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终于透过一口气来,再稀薄的空气也是空气,再惨淡的阳光也是阳光,她实在不喜欢地下生活——无论在精灵族眼中那是多么的美好。
兰波儿努力一顶红的大腿,把她推了出去,自己的精气已经几乎消耗殆尽,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竭力从土地里汲取一点点力量,但很快沮丧抱怨:“妈呀,这是什么鬼地方!”
这儿是塞壬曾经居住过的山谷,但是现在好像一个陨石的巨坑,只有碎石和砂粒,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
“我……要……回家……了。”兰波儿喝醉酒一样的摇摇晃晃,小腿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脑袋一晃跌倒在红的怀里,立即呼呼睡了过去。
红抱着这孩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的情感席卷心灵——她不是不内疚的,她习惯了按照“计划”办事,习惯了把一切可能算进行动中,习惯了把别人当成棋子同时自己扮演别人的棋子,但是她没有想到,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可以这么拼尽全力地保护自己。这孩子真漂亮,晨曦一样美丽的脸蛋,继承了精灵族淡绿色的卷发,也继承了亚马逊人白嫩剔透的肌肤,嘴唇一张一合的,轻微的可爱酣声从小小身体里发出来,疲惫之余,透露着从灵魂到身体的健康。
他信赖所有人,爱所有人,不自量力地想要保护所有人,整个暗黑世界,在孩子的心灵前一起自惭形秽了。
红明白了梅迪纳对于希阿拉的情感——即使是这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男孩,她还想尽力保持他的单纯,正义和爱呢,何况……是自己的孩子?啊,呵,自己的孩子,如果和斐帝南有个孩子的话……红忍不住脸红起来,使劲揉了揉面颊,但还是忍不住偷偷笑着往下想,斐帝南的孩子,应该也是漂亮得让天使妒嫉的那一类吧。
嘻嘻,如果对斐帝南这样说了,他会是什么反应呢?他对于心仪的女人,是那么腼腆羞涩,一定会佯装没有听清,皱起眉头说:“嗯?你说什么?谁的儿子?”
红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家乡话已经脱口而出:“当然是我和你的啊,傻瓜。”
啊——她清醒了过来,巨石旷野昏暗一片,山谷在一遍遍重复着她口齿不清的回答,傻瓜傻瓜傻瓜傻瓜……好像在嘲笑这冷冰冰的现实一样。
“呦呵——”一个讥诮冰冷的女声响了起来:“原来你不是哑巴,只是白痴而已。”
红缓缓站了起来:“薇娅?”
石头上站着的正是薇娅,她的唇红得象血,眼珠透着兴奋的光:“斐帝南活着的时候装作圣女,死了倒在这里花痴,你不是白痴,谁是?”
红没有说话,薇娅不是想象中出现的那个人,她懒得废话。
薇娅快步走过来,尖锐的手指抓破了红的肩膀:“说话啊?你不是会说话?嘿嘿,斐帝南好像什么都没有给过你,妻子的地位,承诺,未来,什么都没有——是不是?”
红转过身,她的目光满是悲悯,好像一眼看透了薇娅话语后的空虚和惶恐,然后善意地打量她那颗心。
薇娅暴怒起来:“我杀了你!”
红想,糟了,我等迭戈出现,这个女人搅什么局?她开始有点慌张,亚马逊这片神奇的土地上,有天使也有恶魔,但无一例外都是聪明冷静的角色,她不知道如何对付一个不按照常理出牌的疯女人。这想法在脑子里一闪即过,但是立即被薇娅发觉,她更加暴躁,一把扼住红的咽喉:“连你这贱民也敢瞧不起我?”
两张女人的脸只相隔一只手臂的距离,红看着薇娅,出色的占卜者在任何时候都是洞察人心的大师——薇娅的长发很久没有洗过了,污血渗透着发酵一样的酸臭味,昔日与银粉和香粉为伍的火红头发一缕一缕结着疙瘩,不知名的小虫子上下飞舞;薇娅的脸还是佼好的,虽然过于狰狞的表情让她看上去显得可怖——红转了转颈部,她感觉到薇娅在颤抖,想必是在犹豫是不是真的要杀死她,两个女人的身材差距整整一轮,在薇娅的手里,红细弱的颈部随时可能折断,薇娅又用力把红往身边拉了拉——红的视线落在了薇娅的胸部,失去了胸衣,她高耸的骄傲的胸部变得下垂,象两只大大的布袋一样随着身躯的颤抖而摇摆,黑衣褴褛,肩肘破损了老大的口子。
这女人,这女人浑身都是仇恨!红的肺部几乎被憋得爆炸,脑子一片嗡嗡作响,变形的气管被捏得麻木,游丝般的空气在咽喉里缓缓移动——妈的,真是倒霉,碰上一个没有理智逮谁灭谁的疯子。
“住手!住手!”兰波儿忽然惊醒,被眼前场景吓了一跳,他用力抓着薇娅的腰部一晃,薇娅反脚踢开他,红恰好在向后挣扎,两个人重心一起失控,跌倒在地上,刚才薇娅还在犹豫,但是现在反而蛮横起来,手上用力想要掐死红。
兰波儿跳上薇娅的背,用力砸了几锤,但是薇娅几乎完全没有反应,红的脸庞充血,一片紫红色,这种满溢的血色让薇娅更加疯狂,一口向着红的脸部咬过去,红死命一挣,薇娅一口咬在她的头皮上,血渗了出来。
兰波儿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了想,也一口咬在薇娅后颈上,嘴里含含糊糊地喊:“松口,啊哟,好臭,你松口我就松口。”
薇娅大痛,张开嘴狂吼一声,她一只手用力向后甩去,兰波儿机灵地跳开,又一口咬在薇娅手腕上。
两个女人一个孩子,就这么滚成一团,一时也分不清谁在咬谁,谁在大喊。
“蠢女人!你在干什么!”一声痛斥,薇娅和兰波儿的身体依次被扔开,红被一只手拎了起来,另一只手抓住她的头发向后一扯:“哈,你不是会跑吗?跑啊!蠢货,你看不出来梅迪纳早就放弃你了?喊他来报仇啊!来,算一卦宝贝儿,看看今天你下场如何?”
红长出口气:“你终于来了,迭戈。”
迭戈被红的镇定吓了一跳,但是立即大笑起来:“宝贝,想我了?我就知道你当年没有爽够。”
红低着头微笑:“是啊,是没有。迭戈,达马怎么没有过来?”
迭戈脸色阴沉:“你想见的人还真不少,红,你没有机会了,让你活下去,对我们很不利。”
红抬起头,看着他:“迭戈,为什么要对付斐帝南?”
迭戈沉默,恶狠狠:“你永远都不用知道!”
“是吗?”红大笑起来,眼泪都要流出来:“是因为斐帝南那个位子,是你朝思暮想的吧?你的亲哥哥根本看不起你,在他眼里,你永远是一个没有头脑的懦夫——他不爱你,也不恨你,只是瞧不起你。可是迭戈,你和达马合作,你想过他为什么要杀了斐帝南?我真抱歉,你也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因为你的智商,亲爱的。”
“迭戈——”又一个身影飞奔,大叫:“红,快跑啊,他要杀人了!”
迭戈正缓缓拔出那柄血剑,一眼瞥见奔来的人,皱眉唾弃:“西德,这个没用的东西又来了!”
“来了么?”红低下头,但细细的眼里露出寒冷的光:“那……一起算帐好了。”
西德被她的神态震慑,讷讷:“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红咬着嘴唇:“我说过,绝不宽恕,绝不。”
……她的神态,和五年前真是一模一样……
“西德,你这废物,下半身和上半身一样没用!”迭戈在冷笑,那个十三岁哑巴女孩赤裸的身躯在泥水中瑟瑟发抖,她那么瘦弱,胸部几乎还没有发育,一根根肋骨分明,但双手还是死死掩住胸部,蜷屈成一团,她抖得那么厉害,谁都看得出她害怕到了极点。
迭戈今天被气坏了,斐帝南刚刚获得炽天使之剑与龙珠合璧的力量,那是一个无法超越的高度,而一切都是因为这个东方来的女孩,好吧,那么就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不懂什么叫害怕!
迭戈的手指垂着一滴纯血,西德狗一般凑上去,但是迭戈笑着把血抹去了,指着地上的姑娘:“快点,我没有耐性!”
西德抱着头跪在地上:“不不——我不能——主人啊,放过这孩子,放过我,薇娅她是你妹妹,你不能让我做这个!”
女孩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想跑开,迭戈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向地上一甩,就势一脚踢在她的下身上,血渗了出来,染得泥土一片暗红。血的味道让西德神志渐渐不再清醒,他终于扑上了那赤裸抽搐的身躯。
那一刻,他记得女孩的眼睛象火一样炙人,似乎在说:“我会记住的——”
红看着西德的神色变幻,呵,五年前那件事之后,所有人的立场都变了。
西德终于清醒过来,凭借毅力摆脱了对鲜血的依靠;斐帝南和迭戈几乎势同水火,但是在梅迪纳的作用下始终无法正面冲突。
……那时候……斐帝南看见那个女孩的时候,她已经在泥水中泡了半夜,神色木然,嘴唇和舌头被自己咬得稀烂,梅迪纳皱着眉头不耐烦地看着她,但是斐帝南却内疚到说不出来——他应该保护这个姑娘的,这个姑娘选择了信任他,把龙珠的秘密告诉他,但是立即就遭到了觊觎者的报复,而且是对于少女来说最可怕的报复。
没有人承认这回事,一贯对斐帝南言听计从的梅迪纳也劝他收手,斐帝南一怒之下拔剑立誓,终他一生,只要有进犯这位东方姑娘的,就是不啻于和他作对。
从此之后,红成了斐帝南的影子,助手和倾听者,一年又一年,斐帝南忘记了当初发誓的理由,只知道,保护这个女人,已经成了他的习惯和义务……
红笑,笑得凄凉但是洒脱,五年制义务保护结束了,现在,轮到她为斐帝南复仇了。
她蹲下来,摸了摸兰波儿的头:“兰波儿,你回家叫你、叫索利芒斯来帮忙好不好?”
兰波儿摇头:“姐姐,我会保护你的。”
红歪着头,不管迭戈奇怪的眼神:“你太小了,兰波儿,等你长大了,再来保护姐姐——现在回家叫大人来,好不好?”
兰波儿点点头:“可是……姐姐你会说话了?”
红笑得更甜美,一把将兰波儿塞进地里:“快去,你回来,姐姐讲故事给你听。”
迭戈和西德面面相觑——是啊,从什么时候起,红突然开始流畅地说话了?
迭戈不能再等,手里的血剑向着红的后背狠狠劈了下去——红连躲的意思都没有,血剑在她的背上留下一道深槽,但奇怪的是,没有血流出来,创口反而是漆黑色。
红站起身,反手撕开了背后的创口,身躯里,黑色的冥灵们一涌而出,他们一见风就迅速成长,从微小的一粒变成人马俱全,盔甲鲜亮的冥卫军团。
“亲卫军!亲卫军!”迭戈大惊失色,这是第一军团的战士们,是冥界最强大可怕的力量,每一个冥卫军都是百里挑一的灵魂,而红……她的身躯里几乎容纳了三分之一的冥卫军。
“迭戈,不是只有达马才会用这一招,你记住,任何谋杀斐帝南的凶手,我和梅迪纳都不会宽恕,绝不——”红的躯体迅速化成一团团黑烟,灵魂渐渐飘出体外,但迅速消失不见,她的声音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冥卫军们,立即处死迭戈!他就是杀害斐帝南大人的凶手!至于另外两个……如果反抗,一概杀无赦。”
“是!”齐齐的一声回应,满山遍野,全是举起的武器。
“达马——达马——”迭戈开始狂叫。
没有回音,冥卫军把他包围在中间,黑色的冥灵之刃瞄准他的心脏,世界安静下来,好像在倒数着迭戈心跳的声音。
“以斐帝南大人的名义。”第一轮冥刃放了出去,巨大的冲击力把迭戈的身躯带得飞了起来,但是背后另一轮攻击也到了,相反方向的乱刃立即也洞穿了他的身体,两股巨大的力量在半空交汇,迭戈的身体甚至在空气中稍微停顿了片刻——他的肉体化成无数淋漓血肉,而魂灵挣脱出来,试图夺路而逃。
“不!不能杀了他——”薇娅狂叫,伸手试图抓住什么,“纯血啊,纯血啊!”
西德从背后死死抱住她,一手捂着薇娅的眼睛:“闭上眼睛,薇娅……没关系的,没有纯血也不会死!”
他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就这么死命箍住薇娅,薇娅向前一步,几乎就要把他向前拖一步,薇娅几乎绝望地喃喃:“不……不……哥哥啊……”
“他的灵魂要逃了!”军团首领命令:“冥灵风刃。”
无数把冥刃组合成了一个巨大的风车,一边飞速旋转,一边向迭戈的灵魂追去。
一声惨叫,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绝望——所有的光荣和梦想,野心和报复,爱和恨,前世和今生,至此完结,灵魂的覆灭,不得往生。
那个巨大的胶肉机一样的风轮还在众人头顶转动,一个微弱的灵魂早就卷成灰白碎片,倏倏而落,一片缤纷。
“回城复命。”冥灵们丝毫没有感情地离去。
只有薇娅,还在西德的怀里颤抖哭泣。
“他是我哥哥——”薇娅似乎也被风刃卷去了最后的力气。
为什么所有的情感,都在死亡之后才被记起?
“走吧……薇娅。”西德缓缓放开了手,由于使力过大,他的手臂也在酸痛,而且刚才那次冰冷迅速的杀戮,也的确让他半天缓不过力气。
薇娅揉了揉眼睛,“啊,你看,哥哥?”
西德劝她:“薇娅,别想——”
他也怔住来了,这片山谷因为被梅迪纳整个移到魔鬼城,早就失去了全部的生命气息,可是就在迭戈灵魂碎片洒落的地方,隐隐露出了一丝绿意——走进去看,还是荒砂和石块,但是,确实有了几株小小的嫩嫩的绿芽,从荒野中顽强地伸出头来。
雨水充沛的雨林地带,很快,这儿就会生机勃勃的吧?
西德怔怔地,一种前所未有的旋律在他心间盘旋,琴师的敏感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谱下这个有关生与死的曲子,但是……泪水涌了出来。
原来,这就是亚马逊啊。
在塞壬和希阿拉居住的寝宫里,花红草绿,景色正宜人。
塞壬轻轻擦去红额头上的汗珠,她一会儿蜷成一团,用力从咽喉上拉开什么;一会儿浑身一颤,好像被重重砍了一刀……这种灵肉分离的法术对人体消耗极大,即使灵体可以安全返回,至少也消耗了一半的生命力。
“红?你醒了?”红缓缓睁开眼睛,无比疲惫。
她的手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沉香龟,悠然自得地爬来爬去。
“谢谢你。”红点点头,开始比划:“事情办完了。”
塞壬对这个女子没有恶意,甚至有点亲近:“我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但是可想而知是很凶险的,你在我这儿休息休息吧,没有人能进来。”
红摇摇头,手指都不如先前灵活:“我和梅迪纳有约在先,这件事办完立即离开你这儿——唉,塞壬,你们好好保重吧。”
塞壬没有说什么,寂寞的日子,真是漫长啊。
红踉跄着走出山谷,正赶上冥卫军回来复命,结局是没有悬念的,红离开的时候就知道,迭戈死定了。
“那两个人呢?”
“薇娅和西德没事。”卫队长回报,又恭敬说:“冥王大人临走的时候传令,第七军团交给红大人指挥。”
“什么?”红确实吃了一惊,但是没有人能从她脸上看出来,她不动声色:“好极了,传下命令,吸血军团头目反叛,已经格毙,军团全体一概收编进第七军团,这几天过来报道。”
卫队长:“这个?”梅迪纳离开魔鬼城的时候,确实吩咐过他一切听从红的指挥,但是两个军团合并的大事,如此决策是不是过于草率了一点?
红坚定地挥手:“你不放心,就去问问梅迪纳。”
卫队长只得退下,鬼知道冥王陛下去了哪里,上哪儿请示他去?
红又想起什么:“带伽奴森森过来。”
她需要一个人做自己的传声筒,伽奴森森无疑是最好的候选人,这个孩子对斐帝南忠心耿耿,而且早就证明过了,他是一个合格的小战士。
人和人总是不公平的,就好像每个人都会爱惜水晶轻拿轻放,对青铜黄金则重手重脚得多——用人这回事往往不是按照对方的重要性决定行动的,而是按照对方的承受能力决定自己的举措。
在三个孩子之间,希阿拉是水晶小公主,既没有人敢冒犯,也没有人舍得冒犯;兰波儿是精灵小天使,只想逗逗捏捏,但是总不忍心他直面世界的黑暗。只有伽奴森森,这孩子虽然只比兰波儿大了几岁,但是表现出来的坚韧和毅力已经让许多成年战士汗颜……他和自己是一类人,从苦水里,铜汁里,从黎明前最黑暗的夜里走出来的那种人——或许不会招人喜欢,但至少会赢得尊敬和重视。
只是可惜……这孩子心里的仇恨,决定了他无法拥有炽天使之剑。
“您叫我?”伽奴森森赤脚站在红面前。
红点点头,轻轻做着手势,一顿、又一顿:“你、愿意、跟着我吗?”
伽奴森森点头,不多话。
红笑了:“好的,斐帝南想要给你的,我会替他给你。”
伽奴森森先是咧嘴一笑,又犹豫:“梅迪纳大人会不会……”
红摇头:“梅迪纳忙着呢,没功夫考虑你。”
她觉得有点儿抱歉,塞壬如果知道梅迪纳去了哪里,恐怕不会这么悠闲了吧?
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只不过是给希亚看的障眼法而已,在红着手清理内奸的同时,梅迪纳已经把精锐队伍带到一个不为人知的所在,这边闹翻天的时候,他已经酝酿着对亚马逊的第一次攻击了。
铜墙铁壁的亚马逊王国,如果不能打一个猝不及防,是很难取得胜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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