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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点上精灵并不很清楚,”格兰妮说,“但你必须雇用她,这很重要。”
“没问题,”微忒矮夫人道,“大学里留不住佣人,你知道,留不久。到处都是魔法。还渗到这儿下头来,你知道。特别是图书馆,那些魔法书,它们全在那儿。说起来昨天还走了两个顶楼的女佣呢,说她们再也受不了了,睡觉的时候不知道自己第二天早上会变成啥样,日子简直没法过。高阶巫师倒是能把她们变回来,你知道。但总有点不太一样。”
“当然,嗯,精灵说这一位在这方面不会有什么问题。”格兰妮严肃地说。
“呃,只要她能扫地擦桌子,这儿总有活给她干。”微忒矮夫人有些迷惑不解。
“她甚至还自带扫帚。精灵们是这么说的,嗯。”
“这可帮了大忙。这位年轻的小姐什么时候到?”
“噢,很快,很快——精灵是这么说的。”
女管家脸上闪过一丝怀疑的阴影,“精灵们通常不会提到这种事情。在哪儿这么说来着,到底?”
“这儿,”格兰妮道,“看,白糖和这条裂缝之间的这一小撮茶叶。对吧?”
她们四目相对。微忒矮夫人确实有不少缺点,但她的强硬是勿庸置疑的,否则也统领不了大学底下的世界。然而格兰妮能把一条蛇给瞪趴下;几秒钟之后,女管家的眼睛湿润了。
她懦弱地说:“没错,俺猜你是对的。”说着从胸窝里摸出条手绢来。
“很好。”格兰妮往后一靠,把茶杯放回杯托上。
“年轻女孩儿只要肯卖力气,这儿的机会可多着呢。”微忒矮夫人道,“俺自己就是从女佣做起的,你知道。”
“谁不是呢。”格兰妮含含糊糊地说,“现在我得走了。”她起身去拿帽子。
“可是——”
“赶时间。重要约会,非常紧急。”格兰妮一边跑下楼梯一边回头喊道。
“我这儿还有一捆旧衣服——”
格兰妮停下来,她的本能奋力想要控制局面。
“有黑天鹅绒的吗?”
“对,还有些丝绸的。”
格兰妮不太确定自己对丝绸是不是真有好感,她听说那东西是毛虫拉出来的,不过黑天鹅绒的吸引力非常强大。最终,忠诚占了上风。
“先放着,我也许会再来拜访。”她一边喊一边冲下楼梯。
老太婆砰砰砰地大步踩在光滑的石板路上,惊得厨师和帮厨的女佣四散奔逃;她冲上楼梯来到院子里,滑到草地上,披肩在身后飞舞,靴子在鹅卵石上击出火花。一来到空旷处,她立刻撩起裙子飞奔起来,很快便转过一个弯,来到大学门前的广场,两只靴子尖叫着向前漂移,在石头上留下一道长长的白色划痕。
她刚好赶上艾斯卡从大门跑出来,眼里还噙着泪。
“魔法失灵了!我能感觉到它,可它就是不肯出来!”
“或许是你太心急了。”格兰妮说,“魔法就像钓鱼。跳来跳去、激起水花是钓不到的,你得静静地等待,让它自然发生。”
“然后每个人都笑话我!甚至还有人给了我一块糖!”
“那你还算有些收获。”
“格兰妮!”艾斯卡责备道。
“喏,你还指望什么?”她问,“他们不过是笑笑而已。嘲笑伤不了人。你走到首席巫师跟前,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卖弄一番,他们笑笑就算了。这个结果还不错。你干得挺棒,没错。糖吃了没?”
艾斯卡板着脸,“吃了。”
“什么味儿的?”
“太妃糖。”
“我受不了太妃糖。”
“哦,”艾斯卡说,“我猜你指望我下次弄块薄荷味儿的?”
“少挖苦人,我亲爱的好小姐,薄荷没什么不好。把那个碗递给我。”
格兰妮已经发现,住在城里还有一个好处:很容易搞到玻璃制品。配制比较复杂的药剂时,玻璃器皿是必不可少的。过去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跟矮人买,那价格简直是敲诈;要么找最近的玻璃匠,运来的东西总是裹在稻草里,就这样最后到手的也常常是堆碎玻璃。她也试过自己吹玻璃,但这总害她咳嗽,吹出来的东西模样倒是怪有趣的。在城里就不一样了,炼金术欣欣向荣,这意味着满商店的玻璃家什你想买多少就能买多少,而且身为巫女,她总能谈个好价钱。
格兰妮全神贯注地看着黄色的蒸汽顺着迷宫般扭曲的管道前进,终于浓缩成一大滴黏糊糊的液体。她拿起一把玻璃勺,干净利落地接住它,再小心翼翼地把它倒进一个小玻璃瓶里。
艾斯卡眼泪汪汪地看着她。
“啥东西?”她问。
“名字叫做‘跟你没关系’。”格兰妮用蜡把软木塞封好。
“是药水?”
“可以这么说。”格兰妮揽过笔墨纸砚,挑出支笔,小心翼翼地写了张标签。她伸长舌头,涂改了好几次,还不时停下来回忆怎么拼写。
“给谁准备的?”
“赫拉帕斯,玻璃匠的妻子。”
艾斯卡擤擤鼻涕,“就是那个不怎么吹玻璃的玻璃匠,对吧?”
格兰妮的视线从桌子上方射向艾斯卡。
“什么意思?”
“昨天她跟你说话的时候,她不是管丈夫叫两星期一次老先生来着?”
“呣,”格兰妮小心翼翼地写完标签:“纳一品托水希失,加一嘀在沓的搽力,及得川宽讼的依弗,要饱正梅有克人来。”
总有一天,她对自己说,我得跟她谈谈这事儿。
这孩子迟钝得让人惊叹。格兰妮接生的时候她打过好多次下手,还曾经负责带格兰妮的母羊去跟老南尼·安纳普的公羊约会,可她竟然至今还没琢磨出什么结论来。格兰妮不太清楚自己究竟该怎么办。想跟她讲讲吧,时机似乎老不对头。她有些疑心,或许在内心最深处,自己是觉得太尴尬了。她感到自己就像个兽医,知道怎么钉马掌、怎么医马、怎么养怎么挑,可对于该怎么骑马却只有最最粗浅的一点点认识。
她把标签贴在玻璃瓶上,再细心地用白纸包起来。
是时候了。
“还有一个办法可以进大学。”她瞟了眼艾斯卡,小家伙正拿研钵捣草药,满脸的不高兴,“巫女的法子。”
艾斯卡抬起眼睛。格兰妮让自己露出一个稀薄的微笑,开始写另一张标签;对于格兰妮而言,写标签从来都是魔法中最困难的部分。
“不过我猜你肯定没兴趣,”她继续说,“这条路算不上特别光彩。”
“他们嘲笑我来着。”艾斯卡嘀咕道。
“没错。你说过了。你当然不想再来一次了。我能理解。”
除了格兰妮手里笔尖的刮擦声,屋里一片寂静。最后,艾斯卡问:“这个法子——”
“呣?”
“能让我进大学?”
“当然。”格兰妮傲慢地说,“我说我找到了一个法子,不是吗?而且是个很好的法子。你不用费心上课,可以随心所欲到处转悠,谁也不会注意你。你简直就像个隐身人——而且,嗯,而且你还能实实在在地干些事儿。不过,当然,人家那么嘲笑你,你肯定已经没兴趣了,对不?”
“请再来一杯茶吧,维若蜡夫人?”微忒矮夫人说。
“小姐。”格兰妮道。
“抱歉,您说……?”
“是维若蜡小姐。”格兰妮道:“三块糖,谢谢。”
微忒矮夫人把装糖的小碗推到格兰妮跟前。尽管她非常期待巫女来访,但这次拜访确实费了不少糖。糖块在格兰妮周围总是活不长。
“对身材很不好,”她说,“还有牙齿,俺听说。”
“我从来就没什么身材可言,再说我的牙自己会照顾自己。”格兰妮说。不幸的是,这话半点不假。格兰妮满口坚韧不拔的牙齿让她饱受折磨,在她看来,这种牙对巫女而言无疑是个巨大的缺陷。她实在妒忌山那边的同行南尼·安纳普,此人在二十岁前就成功地摆脱了所有牙齿,结果赢得了老巫婆才能享受的信用。当然,这意味着你得喝不少汤,但你也能得到不少尊敬。此外还有肉疣的问题。南尼不费吹灰之力就把脸弄得像装满大理石的短袜一样,而格兰妮自己试过了所有道听途说的法子,却连鼻子上那颗对巫女来说必不可少的肉疣也没整出来。有些巫女把运气都占光了。
“呣?”她意识到微忒矮夫人的小喇叭广播正在放送。
“俺说,”微忒矮夫人道,“那个小艾斯卡丽娜可真是个宝。她把地板打扫得一尘不染,一尘不染。什么活都能干。俺昨天还跟她说,俺说,你那个扫帚简直就像个活物,你猜她怎么说的?”
“我实在想象不出。”格兰妮虚弱地说。
“她说灰尘怕它!你能想象吗?”
“是的。”格兰妮道。
微忒矮夫人把自己的茶杯推到她跟前,冲她腼腆地笑笑。
格兰妮在肚子里叹口气,眯起眼睛,向未来那不怎么干净的深处望去。毫无疑问,她的想象力已经开始衰竭了。
1加仑=4.5461升。——译者注
即隐喻。——译者注
这是个非常可敬的组织,事实上代表着城里主要的执法机构。行会每年都会获得一个配额,即社会可接受的盗窃、滋事和暗杀水平;作为交换,行会以绝对而终极的方式确保非官方的犯罪被迅速扑灭,事实上不仅是扑灭,而且是被戳死、绞杀、分尸,并且装在各种纸袋里扔到城市周边。这被普遍视为一种节俭而文明的安排,只有少数心怀不满的人——也就是说那些被骚扰或暗杀,却不肯把这当作自己应尽的社会责任的人——除外。这还使城里的窃贼得以拥有安排良好的职业结构、入门考试和同城里其他行业类似的职业行为守则——由于这些职业的差距其实并不那么明显,他们很快就变得与大家非常相似了。——原注。
古代盖尔或不列颠人中的牧师。威尔士及爱尔兰传说中,他们是预言家和占卜家。——译者注
妇女常用鲸须做裙撑。——译者注
扫帚沿着走廊飞快地扫啊扫,激起好大一团团灰尘。假如你仔细看,就会发现灰尘好像被吸进扫帚里头去了。假如你再仔细些,还会发现扫帚柄上有些奇异的纹路,与其说是刻上去的还不如说是粘在了上头,而且它们还在你眼皮底下不断变幻形状。
可惜没人来看。
艾斯卡坐在一扇又高又深的窗户前,盯着窗外的城市。她比平常更郁闷,所以扫帚也拿出加倍的力气向灰尘进攻。古老的蜘蛛网化为虚无,蜘蛛绝望地催动八条腿逃命。墙里的老鼠紧贴在一起,小腿抵在洞壁上。蛀虫在天花板上的房梁里拼命挣扎,可还是被无情地从自己的隧道中吸了出来。
“你还能实实在在地干些事儿,”艾斯卡道,“哼!”
不过也并非完全没有好处,这她不得不承认。吃的很简单,但分量够足,而且她在房顶那儿还有个房间,这实在挺奢侈,因为她可以在里头一直躺到早上五点,按格兰妮的标准那简直就是中午了。工作确实不难。她只需要一开始打扫打扫就行,法杖很快就会弄清该干些什么,然后她就可以在一边玩儿,等法杖把活干完。要是有人靠近,法杖会立刻倚到墙上,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问题是她一丁点儿巫术也没学到。她可以在下课后溜进空荡荡的教室,黑板上总画着些图形,高级课程过后地板上也有,可这些形状对她毫无意义。而且还很难看。
它们让艾斯卡想起塞门书里的画。它们仿佛是活的。她眺望着安科-莫波克的屋顶,开始着手推理:写下来的东西只不过是大家说出来的词语,把它们夹在纸张中间直到它们变成化石为止。(碟形世界里,人人都知道化石。有那么一段时间,造物主还没想清楚自己到底要造点什么,于是就在更新世百无聊赖地胡搞一气,那些大块大块螺旋形的贝壳和造得很差劲的生物就是那时候留下的。)而人说出的词语不过是真实存在的影子。但是,有些东西太了不得,你没法完全把它禁锢在词语里头,而这些词本身也太过强大,没法用书写完全驯服。
这么说来,有些书写会一心希望变回那些东西。想到这里,艾斯卡自己的脑袋也已经成了浆糊一样的东西。但她敢肯定,真正有魔力的词就是那些愤怒地扭动、极力逃跑变身的词。
它们的模样怎么看都不是良善之辈。
她又想起了前一天的事儿。
事情挺古怪。
大学的教室是按照漏斗的原理设计的,一排排的座椅——碟形世界最伟大的巫师们的臀部已经把它们磨得光可照人——从高到低成梯形往下,中心是个工作台,还有几张黑板和足够画八元灵符的一块地板。座椅底下有许多死角,艾斯卡发现它们是很好的观察点,可以从巫师学徒的尖角靴后头看见老师。课堂非常宁静,老师低沉的嗡嗡声柔和地飘浮在她头顶,像格兰妮种植特殊草药的园子里那些恍恍惚惚的蜜蜂发出的声音。她从没见过任何真正的魔法,似乎永远都是词语。巫师好像非常喜欢词语。
但昨天不一样。艾斯卡坐在满是灰尘的暗处,试着施些最最简单的魔法。就在这时,她听见门开了,靴子重重地踏在地板上。这本身就很稀奇。艾斯卡对时间表了如指掌,来这间教室的通常是二年级学生,而他们这会儿正在健身房听疾风约法尔讲初级消解咒语呢。(锻炼身体对魔法学生没什么用处。所谓健身房是间被一根根铅棍和花楸木包围的大房子,新手可以在里头练习高级魔法,而不会对宇宙的平衡产生严重破坏。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一定能避免对他们自己产生严重破坏。魔法对笨蛋毫不怜悯。有些蠢笨的学生算运气好,还能走着出去,其他的只能装在瓶子里往外运了。)
艾斯卡从木板中间一瞅,那些不是学生,他们是巫师。根据他们的袍子判断,地位还挺高。爬上讲台的家伙艾斯卡更是不会认错。他像个线拴得太紧的木偶,重重地撞上了讲桌,还心不在焉地道了声歉。那是塞门。谁的眼睛也不会那么像热水里的两个生鸡蛋,鼻子还擤得红彤彤的。对于塞门而言,空气中的花粉含量永远都是无穷大。
艾斯卡突然发现,抛开他对整个造物的过敏反应不谈,要是好好给他理个发,再上几堂课纠正一下举止,塞门其实还挺帅气。这个想法很不寻常,艾斯卡把它储藏起来,准备今后进一步研究。
巫师们一落座,塞门就开始说话。他拿出自己的笔记读起来,每次结巴的时候,所有巫师都异口同声地为他补上那个字,简直身不由己。
过了一会儿,一支粉笔从讲桌上飞起来,开始在他身后的黑板上写写画画。艾斯卡对巫师的魔法已经很有些了解,知道这是件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事儿——塞门才来大学几个星期,而大多数学生到第二年年底都还掌握不了小悬浮术。
伴随着塞门的声音,这一小截粉笔吱吱地在一片黑色上溜过。即使不结巴,他的演讲技巧也很成问题:他会把笔记掉到地上,还经常说错,老是嗯嗯啊啊的。在艾斯卡看来,他压根儿没说出个什么名堂。许多短语渗到她的藏身之处。“宇宙的基本质地”就是其中之一,她不明白那是什么玩意儿,也许他指的是棉布,又或者是法兰绒?而“可能性矩阵的不稳定性”她简直摸不着头脑。
有时候他好像是在说,除非被人思维,否则什么东西都不存在,而世界之所以存在完全是因为人们不断地想象它。可接下来他又好像在说什么存在着很多世界,全都差不多,全都好像是在同一个地方,但又被一层阴影分隔开来,这样所有可以发生的事情都能有个地方发生。
(这一点艾斯卡倒还有些体会。自从她打扫过高阶巫师的洗手间,或者说自从法杖在艾斯卡检查小便池的时候干完那活儿起,她就有些怀疑或许真是这么回事。根据小便池的构造,再加上哥哥们在家里火堆前洗澡时给她留下的模糊印象,艾斯卡形成了自己的“比较解剖学基本原理”。高阶巫师的洗手间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有真正的自来水,好玩的瓷砖。最重要的是,还有两面巨大的银镜子面对面地嵌在两堵墙上,这样,照镜子的人就能看到自己的样子不断地重复再重复,直到小得看不见为止。这是艾斯卡第一次接触到“无限”这个概念。不过我们扯远了,还是回到刚才的问题上来。她之所以对塞门的这番话有些兴趣,就因为她老有些怀疑,无数镜中艾斯卡里的一个,视线尽头的那个,好像在冲她招手似的。)
塞门的话让她有些困扰。有一半时间,他似乎是在说世界的真实程度就像个肥皂泡,或者像个梦。
粉笔在他身后的黑板上吱吱地前进。有时候塞门必须停下来向巫师们解释某些符号,艾斯卡觉得他们总是因为一些傻乎乎的句子激动不已。之后粉笔又开始写写画画,像颗彗星划过黑暗,在身后留下一串粉尘。
窗外的天空中,光线渐渐褪去,教室越来越暗,粉笔的字迹开始发光。在艾斯卡看来,黑板好像并非黑色,而是根本不存在,它只是在世界上切掉的一个方形的窟窿。
塞门继续讲解。世界是由无数细小的东西组成的,它们的存在只能由它们不在这一事实确定。魔法可以把这些不断旋转的虚无的小家伙串在一起,把它们变成星星、蝴蝶和钻石。一切都是由虚无构成的。
好玩的是,他似乎觉得这种事很让人着迷。
艾斯卡只觉得房间的墙壁变得像烟一样轻薄而缥渺,仿佛墙里头的虚无正在扩张,准备吞噬把自己定义为墙的那个东西。本该是墙壁的地方出现了那个熟悉的平原,寒冷、空旷、闪闪发光,远处还有古老残破的小山。雕像般静止的生物正往下看。它们的数量增加了好多。无论怎么看,它们都很像聚集在灯火周围的飞蛾。
一个重要的区别在于,和那些注视着塞门的东西相比,飞蛾的脸即使凑近了看也像大白兔一样友好。
这时,一个仆人进来点亮了灯。那些生物消失了,变成完全无害的阴影,潜伏在房间的各个角落。
不久之前,有人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应该让大家“快乐地学习”,于是决定把大学的走廊粉刷一次,给它增加点亮色。这一招没有奏效。全宇宙都知道,无论你多么小心地选择颜色,公共场所的色调最终都会变成呕吐绿、难以启齿的棕色、尼古丁黄或者外科器械的粉红。通过某些难以理解的交感共振过程,漆成这些颜色的走廊总带着点儿煮卷心菜的味儿——即使附近从来没煮过卷心菜也难逃一劫。
走廊的某处响起铃声。艾斯卡从窗台上一跃而下,抓过法杖,开始勤勤恳恳地扫起地来。教室门被砰砰地推开,走廊里挤满学生,他们从她两旁拥过,好像流水绕过石头。有好几分钟,四下一片混乱。然后门又都关上了,几声迟缓的脚步消失在远处,最后又剩下了艾斯卡一个人。
她不止一次地希望法杖能讲话。其他仆人都挺友好,可跟她们能谈些什么呢,反正跟魔法无关。
她还得出一个结论,就是自己应该学会认字。阅读好像是巫师魔法的关键,因为巫师的魔法全是词语。他们似乎认为名字和实物是一码事,假如改变了名字就改变了那样东西。至少按照艾斯卡的理解,他们是这么想的……
阅读。那就意味着图书馆。塞门说里头有成千本书,而在那些词语中间肯定有一两个是她认识的。艾斯卡扛起扫帚,毅然决然地朝微忒矮夫人的办公室走去。
目的地近在眼前。这时,她突然听到一堵墙冲自己“喂!”了一声。艾斯卡定睛一看,原来是格兰妮。倒不是说格兰妮有本事隐身,但她的确有种天分,能把自己融入景物里,让人难以发现。
“你过得怎么样,嗯?”格兰妮问,“魔法的事进展如何?”
“你在这儿干吗,格兰妮?”
“来给微忒矮夫人算命。”带着些许志得意满的神情,格兰妮举起一大捆旧衣服。她的笑容很快消失在艾斯卡严厉的目光下。
“那个,城里跟乡下不一样。”她说,“都怪那些不自然的食物,城里人总是为了将来担惊受怕。再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为自己开脱,“我凭什么不能给别人算命?”
“你总说希尔塔在利用女性同胞的愚蠢。”艾斯卡说,“你说过,算命的巫女该觉得害臊才是。苒说了,你不需要旧衣服。”
“不浪费,不受穷。”格兰妮郑重其事地说。她一辈子都活在旧衣服的水平上,当然不肯让一时的繁荣冲昏头脑。“你吃得饱吗?”
“嗯。”艾斯卡说,“格兰妮,关于巫师的魔法,全都是用说的,词语——”
“我不早说过了嘛。”
“不,我是说——”不等艾斯卡说完,格兰妮性急地挥挥手。
“这会儿没功夫管这个。”她说,“今晚之前我有好几个大单子,要是一直这样,我就得训练个帮手了。你就不能来看看我吗?等你哪个下午放假,或者她们让你闲下来的时候?”
“训练个帮手?”艾斯卡惊惶地问,“你是说训练一个巫女学徒?”
“不,”格兰妮说,“我是说,也许。”
“可我呢?”
“你嘛,你不是在走自己的路吗,”格兰妮道,“无论那条道在哪儿。”
“哦。”艾斯卡说。格兰妮瞪她一眼。
“那我走了。”她留下这么一句,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厨房的入口。她的斗篷飘起来,艾斯卡发现上头竟然有红色的条纹。葡萄酒一样的暗红,但一样是红色。格兰妮穿在外头的衣服从来都是经脏的黑色,谁也没见她穿过别的。红色,实在骇人听闻。
“图书馆?”微忒矮夫人道,“俺从没听说谁会打扫图书馆!”她看来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
“为什么?”艾斯卡问,“里头就没灰吗?”
“嗯,”微忒矮夫人沉吟半晌,“听你这么一说,俺猜里头肯定有灰尘。俺从没想到过这点。”
“你看,其他每个地方我都打扫过了。”艾斯卡甜甜地说。
“是的,”微忒矮夫人道,“这倒是,不是吗?”
“唔,嗯。”
“只不过我们从来没——那么干过。”微忒矮夫人说,“可俺无论如何都想不出这到底是为什么。”
“唔,嗯。”艾斯卡道。
“对——头?”图书馆馆长从艾斯卡面前退开。但她听说过他,绝对是有备而来。她掏出一根香蕉。
猩猩缓缓伸出手来,然后带着胜利的微笑,一把抓过香蕉。
在有些宇宙里,图书馆馆长或许是个安全稳当的职业,风险只在于大部头书可能落到脑袋上,但魔法图书馆的馆长绝不是随便哪个粗心大意的人都能干的活。咒语拥有力量,把它们写下来塞进书里丝毫不能减弱这种力量。那东西会泄漏。魔法书之间常起反应,产生拥有自我意识的随机魔法。通常必须把魔法书用铁链固定在书架上,不过不是为了防盗……
一次事故把图书馆馆长变成了一只猩猩,之后他拒绝了所有把他变回去的企图,并用手语解释说,当个猩猩比当人强多了,因为所有深邃的哲学问题都化作一个疑问:下一只香蕉会从哪儿来?再说了,长长的胳膊和适合攀爬的脚掌不刚好可以对付高高的书架吗?
艾斯卡把一整串香蕉塞进他手里,不给他机会拒绝,一溜烟地钻进书架中间。
她从没同时看到过两本以上的书,所以在她眼里这座图书馆也没什么特别的。没错,向远处延伸的地板好像变成了墙壁,这是有点儿怪;书架也对眼睛耍起了把戏,它们似乎纠结在更多的维度中,而不是通常的三维,这也挺古怪;而且只要抬起头,你还能在天花板上看见书架,有时还有个把学生若无其事地在架子间徘徊,这也相当让人吃惊。
事实上,所有这些魔法的存在扭曲了周围的空间。在图书馆里,宇宙的棉布,或许还有法兰绒,被扭成了非常特别的形状。数百万困在书中的词语无力逃离,只能弯曲四周的现实。
按照艾斯卡的逻辑,所有这些书中肯定有一本是教你怎么读其他书的。她不太确定怎样才能找到它,但在灵魂深处,她感到这本书的封面上多半画着乐呵呵的兔子和喜气洋洋的小猫。
有一点倒是很清楚:图书馆里并不安静。时不时会有魔法喷发的吱吱声和咝咝声,还能看到第八色的闪光从一个书架飞上另一个。锁链微微叮当作响。当然,还有几千张纸在皮革裹成的监狱里弄出的细微的飒飒声。
艾斯卡四下一看,发现没人注意自己,于是随手抽出一本书。它在她手里一下子弹开,艾斯卡沮丧地看见了许多和塞门书里一样的那种难看图形。这种图形她完全不懂,而且为此暗自庆幸一一那些单词像是些主陋的生物,正在对彼此干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要是当真知道它们是什么意思,那才吓人呢。她奋力把书合上,那些词语似乎在拼命抵抗。封面上有幅图,看上去让人起疑,挺像是寒冷的沙漠中的某个生物。反正绝对不是只喜气洋洋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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