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摆下。
就在乱石间。
山外荒山。
夕阳红。
酒过三巡。
于一鞭忽把笑容一敛,正色地问:“追命兄此番来这军戎荒僻之地,想来有事?”
追命也把戏容一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于一鞭的语音哑涩,说话时如同铁石交击:“你有话,请说。待会儿副将军‘金眼妖’毛猛,还有‘暴行族’三位当家,都会过来跟你打照面。如果老哥的话只对我说,现在就该说了。”
追命把手中的酒,一口干尽,然后道:“我来的目的,是劝。”
于一鞭脸上的皱纹仿佛一下子多了三五十条。
但他还是笑首。
眉心之间,却显出一道悬针纹,如同刀刻一样深。
这儿没有水塘。
却有蛙鸣。
隐约。
──太阳下得愈快,蛙鸣愈响。
──有时难免会思疑:太阳似是蛙族们齐声催促之下匆匆落山的。
接下来,追命说得很简单:“我劝你只有四个字:‘弃暗投明。”
于一鞭:“你要我背叛大将军?”
追命:“就算不背弃,也可离去。”
于一鞭:“这样做,对我岂非百害而无一利?而且还落得个不仁不义?”
追命:“非也。将军这样做,人皆称颂大仁大义,虽有一害,却有百利。”
于一鞭动容:“何解?”
“大将军造了太多的孽,引起太大的公愤了,他迟早遭人铲除收拾,你若提早背弃他,只要登高一呼,大家都以你马首是瞻,歼灭恶贼,那时你领导群雄,气局忒要远甚于如今!”
“万一我铲除不了大将军,反而给他消灭了呢?”
“你也可以不必倒戈反击。你只要按兵不动,不去助他,这样待大家群起攻杀大将军之后,不会把你视同他的余党,至少可以抽身自保。另且,大将军一旦倒台,他在这儿的兵力和权力,都集中在你身上,这才是智者所取,又何必跟这种狼子野心迟早要并吞你手上军权的大将军狼狈为奸呢?”
“你刚才不是说有一害吗?却是何害?”
“唯一的害,就是要冒险。”
“冒险?”
“于将军沙场百战,哪一征战不需冒险?就算稳守不动,也一样得提防大将军暗算吞并,也得冒险。世上哪有成大事而不冒险的?退而求进,空而能容。害者得利,福兮祸寄。这一害,其实不是害了将军,只会帮了将军名垂青史,更上层楼。”
于一鞭脸上的皱纹愈来愈深刻。
暮色愈来愈浓。
月亮愈来愈清澈。
晚风徐来。
太阳红得像一颗熟透了的蛋黄,在黄山碧云之间浮浮沉沉。
──终于还是沉下去了。
追命没有开口。
他已把话说了。
──说客的口才不在于能说,还要能听,能在不该说话时缄默。
良久。
于一鞭才问:“你为什么要来劝我?”
追命坦然道:“因为你是必争之子:君助我等则必胜,助凌落石则使我们声势大减。”
于一鞭干笑一声:“所以你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追命道:“谁不为己利有而所求?孔子有曰:富贵若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我们只不过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我们和于将军有着共同的利益。”
“凭什么你认为我会答允你?我不会把你卖掉吗?自你背叛大将军后,你的人头叫价相当高哩!”
“就凭于将军的为人。”
“哦?”
“多年来你跟大将军共处,也同辖一地,但清廉耿介,同流而不合污。”
“也许你看错了。”
“但将军却不会看错。”
“嗯?”
“我在大将军身畔卧底多时,将军也曾见过我侍候在凌落石身边,虽说我有易容,但于将军神目如电,始终不叫破,必有深意在。”
于一鞭沉默。
夜已全盘降临。
“我的一位世侄于春童,却死在令师弟冷血手里!”
于一鞭咯啦的在喉头干笑一声,才把话说了下去:“你很失望是不是?你是英雄,当喝烈酒。我呢?我只是鼠辈,侥幸当上了将军。我不求有功,只求无过。虫行鼠走,要论英雄,喝美酒,我只有敬谢不敏。大道如天,各走一边,我只合喝糊涂酒,算迷糊帐!”
这回到追命一口把盅中酒干尽。
蛙鸣骤起。
如千乐乍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