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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艾斯卡,对吧?你你怎怎么进来来的?”
是塞门,两只胳膊下各夹着本书。艾斯卡红了脸。
“格兰妮不肯跟我讲,”她说,“我猜这是跟男人和女人有关的什么事儿。”
塞门一脸茫然地看着她,然后他咧开嘴笑了。艾斯卡赶紧回忆对方的问题。
“我在这儿工作。我扫地。”她晃晃法杖作为解释。
“在这儿?”
艾斯卡盯着他。她感到寂寞,迷惑,还有不止一点点被出卖的感觉。每个人似乎都在忙着过自己的日子,除了她。她只能一辈子跟在巫师后头替他们收拾。这不公平,她受够了。
“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其实我在学认字,好当个巫师。”
.男孩拿自己潮湿的眼晴望着她,看了好几秒钟。然后他轻轻地拿过艾斯卡手里的书,看了看标题。
“Demonylogie Malyfycorum of Henchanse thee Unsatyfactory。像这种书,你觉得你怎么才能学会读?”
“呃,”艾斯卡道,“嗯,就这么一直尝试,直到你能读为止,不是吗?就像挤奶,或者织毛衣,或者……”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我对那那个不太了解。这些书书书可能有些,嗯,攻击性。如果不不当心,那们会开始读你的。”
“什么意思?”
“他他们告告告——”
“——告诉你——”艾斯卡自动补充道。
“——过去有个呜呜呜——”
“——巫师——”
“一一在读读《亡灵通讯》,结果他他心不在在在——”
“——焉——”
“——第二天一早他他们发现他所有衣服都在椅子上上,还有他的帽子就放在衣服上上,而且书书——”
艾斯卡用手指塞起耳朵,但没塞太紧,免得错过什么精彩的内容。
“要是很吓人就别跟我说。”
“——页多多出来好多。”
艾斯卡把手从耳朵上拿开,“书页上有什么东西吗?”
塞门庄严地点点头,“嗯。每一张张纸都有个呜呜呜呜——”
“别说了,”艾斯卡说,“我连猜都不想猜。我还以为读书是件挺安宁的事儿,我是说,格兰妮每天都读她的年鉴,从没遇到过什么麻烦。”
“我敢说说说普通的、驯服的词词词——”
“——词语——”
“——没什么问题。”塞门宽宏大量地承认道。
“你百分之百肯定?”艾斯卡问。
“词语可能有力量,仅此而已。”塞门坚定地把书塞回书架上,书嘎吱嘎吱地冲他晃动铁链,“而且大家不都说说说笔利于于于——”
“——于剑,”艾斯卡道,“没错,不过要你选,你更愿意让哪个刺一下?”
“呃,我猜要要是是是我跟你说说你不该待在这这儿,你不会听听的,对吧?”年轻的巫师道。
艾斯卡很给面子地考虑了一番。“不,”她说,“我想不会。”
“我可以以以叫看门的来把你带带走。”
“没错,但你不会这么干。”
“我只是是不希希希——”
“——希望——”
“——你受伤害害害,你知道。我真真的不想。这地地方可能很不不安——”
艾斯卡瞥见塞门头顶上有个若隐若现的旋涡。那一刹那,她看见了它们,来自寒冷地方的那些巨大的灰色身影。它们注视着他。在平静的图书馆里,在魔法的重量将宇宙磨得特别薄的地方,它们决定行动。
周围书本微弱的沙沙声化作书页绝望而急切的颤动。有些力量比较强大的书发了疯似的扇动书页,奋力从铁链的尽头跃起,蹦出了书架。顶格有本特别大的魔法书一个猛子扎下来——同时还扯断了铁链——像只惊吓过度的小鸡一般扑腾着跑掉了,身后散落了一地的书页。
一阵魔法风刮走了艾斯卡的头巾,那吹得她的头发在脑后飞扬。她看见塞门极力靠在一个书架上站稳脚跟,魔法书在他周围不断爆炸。空气厚重,有股锡的味道,还嗡嗡作响。
“它们想进来!”她尖叫道。
塞门痛苦的脸庞转向她。一本吓得发疯的古书重重地砸在他腰上,然后高高地跳上了书架。塞门被撞倒在地,滑出去老远。一群百科全书滚滚而来,书架被铁链拴住,只好跟在它们身后。艾斯卡赶紧跳到一旁,然后手脚并用爬到塞门身边。
“就是它们把书吓坏了!”她在他耳朵旁尖叫道,“你看不见吗?就在那上头?”
塞门无言地摇摇头。一本书撑开了装订线,纸张哗啦啦地落到他们头上。
恐惧可以通过一切感官潜入内心。比如锁上的黑屋子里传出的意味深长的轻笑,一勺沙拉里露出的半截毛毛虫,寄宿房间里的古怪气味,或者花椰菜干酪里鼻涕虫的味道。不过通常都没有触觉的份儿。
然而艾斯卡手心底下的地板起了什么变化。她低下头,面孔立刻被恐惧扭曲得不成样子,因为满是灰尘的地板突然布满了沙粒。干燥,而且非常非常的冷。
她的指尖是细细的银沙。
她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另一只抓起法杖,朝矗立在头顶的影子挥舞。真希望我们能告诉大家一道灼热的纯白色火焰涤荡了污秽的空气,使它没能物化成……
法杖像只蛇一样在她手里扭动,“砰”地砸到塞门的脑门上。
那些灰色的东西一闪,旋即消失了踪影。
现实回来了,还努力装出一副自己从没离开过的样子。寂静像厚重的天鹅绒般,一波一波地降落下来。那是种沉重的、不断回荡的寂静。几本书重重地从空中落下,暗地里觉得自己挺傻。
艾斯卡脚下的地板是勿庸置疑的木头。她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好让自己安心。
地板上有血迹,塞门纹丝不动地躺在中央。艾斯卡低头盯着他,然后抬头看看静止的空气,再看看法杖。这家伙浑身都是自鸣得意的神情。
她意识到远处传来说话声和匆忙的脚步声。
一只手轻轻滑进她掌心,感觉好像是挺高级的皮手套;身后一个声音极轻地说了声“对——头”。她转过身,发现自己正俯视着图书馆馆长那张神情温柔、类似车内胎的脸。他把一只手指放到唇上,做出个明白无误的手势,然后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
“我杀了他!”艾斯卡低声道。
图书馆馆长摇摇头,还在拉她。
“对——头,”他解释道,“对——头。”
他拽着犹犹豫豫的艾斯卡,带她走上古老的书架迷宫中的一条岔道。几秒钟后,一队被喧嚣吸引来的高阶巫师就转过弯走了过来。
“魔法书又在打打闹闹了……”
“哦,不!把所有这些咒语都抓住得花多少工夫啊。你知道它们总喜欢找地方躲起来……”
“地板上那个是谁?”
一阵停顿。
“他昏过去了。看样子是被书架砸的。”
“他是谁?”
“那个新人。你知道,就是据说脑壳里满满地都是脑子的那个?”
“要是那书架离得再近些,咱们就能看看传闻是不是属实了。”
“你们两个,把他带到医务室去。其他人最好把书都找回来。那个该死的图书馆馆长在哪儿?他难道不知道吗?不能让临界物质集中到一起。”
艾斯卡瞟了眼身旁的猩猩,对方冲她耸耸眉毛。他从身旁的书架上抽出一本落满灰的《园艺咒语》,又从书背后掏出一根软耷耷的棕色香蕉,接着便安安静静、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心里明镜似的:无论出了什么乱子,它们都稳稳当当地属于人类。正因为认识到这一点,他才得以展现出这种心安理得的惬意。
艾斯卡扭头看看手里的法杖,她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她知道刚才不是自己手滑了。法杖是冲着塞门去的,它的木头心里闪着杀机。
这是一个狭小的房间,男孩躺在一张硬床上,额头上搭了条冷毛巾。特里德尔和喀忒角仔细地观察着他。
“有多久了?”喀忒角问。
特里德尔耸耸肩,“三天。”
“他一次也没醒过来?”
“没有。”
喀忒角重重地在床沿上坐下,疲惫不堪地揉揉鼻梁。塞门从来都不怎么健康,现在他的脸更是深深凹了进去,怪吓人的。
“才华横溢的脑袋,这小伙子。”他说,“他对魔法与物质的基本原理的解释——相当了不起。”
特里德尔点点头。
“他吸收知识的样子简直不可思议。”喀忒角道,“我使了一辈子魔法,可说起来,直到他解释给我听,我才算真正理解了魔法是怎么回事。如此清晰,如此的,唔,明显。”
“大家都这么说。”特里德尔垂头丧气地说,“他们说这就像摘下遮眼布,第一次看见了阳光。”
“正是如此,”喀忒角说,“他是个当术士的料,毫无疑问。你带他来是正确的。”
一阵意味深长的停顿。
“只不过——”恃里德尔道。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你究竟理解到了什么?”特里德尔说,“这问题让我有些心烦意乱。我是说,你能解释吗?”
“解释什么?”喀忒角显出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说的那些事。”特里德尔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绝望,“哦,他说的都是真的,我知道。可他说的到底是什么?”
喀忒角张开嘴望着对方,最后他说:“噢,那很简单。你看,魔法充满了整个世界,只不过是同时在所有的方向上,你明白吧,而且——”他不太自信地挥挥手,想从特里德尔脸上找出一丝理解的痕迹,“换句话说,任何物质,好比一个橙子,一个世界,又或者,或者——”
“——一只鳄鱼?”特里德尔提了个建议。
“对,一只鳄鱼,或者——无论什么东西,其形象的塑造基本上都跟胡萝卜一个样。”
“这我倒不记得。”特里德尔说。
“我肯定他是这么说的。”喀忒角开始冒汗了。
特里德尔固执己见:“不,我记得他好像是说,如果你朝任意一个方向走出足够远,你就能看见自己的后脑勺。”
“你能肯定他说的不是别人的后脑勺吗?”
特里德尔沉吟半晌。
“对,我敢肯定他说的是自己的后脑勺。”他说,“我记得他还说有办法证明。”
他们默默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最后,喀忒角非常缓慢而小心地打破了沉寂。“我是这么看这个问题的。”他说,“在我听他说话之前,我跟其他人一个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很迷惑,对生命中所有的小细节都很不确定。可现在,”他眼里绽放出光彩,“虽然我还是非常迷惑、很不确定,但我的迷惑和不确定已经是更高级别的了,明白?至少我已经认识到,自己对宇宙中真正基本的和重要的事实全都迷迷糊糊的。”
特里德尔点点头。“我一直没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他说,“但你说的完全正确。他确确实实扩展了无知的疆界。宇宙中有那么多东西我们简直一无所知。”
普通人只能对普通事无知,他们却比这些人更无知。这一事实带来一种奇特的温暖,两人默默地体会着。
然后特里德尔说,“我只希望他没事。烧已经退了,可他好像不愿意醒过来。”
两个仆人端着一盆水和干净毛巾走进来,其中一个还拿着把破破烂烂的扫帚。她们换下了男孩床上汗湿的床单。两个巫师于是离开病房,一路上仍在讨论塞门的天才,以及它展示给世界一幅多么壮丽的关于无知的景象。
等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格兰妮一把扯下头巾。
“该死的。”她说,“艾斯卡,去门边听着。”她拿下塞门额头的毛巾,试了试他的体温。
“你肯来真是太好了。”艾斯卡说,“你有那么多活干,那么忙。”
“唔。”格兰妮撅起嘴唇。她翻开塞门的眼皮,摸了摸脉搏。她把耳朵凑到他木琴一样的胸口上,听了听他的心跳,接着又纹丝不动地坐了一会儿,在他脑袋里搜索。
她皱起眉头。
“他没事吧?”艾斯卡焦急地问。
格兰妮看看石墙。
“该死的地方。”她说,“对病人一点好处也没有。”
“没错,可他到底怎么样了?”
“什么?”格兰妮一惊,回过神来,“哦,对,大概吧。不管他在哪儿。”
艾斯卡盯着她,又看看塞门的身体。
“家里没人。”格兰妮言简意赅地说。
“什么意思?”
“听听这孩子说话,”格兰妮道:“你会以为我什么也没教她呢。我的意思是说他的意识在神游。他离开了自己的脑子。”
格兰妮看着塞门的身体,眼神几近钦佩。
“相当出人意表,真的。”她补充道,“我从没见过一个能借体的巫师。”
她转向艾斯卡。小女孩惊恐万状,嘴巴嘟成了个圆圈。
“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老南尼·安纳普神游体外,当狐狸当得忘乎所以,花了我们好些天才找到她。还有你也是。要不是那根法杖,我永远也找不着你。对了,你把它怎么样了,孩子?”
“它打了他,”艾斯卡咕哝道,“它想杀了他。我把它扔到河里去了。”
“对救命恩人这么干可不好。”
“它攻击塞门是为了救我?”
“你没意识到吗?他在召唤那些——那些东西。”
“那不是真的!”
格兰妮凝视着艾斯卡倔强的双眼,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失去她了。三年的辛苦全进了下水道。她当不了巫师,但她本来或许能当个巫女的。
“为什么那不是真的,机灵鬼小姐?”
“他不会干那种事!”艾斯卡快哭出来了,“我听过他说话,他——嗯,他不是坏人。他聪明极了,他简直什么都懂,他——”
“我猜他是个挺好的孩子。”格兰妮酸溜溜地说,“我从没说过他是个黑巫师,对吧?”
“那些东西很可怕!”艾斯卡抽泣着,“他不会召唤它们的,他想要的是和它们完全相反的东西,而你是个坏心眼的老——”
一记铃声般响亮的耳光,艾斯卡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惊得小脸煞白。格兰妮举着一只手站在她面前,浑身颤抖。
过去她也打过艾斯卡一次——那是把新生儿介绍给世界的一巴掌,让她稍稍了解该对生活抱有怎样的期待。但那是唯一的一次。三年同在一个屋檐下,艾斯卡干过不少该挨揍的事儿,什么把羊奶忘在火上啦,粗心大意地忘了给山羊饮水啦,不过一个严厉的字眼或是更加严厉的沉默从来比武力更能解决问题,而且还不会留下疤痕。
她紧紧抓住艾斯卡的肩膀,盯着她的眼睛。
“听着,”格兰妮急切地说,“我不是一直告诉你吗?使用魔法应该像水中的匕首一样隐蔽?我不是这么跟你说的吗?”
艾斯卡像只被困住的兔子,仿佛被催眠般点点头。
“而你以为那只是老格兰妮的夸夸其谈,不是吗?但事实是,只要使用魔法,你就会引起注意。引起它们的注意。它们一直在监视这个世界。普通人的心灵在它们眼里模模糊糊的,它们很少拿这些人当回事。但拥有魔法的心灵会散发光彩,你知道,对它们就像灯塔。召唤它们的不是黑暗,而是光,是制造阴影的光!”
“可是——可是——它们为什么对那个感兴趣?它们到底想要什么?”
“生命和身体。”
她放松下来,放开了艾斯卡。
“挺可悲,真的,”她说,“它们自己没有生命,也没有身体,只能靠偷窃。它们没法在这个世界生存,就像鱼不能活在火里,但它们还是要举尝试。而它们的聪明刚好让它们知道应该憎恨我们,因为我们活着。”
艾斯卡猛一哆嗦,她记起了寒冷的沙漠中沙砾的感觉。
“它们是什么?我总以为它们不过是一种——一种魔鬼?”
“啊,不。没人确切地知道。它们不过是暗黑空间里的东西,来自我们的宇宙之外,仅此而已。阴影的生物。”
她转向趴在床上的塞门。
“你大概不知道他在哪儿吧,对吗?”她狡黯地瞄了艾斯卡一眼,“不会是跟海鸥一块儿玩儿去了,对吗?”
艾斯卡摇摇头。
“不,”格兰妮道,“我想不是。它们抓住他了,不是吗?”
这不是一个问句。艾斯卡点点头,满脸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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