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阔中文网-读书坊 > 《斯捷潘齐科沃村的居民——摘自一个无名氏的回忆录》->正文

斯捷潘齐科沃村的居民——摘自一个无名氏的回忆录 第一部 五、叶惹维金
作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房间里走进了,或者不如说,不知怎么地挤进了(虽然门很宽)一个人,他还在门口就点头哈腰、呲牙咧嘴,非常好奇地打量着所有在座的人。这是一个小老头,麻脸,生着一对敏捷和狡黠的眼睛,头顶全秃了,相当厚的嘴唇上挂着一丝捉摸不定的、微微的冷笑。他身着一件穿旧了的燕尾服,好像是从别人肩膀上脱下来的似的。一粒纽扣快掉下来了,还有两三粒根本没有。一双满是破洞的靴子和一顶油渍麻花的帽子,与他的寒酸的衣着恰好配成一套。他手里拿着一块方格的麻纱手帕,满是鼻涕,他就用它来擦脑门和鬓角的汗。我发现,家庭女教师的脸稍许红了一下,并且匆匆地瞥了我一眼。我甚至觉得,在这一瞥中有着某种骄傲的、挑衅似的东西。

“直接从城里来,我的恩人!直接从那里来,亲爱的老爷!我把一切都告诉您,不过先让我向大家请个安。”刚进来的那个小老头说道。他径直向将军夫人走去,但半路上又停了下来,对叔叔说:

“您一定知道我的主要特点,我的恩人:我是一个下流胚,地地道道的下流胚!要知道,我一进门就立刻找寻一家之主,然后向她第一个迈步走去,借此从一开头就获得她老人家的恩典和庇护。我是个下流胚,老爷,我是个下流胚,我的恩人!夫人、太太、将军夫人阁下,请允许我吻一下您的衣裙,要不我的嘴唇会把您的玉手,您那将军夫人的小手弄脏的。”

我觉得很奇怪,将军夫人居然相当赏脸地向他伸出了手。

“还有您,我们的绝代佳人,您好,”他又转向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继续说道,“有什么办法呢,太太:我是个下流胚!还在1841年,就是我被开除公职的那一年就已经定下了,我是个下流胚。那年也就是瓦连京·伊格那基奇·吉洪卓夫当上了大官:给了他一个陪审官,他当上了陪审官,我就当上了下流胚。我这人生性坦白,什么都承认。有什么办法呢!我曾经试着老老实实地生活,试了,但是现在得试着改弦更张了。阿列克山德拉·叶戈罗芙娜,我们的又香又甜的小苹果,”他绕过桌子,走到萨申卡跟前,继续说道,“请允许我吻一下您的衣裙,小姐,您身上发出的苹果味和各种各样优雅的味道。向我们过命名日的人问好;少爷,弓和箭我都给您带来了,我亲自做了整整一早晨;我的孩子们帮忙做的;现在咱们就可以射箭玩了。等您长大以后去当军官,杀土耳其人的头。——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啊,她不在,我的女恩人!要不我也得吻吻她的衣服。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我亲爱的小姐,可惜我没法挤到你的跟前去,要不,我不仅要吻吻您的手,而且还要吻吻您的脚——真的,您哪!安菲莎·彼得罗芙娜,我向您致以崇高的敬意,今天我还为您祈祷过上帝,我的恩人,我双膝下跪,含着眼泪祈祷过上帝,我也为令郎祈祷过,但愿上帝能赐给他各种官爵和才能,特别是才能!正好,我们还要向伊凡·伊凡内奇·米津契科夫致以我们最卑下的问候。但愿主能赐给您希望的一切。因为人家简直弄不清您自己到底希望什么,先生:您老是沉默寡言,您哪……你好,娜斯嘉——我的小不点儿们都向您问好,他们每天都惦记着您。现在该向主人家恭贺大安了。我从城里,上校阁下,直接从城里来的。这位大概是您的侄儿,在大学念书的那位吧?先生,请接受我们最卑下的问候,请伸出您的手。”

发出了笑声。不难明白,老头在自愿扮演着小丑的角色。他的到来使大家都很开心。许多人甚至没有听懂他的冷嘲热讽,而他几乎个个问候,无一遗漏。只有一个家庭女教师(我觉得很奇怪,他只简单地称之为娜斯嘉)红着脸,皱着眉头。我想把手抽回去:小老头好像就在等着我这一手。

“我不过想请求握一下您的手,少爷;如果您允许的话,而不是要求吻它。您可能以为我要吻它吧?不,我亲爱的少爷,只是暂时握一下而已。我的恩人,您想必把我当作是老爷家的小丑吧?”他讥诮地望着我,说道。

“不……不,哪儿的话,我……”

“这就好,少爷!如果我是小丑,那这里另有人在!您应该尊重我:我还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种下流东西。不过,也许那才是小丑呢。我是奴隶,我的妻子是女奴隶,加之,奉承呀,拍马呀!是这样的:总能捞到点什么,哪怕给孩子们捞点买牛奶的钱呢。可以往里多搁点糖,使它多点营养。少爷,这是我私下告诉您的:也许,您会用得着。命运女神咬了我一口,我的恩人,因此我才成了小丑。”

“嘻嘻嘻!哎呀,这老头可逗啦!他总有法子把大伙逗乐了!”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尖声说道。

“我的太太和恩人。在这世界上还是当傻瓜好混!我要是早知道,打年轻时候起就该申请当傻瓜了,说不定现在倒成了聪明人。要不然,一直想当聪明人,现在不就成了老傻瓜了吗?”

“请您告诉我……”奥勃诺斯金插进来说(他想必不喜欢老头提到的关于他的才能的说法),他大大咧咧地斜靠在沙发椅上,透过眼镜打量着老头,就像在观察一个小甲虫似的,“请您告诉我……我老把您的姓给忘了……您姓什么来着?……”

“哎呀,少爷!我大概是姓叶惹维金吧,这又有什么用呢?我已经八年多没有工作了——只能凑合活着,听天由命。可是孩子,我的孩子简直是个霍尔姆斯基家族!正如俗话所说‘财主家的牛犊多,穷人家的孩子多’……”

“嗯,是啊……牛犊……不过咱们不谈这个。嗯,我说,我早就想问您:您每次进来,干吗立刻回头看?这非常可笑。”

“干吗回头看吗?少爷,我老觉得后面会有人一巴掌打过来,像打苍蝇似的把我打死,因此我才回头看。我成了害单狂症的人啦,少爷。”

大家又笑了起来。家庭女教师从座位上欠起身子,想走,但是又在圈椅上坐了下来。她脸上有一种难受的、痛苦的表情,尽管她的两颊涨得通红。

“老弟,您知道这是谁吗?”叔叔悄悄地对我说,“这可是她的父亲啊!”

我睁大眼睛望着叔叔。叶惹维金这个姓我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我雄赳赳,气昂昂,一路上幻想着自己假定的天作之合,为她编制着慷慨仗义的计划,却完全忘记了她姓什么,或者不如说,一开始我根本就没有注意这个。

“怎么是父亲?”我也悄悄地反问道,“我还以为她是孤儿呢。”

“是父亲,老弟,是父亲。你知道吧,这可是个最最诚实、最最高尚的人,甚至连酒也不喝,就是喜欢把自己装扮成小丑。他一贫如洗,老弟,又加上八个孩子!他们都指靠娜斯嘉的薪水过活。他因为说了句尖刻的话被开除了公职。每星期他都到这里来。他很高傲——说什么也不肯拿。我给了,给了他很多次——就是不拿。一个痛心疾首的人!”

“怎么样呵,老人家,叶甫格拉夫·拉里翁内奇,你们那里有什么新闻吗?”叔叔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问道。他发现这个多疑的老头正在偷听我们谈话。

“有什么新闻吗,我的恩人?瓦连京·伊格那基奇昨天就特利申一案打了一份报告。就是在他的一袋袋面粉里发现分量不足的那一个。太太,这就是像在吹茶炊似的望着您的那个特利申呀。您大概想起来了吧?于是瓦连京·伊格那基奇告了他一状。他说什么‘倘若常常提到的这个特利申连自己亲侄女的名誉也无法保住(该女士去年曾和一名军官私奔),那他又怎么会爱护公物呢?’他在自己的呈文里就这么写来着——真的,我决不撒谎,您哪!”

“呸!您说的是什么事呀!”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嚷道。

“就是,就是,就是!你又乱说了,老人家,叶甫格拉夫。”叔叔附和道,“唉,祸从口出嘛!你是个直性子的、高尚的、规规矩矩的人——这点我可以担保,但是你这张嘴太刻薄了!我奇怪,你在那里怎么会跟他们合不来的呢!他们似乎都是些善良的、普普通通的人呀……”

“我的老爷和恩人!我怕的就是普通人!”老头以一种特别的激奋叫道。

我很满意这个回答。我迅速走到叶惹维金跟前,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说真的,我真想用公开对老头表示同情的办法来力排众议。也许,谁知道呢!也许我是想在娜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的心目中提高一下自己的地位吧。但是我的举动并没有产生任何有益的结果。

“请问,”我说,由于我的习惯脸又红了,而且心慌起来,“您听过伪君子的故事吗?”

“没有,亲爱的少爷,我没有听过;这该不是那个吧……咱们哪儿知道!怎么啦,少爷?”

“没什么……我本来想顺便说说……不过,有机会您再提醒我吧。至于现在,您可以相信了,我是了解您的,而且……能够赏识……”

我完全发慌了,又一次抓住了他的手。

“我一定提醒您,少爷,一定提醒您!我一定用金字把它记下来。您瞧,等等,我再打个结,别忘了。”

他真的在自己那件肮脏的、被烟熏黄了的衣服上找了根破布条,打了个结。

“叶甫格拉夫·拉里翁内奇,请用茶。”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说。

“就来,我的非常美丽的小姐,就来,哦,是公主,不是小姐!多谢您的茶,我在路上遇到了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巴赫切耶夫,小姐!他那份高兴劲儿就不用提了!我想,他没准在准备结婚吧!奉承吧,拍马吧。”他捧着茶杯从我身边走过,向我使了个眼色,眯了眯眼,悄声说,“怎么看不见我们的大恩人福马·福米奇呢?莫非他老人家不来用茶吗?”

叔叔哆嗦了一下,好像被什么蜇了一口似的。他胆怯地望了一眼将军夫人。

“真的,我不知道。”他带着一种奇怪的窘态,迟疑地回答道,“喊过他了,但是他……我不知道,真的,也许他心情不好。我已经派维多普利亚索夫去请他了……要不,我自个儿去一下?”

“我刚才到他那里去过了。”叶惹维金神秘地说道。

“不可能吧?”叔叔惶恐地叫道,“唔,怎么样?”

“我一来就先去请安。他老人家说,他情愿独自一人喝茶,后来又补充说,他有点干面包皮就足够果腹了,真的,您哪。”

这些话似乎把叔叔给吓坏了。

“你应该向他解释嘛,叶甫格拉夫·拉里翁内奇,你应该向他说嘛。”叔叔忧郁地、责备地望着老头,终于说道。

“我说了,说了,您哪。”

“那他怎么说呢?”

“他很久都不理我,他在算一道数学题,在计算什么东西;大概是一道很难的题吧。他当着我面画了一条毕达哥拉斯的短裤——我亲眼看见的。我重复了三次,直到第四次他才抬起头,好像头一回看见我似的。‘我不去,那里现在来了一位科学家,在这样一位科学巨擘身旁哪有咱的位置呢?’他就是这么说的,在巨擘身旁。”

于是小老头乜斜着眼,讥诮地望了我一眼。

“咳呀,我早就料到会这样!”叔叔两手一拍,叫了起来,“我早就想到了这一点。要知道,谢尔盖,什么科学家不科学家的,他这是说你呀,咳呀,现在怎么办呢?”

“不瞒您说,叔叔,”我答道,自尊地耸了耸肩,“依我看,这样的拒绝是可笑的,不值得理睬,说真的,对您这种慌乱,我觉得奇怪……”

“哎呀,老弟,你什么也不懂。”他使劲挥了一下手,叫道。

“既然您咎由自取,现在就不必伤心了,叶戈尔·伊里奇,”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突然插进来说,“脑袋掉了,还哭什么头发,早听您妈的话,现在也不会哭啦,您哪。”

“我到底错在哪呢,安娜·尼洛芙娜?您要敬畏上帝呀!”叔叔用哀求的声音说道,好像在祈求她不要误会似的。

“我是敬畏上帝的,叶戈尔·伊里奇;一切都是因为您是一个利己主义者,不爱自己的生身母亲,”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威严地答道,“为什么起初您不尊重她老人家的意志呢?她老人家可是您的母亲,老爷。我是不会对您说假话的。我是中校的千金,而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我看得出来,佩列佩莉岑娜所以要插进来说话,唯一的目的乃是向我们大家,特别是向我这个新来乍到的人宣布,她是位中校的千金,而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因为他侮辱了自己的母亲。”将军夫人本人终于严厉地说道。

“妈,您发发慈悲!我哪能侮辱您呢?”

“因为你是一个阴暗的利己主义者,叶戈鲁什卡。”将军夫人继续说道,她越来越激动了。

“妈,妈!我哪会是个阴暗的利己主义者呢?”叔叔似乎绝望地叫道,“五天了,整整五天了,您一直在生我的气,不肯同我说话!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呢?让大家来审判我,让全世界都来宣判我!让大家也来听听我的辩护,妈。我很久都不吱声;您不愿意听我讲话:那现在就让别人来听听我的申诉吧。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帕维尔·谢妙内奇,最高贵的帕维尔·谢妙内奇!谢尔盖,我的朋友!你是一个局外人,可以说,你是一个旁观者,你可以公正地做出审判……”

“您安静点儿,叶戈尔·伊里奇,您安静点儿,”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叫道,“您不要使妈伤心了!”

“我不会使妈伤心的,安菲莎·彼得罗芙娜;这是我的胸膛——刺吧!”叔叔继续说,激昂已极,就像一个意志薄弱的人有时被逼得忍无可忍的时候常常发生的那样。虽然他们的全部愤激充其量不过像点着的稻草的一团火罢了。“我要说,安菲莎·彼得罗芙娜,我决不会侮辱任何人。我一开头就申明,福马·福米奇是一位最高尚、最正直的人,而且还是一位有崇高品质的人,但是,在这件事情上,他对我是不公正的。”

“哼!”奥勃诺斯金哼了一声,好像希望更进一步撩拨叔叔发火似的。

“帕维尔·谢妙内奇,最高贵的帕维尔·谢妙内奇!难道您当真以为,我是一个,这么说,没有感情的木头柱子吗?要知道,我看到,我懂,可以说吧,我泣血顿首地懂得,所有这一切误解皆出于他对我的过分宠爱。但是,信不信由您,他在这件事上的确对我是不公平的。我要把一切全说出来。我现在想把这件事的一切详情细节统统告诉你们,安菲莎·彼得罗芙娜,让大家看到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妈生我的气,说我没有依着福马·福米奇,这样是否公平?你也听我说,谢辽查。”他转过身来向我补充道。他在叙述的整个过程中老是面向着我,好像他害怕其余的听众,怀疑他们是否会同情他似的。“你也听听我的话,你说:我对不对。你知道吗,整个事情是这么发生的。一星期前——对,可不是还没过一星期嘛——有一位我过去的老上级鲁沙佩托夫将军,偕同他的夫人和小姨子路经本市。他们在此做短暂的停留。我闻讯后大惊。赶紧利用这机会,飞奔到城里,做了自我介绍,就请他上咱们家来吃饭。他答应只要可能一定来;我告诉你,这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人;德高望重,再加又是个大官!他还为自己的小姨子做了件好事:他把一个孤女嫁给了一位非常好的小伙子(现在他是马利诺夫城的司法稽查官;人还很年轻,但是可以说,学识非常渊博)——一句话,这是将军中的将军!唔,咱们家当然忙乱了一阵,乒乒乓乓,厨师呀,肉丁呀;我还请来了一个乐队。不用说,我很高兴,像自己过生日那样高兴。可是福马·福米奇看见我兴高采烈的样子就不乐意了!他坐在桌子旁(我还记得,那时正端上他喜欢的李子羹),一声不吭,可突然跳起来,叫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我问道:‘福马·福米奇,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呀?’他说:‘您现在不把我放在眼里,您现在心里只有将军,您现在把将军看得比我还重!’唔,自然,这一切我不过给你简要地转述一下罢了,可以说吧,只是最本质的东西;但是如果你知道他还说了些什么就好了……一句话,他使我心如刀割!你有什么办法呢?我当然垂头丧气;这使我,可以说,惊呆了;我走来走去蔫得像个落汤鸡似的。恭候将军光临的那天到了。将军派人来说,他不能来了,并表示歉意;这就是说,他不来了。我就立刻去找福马:‘好啦,福马,你安心吧!他不来了!’你猜怎么着?他不肯饶恕,就是不肯饶恕!他说什么‘欺人太甚’,就是这么句话!我一再解释。‘不,’他说,‘您去找您的那些将军去吧;在您看来,将军比我更宝贵;您已经破坏了我们的友谊。’我的朋友!我明白他为什么生我的气。我不是木头,不是绵羊,不是什么寄生虫!要知道,他这是出于对我的过分宠爱,可以说,是由于嫉妒才这么做的——这是他自己说的——他嫉妒我对将军的敬重,他怕失去我的好感,他考验我,想了解我到底能为他牺牲些什么。他说:‘不,我对您来说就和将军一样,我对您来说就是将军大人!只要您向我证明了您对我的敬重,我才能同您言归于好。’‘我怎么才能向您证明我对您的敬重呢,福马·福米奇?’他说:‘除非您整天叫我将军阁下,才能证明您对我的敬重。’我大失所望!你可以想象得出我那时的惊讶。他说:‘但愿这给您一个教训,别见了将军就眉飞色舞,要知道,有些人也许比您的所有那些将军还更重要!’嗯,这时候我忍不住了,很抱歉!我公开表示道歉!我说:‘福马·福米奇,难道能这样做吗?我怎么能贸然决定做这样的事呢?难道我能够,难道我有权晋升你做将军吗?你想想,谁能晋升一个人做将军呢?嗯,我怎么能把你称作将军阁下呢?要知道,这是,可以说,非分之想呀!要知道,将军乃是为祖国增光的人:将军作过战,在荣誉的疆场上流过自己的血。我怎么能把你称作将军阁下呢?’他还不肯罢休,一味纠缠!我说:‘福马,我将为你做到您要我做的一切。比如,你命令我把胡须剃掉,因为留了胡子爱国主义就少了——我剃了,硬硬心肠还是剃了。不仅如此,我将为你做到你想要我做的一切,只是请你放弃将军这个头衔!’‘不,’他说,‘除非叫我将军阁下,我决不罢休!’他还说:‘这将有益于您的道德修养:这将使您的精神归化!’瞧,现在已经一星期了,他已经整整一星期不跟我说话了。不管谁来,他都要生气。他一听说你是一个科学家(这都是我不好,脑子一发热,多了句嘴!),他就说:如果你进这个家,他就走。‘这么说,我现在对您说来已经不是一个科学家了。’他说。现在他再知道柯罗夫金要来那就糟了!得啦,你倒是给评评理,这事我究竟错哪儿了?难道我就该横下心来叫他一声‘将军阁下’吗?这样的日子叫人怎么活呀?再比如说,他今天为什么把可怜的巴赫切耶夫从桌旁赶走呢?就说巴赫切耶夫没写过天文学吧;但是,我也不写天文学呀,你不是也不写天文学吗……这究竟为什么,为什么呢?”

“就因为你嫉妒,叶戈鲁什卡。”将军夫人又慢条斯理地说。

“妈!”叔叔完全绝望地叫道,“您会使我发疯的!……您说的不是您自己的看法,而是重复别人的话,妈!我终于变成了一段木头、一根木桩、一盏路灯,而不是您的儿子了!”

“我听说,叔叔,”我听了他的话感到十分诧异,“我听巴赫切耶夫说(不过,我不知道这话是否公允),他说福马·福米奇嫉妒伊柳沙过命名日,就硬说明天也是他的命名日。不瞒您说,这一点使我如此惊讶,我简直……”

“生日,老弟,是生日,不是命名日,而是生日!”叔叔像说绕口令似的打断了我的话,“他只是没有这么说罢了,不过他是对的:明天是他的生日。这是真的,老弟,首先……”

“根本不是生日!”萨申卡叫道。

“怎么不是生日?”叔叔惊慌地叫道。

“根本不是生日,爸,您这是在说瞎话,无非是想欺骗自己和讨好福马·福米奇罢了。他的生日是在三月——您记得吗,生日前咱们还坐车到修道院去朝圣来着,而他却不让大家在马车里安安静静地坐着:老嚷嚷,靠垫把他的腰压疼了,掀呀,拧呀,而且还恶狠狠地把姑妈拧了两把。后来,在他过生日的时候,我们去祝贺,他还十分生气:为什么花束里没有茶花呀。他说:‘我喜欢茶花,因为我有上流社会的趣味,可是你们却舍不得到花房里去给我摘几朵来。’他整天闷闷不乐,愁眉不展,理都不理我们……”

我想,即使房间中央落下一颗炸弹,也不会像这个公开的反抗那样使大家如此吃惊和害怕——而谁起来反抗的呢?一个小女孩,一个当祖母在座的时候甚至都不许她大声说话的小女孩。将军夫人吃惊和恼怒得说不出话来,她欠起身子,站了起来,望着自己这个大胆的孙女,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叔叔吓呆了。

“太放肆了!她想送掉奶奶的命哟!”佩列佩莉岑娜嚷道。

“萨莎,萨莎,你醒醒!你怎么啦,萨莎?”叔叔叫道。他一会儿跑到这个跟前,一会儿跑到那个跟前,一会儿跑到将军夫人面前,一会儿又跑到萨申卡面前,想拦住她不说话。

“我偏要说,爸!”萨莎陡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跺着脚,忽闪着两只眼睛嚷道,“我偏要说!我们大家为这个福马·福米奇,为您这个下流的、可恶的福马·福米奇受够啦!因为福马·福米奇会把我们大家统统毁掉,因为有人常常对他说,他是一个聪明人,是慈悲为怀的高尚的人,是一个科学家,是个一切美德的集大成者,而福马·福米奇像个傻瓜似的居然相信这一切!给他送上了多少好菜啊,换了别人一定会觉得问心有愧,可是福马·福米奇,无论把什么菜放在他面前,都吃个精光;而且还想要。你们瞧着吧,他会把我们大家都吃掉的,而罪魁祸首是爸爸!可恶的、可恶的福马·福米奇,我要公开说,我谁也不怕。他愚蠢,反复无常,肮脏下流,忘恩负义,心地狠毒。他是暴君,挑拨是非者,造谣生事者……嘿,换了我呀,我非得把他,非得把他立刻从家里撵出去不可。可是爸爸却崇拜他,被他弄得神魂颠倒!……”

“哎呀!……”将军夫人叫道。她精疲力尽地滚倒在沙发上。

“我的亲爱的,阿加菲雅·季莫费耶芙娜,我的天使!”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叫道,“您快拿着我的香水瓶!水,快拿水来!”

“水,水!”叔叔叫道,“妈,妈,您安静点!我双膝跪下求您安静点!……”

“得把您禁闭起来,永远不把您从黑屋子里放出来,您哪……你们都是杀人不眨眼http://www•99lib.net的凶手!”佩列佩莉岑娜气得浑身哆嗦,向萨申卡嗄声嚷道。

“禁闭就禁闭,我什么也不怕!”萨申卡叫道,她也激动得控制不住自己了,“我是保护我爸爸,因为他自己不会保护自己。他算老几,你们的福马·福米奇在爸爸面前究竟算老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吃着爸爸的面包,却来侮辱爸爸!我恨不得把他,把你们的福马·福米奇撕成一片片!我恨不得找他决斗,拔出双枪,把他立刻打死……”

“萨莎,萨莎!”叔叔绝望地叫道,“你再说一句,我就死,活活地死在你面前!”

“爸!”萨莎叫起来,蓦地扑到爸爸面前,泪流满面,用两只小手紧紧地搂着他,“爸!您是一个善良的、非常好的、乐天的、聪明的人,您,您怎么能这样折磨自己呢?您怎么能服从这样一个下流的、忘恩负义的人,做他的玩物,被人家当作笑柄呢?爸爸,我的好爸爸!……”

她放声大哭,用两手捂住脸,跑出了房间。

开始了可怕的乱成一团。将军夫人躺着,晕了过去,叔叔跪在她面前,吻着她的手。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在他们身旁转来转去,不时向我们投来恶毒的,但是洋洋得意的一瞥。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在用水抹将军夫人的太阳穴,拿着她的香水瓶在瞎张罗。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在发抖和嘤嘤啜泣;叶惹维金在寻找一个能躲藏起来的角落,家庭女教师则脸色苍白地站着,完全吓呆了。只有一个米津契科夫依然故我。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子跟前,注视着窗外,根本不去理会眼前的这场闹剧。

蓦地,将军夫人从沙发上站起来,挺直了身子,恶狠狠地打量了我一眼。

“滚!”她向我跺了一脚,叫道。

我必须承认,她这一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滚!从这里滚出去,滚!他来干什么?叫他马上滚!滚!”

“妈!妈,您别这样!这是谢辽查呀,”叔叔嗫嚅道,吓得浑身哆嗦,“他是到咱们家来做客的呀,妈。”

“什么谢辽查,胡说!我什么也不想听。滚!这是柯罗夫金。我坚信,这就是柯罗夫金。我的预感不会欺骗我。他到这里来就为把福马·福米奇撵走,写信让他来就为的这个。我的心预感到……滚,坏蛋!”

“叔叔,既然这样,”我气愤已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既然这样,那我……请您原谅……”说完我就抓起了帽子。

“谢尔盖,谢尔盖,你这是干什么呀?……唉,现在这一个又……妈!这是谢辽查呀!……谢尔盖,请你别这样!”他叫道,一边追赶我,一边想夺下我的帽子,“你是我的客人,你必须留下——不要这样!要知道,她并没有恶意,”他低声补充道,“她只是生气的时候才这样……不过,你现在先找个地方躲一躲也好……到随便哪儿去待一会儿吧——这没有什么,一切都会过去的。我担保,她会原谅你的!她很善良,她就是这脾气,爱胡说一气……你听见了吗,她把你当成柯罗夫金了,她以后会原谅你的,我向你担保……你有什么事?”他向走进房间、吓得直打哆嗦的加弗利拉叫道。

加弗利拉进来的时候不是一个人;跟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小厮,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长得非常漂亮,我后来才知道,就因为他漂亮才被留下来当仆人的。他叫法拉列依。他穿着一套十分别致的服装,身着红色的绸衬衣,领上绣着金边,腰系绣金的腰带,下着黑色波里斯绒的灯笼裤,脚蹬红色翻口的山羊皮靴。这套衣服是将军夫人亲自想出来的。这男孩非常伤心地痛哭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从他蓝蓝的大眼睛里滚下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叔叔叫起来,“出了什么事?你说呀,强盗!”

“福马·福米奇吩咐我到这里来,他老人家随后就到,”悲伤的加弗利拉答道,“来考我,而他……”

“他怎么啦?”

“他跳舞,您哪。”加弗利拉用凄怆的声调答道。

“跳舞!”叔叔惊恐地叫起来。

“跳——舞!”法拉列依哽咽着哭道。

“喀马林舞?”

“喀——马——林舞!”

“福马·福米奇碰见了?”

“碰——见了!”

“可要了我的命啦!”叔叔叫起来,“我完啦!”他举起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

“福马·福米奇到!”维多普利亚索夫走进房间,通报道。

房门大开,福马·福米奇大驾光临,出现在一群不知所措的人们面前。

上一页  回目录  下一页

 分类专题小说
  •   ● 影视文学作品
  •   ● 盗墓小说大全
  •   ● 鬼故事大全
  •   ● 经典官场小说
  •   ● 职场专题小说
  •   ● 历届诺贝尔文学奖作者作品
  •   ● 经典游戏小说合集
  •   ● 商战小说合集
  •   ● 吸血鬼经典小说
  •   ● 传记纪实作品
  •   ● 侦探推理小说
  •   ● 仙侠修真小说
  •   ● 历史·军事小说
  •   ● 韩流文学-韩国青春文学
  •  系列作品小说
  •   ● 龙族系列小说在线阅读(合集)
  •   ● 十宗罪全集在线阅读
  •   ● 泡沫之夏小说在线阅读合集
  •   ● 后宫如懿传小说在线阅读
  •   ● 后宫甄嬛传小说在线阅读(合集)
  •   ● 陆小凤与花满楼(陆小凤传奇系列)
  •   ● 小时代全集在线阅读
  •   ● 007詹姆斯·邦德系列
  •   ● 暮光之城吸血鬼系列小说
  •   ● 魔兽世界官方小说
  •  热门作家作品集
  •   ● 匪我思存作品集
  •   ● 桐华作品集
  •   ● 天下霸唱(张牧野)作品集
  •   ● 莫言作品集
  •   ● 辛夷坞作品集
  •   ● 严歌苓作品集
  •   ● 郭敬明作品集
  •   ● 九夜茴作品集
  •   ● 明晓溪作品集
  •   ● 唐七公子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