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丽丝护士在格兰医生的外间办公室等候着巴毕,她要巴毕给老板特伊打电话,讲明事情原委,巴毕对格丽丝护士只能惟命是从,电话告诉特伊自己要在格兰哈文呆上几天,进行全面身体检查。
“没问题,巴毕!”特伊操着“哇哇”的大嗓门儿,听上去蛮有同情心,“不要跟自己过不去——我知道斯特是你的朋友。葛莱德会负责《星报》的事儿。我相信阿舍·格兰。如果医疗费用方面有什么问题,叫他直接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好了。别担心你的工作。”
巴毕结结巴巴地表示着感谢,喉咙一阵发紧。普斯敦·特伊实际上还不坏,他琢磨着,也许自己在瓦尔文的竞选问题上太认真了点儿,而对在艾溥露公寓里的所见,妄下结论,也未免过于草率。
又是格丽丝护士的提议,巴毕决定没有必要回城里拿牙刷和睡衣,也不必去参加莱克斯·斯特的葬礼了。他乖乖地跟在护士后头,出了门诊主楼,沿着小路,到了旁边的一座镶嵌着红色瓷砖的病房。
护士领着他熟悉各种设施:图书馆、音乐厅、娱乐室,还有饭厅。她又很随意地向巴毕介绍了其他几个人——这倒让巴毕搞不清楚谁是工作人员,谁是病人。巴毕一个劲儿地到处张望,希望看到蒙瑞克夫人,并迫不及待地打听她的情况。
“她在重病区,”护士轻声说,“就在绕过院子那边的楼里。
我听说她今天的情况更糟糕了——出去散步的时候,被什么惊扰了。
现在不允许她的亲友探视,要等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以后才行。”
最后格丽丝护士把巴毕带到他自己的病房,并指示他有事按铃,喊艾婷护士。这间病房在二楼,房间不大,但很舒适,还有一间小巧的卫生间,只是病人没有房间的钥匙。
巴毕注意到玻璃窗户是钢窗框,外面设一道钢网加固,大概除了蛇那样细长的东西,什么都钻不进来。不过,他如果又做梦的话,这些防御措施是不大会奏效的——脑子里各种意念——闪过,他咧开嘴笑了——因为他们没想到用银制的防护网。
这可真是疯了。
巴毕在小巧的卫生间里洗了把脸,又洗了洗汗湿的手,他发现所有的设施都很谨慎小心——没有一处有锐利的角,也没有地方可以挂挂钩。他疲惫地在床边坐下,松开了鞋带。
他认为自己没有任何精神失常的感觉,但是,哪个精神病患者会承认自己有精神病呢?他只是觉得有些困惑,长时间的不断自我压抑,以试图掌握主动,可实际上,情况太复杂了,他无能为力,他需要休息,好好地体息。
巴毕一直都在思索精神失常的事情,有时这样的思考使他陷入长久的痛苦,都是因为他的父亲,虽然他几乎不记得父亲的模样,只知道他死在州立精神病收容所,巴毕觉得精神病患者一定很奇怪,而且很吓人。有时会狂躁不安,有时又会肆意放纵,可能这样才能回避开那些无法解决,同时又无法正视的问题。
巴毕一定是想着想着睡着了,他隐约觉得有人叫他吃午饭,可他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不知是谁帮他脱了鞋,又帮他盖好被子。他觉得鼻子有点儿不通气,头也在隐隐作痛。
他想喝杯酒,后悔没有偷偷带进点儿来,即使是因为威士忌喝多了,才搞成现在这副模样,他还是想喝点儿。最后,他决定还是喊护士艾婷来,虽然希望不大,也得试试。他坐起身,按床头的按钮。
艾婷护士长得又瘦又高,皮肤晒成棕缸色,龅牙齿,一张漫画般喜剧性的脸,一头像老鼠皮颜色的头发,她一定得花费不少的时间去染发:走路拐一拐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她貌似健壮的双腿,其实是罗圈的。这使巴毕不禁想起曾采访过的美国西部牧场骑术竞技女王。可以的,艾婷护士说,他现在可以喝一杯,饭后还可以再喝两杯。她为巴毕拿来了一盎司半的调酒杯,里面装满了烈性威士忌,还有一大杯苏打水。
“谢谢!”没想到真能得到威士忌,可巴毕仍对格兰医生的宽容,和医护人员的高效率工作,不以为然,“为蟒蛇干杯!”
他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威士忌,艾婷护士没有任何表示,拿着空杯子,拐着腿出去了。巴毕躺回床上,回忆着格兰医生都对他讲了些什么。也许,那个毫无同情心的唯物主义者是对的;也许,母狼和猛虎全都是幻觉——但是,他不能忘记那些活灵活现的感觉,他如何在清爽的夜晚,踩踏着结了霜花的草地:猛虎巴毕在月光下,能把一切看得那么清清楚楚,他也忘不了艾溥露裸露着身体,骑在他背上那热呼呼的感觉,他自己充满野性的扑跳捕杀,还有莱克斯·斯特喉咙涌出的热乎乎、甜丝丝的鲜血。格兰的那些论点,虽然听上去满有道理,却远不如巴毕回忆起梦里的情景更令人激动,也没有梦境那么能说服人,即使是他醒着,梦里的情景仍然十分真切。
威士忌使他的情绪有所放松,但是他仍觉得昏昏沉沉。恍恍忽忽的想像开始了,如果一条蟒蛇钻过玻璃和钢网的窗户,该是很容易的,等天色暗下来吧。
巴毕又睡了,这次要变成一条好的,大的蟒蛇,去找艾溥露。如果刚好碰上老板普斯敦·特伊在她的床上。哼,三十英尺长的蟒蛇,一定会好好地关照这个矮胖子的。
巴毕坐在音乐厅,从收音机里收听到一桩车祸的报道,同在厅里的一个瘦弱、漂亮的姑娘听到新闻,立刻扔掉手中织着的一只小袜子,抽泣着跑了出去。巴毕接着和一个白胡须的红脸汉子下跳棋,那汉子每次输了棋,都会把棋子推到地板上,然后又不住嘴地道歉,怪自己手脚不利索。晚饭的时候,戴尔西医生和多尔医生边吃饭,边聊天。虽然很不投机,可双方都努力维持着不使谈话中断。
早秋的晚霞照进窗来,巴毕高兴极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按铃要护士送来属于他的那两杯威士忌,要两杯一起送来。
艾婷护士已经下班了,一个冒冒失失,尽力装得愉快的黑皮肤小个子护士佳德薇,给他送来两份威士忌,还有一本翻看得很破旧的历史小说,他根本没有要书看。她不厌其烦地把房间里的每一处都整理个遍,展开睡衣,摆好软底拖鞋,拿出一件红色的浴袍,拉平床单,尽量显出愉快的样子。直到她离开了房间,巴毕才算松了口气。
两杯酒下肚,巴毕有些昏昏欲唾,才刚刚八点,而且整个白天差不多都在唾。他还是开始换上睡衣。他忽然停住手,不安地倾听着。很远根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隐约的、奇怪的野兽嗥叫声。
格兰哈文附近农场上的狗都开始狂叫起来,可巴毕知道,他听到的不是狗叫。他连忙跑到窗口再听,又是刚才的嗥叫声,颤巍巍的,是那只白母狼在叫。她已经在河岸边了,在那儿等着巴毕呢。
巴毕再次检查钢网加固的玻璃窗,没有金属银——格兰呀,这个教条的唯物主义家伙,他不承认思维能量可以控制盖然性。现在变成一条可怕的巨蟒,到河边见艾溥露,应该是很容易的事。巴毕又听到了她的嗥叫声。他急促地喘息着,要尽快到她那去。
他转身走回医院的病床,这儿的床高高的,铺着雪白的床单——冰冷痛苦的感觉使他欲睡又止。根据格兰医生的极富理性的科学逻辑,他一定存有对山姆·奎恩和尼克·斯宾维克的嫉妒。在他疯狂逻辑的梦境,艾溥露坚决要除掉他们,因为他们严密把守着木箱里的不知名武器。
想着蟒蛇将要干些什么,巴毕不觉周身打颤,心升一股厌恶。
他故意磨磨蹭蹭,拖延睡觉时间,用一支新牙刷使劲地刷牙,直到把齿龈刷出了血。然后又故意长时间地淋浴,仔细地修锉每一个脚趾甲,再想不出什么可干的了,巴毕才慢吞吞穿上过于宽大的白色睡衣,罩上刺绣着“格兰哈文”字样的红色浴袍,坐在椅子上,迫使自己读护士佳德薇送来的书。一个小时过去了,书中的所有人物就像他在楼下遇到的人一样的平庸无趣——母狼又在叫了。
她是在叫他,可他真的害怕跟她走,巴毕想关上窗户,不再听她的狂野的呼唤,也不听狗愤怒的大叫。他气急败坏地向窗口走去,突然一阵微弱颤抖的声音使他停住脚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像是就在附近,哽咽着,单调而无力,听得出她有多么无助,多么绝望——是罗维娜·蒙瑞克的声音,巴毕很清楚。
他用力把窗户关上,拿着书躲到了床上,装着听不见重病区那边传过来的罗维娜的哭嚎,也尽量不听河边上母狼的嗥叫,眼睛盯住书,拼命忍住倦意,可书上的字,一个也看不清。他痛恨这个置人于死地的无情世界,盲寡妇深夜的哭嚎;渴望梦境中光明世界的解脱。
他屈服了,是在一瞬间发生的,屈服于这个新生的真实世界,他迫不及待地伸手关掉了床头灯。
书从他手里滑了下去——他只是没有手,从床上缓慢呼吸着的憔悴躯壳里溜出来,让长长的身体爬过地毯,然后,抬起扁平三角形的头,伸向窗口。
他的思维延伸出去,连接盖然性的同时,窗上的玻璃分解了,让震颤着的原子成为自己的一部分,钢网就更加容易穿透了,没有金属银,他无声地讥笑着格兰的机械主义哲学论,庞大的躯体全部到了窗外,落到地上,盘成老大的团,威风极了。他开始扭动着身体,向河边的树林悄然而去,白母狼迈着矫捷的步子,从河边柳树林里跑出来迎接他,她长长的绿眼睛里闪烁着饥渴的绿光。
巴毕伸出他又长又细的黑舌头,挨一挨母狼冰沁的嘴头,美丽粗壮的花斑身体随着这一吻的快感,而舒展开来。
“原来是那天你喝了太多的代基里酒,才向我灌输了那么多的巫术,嗯?”他愤愤然地说。
她笑着,红红的舌头悬在外面。
“不要再折磨我了。”他在哀求了,“你不知道你都快把我逼疯了吗?”
她带有嘲讽的眼神,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充满了同情。
“实在抱歉,巴毕。”她用自己热乎平的舌头,亲昵地舔舐着巴毕扁平的嘴头,“我猜你一定是被搞昏了头——最初的觉醒总是痛苦而迷茫的,直到你适应了它。”
“我们找个地方呆呆吧。”
他催促着,说着一股寒意传遍他盘曲的身体,“罗维娜·蒙瑞克在她的病房里一个劲儿地哭喊着,我实在受不了。我要躲开这儿,躲开所有的烦恼。我要忘掉——”
“那不足今天晚上。”母狼打断他的话,“可能的话,我们会有好玩儿的,巴毕。可是,今天晚上我们还有活儿要干。我们的三个最大的敌人还活着——山姆·奎恩和尼克·斯宾维克,还有那个疯寡妇。我们让她呆在这儿,在这儿,她除了哭叫之外,干不了什么,但是,你的老朋友斯宾维克和奎恩还在工作,还在研究,他们很快就能使用木箱子里的武器了。”
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复仇的火焰。
“我们一定要阻止他们——就在今天晚上!”
巴毕极不情愿地摇动着他宽大的黑色蟒蛇头,“一定要吗?杀掉他们?”
他无力地反抗着,“求你为小帕蒂和可怜的诺拉想想——”
“哦,是可怜的诺拉,哈?”母狼用冷漠地腔调,毫不留情地嘲笑着他。她用锋利的犬牙,啃咬巴毕松软鳞甲的脖子,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为了挽救黑暗之子,你的老朋友必须死。”
巴毕不再反抗了,从生活的长期噩梦觉醒之后,光辉的新生赋予他崭新的价值,他把自己强大的身体围着母狼缠绕了两圈,使劲拥紧她的身体,直到地被勒得喘不过气来。
“别担心诺拉。”他对她说,“不过,如果有一只大恐龙,恰好在你的床上抓住了普斯敦·特伊,那的确够槽糕的。”
他说着放开了她,母狼一本正经地抖了抖雪白的皮毛。
“别碰我,草棵子里的家伙。”可她的声调虽尖刻却很甜蜜。
他又探过去挨她。“那你告诉我,你和特伊是什么关系。”
母狼灵巧地躲开了巴毕伸过来的长尾巴。
“你想知道?”她露出雪白的尖牙齿,笑着,“快点儿,我们今晚还有正事儿呢。”
巴毕强大的蟒蛇躯体,像巨大的波浪一涌一叠地,跟在母狼的旁边向前驱动,光滑的鳞甲与落叶在地面上摩擦,发出连续不断的沙沙声,他和奔跑的母狼保持着同样的速度,头和母狼抬得一样高。
现在的夜晚情景有所不同,他的嗅觉没有作灰狼时那么灵敏,视力也没有作猛虎时那么敏锐,可他能听到河流在细细流淌,田鼠在地里窣窣奔跑,各种小动物的鼾声,还有农场里人们的鼾声。他们越接近克拉伦登,克拉伦登城里就越显得嘈杂一片:马达、车轮、汽车喇叭、无线电、狗吠、人群统统混在了一起,真是不堪忍受。
他们在松树街交叉路口拐下高速公路,跑过基金会的草坪。夜色中的塔楼九窗户射出黄色的灯光,斯宾维克和奎恩在与黑暗之子进行着秘密的殊死战斗,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危险气味。
蟒蛇巴毕和母狼合力,把上了锁的前门分解出一条通道,进入了中央大厅,强烈的灯光让他们感到不舒服,这里毒气的味道要强烈得多,不过蟒蛇不应该像灰狼那样,对毒气太敏感,巴毕希望是这样。
两个看上去都不像学生年龄的男子,坐在电梯边的问询台玩着纸牌游戏,目光显得很敏锐,但却很无聊的样子。悄然无声的母狼和大蟒蛇走近时,其中的一个扔掉折了角的纸牌,朝腰间摸着。”对不起,鸠格,我分不清梅花和黑桃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沙哑而紧张,“我告诉你吧,基金会的这份差事,让我神经质,开始看起来还不错,一天二十块钱,只需要看好门,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实验实,可是我不喜欢!”
另一个一边捡起纸牌,一边问:“为什么,查理?”
“你听,鸠格!”大个子的那个侧着头说,“城里所有的狗,一下子都这么疯狂地大叫起来,真猜不透到底是怎么了。基金会的人也害怕什么东西,这不太可笑了吗?你想想,老蒙瑞克死了,莱克斯出了车祸,奎恩和斯宾维克的样子,就像他们是死亡名单上的下一个,不论他们的那个木箱里是什么,我绝不想看一眼,给我四千万美元也不看!”
鸠格顺着走廊看过去,没看见匍匐着的母狼,也没看见爬行的蟒蛇,可他的手还是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左轮枪。
“见鬼!查理,你想得太多了。执行这样的一种任务,你是不能多想。一切都是顺理成章,二十美元就是二十美元。”他瞪着母狼和蟒蛇的方向,却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我想知道。嘿,我不相信勘察小组在那些老坟堆里,挖出了什么该遭诅咒的——可是,他们的确挖出了点儿什么玩意儿,嗯?”
“我不知道。”查理很顽固,“我也不想知道。”
“也许,他们有点儿神经病吧。”鸠格斜愣着眼,看了看紧闭着的电梯门,又看看楼梯,扬头听听只有蟒蛇才能听到的、九楼上的细小沉闷的声音,“也许,他们是神经病,他们在那些该死的沙漠里呆得太久了,也许——喔,我想不会吧,”
查理不安地白了鸠格一眼:“那你想是什么?”
“我想他们挖到了值得雇人专门看管的东西。”鸠格抚摸着他的左轮枪把说,”嘿,我想看看他们那个宝贝箱子里装着什么,没准儿真值四千万美元哩。”
他压低了声音,“说不定它真值,值得干净利索地干掉斯宾维克和奎恩先生呐。”
“出牌,别再想那个箱子了。”查理喃喃地说,“这个基金会是个令人尊敬的科研部门,二十美元就是二十美元。”
他看不见白母狼小跑着,从问询台前的走廊过去,也看不见灰黑花纹相间的大蟒蛇跟在母狼后面,嗖嗖地爬过。母狼停在通向楼梯那上锁的门前,门一下子就成了她和蟒蛇自由思维网络的通道。鸠格坐着向他们的方向张望着,不耐烦地哼哼着,埋怨查理出牌太慢。他好像也看不见门上分解开的通道。
蟒蛇跟在母狼后面,一直上了八楼,那股毒气味在楼梯口上更强烈了,一股有点儿奇怪的甜腻腻的味道。母狼退缩着躲避着,蟒蛇却一跃而上,另一道门在巴毕的控制下,分解开了,他甩动着扁平的头,示意瑟瑟发抖的母狼跟他走,到九楼上去。
他们看见九楼上的一间房,里,摆满了板凳、水槽和用来做化学分析的玻璃器皿。器皿里的试剂还在挥发着那种致命的毒气,气味是从器皿里过滤纸上的灰色粉末发出的,除了水龙头的滴水声外,房间里静悄悄的,蟒蛇和母狼急忙退了出来。
“瞧,巴毕!”母狼身体摇晃着,咧开嘴巴笑了笑说,“你的老朋友正在分析这些古老的毒剂,然后,他们就可以把我们全都杀掉。”
隔壁的房间是一间展室,连接好的骷髅,在钢架展台上龇着牙狞笑。巴毕用他大蟒蛇的眼睛,不安地瞥了骷髅一眼,认出了这些用钢丝连接准确的骷髅,是现代人和现代猿的骨骼结构,还有用白色塑料组建起来的类似猿的骷髅,是莫斯特、舍利和前舍利三个古石器时代的早期人类骨骼形状。他从这些骷髅边退开,不知为什么一阵寒颤传遍全身。
“看哪!”白母狼轻声说,“他们在寻找准确的尺寸结构,找到我们的线索,那样他们就可以用那种毒药了。”
房间的另一头,黑洞洞的,异常寂静,各种地图挂满了墙壁,有现在的各个大陆的地图,也有过去的;还有冰川期的地图,看上去就像是作战地图一样。上了锁的玻璃文件柜里,装满了笔记本和科研日志,蒙瑞克博士总是喜欢这样保存——巴毕从本子封皮上的大个红色字母,一眼就能认出,那是蒙瑞克的笔迹。
白母狼突然毛发倒立,显得异常愤怒。巴毕见她的绿眼睛正盯住一张有流苏的中世纪挂毯,挂毯镶在玻璃镜框里面,挂在临窗的写字台上方,好像是件特别的珍品。有些退色的图案,表现一只体态雄健的灰狼,正挣脱链着它的三条锁链,扑向一个独眼的白胡须老人。
母狼恼怒地低声嗥叫着,巴毕很是疑惑不解,他抬起扁平的头仔细察看古挂毯,那只雄健的灰狼是芬里尔,古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恶魔。巴毕记得老蒙瑞克曾就北欧的神话进行过研讨会,把斯堪的纳维亚的魔鬼信仰与希腊的相比较。
巨狼芬里尔是魔鬼洛基和女巨人的后代,长大后,诸神都对它十分恐惧,于是用链子把它锁起来:芬里尔挣脱了两根锁链,但第三条是魔链,所以一直束缚着它,直到可怕的世界末日来临之时,它才最后挣脱了魔链,杀死了奥丁,奥丁是古斯堪的纳维亚神话中的主神,一只眼睛的长须老人。母狼咧开雪白的犬牙,一步步地从挂毯边退开。
“怎么啦?”巴毕小声问,“有什么危险?”
“那儿!”她沙哑着噪子低吼,“就在那个挂毯的图案上,它所代表的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战争神话,人与神,与冰雪巨人之间通婚的神话,一般人都把这些神话当作故事传说,可老蒙瑞克却知道得太多,而且,我们也让他活得太久了。”
她停下,嗅闻着香甜但致命的气味。
“我们必须出去——马上!”
她纤细的身体颤抖着,“要赶在其他的傻瓜们发现蒙瑞克和他的老婆所知道的一切,不要让他们把这个地方变成另一个捕捉我们的陷阱。”她竖起了丝绸般光滑的耳朵,细细谛听着动静,“巴毕,过来。他们在大厅对面——你的那些亲爱的老朋友。”
他们跑过漆黑的大厅,这里仍没有金属银阻挡他们,蟒蛇巴毕在母狼的前面,穿过了大厅角落处的通道。他吃惊地停住,抬起黑色扁平的头——山姆·奎恩和尼克·斯宾维克就在他的眼前。
“干吗这么毛躁?”母狼嘲笑巴毕如此地惊慌失措,她长长的眼睛冷酷而得意,满脸杀气腾腾,“我看咱们来得正是时候。”她声音很轻,“这些傻瓜一定还猜不到黑暗之子的化身是谁,而且,你的黑寡妇朋友也还没来得及给他们警报——你瞧,他们没有设置银箔或银网来阻止我们。我认为我们现在就可以把这些该死的人类一举歼灭,挽救我们的黑暗之子!”
巴毕并不觉得屋里的这两个人有多么该死,尼克·斯宾维克用手疲倦地支着头。在写什么东西,他略微弯曲的胸膛平坦坦的,像是耗尽了生命。巴毕偷偷窥视的时候,他刚好抬了抬头,厚厚的镜片后头,两眼布满了血丝,深陷的眼窝显得紧张惊慌,疲惫而烦躁。多日没有刮脸。下巴上毛刺剌的黑胡子茬,灰黑消瘦的脸庞疑虑重重,若是斯宾维克妈妈此时见到他的这副模样,一定会心疼死的。
山姆躺在靠墙的沙发上睡了,连日的辛劳使他像变了个人似的,被阳光晒得黑红的脸颊,即使睡着了也显得那么固执。_一只有力的大手从毯子下面伸出,牢牢地抓着木箱上的皮拉手。
木箱锁着扣吊锁,巴毕利用思维力量,渗透到木箱里看是什么东西,但感到铁箱箍和木质的箱子外,仍有一层银质的里层障碍,使他浑身发凉,很不舒服,不得已只好蜷缩起身体,箱子里散发出的香甜气体报难受,白母狼缩在他的旁边,看上去既痛苦,又害怕。
“盯住你的老朋友斯宾维克!”母狼气喘吁吁地说,“他是我们今晚的目标!。
尼克·斯宾维克忧心忡忡地坐在写字台前,眼睛红红的,直视着蟒蛇巴毕,但他好像看不见蟒蛇和母狼。不知是不是由于夜间的寒意,尼克轻轻抖缩着瘦弱的肩膀,接着,又埋头伏案,继续工作。
巴毕悄悄爬近尼克,抬起又长又扁的脑袋,探过尼克瘦弱的肩头。尼克用颤抖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摆弄着一块因年久而变黄的骨头,骨头的形状很特别。然后,又从写字台上拿起另一样东西,蟒蛇巴毕顿时感到盘绕着的躯体麻木了。
那个东西是白石膏铸模,像盘子的形状,雕刻得很深,其中一部分已经磨平了,而且一定被打碎过,巴毕见铸模上有个缺口,那股香甜的气味与这个模型构成一道可恶的雾障,气味之强烈,巴毕不得不把头挺得直直的,尽量躲避开,白母狼心惊肉跳地瞟了眼铸模,几乎不能站稳。
“岩石武器的铸模,一定是!”她喉咙干渴,透不过气,“岩石武器一定在木箱里,它就是灭绝了我们的类种的秘密,用这该死的气体作为保护屏障,今晚我们是不可能拿到岩石武器的。”她长长的舌头神经质地舔了舔尖利的牙齿,“但是我想,我们可以制止你的学究朋友们破译那上面的撰文。”
蟒蛇巴毕挺起身体,像立在那里的一根雕花柱子。尼克·斯宾维克已经把铸模上所有的撰文,抄写在一张黄色的软纸上,就要开始破译了,肯定。那些奇怪的字符密密麻麻,横成行,竖成栏,其中还夹杂着尼克的笔记注释、猜测判断和各类列表。
“巴毕,你今晚很强壮哩。”
母狼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可以看到斯宾维克死亡的绝对盖然性——这个链结很近,你完全可以抓到。”她邪恶地卷起了红舌头,“杀了他!”她催促着,“趁链结存在。”
尼克在写字台前伏案工作,蟒蛇巴毕向他的背影凑过去,但有些迟疑,又是一股该死的香甜气味,冲进蟒蛇巴毕的鼻孔,使他几乎难以站稳,他不甘示弱,将身体盘成一个结实的圆盘。沙发上,山姆·奎恩翻了个身,蟒蛇巴毕的冰凉躯体内顿时生出一阵怜悯,他能够感觉得到这两个孤立无援的斗士的坚强信念,顽强地坚守着他们的特种堡垒,与黑暗之子进行着殊死的战斗,他担心诺拉·奎恩和粉脸蛋儿的小帕蒂。
“我不能伤害他们。”他轻轻地说,“绝不能动山姆一个指头。”
“这可是个好机会,清除山姆,圆你与诺拉的鸳鸯梦。”
白母狼讪笑着:“但是,他离那箱子太近,今晚我找不到制他死地的链结。可斯宾维克却是首当其冲——你一定要阻止他,不能让他破译成功。”
拖着僵硬的身体,忍受着痛苦,蟒蛇巴毕步步向写字台靠近,向悬浮着的致命香气靠近,向那个石膏铸模靠近,把自己披满鳞甲的身体重重地压向正在书写的瘦弱的尼克,因为他今晚是黑暗之子的敌人。
他能想像斯宾维克妈妈和爸爸,听到噩耗会有多么伤心;然而,矮个子胖裁缝和他肥胖的老婆,他们在弗莱特布什大道的裁缝店,都成了遥远的旧日梦,现在都不再重要了,像老本·斯特和他的小报亭一样的不重要了。真正重要的,是他自己原始凶蛮的威力,对黑暗之子的期待,和对绿眼睛母狼的疯狂爱恋,尼克·斯宾维克神情紧张地翻看着郡一叠黄色软纸文字资料,他不耐烦地放下资料,皱着眉头,用折叠式放大镜,仔细察看石膏铸模,好像是核实文字资料上的错误。然后,不耐烦地摇着头,点燃一支香烟,又把它捻灭,眉头紧锁,望着沙发上熟睡的山姆·奎恩。
“上帝,今晚我怎么啦!”
他小声叨咕着,推开铸模,苦着脸又去看文字资料。“要能把这一个该死的字符弄清楚就好了。”他咬着铅笔,苍白的额头皱成一团,“做这些武器的人,曾打败了那些恶魔,再次发掘出他们的威力,就可以再次战胜恶魔!”他坚定地挺起瘦弱的宿膀,“哦,让我再看看——如果这个字符的意思真的是‘联合’——”
他只有机会说这么多,因为蟒蛇巴毕已经把他扁平的脑袋,甩到瘦弱的尼克和写字台的中间,他长长的身体“啪、啪、啪”围着尼克连续绕了三圈,跟着使出全身的气力,收紧缠绕着的身体,抓住瞬间的链结,充分展示他巨大无比的力量。
这突然的袭击使尼克·斯宾维克惊呆了,他消瘦、深陷的脸庞没有一丝血色,厚厚镜片后面,充血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想呼救,可蟒蛇巴毕上半截身体死命勒住了他的喉咙,他无力地喘息着,双手挣扎着,想站起身,蟒蛇缠绕得更紧了,尼克的胸部被勒变了形,他使出最后的力气,用痉挛的手指抓住石膏铸模,向蟒蛇巴毕的肋上掷过去。铸模击中了蟒蛇,铸模发出的可怕的香气,使蟒蛇巴毕踉跄不稳,哆哆嗦嗦,盘绕的身体松开了。这只是铸模,蟒蛇巴毕趴在地板上,暗暗叫苦,不知道真正的岩石武器该有多大的威力。
“勒紧,巴毕!”白母狼不停地催促着,“抓住机会,干掉他。”
然而,尼克·斯宾维克已经停止呼吸了,掷出去的石膏铸模已经落到地板上,变成了一堆碎片和灰粉。蟒蛇巴毕迅速恢复过来,把盘绕着的身体绕得更紧。尼克的骨头断裂了,喷出的鲜血撒在黄色软纸的文字资料上,撒在写字台上。
“快点儿!”母狼提醒道,“奎恩要醒了!”
她疾步跑到窗前,蟒蛇巴毕探着长长的蛇身,帮她一起在玻璃、木板、灰浆和钢材之间抓住空隙,清出通道,母狼不住地摇晃着娇小的脑袋。
“不是那样,我们得拉起窗户。”她呼吸急促地解释说,“这窗户没有纱窗,我知道你的老朋友斯宾维克有个习惯,过分疲乏就要梦游。今天晚上他很疲乏,就是这个链结助了我们一臂之力。”
有毒的香气熏得母狼四肢无力,不听使唤,怎么也打不开窗钩,蟒蛇巴毕艰难地爬回帮忙,松软的蛇盘压在尼克支离破碎的尸体上……母狼灵巧的前爪和突出的犬牙一起上,“砰”地总算打开了窗户。山姆·奎恩使劲地翻了个身,像是听见了声音。
“尼克?“他唾意惺松地说,“见鬼,怎么啦?”
白母狼急匆匆地指挥道:“他现在醒不了——不然,链结就断了。”
清新、琼爽的空气从打开的窗户灌进来,冲淡了浓重的毒气。母狼大口呼吸着,抖擞着雪白的皮毛。巴毕也重振旗鼓,仍不太灵活地向前扭动,拖着体温尚存的尼克,朝窗户爬去,地板上留下了斑斑血迹。
“把他扔出去!”母狼急促地说,“趁链结还在!”
即使尼克很轻,拖起也不容易,更不要说蟒蛇巴毕现在身体绕了三圈,再说,该死的岩石毒气就已经够呛了,好在空气还够清新凉爽,这为蟒蛇巴毕增添了活力,他把头探出窗外,尾巴钩住写字台,把尼克破碎的尸体投出窗外。”快!”艾溥露·贝尔不停地催促,“我们要在奎恩醒来之前,离开这儿——我还要写点儿东西哩。”
她迅速跑着绕过翻倒的椅子,轻轻跳上写字台,用柔软的前爪捏着尼克的铅笔。巴毕问她要写些什么,沙发上,山姆又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蟒蛇巴毕不顾一切地最后一次盘紧身体,然后松开了尼克。
他盘绕着的庞大躯体滑在斑斑血迹上,险些翻个滚儿。母狼看他无奈的窘样,连忙担心地安慰说,“快离开,巴毕——奎恩要醒了!”
巴毕展开长长的身体,趁黑口气冲下九搂,尼克无力蠕动的身体,似乎还在他的盘绕之中。他使劲挺了挺身体,恼怒地摸索着丢在格兰哈文精神病院的倒霉的躯壳,生怕这会儿山姆·奎恩会醒来。
巴毕仍然能听到尼克的身体摔在基金会楼外水泥路面上的声音,骨头粉碎的声音结束了所有的一切,他在血泊里看着生命最后震颤的完结,听着楼里鸠格和查理的对话:“嘿,鸠格,你不应该想什么,我再告诉你一遍。蒙瑞克和斯特的死亡是验尸官的事儿,我才不想知道木箱里是什么哩。二十美元就是二十——”
巴毕摔到了地上——只不过不是掉在水泥路面上,也不是摔在尼克·斯宾维克的身边,他摔下来的时候,抓住了自己的身体,漂浮的变形过程已经容易多了,快得多了,也不再那么痛苦了。他摔在格兰哈文病房的床边,“砰”地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
他是最普通的长着两只脚的人,睡得迷迷糊糊,天昏地暗。由于感冒,头有些不舒服,在地板上摔了一下更疼了。他想喝点儿什么,胃里翻腾得难受,浑身疲乏不堪,他想,格兰医生一定会告诉他,这是梦:他靠在枕头上看书,睡熟后,从枕头上滑下来,引起如此这般的一场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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