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钧并非没考虑过让一家工厂机加工,让另一家工厂热处理,而且他也曾经由爸爸领路去考察。但是有精度合适设备的工厂却未必做得出精度合适的产品。柳钧的考察非常仔细,经常在车间一盯就是一天,可是他看到的是操作人员的野蛮态度,比如不按照说明的频率更换刀具,致使加工精度总是游离于公差极限;比如加工件并未得到及时妥善的处理,使得表面氧化严重。他与汪总提起此事,汪总给他讲了市一机当年因为合资日方苛求质量,一丝不苟地规范操作步骤,导致全厂工人罢工的光辉事迹。如今市一机员工的近规范化操作,那还是当年日方在质量上决不妥协的态度逐步培养起来。原来,整个行业落后的不仅仅是技术,还有态度。
交给市一机,似乎是柳钧唯一的选择。而市一机被杨巡和申宝田接手后,因一直拿不出拳头产品,生产计划从来排不到两个月后,杨巡也揪心,既然柳钧这边抛出加工大单,双方一拍即合。对于市一机的郊区工厂的部分设备而言,这是起码满满一季度的产量。
但是,合同并不容易签署。面对柳钧递交的厚厚一份合同加附件,杨巡特意与制造业从业多年的合伙人申宝田会商。申宝田对于柳钧拿细致入微的操作办法做合同附件,倒是见怪不怪,他接触的高标准严要求的外商往往都有极其苛刻的要求,只要与要求合拍的利润也能保证就行。但是合同中的保密条款,与合同约定市一机不得单独从事类似产品生产的条款,申宝田持保留意见。
杨巡却是微笑,“大哥,你何尝见过类似条款真正见效过?”
杨逦更是补充一句,“甲方只是一个书生,和一个书生的父亲,滑头小老板。”
申宝田道:“起码按下一个人,滑头小老板可能比较懂规矩,书生有时候反而难弄。呵呵,杨总你有办法的。”
杨巡出门,对妹妹感慨,“你看,钱有多要紧,我投入的钱少,市一机的日常工厂就得我全担。”
杨逦笑道:“还好申总没要求吃饭,你快回家抓紧团聚去吧,大嫂出国待产,你就好几天见不到了。”
但是杨巡一头扎进合同里,满心都是合同条款,“你说,我该耐心等着柳钧的全系列都做出来,还是一开始就拿下?”
“一切取决于市场。”
杨巡斜他的小妹一眼,“你说的就是你大嫂经常提起的正确的废话。他们刘家父子出门才多少天,就拿来这样的大单,这市场不是显而易见了吗。我现在只愁一件事,我要是等柳钧的全系列出来,恐怕我有这耐心,其他人没这耐心,等全系列出来,全国人民都会做了,我还做什么。但只拿他一个套型……到底是有限得很。很矛盾。”
杨逦犹豫了一下,“大哥,我们已经掌握一部分资料,又已经掌握柳钧的思路,为什么不可以自己研发?”
“这事情除非你负责,或者老三回国负责,就跟柳钧一样自己手头抓住最重要资料,否则,我绝不投入。你试想,我投入一百万,辛辛苦苦研究出来,人家出五十万就可以轻易把我的人挖走,资料也全部带走,我敢投入吗?我当初就是一看不妙,赶紧叫停,我不能出钱替别人打工。可惜你和你大嫂都把专业扔了。”
杨逦脱口而出,“这种竞争真低级。”
“你说什么是高级?赚钱就是不管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没什么低级高级之分。”
“梁思申那种……”杨逦小心地道。
杨巡立刻无语了,但很快又恢复斗志,“让你去学嘛,你也不说好好跟着。跟你打个招呼,你别总自作聪明去接触柳钧,你太激发他的警惕心了。我让他轻松愉快地在市一机做一票,赚一笔合理的,再客客气气送他走路,让他见面也没话说。唉,你什么时候能学聪明点儿,还在申总面前卖小聪明。”
杨逦粉脸通红,“你都出手抢人家技术了,还假惺惺做什么。”
“假装高级。”杨巡懒得与小妹辩解,专心谋划下一步。
因此,柳钧拿出的原始合同几乎只被很小修改。因为杨巡需要柳钧最详细的操作步骤,并且还需要观察合同附件的操作步骤在实际生产中的应用情况,他相信柳钧研发的产品能获得超值利润和获得良好市场反映,绝对是因为有特殊的套路。在合同签订后的生产安排上,杨巡亲自坐镇,支持柳钧的精细要求。这让柳钧非常意外,也顺带认识了杨巡管理上过人的变通和魄力。
正式生产之前,柳钧获得难得的休息。他对座驾已经忍无可忍,趁此机会带两盏充电式应急灯,携汽配店里淘来的部件,给车子做改装,做得满手油污。钱宏明来电时候,他只能拿剥线钳顶一下按键,耳朵凑到放置在车顶的手机上听。
“柳钧,晚上有没有空,杨四小姐家凑了一桌桥牌,你来,我们搭档。”
“没空,我不喜欢杨小姐这个人。你什么时候过来?记得进大门后右拐,找到地下停车场入口,我在A柱3号改装大灯。刚刚在厂里花一天时间,已经把离合器整顺畅了,回头你要不要试试?都快赶上双离合了。”
“会飞吗?”
“信不信我们找个地方赛跑,保证加速秒杀你。等我回头再改一下吸气,保证直线踩着刹车也跑赢你。”
“改吧,等你改得差不多,我去买辆更好的。唉,我今天其实负责扯皮条,杨四小姐说你对她有误会,既然大家已经在合作了,她希望借今天打桥牌消除误会,方便以后合作。”
“可是我真的不会打桥牌。”
“你较真干嘛,桥牌只是个借口。不管你喜不喜欢杨小姐,只要大家明面上说得过去就行了。你们未来合作的时间还长着呢,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关系融洽一点岂不是好?”
“嗯,等我换好大灯上去。”
“装大灯要不了太久。”钱宏明不客气地指出柳钧的故意磨蹭。
“切,我这种人会只换一只灯这么简单吗?我还加装整流器。不信你自己过来瞧。总之我答应好的事,不会赖。我知道你为我好。”
不等钱宏明来,柳钧听到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他脸都没转,就问一句:“杨小姐?宏明出卖我。”
杨逦“嗤”地笑了,“要不要我介绍你一家店?我们一家都去那儿修车,很不错。我打个电话给他们,他们再晚也会等着你。”
“杨小姐,需要声明的是,我这不是修车,而是改装。性质完全不同,所以感受也完全不同。”说到这儿的时候,手头忽然一亮,抬眼,原来是杨逦帮他拿起一盏应急灯,体贴地替他照明。“嗳,谢谢。这灯很重,你还是放下吧,太累。”
“还行,只要你动作够快。你装的这是什么?原厂不是应该设计全面的吗?”
“这叫整流器。装了后你会明显感觉油门反应快了。原厂嘛,它都是出于商业考虑,这种低级车它不会太考虑你的驾驶感受。只有跑车才会在任何最细微的可以提速的部位下工夫。”
“你在德国用什么车?听说德国奔驰宝马满街跑。”
“对喽,我开二手的宝马M3,经过我和朋友们的一再改造,功率是这辆捷达的五倍。”
“不怕一刀改下去,反而破坏原来的动平衡吗?”
“车就是拿来玩儿的,而不该敬而远之地供着。再说,我是谁啊。”
杨逦被柳钧的狂傲逗笑了,她的世界里很少遇见这种天生心理优势的人。没有心理优势的人即使富了,做出来的事也很难有漂亮的格局。而天生心理优势的人……她见过,人家却看不上她。
柳钧装好整流器,抬头,却见杨逦在发呆。他举起墨黑的手指,在杨逦粉脸前晃,“想什么?”杨逦吓得跳起来,一松手,应急灯掉地上,碎了。柳钧坏水儿得逞,得意地笑了,捡起应急灯扔进垃圾袋里。“杨小姐你让开点儿,我试一下性能。”
“咦,你是谁啊,这种小改装需要试吗?直接开了上路才是。”
柳钧哈哈大笑,果然不再上车,将门踢上。“吃饭了没?我请你吃牛排,你领我去那家你曾经替我打包的那谁谁?我上去洗个手。”
“嘻嘻,我读书时候,系里有个海外归来的老师,想牛排想得又出国了。但我们都说他是不适应国内的勾心斗角,败走麦城。”
“好理由。以后我如果败走麦城,找到借口了。”
“嗯,我不是说你,你反应这么灵敏,可见你适应国内的环境了。”
“过奖,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你和你大哥在想什么。你们都太复杂了。”
“嘻嘻,这么大的块儿,还想混充小白兔吗?人其实都是缺乏沟通,才会导致彼此猜忌。”
“猜忌的人永远猜忌,不管沟通不沟通。因为他的内心很不真实,他连自己都未必相信,他怎么可能相信别人?我选择真实地生活,给自己给别人一份尊重。”
杨逦一时答不上来,怔怔地回去自己家里更衣。直到梳洗妥当,才想起这个书生乃是从哲学的德国回来,难怪说出来的话这么拗口。她不由得笑了,这个又玩汽车又玩哲学还会弹钢琴的大男孩非常可爱。末了,杨逦在心里又补充一句,比那个渐渐胖得圆头圆脑的钱宏明有意思多了。
柳钧说什么都无法喜欢杨逦这个人,见到一个资质粗陋的人玩弄小聪明,简直跟看草台班子演莎士比亚一样滑稽。请杨逦吃牛排,实在是基于睦邻友好关系的目的,要不然对不起宏明的关心。反正他也想牛排了。但他直到替杨逦开车门时候才意识到杨逦将原先的衣服换了,这么隆重,倒是让他对自己的态度愧疚起来。于是他上了车,就主动耐心地给杨逦讲解改装后的优点,对此,杨逦作为一个有工科底子的人,到底是能很快领会的。一路谈得很是愉快。
进了牛排馆,柳钧一吃就是两块,两只大盘子放到柳钧面前,甚是喜人,杨逦看着抿嘴而笑。杨逦最后见柳钧用面包将盘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禁心里骇笑,这人怎么一点儿体面都不讲。
两人快速吃完回去,柳钧忍不住问:“杨小姐,有个问题我一直想知道答案。我在市一机加工套件,最后会不会被你大哥拿去照抄了。”
杨逦没想到此人会问得如此直截了当,竟是好一会儿没法回答。“我跟大哥都推测,你的加工件最后工序出来那一天,我们市一机得有不少工人技术人员被其他厂家重金挖角,从此脱离市一机。这是你害市一机的。”
柳钧无言以对。都一样的德性,杨巡又怎可能免俗。他想半天,才道:“你们可以用保密条款起诉辞职的员工。”
“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起诉什么?”
“那么,我特意放置在合同中的保密条款,既然你们做不到,为什么还签字,不怕违约吗?或者说,你们压根儿没把合同当回事?”
“我们对合同的执行态度,你在这几天的生产会议上应该已经有所体会。大哥手头不是只有市一机一处产业,但是他最近的心血都投在市一机,我们已经非常尽力。关于保密……而且,我们也预计将成为受害者。那么柳先生,你还准备怎么指责我们?”
“我理解你的意思,但是在我的理解中,合同,必须是得到签约双方绝对理性地执行。要不然就是违约。”
“柳先生,你讲不讲道理?”
“杨小姐,合作关系中的契约,难道不应该得到绝对尊重吗?”扭头见杨逦怒火中烧,柳钧忙道:“好吧,好吧,我闭嘴,我们之间就契约精神的理解可能存在分歧。但我需要提醒你,对契约的不尊重,很可能受到契约的惩罚。”
“柳先生,你这是威胁。”
柳钧愁眉苦脸,连理性的对话都能被理解成威胁,他还有什么话可说。看起来,本来钱宏明好意,安排他与杨逦睦邻友好,现在看来不行了,反而越闹越僵。但是他最后还是忍不住,“杨小姐,我说最后一句。在我的理解中,合同是承诺。人应该负责地履行自己签名的承诺。这是一个成年人应该有的品格。”
“你是在指责我们不守承诺,没有品格?”
“不说了,你自己理解。对不起。”柳钧头大万分,但依言不肯再解释。他脑袋里却是隐隐地想到,如果市一机因被挖角而违反保密条款,却又因特殊国情而无法起诉追求那些被挖角的员工,那么市一机违反保密条款,是不是可视为遭遇不可抗力?如果是这样,那么倒是可以理解杨逦的愤怒了。柳钧只能善意地替别人找着理由,免得自己想不通。而他心里更加坚定地意识到,汪总说得对,想要保密,唯有把秘密烂在自己肚子里。他必须想尽办法创造条件,把住热处理那一关的秘密。
钱宏明早到,没想到见到的是电梯里冲出来的一对冤家,杨逦还双眼含泪。钱宏明给柳钧使眼色,希望柳钧跟上,在有他在场的场合里缓解矛盾,但见柳钧一脸无辜的样子,他只有出手,抓柳钧进了杨逦的香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