容他多作细虑。
他们才上纸鸯,纸鸢立即被人力扯一般,飞了出去,直升上半空。
顾惜朝等要制服已来不及,只好喝令放箭,但纸鸢升空十分快速。很快的便连箭矢也无法射及,反而自半空掉落下来,伤了自己的人。
顾惜朝心下悻然,但想及刘独峰曾明示过戚少商是他要缉捕的人,谅他也飞不上天。
在半空中的戚少商与息大娘,大难不死,劫后余生,心中却十分差愕莫名,惊喜交集。
喜的是终于又在一起。
活着,毕竟是件好事。
惊的是这纸鸯是何人所放?要飞到哪里?那儿又是怎么一场命运?
他们在上空俯视底下的毁诺城弟子在浴血奋战时,息大娘真忍不住要跳下去。
戚少商将她一把拉住。
纸鸢因两人的动荡而微微一倾,幸好并没有倾覆,纸鸢仍是照样飞翔。
这纸鸢便是他俩在急湍中的独木舟,决不能翻沉,这是他们的一线希望。
过了良久,息大娘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低沉声音道:“也好,现在我跟你一样了。”
戚少商涩声道:“大娘……”
息大娘笑了一下,还眺望着愈渐遥远的毁诺城,声音在空中也显得十分遥远:“你是失去了山寨失去了兄弟的戚寨主,我是没有了城没有了家的息大娘。”
戚少商愧然道:“是我又累了你。”
息大娘道:“这是句俗话。”
戚少商道:“但却是实话。”
息大娘道:“江湖上的人,相儒以沫,同舟共济,怕谁累谁的就不能算是个真正的江湖中人……更何况你我!”
戚少商被她那一句“更何况你我”,在心里像醇酒般的温暖着,虽然在这上不到天不下及地的形况里,他紧紧执着息大娘的手,且不管在前面将遭遇到什么,这一刻却是美好的。
息大娘却望着纵控着这大纸鸯的那条白线。线那么细,线那么白,以致在长空白云间,不细心几乎辨认不出来,所以连顾惜朝等人也忽略了这条线,未及将之斩断。
然而这条细线却牵制着他们两人的性命。
这是条什么线?
是谁在控制着这条线?
息大娘很快的便有了答案。
纸鸢已斜飘下降。
放出这条线的人,显然已在收线。
是什么人有那么大的力量,用一条线,在千军万马中救出两个他要救的人?
纸鸢斜飞入树林。
息大娘认得出:那树林左边脏肮的是沼泽地带,右边是断崖,中间只有十余丈的一块干净地。
牵线人显然是选择了这块干净的地方,这人对碎云渊的地势如此熟悉,难道是毁诺城中的人?
不是。
毁诺城中还没有这样的高手。
线在一个人手上。
人在滑竿上。
滑竿在四个人的肩膊上。
另外两个人在纵控着纸鸢下的两条维持平衡的粗线,把他们自半空平稳地降落下来。
那竿上的人,神态威仪,神情威仪连坐姿也十分威仪,尾指如拇指,都留有长长的指甲,正在把玩着一双鼻烟壶。
戚少商却没见过这个人。
息大娘一见那人身旁的六个人,脸色就倏然变了。
两人飘然落地,戚少商正想说话,却发现他握住息大娘的手忽然变得冰凉。
他暗自吃了一惊,一字一句地道:“刘独峰?”
那滑竿上的人道:“是我。”
戚少商道:“为什么要救我?”
刘独峰道:“因为我要抓你。”
戚少商只觉一波未停一波又起,恶梦永无完结:“你何不让他们杀了我?”
刘独峰摇首道:“我只要活捉你,我不能眼睁睁看见黄金麟和顾惜朝他们折磨你。”
息大娘忽然问:“毁诺城可是你叫人攻破的?!”
刘独峰道:“我这六位小兄弟,就有这本领。”
息大娘手中的绳镖呼地舞了一个圈,叱道:“刘独峰,我与你仇不共戴天!”
刘独峰摇首道:“息大娘,我也佩服你是位女中丈夫,我不想抓你,你去吧。”
息大娘气白了脸,道:“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派几个人,毁了人家的城堡,可知道有多少人就这样给你毁掉?!你以为任由你要放的就放,要抓的就抓么!”
刘独峰摸摸胡子,道:“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他顿了一顿,长叹道:“戚少商,你也是聪明人,放弃作无谓的反抗罢,我应承你不为难息红泪便是。”
云大接道:“对了,为了息大娘,你就投降吧。”
李二道:“刘爷把你们救出来,他只要押你一人回京。”
蓝三道:“回到京师,刘爷说不定能为你开解,洗脱罪名。”
周四道:“你也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你们是逃不掉的。”
张五道:“你也该想一想,与其落入顾惜朝、黄金麟这等人手里,不如还是跟刘爷回去好多了。”
廖六道:“戚寨主,请。”
这六人跟随刘独峰数十年,自然懂得该在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廖六最后那一句‘请’,是要戚少商束手就擒的意思。
戚少商和息大娘深深地互望一眼。
两人都了然了对方的眼神。
戚少商眼里的意思是:希望他自己留下来而换得息大娘离去。
息大娘的眼神是:执意不肯,宁可共生同死。
戚少商了然。
他的眼神不再坚持。
息大娘的眼色又化作春水般柔和:仿佛跟爱郎在一起,纵死也心甜。
两人相望一眼,眼里的话语,两人都心知,胜过千言万语。
然后戚少商拱手道:“请。”
他的“请”字,是“请动手吧”的意思。
六人转首望向刘独峰。
刘独峰长叹道:“戚寨主,我这也是逼不得已,要是你能在我手下逃得三次,我便不抓你如何?”
戚少商肃答道:“坦白说,能在刘捕神手下逃脱一次的,已属天下奇闻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刘独峰也笑道:“好,但愿你是例外,不过,我下手可不留情。”
云大道:爷,这儿地脏,不如就把这两人交给我们罢,爷就歇息歇息……”
刘独峰道:“不。论奇门遁甲,五行机关,你们六人,当然难逢敌手;但要论武功,戚寨主和息城主都比你们高出许多,他们苦战在前,受伤在先,总不能让你们打输了之后,我才出手,这岂不是成了车轮战?……戚寨主,息大娘,你们已体力大损,功力大耗,两人一起上罢,不必客气。”
戚少商与息大娘再深深的对视一眼,戚少商拔剑道:“那我们就得罪了。”
刘独峰舒然坐在滑竿上,脸带微笑,一点都不像准备格斗的样子。
戚少商本来单手提剑,剑尖平举及眉,双目凝视刘独峰,那逼人的眼神,连那六名锦衣人也为之慑住,各退了一步。
戚少商苦战数日,浴血负伤,体力耗损,而且打击接踵而来,还断一臂,居然仍有这样锐厉的眼神,使得刘独峰也暗自赞一声:好!
戚少商蓄势待发。
却忽然收剑。
只听他道:“刘捕神,你既不愿交手,何不放我们一条生路?”
刘独峰笑道:“你可知道刚才一剑待发,又突然收剑,‘水分’、‘溜溜’、右‘肩隅’三处,曾有破绽?”
戚少商一听,蓦然一惊,他在收剑的刹那问,因一臂已断,动作时不免有些极小的破绽。然而那都只是刹那间的空隙,却没想到还是给看来漫不经心的刘独峰瞧破。
刘独峰抚须道:“如果,刚才我把握息间的时机,去攻你的那三个穴位,你会怎样?”
戚少商额上渗出汗珠,缓缓抬起了剑尖,遥指刘独峰。
刘独峰倏然道:“这才对了,不要看我毫不在意的样子,就轻敌或不忍心攻我,否则,后悔莫及的是你自己!”
戚少商大声的说:“是!”
突然间,息大娘肩膊一动!
她缠在腕上的绳缥,闪电般射了出去!
不是射向刘独峰!
而是射向在替刘独峰抬滑竿的张五!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绳镖飞射张五!
张五、蓝三、周四、廖六四人在抬着滑竿,云大和李二则在护法!
息大娘的绳镖一射出去,李二怪叫一声,抢身一拦,亮出一面银牌往绳镖截去!
却不料绳镖一闪,忽改变了方向,自李二胯下疾穿了过去,仍直射张五右膝!
云大大喝一声,从旁抢至,已抓住绳镖!
他空手抓住绳镖,却不料绳镖忽打几个旋转,绳子在他指掌间打了几个圈,飞镖仍径自射向张五!
这一连两次的拦阻,这绳镖竟似有生命的一般,乍生变化,但射向目标依然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