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旁边的合作伙伴说了什么,他根本听不清楚,冰冷的液体伴随细小的冰屑顺着食管流进胃里,腹腔一阵一阵发紧、抽痛,周边灯光里充斥着烟雾,脚下的地板汹涌起伏,墙壁摇摇晃晃,一切的一切随时都将塌陷。
清醒时无法承受,唯有醉了,睡了,才能解脱。
她同冯烁在街口下了车,慢慢走回公寓,天空飘起小雪,整个街道雾蒙蒙的。刚刚喝了不少酒,脚下虚浮,上楼梯的时候,一个不注意,跌坐在地上。
“摔哪儿了,没受伤吧?”
他拉她起来,她挣扎了一下,又跌坐到地上,仰着头,执著地问:“几点了?”
“快两点了,快起来,地上湿。”
她怔怔地看着泥雪混杂的路面,小声问:“你说洛杉矶也在下雪么?”
“概率太低了吧,那边只有下雨的可能。”他无奈地使劲抱着起她,“没伤到骨头吧?”
“我自己能走。”她推开他,“要是洛杉矶也下雪就好了,凭什么摔我?要摔也要摔他。”
“你真是喝多了。”冯烁捡起她的包,架着她,送她回房间。
隔壁现场版成人色情动作片正在直播,她发了疯一样踹向墙壁。冯烁拉住她,她一下坐倒在沙发里,缩成一团。冯烁什么也不说,静静地坐在她身边。过了很久,她说:“你给我唱个歌吧,你唱歌很好听。”
“你想听什么?”
“Iwillcometoyou,以前有个Hanson乐队的,你会唱么?”
他想了想,清了清嗓子,唱起来:
Whenyouhavenolighttoguideyou
Andnoonetowalktowalkbesideyou
Iwillcometoyou
OhIwillcometoyou
Whenthenightisdarkandstormy
Youwon'thavetoreachoutforme
Iwillcometoyou
OhIwillcometoyou
她跟着唱:
Sometimeswhenallyourdreamsmayhaveseenbetterdays
Andyoudon'tknowhoworwhy
Butyou'velostyourway
Havenofearwhenyourtearsarefallin
Iwillhearyourspiritcallin
AndIswearI'llbetherecomewhatmay
她的脑子里却是陈文唱着歌的样子,他的声音,他的眼睛,还有他说:“三儿,咱俩一辈子在一起。”
无论想什么,做什么,大脑总是会不受控制地、下意识地搜寻过去、回忆过去,那些被调出来的碎片往往又美好得扎心刺肺。这是最让人接受不了的,记忆与现实的差距将整个人生吞活剥,千刀万剐,持续地痛着,漫无尽头地煎熬着……
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伪装支离破碎,无法抑制的痛折磨着她,她捂住脸,仰起头固执地不让眼泪涌出来,“我完了,彻底完了。”她喊着,“这辈子都完了。”
“你没完,也不会完,不过是分手后遗症而已,很快就会过去的。”他蹲在她面前手撑着沙发,望着她,“有位智者曾经说过最折磨人的不是爱情本身,而是记忆,而记忆会随着时间被逐渐风化、消失。”
她哽咽着抽泣着问:“谁说的,我怎么没听过?”
“冯烁。”
“冯烁?”
他扳住她的头,鼻尖贴住鼻尖,“是我,你要记住,我要和你在一起。”
若干年前,有人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她傻傻地看着他,看他的脸在眼前放大,她侧头避开。他的唇烙在她的脖颈,热气烫红了她的耳朵,她挣扎着要起来,却被他顺势扳过身体面对他。
她看见他眼底蹿动的火光,她扭过头去,脸却被他一把捧住。他深深地吻下去,舌尖滑过她的牙齿。她努力地推开,却被他拉过手臂,圈住脖子。
她尝到他口腔里薄荷酒的味道,几近窒息,她张嘴欲呼吸,却被他抓住机会深入,舌尖摩挲着她口内的每个角落,他的喉间滚来低吟。他抱起她,让她跨坐在他的双腿上,手掌扣住她的后颈,让她紧紧地贴上他的胸口。
他更狂野地吸住她的唇舌,他的手在她的后背上下滑动、爱抚,她像触了电般颤抖着,难耐地摩擦着。她听见自己声音,欲望席卷,来势汹汹。
他的手、他的唇舌所到之处,尽然沦陷。她闻得到他皮肤的气味,散着热气,蒸腾着冰片的味道。
她仰起头,他加重了气力……
“不行,冯烁,不行。”她拼着最后的理智按住即将探入她身体的手指。
“嘘……”他低下头,舔吸着她的嘴唇,“我要你,就只要你。”
她听见他说:“我要你,就只要你。”
若干年前,曾经也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
“三儿,我要你,只要你。”陈文在她耳畔说,“这辈子就咱们两个人,到老到死都在一起。”
眼泪流下来。
冯烁停止了动作,坐起来,定定地望着她,“欧杨珊,你是忘不掉,还是根本不想忘记?想用这种自虐的方式来证明你曾经的爱情有多么伟大、多么刻骨铭心,对吗?”
她震惊,受了蛊惑般扑过去吻他,手指插入他的发间,与他纠缠,柔软的头发,在指间滑过。
欲望瞬间盛开,她放弃抵抗,任凭自己被潮水淹没,她所有的秘密在他眼前一览无余……
致命的快感在他唇舌间爆发,她扯住他的头发,仰起脖子,呼吸停滞。他的心脏跳动的节拍,他暖暖的体温,他柔软的头发。她自私,她任性,她无耻,可她想要这样一个人来拯救自己。她开始回吻他,与他纠缠,手指插入他的发间。
“叫出来……我想听你的声音。”他回到她的身上,咬住她的耳垂,“欧杨珊,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
她迷乱地睁开眼睛,他褪下身上最后的屏障,一点点剥落……
她焦躁地摆动着身体。他微笑着俯下头去,舌与舌绞缠,她张大了嘴巴叫喊。
火焰熊熊,身体的猛烈撞击,汗水与粗重的喘息,颤抖的灵魂,她再不属于别人,她是他的,他完全操控她,拥有她。他把手指插进她发间,收拢,在她耳边诉说着他的痛与迷离,他的堕落与痴狂。
在最巅峰,他说:“我爱你。”
她自昏睡中醒来,冯烁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窗外微光乍现,他面目模糊。
她坐起来,见身上已经被套上了睡裙,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扶着椅子把手,慢慢站起,手伸向她。她警觉地闪开,却被他更快一步拥住,俯身抵着她的额头。她想开口,他用手指压住她的嘴唇,“别说什么酒后乱性,也许你是,但我绝对不是。欧杨珊,做过的事情就不要后悔。”
她躲开他的手,茫然无措。
当一切没发生过?可能么?
他半跪在床边,探身快速地在她唇上浅浅一啄,“既然你已经决定和他分开,你们之间的一切就都该结束了,你自己走不出来,那么我来帮你。”他握住她的手,“起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一块移动硬盘,大量的文档,几十个文件夹。
她随便看了几个文件夹,她的介绍资料,她的论文,她的讲座文稿,她的照片,甚至还有她的门诊时间安排表。
“这是……”她迷惑地道。
他微微一笑,手指点点鼠标,“看这个。”
一个被命名为“0”的文件夹,里面是一份汽车维修单的扫描件。
“你还记得这个么?”他问。
她想了想,摇摇头。
“以前我跟你说过咱俩车子追尾的事情吧,这个是后来保险理赔时你签字确认的维修单。”他拿了钢笔和纸,刷刷几笔,流畅地写下“欧杨珊”三个字,笔迹几乎同她的一样。
她颇为震惊地看着他。
“知道为什么吗?”他摸着那三个字,侧头看她,瞳仁亮亮的,“因为我几乎每天都在写。”
“什么?”
他趴在桌子上,用笔尖反复描绘着她的名字,“傻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发呆,莫名其妙就写了满篇,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连话都没说上几句,怎么就那么牵肠挂肚的?后来我想,也许到你身边,跟你接触一下,就会发现你也不过如此,没准会放下,结果,”他咧开嘴角,冲她笑了笑,睫毛湿漉漉的,“结果扑通就掉进去了,掉进流沙一样,越挣扎陷得越深。”
他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子,“你说你有什么好的,还是我欠你什么?怎么就舍不得,放不开呢?”
“我……”她张张嘴巴,可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来报到的那天中午,看见你跟我朋友吵架,笑得那么狡猾,还煽动群众,当时我的脑袋就轰的一声,怎么那么巧啊?我演练了好多遍和你见面时要说的话,结果竟然提前遇见你了。我当时特别紧张,还要尽量克制让自己显得成熟一点儿。”他的脸贴着桌面,使劲地抽抽鼻子,“你一定不记得了,那时候你眼里根本没有我……我知道你结婚了,你看起来也挺幸福的,我就逼着自己不理你,想就这么算了,可是……是他不珍惜你,让你难过,他是个浑蛋。”
“冯烁,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你不了解。他是有错,可我也有错。”
他看着她,“欧杨珊,你不喜欢和我在一起,是么?”
“我和你在一起觉得很轻松,很舒服。可你也知道那不是爱,我觉得这对你不公平。”
“公平?我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我被你骂得灰溜溜的,可还是觉得挺高兴的,我放得下傲气,放得下自尊,就是放不下你。你跟我说公平,我早就认了,没有公平,有你就可以了。”
被他压在面颊下的那张纸上的名字被浸染开,幽幽的纯蓝色。他双臂一圈,抱住她的腰,脸紧贴在她的小腹,“欧杨珊,我是毁在你手里了,但是我觉得这样很好,我很高兴。你不能后悔,不能。”
某种无法形容的感觉,犹如无形的利刃笔直地插入她的神经末梢,不晚不早,不偏不倚,正中目标。
贪念闪过,猝不及防。
她缓缓地伸手抱住了他的头。
再见面可真是尴尬,从来没有和其他男人有过亲密的接触,别说这种关系,连男性朋友都没有几个。跟陈文那是水到渠成,之前他什么样子她没见过?他遗精她月经,内衣都是他们轮流洗,大家知根知底。可现在不同了,突然空降了个冯烁,要她如何自处?
她在MSN上问晓琴:“现在谈恋爱都谈什么啊?”
晓琴半天才回答:“你羞辱我!”
完了,没希望了,汪晓琴同志这近三十年好像没真正谈过恋爱。
她反复跟自己说,放松,该怎么谈就怎么谈,不就是谈恋爱么,谈着谈着就恋爱了。
“吃完晚饭去看电影?”冯烁趁试验间隙悄声问她。
周围同事看他们亲密的样子都露出了然的笑意。
她有些尴尬,于是垂下脑袋,闷声回答:“噢。”
实在不知道该同他说什么。他拉她的手,她自认为做得自然地避开;他贴近她说话,她浑身汗毛竖立;他从远处走来,她看见,恨不得自己是忍者神龟,躲进下水道或者贴上天花板。
“你能别这样么?”冯烁忍无可忍地抗议。
“怎么了?”她纳闷。
“感觉变了个人一样,我是不是给你太大压力了?”
“是,压力太大了,我都变形了。”她老实回答。
冯烁哭笑不得,“就跟以前一样不好么?”
“好,可我忘记我以前是什么样子了。”她苦笑着,心里想,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陈文的到来给了她彻底扭转目前事态发展的机会。
先是一个消失很久的发小袁帅给她打来电话,电话里环境嘈杂,还响着刺耳的救护车警铃。
还没容得她感叹故友重逢,那厢上来就说:“陈文吐血,晕过去了。”
“什么跟什么啊,你消失那么久都干什么去了?钟江君小朋友呢?”
“哎哟,我说欧杨珊,你分分重点,陈文和我现在在你们医学院附近的餐厅,他晕过去了,吐了不少血。急救车刚到,马上要送医院。听清楚没有,别废话了,赶紧过来!”
“他能吐血?吐红酒吧。你别跟他一起糊弄我,他什么身体我不知道么?犀牛都没他牛。”
“欧杨珊,你听清楚了,我没跟你开玩笑,陈文晕过去了,是真的。”
“你俩又打架了?”
“没有,没有外伤,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说胃痛,然后吐血了。”
她拿着电话往外走,“消化道出血,应该不会有问题,送哪家医院了?”
袁帅报了地址。她问问同事就在附近,于是顾不上许多,冲下楼梯,跑过马路。黄昏的霞光照在她身上,冷风自她耳边呼啸而过,人来人往的面孔模糊不清。
她像个木偶一样被人提进了急诊室。
陈文躺在病床上,雪白笔挺的衬衫胸口血污斑斑,嘴角也残留不少血迹,配上他惨白的尖尖脸,像极了电影里的吸血鬼。
很快,医生告诉他们初步诊断是胃溃疡导致的大面积胃出血。
“他有胃溃疡病史?”她茫然地反问。
“应该有很长时间了。”
她靠在急救室外的墙壁上冷汗淋漓,几近虚脱。
“我俩正好在飞机上遇见,他说要来看看你,就一起过来了。本来想吃完饭给你个惊喜的,结果玩大了,成惊吓了。”袁帅扶她坐下,把陈文的大衣披在她身上,“你怎么出来也不穿外套?回头你再冻病了,还要不要他活了?”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有胃溃疡。”
“正常,胃病,是荣誉,男人成功的标志之一。”袁帅拍拍她肩膀,“还大医生呢,这点儿病就吓成这样。我先去办手续,你陪着他吧。”
陈文接受了治疗,病情稳定下来。她趴在他床边,闭着眼睛,脑袋里空空茫茫的,只是觉得累,从头到脚的疲惫。不知过了多久,脸上传来手指摩挲皮肤的温热酥麻。她从臂弯里抬起头,陈文正歪着头看她,见她醒了,手指僵在她的唇边。
想也没想就是一口,愤怒刺激着她,恨不得咬断他的手指。
“疼。”他轻轻叫唤,却任由她咬着不放。
“你还知道疼?出血性胃溃疡,还喝酒,坐长途飞机?不要命了,是不是?钱就那么重要?”
他扁起嘴巴,无限委屈,“其实我就是想找个借口来看你。”
“少来,袁帅说你跟人家谈判来了,还跟他吹利润特高,现在完了吧?输的那袋子血,还有检查费、住院费加起来,你要倒赔钱了。对了,你来上保险没?”
“这次本来该是潘曦辰来,结果他蜜月过得乐不思蜀,临时叫我过来帮忙,没想到么不是。”他哈哈一乐,“无所谓了,真的,我觉得挺好。”
“你以前怎么不跟我说你有胃溃疡,别说你之前没感觉啊。”
“以前也没觉得怎么样啊,再说您不是忙么?我这家属不能拖组织后腿。”
“对不起,真的。要是我能早发现,你就不会到这份儿上了。”她打心眼里难受,夫妻做到这个地步,还真是失败。“行了,你睡吧,我回去了。”她调了调滴液的速度,起身拿包。
“别,别走,再陪我一会儿。”他怯怯地拉住她的手,“就一会儿。”
“干吗?害怕?这里的护士妹妹还挺可爱的。”她拨开他的手。
“我是害怕,你就陪我待会儿。”
一时之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病房里只开了小夜灯,他们之间挨得那么近,却模糊得看不清彼此的面孔。
朦胧中二人眼神闪烁,他努力捕捉着她昏暗的轮廓。她感觉到他的灼热注视,别眼望向窗外,偶尔可以听见外面走廊上的脚步声……
“这是我第二次住院了吧,之前还是上中学的时候,我骨折那次。”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是,那次也是袁帅送你来的,你俩踢球,互铲,你断了左腿,他断了右腿,俩瘸子还互相搀着往医院蹦。”
“后来你到医院,看见我受伤了,又给了他一脚,他好好的左腿被你踢青一大块。”
“是啊,他还跟我吼,你在边上拿好腿踹他,这倒霉孩子!”
他们相视一笑,笑过之后又跌入了无尽的沉默之中。
年少轻狂的幸福时光终究抵不过似水流年,从相濡以沫到相“辱”以沫,只一字之差。万水千山倒不如就此相忘于江湖。毕竟,如今他们可以说的可以想的、能够共同拥有的也只有这些回忆了。
是,她痛快地签下离婚协议,摘下婚戒,他们的婚姻结束了。可那些破碎的影像无处不在,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点点衰败。白天、夜晚只要是理智松懈的时候,那些记忆就随着血管四处流窜,把她割得四分五裂。
回到公寓已是深夜,在楼梯口看到冯烁,坐在台阶上,屈着双腿,抱着膝盖,愣愣地看着她,眼睛黑蒙蒙的。
她叹了口气,一步步走上最后的几级台阶,气息游离,脚步沉重。
“你吃饭了么?”他抬头看她,睫毛轻轻颤动。
“没有,你吃了么?”
他摇摇头,“我一直在等你,叫了Pizza,已经凉了。”
“回去吧,我们再叫一份好了。”
“我今天跟着你去医院,看见他了。”他的头埋进臂弯。
“别跟这儿坐着,多冷啊,回去说吧。”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今天我一直在医院里看着你。”
“冯烁,我挺失败的。”她无可奈何地坐到他身边,“其实,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我真不是个好对象,你看陈文就知道了,他病成这个样子,我竟然没有察觉。”
“我跟他不一样,你跟以前也不会一样。”他说,“我对你有信心。”
她苦笑,“可我自己对自己没信心。”
“你是不是觉得你爱他都没有更多关注过他,对我更不可能了?还是说,你想回头去弥补以前的错误,还跟他继续下去?”
她有些不自在,加重了语气说:“你别想多了,我和他做不成夫妻,可毕竟还是亲人。”
“过去的错误即使再弥补也是发生过的,人总是要继续生活,老想着过去只会让现在也变成遗憾。我们在一起,让彼此幸福,这样不好么?”
她没说话,耷拉着脑袋若有所思。
他侧头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
陈文每天辗转反侧,望眼欲穿地盼着欧杨珊的驾临。他明显感觉到她的游离,虽然她会给他熬粥送饭,认真地和医生讨论病情,给他带来他感兴趣的杂志和书刊,但他敏感地察觉出欧杨珊的变化。
天赐良机,人祸坏事。
老天爷给了陈文一个绝好的破镜重圆的机会,可偏偏主角出了问题。
欧杨珊告诉冯烁,陈文出院以后不能直接回国,需要在纽约休息一段时间,因为要瞒着家里陈文生病的事情,而且要方便照顾他,这段时间陈文会过来跟她一起住,春节也要一起过了。冯烁夹菜的筷子顿了顿,“你跟他说过我们的事么?”
“没有,等他病情再好些,我会跟他说的。”
冯烁低头拨弄着碗里的米粒,有些犹豫地问:“你们离婚手续办完了么?”
“哦,离婚协议都签好了。”
“你们是在国内注册的?”
她点点头,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他笑笑,“我想,先别跟他说了,他还在恢复期……”
“冯烁,”她看出他神情有些顾虑,“我会和他说清楚的,你放心好了。”
“我是怕他……唉……你自己决定吧。”冯烁欲言又止,神色不定。
她觉得目前的情况实在头疼,因此彻底没了胃口,只得端起碗去厨房倒剩饭。
他跑过来自背后抱住她,脸埋进她的头发,“我觉得,还是回国以后再跟他说好了。”
可她不想瞒着陈文她另谋情郎的事情,干什么遮遮掩掩的?她直截了当地宣布:“我跟别人好了。”
一口粥飞喷而出,气势磅礴。
陈文面色发紫,肺都要咳出来了。
袁帅也是一惊。
“谁?”陈文问。
“冯烁,你认识的。”她弹掉手臂上的米粒,“就是我们科的那个。”
陈文一把扯掉输液针,掀开被子跳起来,“欧杨珊,你跟他,你跟他……”
袁帅拉住陈文,回身跟欧杨珊说:“三儿,本来听说你甩了陈文我还挺高兴的,可你怎么又吃窝边草啊?”
正在此关口,她手机响了,她不由得心烦气躁,“哪位?”
“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齐豫?”
每周准时的问候电话,风雨无阻,中国移动的铁杆钻石VIP,VVS级的。
她那个心烦啊,怎么当初她花季少女青春烂漫的时候没人搭理,这会儿成了离婚妇女,反而这么吃香起来。早干吗去了?
说实话,她对齐豫的感觉简直就是学习成绩极差的小学生遇见名牌大学博士毕业的严酷教导主任,压力那是相当的大。他刚走的那几天,她做梦都梦见他化身为法力无边的如来佛,她就是那自作聪明的孙猴子,不停地翻跟头,拼命变换着各式脸谱,自己耍得精疲力竭,以为掌控了全局,正欲仰天长啸,抬头却看到那耸入云霄的五指山向下砸来,无处可逃,无力回天。
病房里鸦雀无声,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清晰可闻,她三言两语应付过去,挂掉电话。另外那两人的四只眼睛跟射灯一样定在她脸上,尤其是陈文,简直是特大号聚光探照灯。
袁帅唏嘘不已,“果然是ST股也有春天啊!”他斜了眼陈文,好家伙,脸都快绷爆皮了。
欧杨珊很是谦虚温婉地一笑,“走势还可以吧,不过我不成,没人江君厉害,人家是蓝筹股,不光有春天,春夏秋冬,全盘飘红!”她转头对正运气压火的陈文说,“陈文,你还是住附近的酒店比较好,每天给你送饭总可以吧。”
陈文死抗到底,“不成,我就住你那儿。”
“地板。”她挑衅。
“成!”他咬碎半拉牙,“马桶我都认了。”
待欧杨珊离开,陈文阴沉着脸,愣愣地看着耷拉在床边的针头滴答着药液……
袁帅沉默半天,才说:“世事难料啊。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你还是逃不过这一劫。”
“她没带结婚戒指,也没挂在脖子上,以前她除非是做手术才会摘了当项坠的。”
“伤心给扔了呗。真可惜啊,咱俩存了那么久的银子,一起去挑的,结果一个被扔了,一个还没见过太阳呢。”
陈文用力一捶床,“他就是一小白脸啊!她怎么能,怎么能……看上他呢?”
“不奇怪,你不也是小白脸么?”袁帅这几天听陈文唠叨个没完没了,也了解了大概,他收回调侃的语气,郑重地说,“我觉得她是真准备跟你断了。其实这样也好,你俩继续这么耗下去,没个头。她不会原谅你,你死磨硬泡也没用。”
“我明白了,你就是来看笑话的。算了,你救我一命,咱大恩不言谢了。你早点儿回去洗洗睡吧。”
“我现在是正儿八经地跟你说,你俩那时候什么样子我是知道的,爱的时候,是死去活来,比琼瑶还琼瑶;恨起来估计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欧杨珊打小就一小倔驴,遇见上心的事情,就一门心思往死胡同里钻。反正你俩都离了,想想以后怎么办吧。老话怎么说来着?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陈文忽地笑出来,又是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不是因为这句话,他根本不会签那个狗屁离婚协议。
“你丫是幸福了,看我这样特痛快吧?置之死地而后生,是啊,你把那钟江君的初恋给掐死了,现在她爱情的小苗重生了,跟你好了,你美啊。我告诉你,我的下场就是你的下场,江君要是知道你那点儿破事,还不知道会怎么作呢。”
“少放屁,多少年的事情了,至少我做的事儿使她回到我身边了,可你呢?到手了还把人给推出去,现在后悔了?吐血都没用了!”
“你丫给我闭嘴!”陈文猛地站起身,揪住袁帅的领口,“我没输呢,我马上给那律师打电话,我就不离婚。什么冯烁,放屁,她还是我的,纠缠下去怎么了,怎么了?我就不信了,一年,两年,十年,我还等不到她回心转意么?”
“傻吧,你撤销离婚协议,她不会上法院起诉?就算不离,她照样可以跟她的小白脸双宿双飞,你等着哭吧你。”
陈文一拳挥过去,“你放屁。”
袁帅一时不备,挨了一拳,他活动活动脖子,淡淡一笑,“你跟想她耗,耗什么?你俩之间还有什么可耗的,太可笑了,她连你有胃病都不知道。你们多久没好好聊过了,你知道现在的她多少事情?她又了解你多少?这些年吃那么多饭都长哪儿去了?以为还跟小时候一样哪!可惜啊,没有人跟你打架,她也不需要你跟她屁股后面瞎操心了。你俩一旦相互独立,就彻底玩完了。”
他轻松地闪过陈文因体虚而显得明显缓慢的攻击,继续说:“你上次来美国说你那点儿破事,我就知道你动歪心思了,和那女的好上以后,你没准心里还想过,也许这才是我真正需要的那种女人吧?”看陈文那骤然被雷劈中的样子,他不屑地冷哼一声,一记漂亮的左勾拳,出手极快,打得陈文连连后退,摔倒在床上。未等陈文反扑,他便快步上前压制住他,两个人角力,挣扎,气喘吁吁。
“谁没有感情受挫的时候啊,我他妈比你受的罪大了去了,你幸福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跟哪儿抹眼泪呢?守了那么多年有用么?照样跟人家跑了,青梅竹马,青梅竹马,最后青梅骑着竹马投奔别人去,临了还给你一脚把你给踩折了才算数,这女人狠起来活活能把你的心给戳烂了,可你要真觉得她就是你要的那口,你就不能动摇。你没看见她见你出事时那着急的样子,我都恨不得也来这么一次,看看江君会不会这么对我。”见陈文不再反抗,他松开手,拽松领带,“别不知足了,现在欧杨珊对你还算有点儿情谊,至少不是无视你,把你当空气。你现在这德行只能把她对你最后的那点儿感情给磨没了。”
“那怎么办?怎么办?”陈文有气无力地反复问着,“你应该明白的,那么多年了,从小到大一直都在一起,就跟长在我身上的一样,看着她从那么小一点点长大,我俩好得跟一个人一样,我承认我曾怀疑过我们的感情,动摇过,因为她长大了,生活的重心不全部围着我,没办法不让她去飞,可又不习惯她眼里没我。”他捂着脸,瘫在床上,久久才说,“你说得对,守不住的,我连自己都没守住,还怎么守得住她?”
袁帅整整衣服,坐在床边,拍拍他,“也没到那个份儿上,是你的终究是你的,跑得再远,还是会回来。”
“是,”陈文抬起袖子抹了把脸,“我信。”
“放心吧,哥们儿,这回帮定你了!”
农历十二月二十一:宜嫁娶、订盟、祈福、求嗣、栽种、破土;忌开市、入殓、赴任、安葬。天气:阴。
陈文出院,欧杨珊没去接,他和袁帅还没进门就看见她和冯烁在客厅里仔细研究刚买回来的沙发床组装方法。
陈文一见冯烁,毛都炸开了,袁帅拍拍他的胳膊,不动声色地低声问:“这就是姓冯的小白脸?”
“嗯。”陈文苦大仇深地点点头。
“任重而道远啊,我等会儿还要开会,先走了。”袁帅小声嘱咐陈文,“以不变应万变,先打入敌人内部再说,冷静啊,千万冷静。”
陈文还是很冷静的,得知消息的潘曦辰给他打来电话,警告他姓冯的那小子很阴,他躲到洗手间接电话。
他问潘曦辰:“你听说过奸夫和老婆一起给老公搭床的事情么?”
“情杀的前兆?”
“三儿会杀我?”
“可她是你前妻,而且爱上别人以后就有可能了。”
“冯烁什么来头啊?我在你婚礼上见过他。”
“来头不小,你惹不起就是了。那小子黑着呢,我当初和小妹闹分手时,他在后面帮着出了不少毒计。”
“他现在是我情敌了。”
“太好了,我觉得欧杨能帮我报仇雪恨,她作起来估计那小子也不是对手。”
“滚你的。问问你老婆,看能不能套点儿口风出来。”
“好,你自己小心点儿。”
“我知道。”
“千万要忍住,你俩离了,欧杨有人追是正常的。但据说前夫和前妻复合的比率是最高的。”
“真的?谁统计的?”
“我老婆。”
“那完了,你不能说点儿官方统计么?”
“不跟你废话了,洛杉矶那边你多盯着点儿吧,我蜜月期又延长了。”
他收了线,回到房间,见沙发床已经弄好了,欧杨珊美滋滋地坐在上面试弹性,冯烁不知道说了什么,俩人笑得那叫个灿烂,俊男美女,着实刺眼。
见他回来,欧杨珊问:“你饿不饿,锅里有小米粥,给你弄点儿?”
“你吃早饭了没?”他走上前,抽了纸巾想帮她擦汗。
她提早一步提起袖子擦擦额头,“早吃了,你先去洗洗,我去给你铺床,待会儿再睡一觉吧。”
“那我先走了。陈先生,你好好休息。”冯烁拎着工具箱告辞。
陈文尽量大度地笑着,“谢谢你啊。”他在心里头追加一句,“麻烦你以后别来找陈太太。”
欧杨珊送冯烁出门,叮嘱道:“你也睡会儿吧,这么早起来弄沙发,下午还有讨论会呢。”
她告诉冯烁已经跟陈文说了他俩的事情,冯烁不高兴反而有些焦虑。闹不明白他的想法,她问他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她怕冯烁误会,小声地跟他说:“他是我哥哥,你也可以把他当哥哥,陈文人还是很好的。”
冯烁笑笑,“好,我知道了。”
一回头,见陈文正竖着耳朵,明显在偷听,她眼睛一瞪,关上大门。
“赶紧洗澡,睡觉,特务!”
他从浴室出来,床已经铺好,刚才还凌乱的屋子被收拾得十分整齐,看来两个月不见,欧杨珊做家务的本领大有长进。
陈文想,自己也不能落后,要共同进步,他趁欧杨珊睡回笼觉时主动洗完了洗衣篮里的脏衣服。欧杨珊嘴上没说什么,但他看得出来,她还是很惊讶的。
“好兆头。”他鼓励自己,继续努力,天天向上。
冯烁从亲戚那里借了辆车,每天与欧杨珊同进同出。陈文本着成熟男人要大度,心里不大度装也要装得大度的原则,扒着窗台,藏在窗帘后面,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们上车离去。白天欧杨珊很少在家,几乎都泡在医学院或者图书馆。他在家里处理完工作,便履行家庭妇男的责任,收拾房间,做饭洗衣。
有时他们会聊聊天,欧杨珊似乎放开了许多,陈文也努力克制,两个人少有的平心静气。欧杨珊告诉陈文,他俩的关系目前是个死循环,她是不可能忘记刘雁的事情的,破镜可以重圆,但裂痕无法修复,随时可能割破皮肤,再添新伤。
陈文明白,现在他说什么也没用,上吊、跳楼、放煤气都无法挽回她的心意。她不要有裂痕的镜子,那他就得重新打磨个永久牌魔镜给她。
置之死地而后生,他先要让她心里那个浑蛋陈文死透了,升级版陈文才有机会重生。当然,他还是自信欧杨珊对他的感情,别人想插足,没那么容易。
他尝试接纳冯烁,有时还会邀请他来家里吃饭,毕竟他陈文脑袋上还有个哥哥的金字招牌,借机刺探军情还是很管用的。
他们两个人眉来眼去,他忍。
冯烁对她嘘寒问暖,百般体贴,还好没有动手动脚。他只好自我催眠,权当没看见。不是不想冲上去杀人,把姓冯的那小子戳成筛子,大不了一死,挨枪子儿总比千刀万剐、万蚁钻心要好得多。大腿上被自己掐得满是青紫,他恨,无比的恨。可他没了资格,在他告诉刘雁他喜欢她的时候,就彻底失去了资格。欧杨珊现在已经不是他陈文的了,是他亲手从身上剥离出去的。
袁帅来电话打气,“能在她身边就是胜利,只要能睡在客厅,卧室还会远么?”
陈文见欧杨珊和冯烁平时老聊那些医学院的事情或者试验内容,插不上嘴就算了,听不懂那些鸟名词更是让他倍感折磨。他没事儿翻翻她的书,除了人体图,基本是都是天外语言,只恨自己当初怎么不学医。不过他好歹也在商场滚了几年,没话找话最拿手,没有共同语言就制造共同语言嘛。
可这女人真不像女人,时尚杂志一本没有,连国内家里厕所里的《解放军画报》还是他从父母家里顺回来的,还好她爱看日本漫画,这是她唯一从少女时代保留下来的爱好,快三十的人了还追着电视看柯南,家里漫画、光盘一大沓。现在想想,真是无比感谢上帝,还有读了十年小学三年级仍在继续蹲班中的名侦探柯南小朋友。
欧杨珊被窗明几净、饭菜飘香、陈文看动画的场景震撼了。
鉴于这一系列的反常举动,欧杨珊不得不怀疑他是不是胃出血同时伴有脑出血问题,血块压到某根神经致使他变成现在这样子。她想起他看见她和冯烁出双入对时的表情,明明嘴角抽搐,但还是保持假笑,笑得她毛骨悚然。
他从网上看柯南也就罢了,吃饭时竟然问她:“你喜欢尼罗河女儿里的曼菲士还是伊密兹。”
“曼,曼菲士?”她吓得不轻,旁边的冯烁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哦,其实我觉得他俩挺像的啊,就头发不一样。”他神色自若地给她夹菜,“你说他们为什么就盯死了那金毛小丫头啊,那俩大眼睛,就会喊,救我,救我,你肯定特不待见她吧。”
她恢复了神志,“人家漫画里喜欢谁,就一直喜欢,多少诱惑都视如草芥。你肯定喜欢那爱西斯女王吧。”
“那女的画得挺漂亮的啊,比那女主角……”眼风扫过,见她神色不对,立刻改口,“差远了,多清纯一姑娘啊。那什么女王的一看就是个万年女配,也就长得好点儿,口口声声爱人家法老。可要是真爱,自己继续暗恋就得了,祝福爱人幸福那多伟大,干吗非要费尽心思在人家中间插一杠子,这种角色准没好下场。”
欧杨珊听出来他这是敲打人呢,脚下用力一碾,阻止他继续借题发挥。
冯烁嘴唇微微翘了翘,跟欧杨珊说:“《哈里·波特》上映了,我买了票,等会儿去看?”
“太好了!”
陈文十分不经意非常不刻意地提醒道:“今天晚上要给姥姥打电话,她跟姥爷从澳门回来了。”
她记起来了,妈妈昨天电话里说过的,不禁有些沮丧,“对啊,下回吧。估计再不打电话,老太太要杀到纽约来了。”
“没关系,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我也要跟姥姥问声好。对了,杨老前两天给我留的作业有点儿问题,晚点儿你帮我看看吧。”
姥姥的,陈文心里给了冯烁一个要多大有多大的白眼。
农历十二月二十八,宜:祭祀,求财,签约,嫁娶,订盟。忌:开市,安床,安葬,入宅,破土。
欧杨珊旅居美国的七大姑八大姨从杨母口中得知这小两口都在纽约,说什么也要拉他们过去,大家一起过年。她抵挡不过,只得认命地收拾行装。
冯烁来找她,见陈文不在,有些奇怪。欧杨珊看出他的心思,好笑地说:“陈文去银行了,过年不是要给小孩子红包么?要兑换些新票子。”
“哦。”他坐在床边,看她往箱子里装衣服。
她看他情绪不对,就问:“怎么了?”
“没什么。”他把她随手扔进箱子里的衣服拿出来仔细折好,“去几天?”
“四天。”
他笑了笑,“要瞒着你俩离婚的事情?”
“嗯。这些事情等我回国以后再跟家里说。”
他低着头,摸着衣服上的褶皱,“情人节没过上,春节也过不上。”
“情人节有什么好过的啊?我到现在都没过过,以前实习的时候在急诊室轮转,感觉情人节都快成情人劫了,劫难的劫。好多人在那天分手,然后割腕的,跳楼的,开煤气的,其实有情没情不在乎这一天。”
“我也没过过,觉得送人花特别傻。直到咱俩去帝国大厦那天,才明白那种感觉。喂,你能明白么?”
“什么?”
“就是想把心包起来送给你的那种感觉。”
“你把心给我干吗,不活啦?小同志,咱每天看心脏看得还不够多啊?”
冯烁颓败地倒在床上,捂着脸,“欧杨珊大夫,你就不能浪漫些么?我好不容易才说出来的。”
她呵呵笑起来。
冷不防被他拉入怀里,她挣扎着,他抱紧,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别动,就一会儿,好几天不能看见你了。”
她放松了身体,心中的那个小缺口一点一寸地越豁越大。
中国人过年离不开走亲戚串门子,喝酒打牌海阔天空地胡吹。她与陈文一直是所有亲戚眼中真人版经典浪漫童话爱情主角,免不了被人拉着到处展览。
“什么时候要孩子啊?”
“目前不打算要。”欧杨珊的回答。
“再等等。”陈文的回答。
这还不算什么,准前夫前妻,继兄继妹的俩人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同房。
在别人眼里,她俩理所应当住一间房。
这间房住了无数回,熟得跟自己家一样,没有沙发,没有软榻,没有打地铺的地方,甚至连浴缸都没有。
“你现在睡么?”他看她上了床,连忙问道。
“干吗?”欧杨珊背对着他躺下,尽量缩在床里。
他也躺下,同样背对着她,“不干吗,聊聊呗。”
“聊什么?”
“他有什么好的?”
“他人挺阳光的。”
“阳光?我不比他阳光?”
“没觉得,你就一哈雷彗星。”
“我觉得你跟他有点儿草率了。”
“我知道。”
“就不能缓缓么?”
“不能,你不会了解我的想法的。”
“你什么想法啊?你就根本没想法,想干吗就干吗。”
她想了想,“好像是。”
“你跟我说说你对那小子的感觉,跟咱俩当初似的?”
“一点点,你跟那刘雁呢?”
“半点点,不过我很快就明白了那仙女其实就是一得道的千年老妖修炼来的。”
“她应该是你最喜欢的那型儿。以前你偷看我的琼瑶小说,我记得特清楚,《浪花》那本,你说那女画家太完美了,搁谁谁不爱啊。你骨子里最喜欢这种忍辱负重、最后得道升天的小三儿。”
“多久的事情了,你怎么还记那么清楚啊,我觉得那小子也是这型号的。对了,我记得你还喜欢那个满屋子挂玻璃门帘的小说,喜欢老男人,说要嫁就嫁这种。哎,齐豫是不是对你也有意思?”
“他太深了,我怕淹死。”
他沉默了半天,才说:“记得么?结婚交换戒指的时候,你说咱俩这辈子就铐一起了,就算烦了,也不能随便撒开手。因为我们结婚了。我一直在想你说的这句话,说得真好,你也做到了,可我没有。”他笑出来,“报应啊,真他妈是报应,蹦出来个冯烁,那小子估计是老天爷派下来整我的。”
她翻身看他,“咱俩的问题跟他没关系,跟那个刘雁也没关系,都是咱俩自己作的。”
“是,我浑蛋。你能作,咱俩是互相扶着走的,没摔过的小屁孩。这次摔狠了,知道疼了,以后就不敢了。”
“什么烂比喻。”
“你俩到什么程度了?”他突然问。
她想了一下,才说:“该做了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
他闷气堵在胸口,“你就气我吧。”
“真的。”
“不信。”他拉着被子蒙上脑袋,“我真的不信。”
第二天一早,俩人圈在一起醒来,手麻脚酸。欧杨珊的头发甚至缠死了陈文胸口睡衣的扣子,从体位上判断,责任应当双方对半承担。
晚上,她在酒席间接到冯烁的电话。她裹着大衣跑到门口,冯烁车子里的光暖暖地洒在昏暗的草坪上。
他开了几个小时的车,带着自己用纸折的心送给她,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冯烁的心”,他说:“想来想去,还是要把心送给你,这里面都是你的名字。”
她大笑。他眼中烟花绽放,探身过来,她在他嘴巴里尝到了杏仁糖的味道。
陈文一直站在门口,鼻头通红,他告诉那些亲戚,他和欧杨珊的一个朋友在附近聚会,顺道过来看一眼他们。站在门廊的阴暗处,他看着他们颈项交缠、耳鬓厮磨,看她冲车子挥手告别,乐颠颠地跑回来,满脸星光,那是曾经只属于他的笑容。
欧杨珊跑到门口,扭头见冯烁还没走,又挥挥手,示意他赶紧回家。手机响了,她接起,是冯烁,声音愉悦,语气赖皮,“你进去,我再走。”
“傻瓜。”她对着车子笑骂道,拉开了门。
冯烁并没有马上离开,眼见着陈文走到门口灯光下,夜空下两团光影,对峙,相持,暗流激荡。
陈文回到餐厅,见她被人拉着劝酒,他夺过杯子,一饮而尽。
大厅电视机里飘出靡靡的歌声。
Love'sthefuneralofhearts
Andanodeforcruelty
Whenangelscryblood
Onflowersofevilinbloom
Thefuneralofhearts
Andapleaformercy
Whenloveisagun
Separatingmefromyou
他冲回房间,抱着马桶,呕吐不止。洗完澡出来,见她已经躺在床上,背对着他,不声不响。
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帘密实,暖气燥热,钟表滴答。他用力拉扯开窗帘,月光洒进来,冰冷刺骨。
他问:“你喜欢上他了?你爱上他了?”
她坐起来,看着他,目不转睛。木质地板吱呀嘶吟,他一步一步走过来。
“欧杨珊,你真跟他做过了?你他妈真跟他上床了?”
陈文的眼神激怒了她,她愤怒地跳下床,他凭什么质问她?
耳光抽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牙齿划破她嘴唇。
肢体纠缠,灵魂嗜咬,她疯了一样打他、踢他。他的眼泪流下来,真疼,可不是肉体,是心,还有什么比心更疼的?呼吸停滞,扣子被撕扯下来,掉在地板上叮叮作响,没有语言,只有哀泣,是陈文的还是欧杨珊的?他冲入她体内,温暖湿润依旧,歇斯底里地撞击,她狂乱地咬住他的肩膀,鲜血的味道,腥甜在唇舌间弥漫。
陈文死死地盯着欧杨珊的眼睛,那里面有他,只有他。
他恨她,恨自己,恨不能把彼此撕成碎片。
她不该这样,这样绝,这样狠,这样把他们的爱给踩在脚下。
梦魇般的迷障。
多年前那个夜晚,就在这间房里,她问他:“你爱我么?”
“爱,”他说,“我永远爱你。”
“那你会和别人好么?”
他圈紧她的腰,与她头顶着头。
“不会的,这辈子我只爱你一个。”
她笑了,很甜蜜很满足,她说:“那好吧,我跟你好,以后也就跟你一人好,谁我都不爱。”
那一夜,他们从少年变成成人,痛苦却坚定、死心塌地地信仰爱情,彼此就是对方全部的爱。
还是在这间房里,同样是这样一个夜晚,他们却要彻底结束那一段年少时的自以为是。
他抽动,她战栗,高潮到来,他死死地抱住她,用尽了气力,剧烈地冲击,小兽一般哀号着,“欧杨珊,你浑蛋,你这个浑蛋!”
她挣扎着翻身把他压在身下,掐住他的脖颈,用力再用力。他静静地躺着,她长长的头发垂在他的脸旁,他抬手握住,闭上眼睛。结束吧,一切都结束吧。
窒息,毁灭,天塌地陷。
泪在他的眉眼处溅开的刹那,他恍惚看到霎时怒放、瞬间凋零的昙花,美到绝望。
她最终还是松了手,愣愣地看着他。过了许久,才摇摇欲坠地爬下床,卫生间水声响起。
不久,她回来躺在他身边,浑身散着寒气。
“我差点儿掐死你。”她说。
“掐死算了,我觉得活着特没意思。”
“……”
“咱俩分不开,真的,我现在也这么想。”
“……”
“其实,你跟我怕的是一码事,没关系,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好了。夫妻可以反目,爱人可以分手,但咱俩不会。”
半天,欧杨珊才开口,“谁知道呢,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
“我想回家了。”
“那你在飞机上小心点儿。”
“我走以后,你别对那小子太好了,我怕他吃定你,以后欺负你。”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啊?”
“我从小到大,欺负过你么?都是你欺负我,你没跟别的人好过不知道,不是咱自己家人,不会对你挖心掏肺的……”
她累极了,在他的唠叨声中昏昏睡去。
他订了最近一班回国的机票,她去机场送别。进关前,陈文忽然指指嘴巴,说:“能盖个再见戳么。”
她想起小时候他亲她的样子,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狠狠地啃了一口。
回不去的从前,爱不得,恨不了,她偏执地要把过往封冻在最美丽的瞬间,可他却想把它种到泥土里,总有一天会发芽,无论是什么样的花,什么样的果实,那都是只属于他们的,其他人谁也得不到!
他掐掐她脸蛋,“三儿,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