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茶的房间就是有门通露台,也就是我刚才遇见加弗利拉的那个房间。叔叔关于怎样接待我的神秘的叮咛,使我很不安。年轻人有时过于自尊,而年轻人的自尊心又几乎从来是脆弱的。因此,当我一进门,看见茶桌旁宾朋满座,就蓦地在地毯上绊了一下,身子晃了晃,为了保持平衡,又突然跌跌撞撞,冲到房间中央,为此,我感到非常不快。我羞得无地自容,好像我一下子就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荣誉和好名声似的。我一动不动地站着,像只虾米似的涨红了脸,懵懵懂懂地望着在座的人们。我所以提到这件完全不足挂齿的小事,乃是因为这事对我几乎整个那天的情绪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因而也影响到我对我小说中某些人物的态度。我试着向大家鞠躬问好,但是还没问完,脸就红得更厉害了,我只得跑到叔叔跟前,抓住了他的手。
“您好,叔叔。”我气喘吁吁地说道,我想说的完全是别的、俏皮得多的话,结果却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只说了声,“您好”。
“你好,你好,老弟,”为我感到痛苦的叔叔答道,“咱们不是已经问过好了吗。你别害臊呀,劳驾,”他低声补充道,“老弟,这是人人都会有的事,别人还更糟呢!有时恨不得立刻钻到地缝里去!……好吧,现在,妈妈,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就是咱们的那位年轻人;他有点害臊,但是您一定会喜欢他的。”他又向大家补充道,“这是我的侄儿,谢尔盖·阿历克山德罗维奇。”
但是在继续讲我的故事之前,亲爱的读者,请允许我向你们逐个介绍一下我突然厕身其中的女士们和先生们。为了使小说的头绪分明,这甚至是必需的。
全体在座的人由几位女士和仅仅两位男士(如果不把我和叔叔计算在内的话)组成。我非常希望看到的福马·福米奇不在,我已经立刻感觉到他是全家至高无上的主宰:他的赫然缺席,仿佛从房间里带走了光明。大家都满脸阴沉、忧心忡忡。一眼看去,就不能不发现这一点:不管这时候我多么窘,情绪多么不佳,但是我仍旧看出叔叔的情绪几乎和我一样不佳,尽管他想方设法竭力掩盖自己的不安,故意装出一种从容不迫的样子。他的心上似乎压了一块很重的石头。坐在房中的两个男人中的一个还很年轻,约莫二十五岁上下,也就是刚才叔叔提到的,夸他聪明和道德高尚的那个奥勃诺斯金。我非常不喜欢这位先生:他身上的一切都好似俗不可耐;他的衣服虽然很讲究,但却显得破旧而寒碜;他的脸色也似乎有点萎靡不振。他那淡黄色的、像蟑螂似的两撇细细的唇髭和一绺绺又小又难看的连鬓胡须,显然是用来显示他是一个独立不羁的人,或许还是个自由思想者的。他不断眯上眼睛,微微一笑,带着一种做作的尖酸刻薄,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忸怩作态,一刻不停地举起长柄眼镜看我,但是当我向他转过身来,他又立刻似乎胆怯地放下了自己的眼镜。另一位先生,也同样是年轻人,约莫二十八岁上下,是我的堂哥米津契科夫。他的确非常沉默。用茶的时候,他始终没说过一句话,大家都笑时他也不笑;但是我在他身上丝毫没有看出叔叔在他身上看到的任何“逆来顺受”;相反,他那浅栗色眼睛的目光流露出果断和某种坚毅的性格。米津契科夫肤色黝黑,头发黑黑的,人相当漂亮,穿着也很体面——我后来才知道,是叔叔出的钱。至于女士们,我首先发现的是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她那非常凶的、没有血色的脸庞首先映入我的眼帘。她坐在将军夫人旁边(关于将军夫人,以后将专门谈到),但不是并排,而是出于敬重稍微靠后一点;她时刻弯过腰去,悄悄地在她的保护人的耳边说着什么。还有两三名上了年纪的女食客,一言不发,并排坐在窗前,瞪大眼睛望着将军夫人,在恭敬有礼地等候用茶。有一个胖女人也引起了我的兴趣,这是一个胖得不成样子的太太,五十上下,穿得红红绿绿、俗不可耐,好像还抹了胭脂,牙齿几乎掉光了,代替牙的是几小块撅起的变黑的、破碎了的东西;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尖起嗓子说话。她又是微微眯起眼睛,又是扭扭捏捏,就差没送秋波了。她浑身上下挂满了小链子,而且不断地用长柄眼镜对着我,就像奥勃诺斯金先生一样,原来这位女士是他的母亲。我的姑妈,娴静的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在给大家斟茶。看来,她很想在久别之后拥抱我一下,不用说,还会立刻痛哭流涕,但是她不敢这样做。这里的一切都好似下了禁令似的。她身旁坐着一个非常漂亮的、黑眼睛的、十五岁的小姑娘,她以一种孩子般的好奇注视着我——这就是我的堂妹萨莎。最后,也许最引人注目的,乃是一位非常古怪的女士,她穿着十分华丽,而且是年轻人的款式,虽然她已经很不年轻了,起码在三十五岁上下。她的脸很瘦,苍白而且干瘪,但非常有精神。她几乎一举手,一投足或者一激动的时候,那苍白的脸颊上就立刻浮上两朵鲜艳的红晕。她一直很激动,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好像一分钟也不能安安静静地坐着。她以一种贪婪的好奇注视着我,不停地弯过身去,对着萨申卡或身旁另一个女人的耳朵悄悄地说着什么,说完又立刻憨厚地、像孩子似的十分愉快地笑起来。但是我觉得很诧异,她的一切古怪行为好像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仿佛大家都有约在先似的。我猜,这就是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也就是叔叔说她有点古怪,大家硬要他娶她,家里似乎所有人都因为她有钱而在向她献殷勤的那个女人。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她那蔚蓝色的、温柔的眼睛,虽然已能看出眼睛旁边有皱纹,但是她的目光是如此憨厚、如此愉快和善良,使人一遇到它就不知为什么有一种特别的好感。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是我的小说的真正的“女主人公”之一,关于她,我以后还要详谈;她的身世令人赞叹。我走进茶室以后大约五分钟,从花园里跑进来一个非常漂亮的男孩,他就是明天过命名日的我的堂弟伊柳沙,这孩子现在两只口袋里塞满了羊拐子,手里还拿着陀螺。跟在他后面进来的是一位年轻、苗条的姑娘,脸色有点苍白,好像很疲倦,但是人很漂亮。她用探究的、不信任的甚至有点胆怯的目光瞥了大家一眼,注意地看了看我,便在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身旁坐了下来。我记得,我的心不由得怦地跳了一下,我猜想这就是那位家庭女教师……我也记得,叔叔一看见她进来,就向我投来匆匆的一瞥,蓦地满脸通红,接着又弯下身去,一把抱起伊柳沙,抱来给我亲吻。我还发现,奥勃诺斯金娜太太先是注意地看了看叔叔,然后又带着尖酸刻薄的笑容举起长柄眼镜,对准了家庭女教师。叔叔显得很窘,不知如何是好,他想把萨申卡叫过来跟我认识认识,可是萨申卡只是欠起身子,一声不吭,十分倨傲地向我行了个屈膝礼。然而,她这样倒使我很喜欢,因为这跟她很般配。就在这个时候,我的善良的姑妈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再也忍不住了,丢开斟茶,想要跑到我跟前来吻我;但是我还没来得及跟她说完两句话,就突然响起了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的尖嗓子,她尖声尖气地说道:“看来,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把妈妈(将军夫人)给忘啦,妈妈要茶,可你偏不给斟,她老人家在等着呢,您哪。”于是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只好撇下我,急忙跑去执行自己的义务。将军夫人是整个这一圈人里的最重要的人物,大家都对她唯命是从,战战兢兢,她是一个又瘦又凶的老太婆,一身缟素——不过,她之所以凶恶,多半因为年老和失去了最后一点本来并不丰富的智力。过去她也是一个好吵好闹的女人。当了将军夫人就使她更愚蠢,也更傲慢了。她一发火,全家就变成了一个活地狱。她发怒的方法有二:第一叫沉默法,老太婆可以一连几天不开口,死也不说话,不管在她面前放上什么东西,都统统推开,甚至摔到地上;另一种方法则是完全相反,叫作唠叨法。通常是这样开场的:奶奶(她可不就是我的奶奶嘛)陷入了异乎寻常的忧郁之中,等待着世界的毁灭和自己的倾家荡产,她预感到了未来的贫困和一切可能的不幸,她自己被自己的预感所振奋,开始扳着手指头历数未来的灾难,她在这个计算中甚至感到某种喜悦,某种狂热。不用说,结果发现,她原来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切,她之所以不言语,只是因为“在这个家”中不得不强迫自己沉默罢了。“但是只要大家能够敬重她,只要大家愿意听她的话,那么”,等等,等等;她这一席话立刻得到一群女食客和佩列佩莉岑娜小姐的拥护,最后又被福马·福米奇庄严地认可。当我被引见给她的时候,她正十分恼怒,大概是按照第一种方式,即最可怕的沉默法。大家都惶恐地望着她。只有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一人(对她简直什么都不见怪)心情非常好。叔叔故意,甚至有点洋洋得意地把我带到奶奶跟前,可是她却摆出了一脸的不悦,恶狠狠地把她的茶杯从面前推开。
“这就是那个愣——愣头——青吗?”她转身向佩列佩莉岑娜拖长着声音,含混不清地问道。
这个愚蠢的问题把我弄得简直莫名其妙。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把我叫作愣头青?但是这类问题对她简直不算回事。佩列佩莉岑娜弯过身去,对她悄悄耳语了一阵;但老太太恶狠狠地挥了一下手。我目瞪口呆地站着,询问地望着叔叔。大家面面相觑,而奥勃诺斯金甚至龇牙咧嘴,对此,我觉得非常讨厌。
“老弟,她有时候爱说些没意思的话,”叔叔低声对我说,他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但是这不要紧,她这没有什么;这是出于好心。你应当主要看一个人的心。”
“对,心!心!”突然响起了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清脆的嗓音。她一直用眼睛盯着我,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安安稳稳地坐着不动;大概,我们低声说的“心”字飞到她的耳朵里了。
但是她没有把话说完,虽然看得出来,她想要说什么。她不好意思吗,还是由于什么别的原因,反正她突然缄口不语,满脸通红,迅速向家庭女教师弯过腰去,跟她耳语了一阵,又蓦地掏出手绢,掩住口,仰靠在安乐椅的椅背上,好像患了歇斯底里似的哈哈大笑起来。我莫名其妙地望了大家一眼;但是,我感到惊讶的是,大家都十分严肃,不以为奇,好似没有发生过任何特别的事。我当然明白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是何许人。最后,终于给我端来了茶,我也多少恢复了常态。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我应当和女士们进行一次分外亲切的交谈。
“您说得对,叔叔,”我开口说道,“您不久前警告过我可能会害臊的,我坦白承认——干吗要隐瞒呢?”我向奥勃诺斯金娜太太巴结地微笑着,继续说道,“在此以前,我几乎从来没有和女士们打过交道,因此现在,当我如此狼狈地走进房间,我觉得我站在房间中央的姿态一定是很可笑的,而且有点儿草包的味道——不是吗?您读过《草包》吗?”我越来越慌张地结束道,为自己阿谀式的坦白感到脸红,我狠狠地望着奥勃诺斯金先生,此人仍旧龇牙咧嘴地在从头到脚打量我。
“就是,就是,就是!”叔叔突然非常兴奋地叫道。他看到谈话总算开了头,而且我也恢复了常态,他真心实意地感到高兴。“老弟,你刚才说可能会害臊,这没什么。害完臊,就看不见摸不着了!而我初次上场时,老弟,还撒了个谎呢——你信不信?不,真的,安菲莎·彼得罗芙娜,您听我说呀,听听怪有趣的。那时我刚考进军官学校,来到莫斯科,拿了一封介绍信,去见一位要人的太太——这位太太是一个目空一切的女人,但是她的心地,不管人们怎么说,真的,还是非常善良的。我走进去——人们接待了我。客厅里高朋满座,大半是要人。我向大家行了礼,坐了下来。还没有说完两句话,她就问我:‘先生,您有庄园吗?’说实话,我连只鸡也没有——怎么回答呢?我臊得无地自容。大家都望着我,(唔,怎么啦,军校的娃娃!)唔,我干吗不干脆说,什么也没有呢;因为说了实话,倒反而显得高尚。我忍不住了!我说:‘有一百一十七名农奴。’我干吗又添上了这个十七呢?既然说谎,也得说个整数呀——对不对?过了一会儿,人家一看我的介绍信,才明白我原来一贫如洗,而且撒了谎!得了,有什么办法呢?我一溜烟跑了,从此再也不敢登门。要知道,我那时候还一无所有。现在有的这一切,三百名农奴是叔叔阿方那西·马特维依奇留给我的,还有二百名农奴,加上卡皮顿诺夫卡村,那是从前,我祖母阿库林娜·潘菲洛芙娜留给我的,总共是五百多一点。这就很不错了!不过,我从那时候起就发誓永不撒谎,也的确没有撒谎过。”
“唔,我要是您呀,我才不发誓呢。天知道可能发生什么事。”奥勃诺斯金说,讥讽地微微一笑。
“嗯,对,这也对,也对!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呢。”叔叔憨厚地附和道。
奥勃诺斯金仰倒在椅背上,哈哈大笑起来。他的母亲也微微一笑;佩列佩莉岑娜小姐不知为什么也特别讨厌地吃吃笑起来;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也哈哈大笑起来,她根本不知道笑什么,甚至还拍着手——总之,我清楚地看到,叔叔在他自己的家里根本不被人们当作一回事。萨莎恶狠狠地闪着眼睛,注视着奥勃诺斯金。家庭女教师脸红了,低下了头。叔叔觉得奇怪。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他莫名其妙地望着我们大家,重复道。
在这全部时间里,我的堂兄米津契科夫一直坐得远远的,一声不吭,甚至当大家都笑的时候,他也没有微笑一下。他使劲喝着茶,平心静气地望着所有这伙人,几次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好像实在无聊得要命,大概这是老习惯,但是又及时停了下来。奥勃诺斯金刺了一下叔叔,又想算计我,但是他好像看也不敢看米津契科夫:我看出了这点。我也发现,我那沉默寡言的堂兄常常望着我,甚至带着明显的好奇,好像想弄清楚我究竟是什么人似的。
“我相信,”奥勃诺斯金娜太太突然叽叽喳喳地说起来,“我完全相信,monsieur Serge——好像是这么称呼吧?——您在您那彼得堡并不十分崇拜女士们。我知道,现在那里有许许多多年轻人根本不愿意和女士们接近。但是,依我看呀,这都是自由派。我认为这种现象无非是不可饶恕的自由思想罢了。不瞒您说,这使我很惊讶,很惊讶,年轻人,简直惊讶极了!……”
“我根本没有出入过社交界,”我带着异乎寻常的兴奋答道,“但是这……我起码想,这没什么……我住在,也就是说,我一般是租房子住的……但是这没什么,请您相信。我会被大家了解的,而在此以前我一直是坐在家里的……”
“研究科学。”叔叔神气活现地说道。
“哎呀,叔叔,您老是科学科学的!试想,”我和气地咧着嘴,又转身向奥勃诺斯金娜异常放肆地继续说道,“我亲爱的叔叔是如此忠于科学,他居然在大道上的某处发掘出了一位神通广大的、能解决实际问题的哲学家——柯罗夫金先生;阔别多年之后,他今天对我讲的第一句话就是,他正在焦急地,可以说,迫不及待地等候这位非凡的奇迹创造者……不用说,这盖出于对科学的爱……”
我嘿嘿嘿地笑了起来,指望能博得哄堂大笑,来赞许我的俏皮话。
“什么人?他说的是谁?”将军夫人对佩列佩莉岑娜急躁地说道。
“叶戈尔·伊里奇请了不少客人,都是些科学家;他在大道上四处巡视,招纳贤良,您哪。”这位小姐十分快乐地尖声说道。
叔叔简直不知所措了。
“哎呀,对了!我倒给忘了!”他大声说,向我投过来表示责备的一瞥,“我在等候柯罗夫金。他是一位科学家,一位将要流芳百世的人……”
他卡壳了,停了下来。将军夫人挥了一下手,这次是如此成功,居然碰上了茶杯:茶杯从桌上飞下来,摔得粉碎。出现了普遍的骚动。
“她一向是这样的,一生气就摔东西,”叔叔不好意思地低声对我说,“但是只有生气的时候她才这样。老弟,你装作没有看见得了,你瞅着旁边……你干吗要提到柯罗夫金呢?……”
但是我本来就在望着旁边:就在这时候我遇见了家庭女教师的目光,我觉得,在这个目光里有着一种对我的责备,甚至蔑视;愤怒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燃起了两朵鲜艳的红晕。我明白她这一瞥的意思,我猜到,我想稍许摆脱一点自己的可笑,因而想使叔叔成为大家笑柄的这种胆怯和卑劣的愿望,并没有大大博得这位姑娘的好感。我无法表达我当时有多么羞惭。
“咱俩还是谈谈彼得堡吧,”当茶杯被打碎而引起的骚乱平息下去以后,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又打开了话匣。“我一想起我们在这个迷人的首都度过的那段生活,就感到一种,可以说吧,非凡的快乐……我们和一家人家很熟——你记得吗,保尔?波洛维岑将军……啊,将军夫人是多么迷人,多么迷——人啊!唔,您知道吗,这样的贵族气派,beau Monde!请告诉我:你们大概见过面吧……不瞒您说,我迫不及待地等候着您的光临!我对您寄予厚望,希望能多多地知道一些关于我们彼得堡朋友的情况……”
“我很抱歉,因为我不能……请您原谅……我已经说过,我很少出入社交界,我根本不认识波洛维岑将军,甚至没有听说过。”我不耐烦地答道。突然将自己的殷勤一变而为心情十分沮丧和恼火。
“他在研究矿物学!”不可救药的叔叔骄傲地接口说,“老弟,矿物学,这就是研究那个,各种各样的石头吗?”
“是的,叔叔,研究石头……”
“唔……科学有许多种,都是有益的!老弟,说实话,我根本不懂什么叫矿物学!只是道听途说,知道有这么回事。在其他方面我还凑合,而在科学方面我是愚蠢的——我坦白检讨!”
“您坦白检讨?”奥勃诺斯金得意地笑道。
“爸!”萨莎责怪地望着父亲,叫道。
“什么事,宝贝儿?啊,我的上帝,我老把您的话打断,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叔叔蓦地想起来,他根本不懂萨申卡为什么叫他,“请原谅,看在基督分上!”
“噢,您不用担心!”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带着酸溜溜的微笑答道,“我已经跟您侄儿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不过末了我要补充一句,monsieur Serge——好像是这么称呼吧——您可要坚决改正。我相信,科学、艺术……雕塑,比如……嗯,一句话,所有这些崇高的思想都有可以说自己的引人入胜的一面,但是它们都代替不了女士们!……小伙子,女人会使您成熟起来,因此没有女人是不行的,不行的,小伙子,不——行的!”
“不行,不行!”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稍许有点刺耳的声音又响起来。“喂,”她像孩子般的急忙说道,当然,又是满脸通红,“喂,我想问您……”
“有何吩咐,小姐?”我答道,注意地凝视着她。
“我想问您:您是不是要到这里长住呀?”
“真的,我不知道,小姐;得看事情……”
“事情!他能有什么事情呢?噢,疯子!……”
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满脸通红,用扇子遮住了脸,向家庭女教师弯过腰去,立刻向她悄悄地说着什么。然后又突然笑起来,拍着手。
“等等,等等!”她叫道。她撇下自己的密友,又匆忙向我转过身来,仿佛怕我跑掉似的。“喂,您知道我想对您说什么吗?您非常,非常像一个年轻人,一个极其可爱的年轻人!……萨申卡,娜斯金卡,你们记得吗?他非常像那个疯子——记得吗,萨申卡!咱们坐车出去的时候遇见的……骑在马上,穿着白坎肩……他还拿着自己的长柄眼镜对准了我,真不要脸!记得吗,我还蒙着面纱,但是我忍不住了,从马车伸出头去,向他叫道:‘不要脸的东西!’后来我又把我的一束花扔在马路上……记得吗,娜斯金卡?”
这位被自己的风流韵事弄得疯疯癫癫的小姐激动极了,用两手捂住了脸;然后她又倏地从自己的座位上跳起来,飞跑到窗前,从花盆里摘下一朵玫瑰花,把它扔在我身旁的地板上,跑出了房间。她一溜烟就不见了。这一次甚至产生了某些局促不安,虽然将军夫人和第一次一样,安之若素。还有,安菲莎·彼得罗芙娜也不感到惊奇,但是她好像突然担心起什么事来,闷闷不乐地望了自己的儿子一眼;小姐们的脸都红了,而保尔·奥勃诺斯金却带着一种我当时不理解的恼恨,从椅子旁站起来,走到了窗口。叔叔本来想对我做手势,但就在这时,一个新人物走进了房间,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啊!叶甫格拉夫·拉利奥内奇来了!真是不经念叨,说谁到,谁就到!”叔叔叫道,他毫不假装地感到高兴,“怎么,老人家,从城里来吗?”
“真是些怪人!好像故意把他们聚集到一块儿似的!”我心中思忖;我还没有好好儿弄清我眼前发生的一切,还没有料想到自己出现在他们中间,不过是扩大了这些怪人的种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