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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格兰妮若有所思地说,“我想,总的来说,我宁愿你把手再移一下。”
雨落在幽冥大学的铅屋顶上,涌进排水沟里。夏天被遗弃的乌鸦巢像粗制滥造的小船一样漂了起来。水顺着锈迹斑斑的管道汩汩地流;渗到瓷砖下头,同屋檐下的蜘蛛客套一番;跃过山墙,在屋顶的尖角之间形成隐秘的湖泊。
大学无边无际的房顶存在着整整一个生态系统,相形之下,巨人的城堡不过是铁路小站的一个工具间。在这里,苹果核长成了小树丛,鸟儿在里面叽叽喳喳,小青蛙在屋顶的水沟里游泳,一群蚂蚁正忙着创造一种复杂有趣的文明。
有一件事雨水绝对办不到——它别想从屋檐上的怪兽排水口流出去。一瞅见雨水的影子,怪兽们就跑到阁楼上躲雨去了。在它们看来,就算你真的很丑,你也不一定非要当个傻瓜不可。
雨水汇成小溪,汇成河流,汇成大海。但主要的问题还在于它从屋顶的大洞里汇入了大厅——那个洞正是格兰妮同喀忒角决斗的遗迹。不知怎的,特里德尔总觉得它是有意往自己身上落。
他站在一张桌子上,指挥学生把油画和古老的挂毯取下来,免得被雨浸湿。他只能站在桌上,因为地板上的水已经好几英寸深了。
可惜它不是雨水。这是真正有个性的水,雨水必须在泥泞的乡下长途跋涉后才能获得这种独特的品格。它无疑拥有安科河水的厚重质地——太稠了喝不得,要想种菜又嫌稀了点。
安科河绝堤而出,百万条小水流倒灌回来,冲进地窖,在石板底下玩起了躲猫猫。远处偶尔会传来隆隆声,那是河水淹没了某个地窖,被遗忘在那里的魔法发生短路,举手投降,交出了自己的力量;不断有可怕的泡泡和嘶嘶声逃出水面——至于怎么处置它们,特里德尔并不十分热心。
他又一次想到,要能当那种住在一个小山洞里的巫师该多好。成天收集草药,想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还能听懂猫头鹰说话。不过山洞多半潮乎乎的,草药也很可能有毒,再说特里德尔从来都搞不清楚,说到底,究竟什么样的想法才算得上无关紧要。
他笨手笨脚地爬下桌子,趟过打着旋的黑水。唉,反正他尽力了。他已经极力把高阶巫师组织起来,用魔法修补屋顶。大家还为该使用哪种咒语好一番唇枪舌剑,最后终于达成共识,认定这反正是工匠们的活。
特里德尔趟着水,走在滴滴答答的拱门间。他垂头丧气地想,巫师就这副德行,永远在探索无限,却对眼皮底下的事视而不见,遇到日常琐事的时候尤其如此。在那个女人来这儿之前,咱们可从来没遇上过这样的麻烦。
他咯吱咯吱地迈上楼梯,一道特别打眼的霹雳闪过,把楼梯照得透亮。他有种冰冷的信念,尽管按理说这一切怎么也不可能怪到他头上,可瞧着吧,所有人肯定都会怪罪他。他抓住袍边沮丧地一拧,然后伸手去摸烟袋。
这是个漂亮的绿色防水烟袋——也就是说雨水进去了就一概别想再出来——其形象真是惨不忍睹。
他摸出卷烟用的一小叠纸,它们已经皱成一团。曾经有过一张传奇性的一英镑钞票,它被塞进屁股口袋里,后来裤子被洗过、绞过、晾过、熨过,之后钞票的样子跟这叠纸真是一模一样。
“该死。”他有些闹情绪。
“我说!特里德尔!”
特里德尔转过身。他是最后一个离开大厅的,这工夫有些长椅都已经浮起来了。地窖里的魔法渗上来了一些,搞得到处是旋涡和一片片的泡泡,但四下里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除非,当然,是一座雕像在说话。它们太沉了,搬不动。特里德尔还记得自己跟学生说,洗个囫囵澡对它们大概只有好处。
他望着它们严厉的面孔,为自己的话生出无限悔意。有时候,那些非常厉害的大法师的雕像简直强大得过了头。真该禁止雕像拥有这样的力量。或许他说话时该把嗓门压低点儿。
“什么事?“他硬着头皮问了句。硬梆梆的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他能感觉到。
“这儿上头,傻瓜!”
他抬起头。扫帚把儿好一阵扑腾加抽搐,最后沉甸甸地划破雨幕,降落下来。在离水面大概五英尺的地方,它实在没法继续伪装航空器材了,“砰”的一声落进一个旋涡里。
“别傻站在那儿,笨蛋!”
特里德尔心惊胆战地往阴暗的水里瞅瞅。
“我总得站在什么地方啊。”他说。
“我是说来帮我们一把!”喀忒角厉声喝道。他从水波里升起,仿佛一个体态臃肿、恼羞成怒的维纳斯。
“女士优先,当然。”
他转向格兰妮,巫女正在水里捞啊捞的。
“我的帽子不见了。”她说。
喀忒角长叹一声,“在这样的时刻,这种事儿真有那么重要吗?”
“巫女必须戴着帽子,否则谁能认出她们来?”一个漆黑、精湿的东西漂过,她伸手一抓,得意地吐吐舌头,把水倒出来,然后把帽子扣在脑袋上。帽子不复僵硬的造型,挺俏皮地垂下来,遮住了一只眼睛。
“好吧。”她的语气似乎在暗示说,整个宇宙最好都给我当心着点儿。
又一道明亮的闪电,这说明即使是掌管天气的神仙,对戏剧性效果也是情有独衷。
“戴着还挺合适。”喀忒角说。
“恕我无礼,”特里德尔说,“可她难道不是个巫——”
“别管那个了。”喀忒角握住格兰妮的手,扶她走上阶梯。他挥了挥法杖。
“可允许巫女进入是违反传一一”
没说出口的话全掉进了肚子里。他眼睁睁看着格兰妮伸手触碰门边湿漉漉的墙壁,一时间瞠目结舌,什么都忘了。喀忒角敲敲他的胸口说:
“哪儿写着这话,你倒指给我看看。”
“他们在图书馆。”格兰妮打断他们。
“只有那儿还是干的,”特里德尔道,“可是——”
“大楼被雷暴吓坏了,”格兰妮说,“该好好安抚安抚它。”
“可是传统——”特里德尔绝望地重复着。
格兰妮已经大步走下走廊,喀忒角亦步亦趋地跟在巫女身后,然后又突然转过身来。
“照夫人的吩咐做。”他说。
特里德尔望着两人离开,嘴巴半天没合拢。等他们的脚步声在远处消失之后,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思考着人生的意义究竟何在,还有自己的人生到底在哪儿出了岔子。
不过,他绝不会给人机会指责他不服从命令。
他有些发蒙,但仍然非常小心地伸出手去,友好地拍了拍墙壁。
“没事了,没事了。”他说。
真奇怪,他觉得好多了。
喀忒角意识到一个问题,在他自己的地盘上,理应由他领路才对,可一个已到末期的尼古丁瘾君子哪里拼得过健步如飞的格兰妮,他全靠不断从斜刺里往前蹦才勉强踉上巫女的脚步。
“这边走。”地上的泥水让他踩得四下乱溅。
“我知道。大楼跟我说了。”
“对哦,我正想问你呢,”喀忒角说,“因为你看,它从没跟我说过什么,而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好多年了。”
“你注意听过吗?”
“算不上听过,没有。”喀忒角承认道,“没怎么听过。”
“那不就结了。”格兰妮绕过一个小瀑布,那里原本是通往厨房的楼梯(微忒矮夫人要洗的衣服永远也没法恢复原样了),“我想是在这上头,再穿过走廊,对吧?”
她从三个目瞪口呆的巫师身边掠过,她本人就已经相当骇人,而那顶帽子更是让他们心惊肉跳。
喀忒角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在图书馆的门口拉住她的胳膊。
“你看,”他绝望地说,“无意冒犯,小姐——呃,女士——”
“我想你可以叫我格兰妮——考虑到我们已经共用过一把扫帚,还有之前的一切。”
“我能走在前头吗?这是我的图书馆呀。”他哀求道。
格兰妮转过身,满脸惊异。随后微微一笑。
“当然。我真是抱歉。”
“只是为了面子,你知道。”喀忒角辩解道。他推开图书馆的门。
图书馆里挤满了巫师。巫师对书的感情跟蚂蚁对卵的感情基本一致,遇上艰难时刻也像蚂蚁那样把书扛着到处走。水连这里也没放过。由于图书馆里的重力场比较奇特,它流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地方。低处的架子全空了,巫师和学徒排成长龙,把书传到所有可用的桌子和干燥的书架上。空气里满是恼怒的书页发出的沙沙声,几乎盖住了远处的雷鸣。
这一切显然让图书馆馆长深感不安。他在巫师之间乱窜,徒劳无功地拉扯他们的袍子,扯着嗓子子大喊“对——头”。
他发现了喀忒角,手脚并用朝他飞奔过来。格兰妮从没见过猩猩,但她绝不会自曝其短,反而镇定自若地望着这个大腹便便的家伙。他的胳膊实在长得过了头,身子明明只有八号大小,一张皮却足有十二号。
“对——头,”他解释道,“对对对——头。”
“我料到了。”喀忒角的回答言简意赎。他一把抓住离自己最近的巫师,此人正在一打魔法书的重压下蹒跚而行,他盯着喀忒角,仿佛见了鬼;等他瞄到格兰妮,书“哗啦啦”地全掉在地上。图书馆馆长心疼得直咧嘴。
“校长先生?”巫师猛喘一口气,“你还活着?我是说——我们听说你被拐走了,被那个——”他又瞥了眼格兰妮,“——我是说,我们以为——特里德尔告诉我们——”
“对对——头。”图书馆馆长把几页纸赶回书壳里。
“塞门和那姑娘在哪儿?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格兰妮问。
“他们——我们把他们抬到那头去了。”巫师后退几步,“呃——”
“领我们过去。”喀忒角说,“还有,别再结巴了,你这家伙,人家还以为你从没见过女人呢。”
“当然。而且——我是说——请跟我来——呃——”
“你不会是打算跟我说什么传统吧,嗯?”喀忒角问。
“呃——不,校长先生。”
“很好。”
他们紧跟在他磨得很厉害的鞋跟后,急匆匆地穿过忙碌的巫师们。大部分人都停下手中的活,瞪大眼睛,目送格兰妮大步流星经过自己身边。
“真让人尴尬。”喀忒角嚅动嘴唇低声说,“看来我得宣布你是位荣誉巫师才行。”
格兰妮直直地望着前方,嘴唇几乎不见动弹。
“随你便,”她嘶嘶地说,“不过我也要宣布你为荣誉巫女。”
喀忒角闭上了嘴。
艾斯卡和塞门躺在一间小阅览室的桌子上,足足半打巫师守着他们。一见三人靠近,他们个个惴惴不安地往后退。图书馆馆长也跟了上来,步履轻快。
“我一直在想,”喀忒角说,“把法杖给塞门肯定更合适些吧?他是个巫师,而且——”
“除非我死了,”格兰妮说,“而且你也别想活。它们是通过他获得力量的,你还想给它们更多吗?”
喀忒角叹了口气。他一直在欣赏这根法杖,这是他所见过的最好的法杖之一。
“好吧。当然,你说得对。”
他弯下腰,把法杖放在沉睡的艾斯卡身上,然后戏剧性地往后一撤。
风平浪静。
一个巫师紧张地咳嗽几声。
继续风平浪静。
法杖上的雕刻似乎咧开嘴咯咯笑了。
“没用,”喀忒角说,“对吧?”
“对——头。”
“再等等。”格兰妮道。
他们等了又等。窗外的暴风雨在空中昂首阔步,老想把大家的屋顶掀翻。
格兰妮在一堆书上坐下,揉揉眼睛。喀忒角的双手慢慢朝烟袋漂移。刚才紧张得直咳嗽的巫师被一个同事搀着走出了房间。
“对——头。”图书馆馆长说。
“我明白了!”格兰妮大喊一声,刚卷成一半的香烟从喀忒角软弱无力的手指间射出来,烟草喷了一地。
“什么?”
“还没完成!”
“什么?”
“她没法用法杖,这是当然的。”格兰妮站起身来。
“可你不是说她用它扫地,它还保护她而且——”
“不不不,”格兰妮道,“那只说明法杖自己在使用自己,或者在使用她,但她从来没能使用法杖,明白?”
喀忒角凝视着两具一动不动的躯体,“她应该能用嘛。这确实是根巫师的法杖。”
“哦,”格兰妮说,“这么说她确实是个巫师了,嗯?”
喀忒角犹豫起来。
“呃,当然不是。你总不能要我们宣布她为巫师吧?哪儿有先例?”
“先什么?”格兰妮厉声道。
“这种事儿过去从来没有过。”
“很多事儿过去都没有过。我们只能活这一辈子。”
喀忒角的眼神里充满无言的哀求:“但这是违背传——”
他想说“传统”,但声音越来越弱,终于没能说出口。
“哪儿这么说来着?”格兰妮洋洋得意地问,“哪儿说过女人不能当巫师?”
以下想法在喀忒角心里轮流闪现:
……哪儿都没这么说,哪儿都这么说了。
……可塞门这小伙子似乎说过,“所有”和“没有”极其相似,你几乎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区别。
……难道我希望别人想起我时说,“他是第一个让女人进幽冥大学的校长”吗?可话说回来……这么一来人家就不会忘了我。这是一定的。
……看看她站在那儿的姿态,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那根法杖有自己的思想。
……这似乎说得通。
……我会被人嘲笑的。
……没准儿根本行不通。
……没准儿能行。
她没法相信它们。可她别无选择。
艾斯卡看看四周,一张张吓人的面孔俯视着自己。还算它们大发慈悲,干瘪瘪的身体都有斗篷遮着。
她的双手一阵刺痛。
在阴影的世界,理念就是实体。这想法似乎正顺着她的胳膊往上爬。
这是个轻快的想法,一个生气勃勃的想法。她放声大笑,摊开双手,法杖像凝固的电流一般在她手中闪现。
怪物们不安地嘁嘁喳喳起来,站在最后的一两个开始笨手笨脚地撤退。塞门的看守猛一松手,他往前一跌,双手双膝着地,跪在沙上。
“就用那个!”他喊道,“没错!它们害怕了!”
艾斯卡冲他微微一笑,继续审视着法杖。她第一次看清了上边的雕刻究竟是什么。
塞门一把抓起金字塔世界朝她跑过去。
“快!”他说,“它们恨它!”
“什么?”
“用法杖。”塞门一面匆匆说一面伸手去拿法杖,“嘿!它咬我!”
“抱歉,”艾斯卡道,“刚才我们在说什么来着?”她抬起头,看看哭丧着脸的怪物,终于第一次认清了它们的真面目,“噢,那些东西。它们只存在于咱们的脑子里。要是我们不相信,它们根本不会存在。”
塞门环顾四周。
“我真不敢说我信你这话。”他说。
“我想咱们该回家了。”艾斯卡说,“大家会担心的。”
她合起双手,法杖消失了。不过有一会儿工夫,她的手闪闪发光,好像捧着支蜡烛似的。
怪物们哀号起来。有几个跌倒在地。
艾斯卡挽住塞门的胳膊:“关于魔法,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如何不使用它。”
他盯着四周不断崩溃的身影,傻乎乎地咧开嘴。
“不使用魔法?”还是有些怀疑。
“哦,是的,”艾斯卡拉着他朝怪物走去,“你自己来试试看。”
她展开双手,法杖凭空出现;她把它递给塞门。塞门伸出手,却又缩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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