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杨珊开车到了父母家院门口,按了下喇叭,警卫员跑来给她开门。
“车怎么没停院里啊?”她指指陈文停在路边的车问。
警卫员连忙说:“陈大哥说晚上还要出去,开进开出的不方便,就停外边了。小珊姐您放心,这边车子少,一般人也过不来,不会有问题的。”
进了家门,保姆刘姨迎过来说:“你妈在后院呢,问你好几回了。”
欧杨珊边脱外套边问:“爸爸呢?”
“跟陈文在书房。”刘姨接过她的衣服小声说,“老爷子心情不大好,你妈也是。”
“怎么了?”欧杨珊奇怪道。
“不知道,你妈从国外回来之后就老是发呆,晚上也老睡不好。你爸昨天接了个电话就开始发脾气,直骂陈文。”
“骂什么?”
“还能有什么?”刘姨笑,“就是那些老话,也不知道这孩子在外面惹了什么事。”
欧杨珊笑了,“刘姨,咱家的云南白药呢?估计陈文这会儿屁股开花了。”
刘姨扑哧一乐,作势要打她,“你这孩子,就胡说,赶紧过去吧。”
到了后院,老太太正在浇花,见她来了,就说:“把门关上。”
她带上门,笑嘻嘻地走过去,问:“妈,咱大半个月没见,越来越有首长夫人的架势啦。”
“你过来,坐这儿,妈有话问你。”老太太板着脸说。
她老老实实地坐好,问:“怎么了?这么严肃。”
老太太盯着她,好一会儿才说:“你跟妈说实话,陈文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晴空霹雳,欧杨珊觉得头嗡地一响,勉强笑着说:“妈,听谁说的啊,纯属陷害。”
“我前一段就觉得你们不对劲,以为就是吵吵架,闹着玩。可这回出去,你尚阿姨,还记得吧?就是妈特好的那同学,她也出去了。她儿子也是跟陈文一样搞什么T的,俩人还老能见面。她告诉我,他儿子说陈文身边老有个女的,是他们公司管推销的什么经理,俩人在外面形影不离的。”老太太叹口气,“三儿啊,你别骗妈,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欧杨珊苦笑,这事她是知道。可再从别人嘴里听一遍,比自己当初亲眼看见还难受。
她低着头不说话,揪了片叶子,搁手里慢慢撕。
“是真的,是吧?”老太太声音发颤,“我就知道得有这么一天。”
“妈,没您想的那么严重。再说了,那人是他公司的业务骨干,陈文跟她亲近也是正常的,撑死了就是面子上的事。陈文多精啊,要真有那种恶心事,能大张旗鼓地往外带么?”她眼眶发酸,吸了吸鼻子,“别瞎想了,我都不想了。”
“你是不想,我能不想么?我就你这么个闺女,我不想谁想啊,都是些白眼狼。”老太太眼泪都下来了,把水壶狠狠地往地上一砸,“跟他离,我就不信了。”
“妈,您这是干什么啊?”欧杨珊擦了把眼泪,赶紧把水壶捡回来,锃亮的黄铜壶上瘪进去一块,映得人的脸扭曲变形。
她也犯起倔来,“我俩的事情,自己解决。再说了都已经过去的事了,他也说要好好过日子,您就别瞎起哄了。回头再把你和爸都气病了,罪过大了我们。”
“那浑孩子怎么说的?”老太太把欧杨珊放边上的壶又扔地上,“看见它,我就来气。”
她想起来了,这壶是陈文买的,没辙,只能哄着说:“他说跟那女的真没什么,就想要好好跟我过日子,真的,都哭了。”
老太太说:“你说说他有什么好啊,打小就喜欢争强好胜,考试不考第一,跟要了他的命一样。”
“您不是最喜欢这样的嘛,还老叫我跟他学习。”她无奈,“您说的啊,男人要有上进心,不求上进的男人连太监都不如。”
“我什么时候说的?”老太太怒了,“你怎么就不记得我说过的好话?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过日子,要好好过,把家务和做饭都学会了,别让男人回家跟进了猪圈一样,吃饭跟吃猪料似的,你怎么不记住这些?告诉你,这事你也有责任。”
“关我什么事儿啊,我上赶着求他找别人啊?我撑的啊我。”欧杨珊梗起脖子,脸红得不行,活像只斗鸡,“我怎么没收拾啊?我前脚收拾他后脚破坏。饭怎么了?在家吃营养最重要,我做得再好,能跟外边的大厨比啊?”
“你还有理啊!你要是把家弄得舒舒服服的,回家就有饭菜吃,他能看上别人么?借他俩胆子他也不敢。”老太太喘了口气,接着说,“跟你说啊,你要真想和他过下去,就必须把家弄得像个家。妈是过来人,我还不知道么?你没时间弄,就找保姆或小时工,这女人该服软就得服软。别他让着你,你就蹬鼻子上脸。有些场面的事,你就得陪着他去,让天底下都知道他陈文的老婆谁也比不上。外面那帮女人还能整出什么妖蛾子来?”
“妈,什么意思啊?不让离了?”她故意问。
“离什么啊,你们俩离了,也得再结,折腾什么啊。”老太太很不以为然地说,“我一早就看出来了,你是被他吃得死死的。”
“他不会了,妈,真的!他也怕你们伤心,我们真和好了。”她挽着老太太的胳膊,“我们还说,回头生个孩子出来玩玩。”
“三儿啊,”老太太把她脸侧的碎头发别到耳后,“以前妈是盼望你能早点儿生孩子。一呢是让你们都早点儿定心,二是我们还都带得动,能帮你们减少很多负担。可现在妈希望你考虑好,这男人的心不是孩子能拽回来的。你再和他过一段时间看看,如果他真没问题,那咱再生。知道么?”
欧杨珊点点头,“妈,知道了,您说的我都记着呢。”
书房里,老爷子也气得不行,指着陈文的鼻子骂,“你个王八羔子,你在外头不是捣鼓什么网络吗?怎么又整上地产了,你胆子也太大了吧。不跟我商量,就打着我的名号在外面办事?你还想干什么?非把我弄下台你才甘心,是吧?”
陈文赔着笑脸说:“怎么可能呢,多大的事儿啊。我就是给张叔打了个电话,他手下那块地荒着也是浪费,不如给我。国家马上要出台政策,别墅不让盖了,咱不也是想搭最后一班船么?”
“你是那块料么你?你的专业是计算机,往军队里弄的那些设备好歹也是大品牌的正规产品,别人挑不出什么理来。这房地产你懂个屁!出了事情还不是回来找我?我过两年就退了。到时候你进去了别来找我,我丢不起那人。”
“爸,您说我什么时候给您丢过人了?就说说咱们部队这网络建设,不是上了报纸电视的军队信息化优秀示范单位么?再说了,没谱的事情我能做么?放心吧,手续和材料都是按国家法律程序来的,一点儿没少,就差一块好地皮。张叔手里那块地我一分钱不少他,给别人哪有给自己人放心啊!他是您的老部下,您就帮我说说吧。”陈文耍赖说,“我是您儿子,能害您么?我现在也就是想趁年轻多拼拼,基础打扎实点儿,将来带着您、妈和三儿天南地北地玩去,多好啊!再说了,三儿和我准备要孩子,我不得多存点儿啊。您说我这辈子也混不到您这地位了,不给孩子多留点儿钱,可怎么办哪。”
老爷子一听要有孙子了,急忙问:“三儿同意生了?”
他邀功地说:“是啊,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做通她的思想工作。”
“这事儿她知道么?”
“知道,她不知道我敢干么?”陈文瞎话张口就来,“她是我领导。”
“那还可以,她比你稳,这孩子从小就比你踏实。”老爷子的态度缓和了些,“这事情我再问问吧。”
晚饭吃得清淡,金黄甜爽的小米粥配上天源酱园的酱菜,绝了。欧杨珊一口气喝了好几碗,还直嚷嚷着叫刘姨再添。
“三儿,当这是饮料哪,你也吃点儿菜。”陈文夹了一筷子青菜给她,扭脸又跟边上的老太太说,“妈,您也不管管她,光喝粥哪有营养嘛。”
“你懂个屁,这小米是人家刚从沁州给我送来的,五谷杂粮里就属小米营养高。”老爷子瞪了他一眼,“不爱喝,就滚。”
老太太还没缓过劲儿来,没插话,由着老爷子骂。
陈文讨了个没趣,悻悻地低头喝粥。腿在饭桌下碰了碰欧杨珊的腿,意思是向她求救。
欧杨珊问他:“你等会儿还出去?”
“马上有个大项目要签。对了,公司要办个酒会。”他讨好地说,“三儿,到时候你可要跟我一起去,你是老板娘。”
她张口想说“再说”,见老太太斜着眼睛瞟她,话到嘴边便变成了,“去,干吗不去。”
“三儿,这浑小子办事我不放心,你帮我盯着他,没事儿搞什么房地产?胡闹!”老爷子说,“你把好关,别让他做出格的事情。”
房地产?她愣了,陈文的腿又碰了她一下。
她说:“哦,放心吧。”
晚上,她半靠在床头无聊地翻着妈妈给她的菜谱,耳朵支棱着听外面的响动。一点多了,陈文才回来,见她没睡,就凑上来,“等我哪?”
她拨开他的嘴巴,问:“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你要做房地产?”
陈文无趣地解开衬衫扣子,装傻说:“我没跟你说过吗?我怎么记得说过啊。”
又来这套,欧杨珊眯着眼哼了声,“对,你说过,刚说的。”
“得,我洗澡去了,等会儿回来跟你交代。”他闪身进了浴室。
她盯着浴室门,看了一会儿,目光又转向手里的菜谱。
“酱爆猪心。猪心一个,洗净待用。”
这菜好,最适合缺心少肺的主儿。
快到“十一”了,科里安排值班时间,这时候人人都恨不得把八十岁的老母、襁褓幼儿抬出来,可惜住院医生几乎都是单身,年纪又不大,怎么算也算不到老娘八十的地步。
欧杨珊被主任逼着出面动员,“同志们,这是显示大家风格的好机会。”
底下的住院医生默契地低着头,集体选择失聪。
“不主动,是吧?”欧杨珊拿着值班本点名,“‘五一’的时候是小曹、小王值的班,这次换小田、小葛。”
“我‘十一’要去女朋友家。”小葛快哭了,“这要吹了,都第六个了。”
小田也一脸苦相,“我都两年没回家了,春节就没回去。”
“那你们说咱们这边住院医生就你们几个,还有谁?”她想想不妥,又补充道,“冯烁是提前请好假的,你们都不提前说,现在怎么安排?我还要急呢,机票都买好了,照样退了,老老实实回来值班。”
“欧杨大夫,您也‘十一’值班?”小田问,“不是跟杨老去美国开会吗?”
她说:“是啊,可张大夫家里有事,要回老家,我替他几天。”
冯烁开口道:“我来值吧。我家是本地的,方便些。”
“小冯呀,好人哪。”大家纷纷巴结道,“谢谢啊!”
欧杨珊把冯烁叫到办公室,问他:“你家里能同意吗?”
冯烁耸耸肩,轻松地说:“没那么严重。”见她仍有些为难,又说:“我去和主任说,是我自觉自愿、积极主动发扬风格,别人还能拉着不让?”
她还是有些迟疑地说:“那你可要跟家里协调好。”
“放心吧,决不给组织添麻烦。”他立正敬礼,双眼含笑。
欧杨珊准备“十一”前把动物实验做了,放假期间没事的时候,也可以好好研究研究数据和标本。她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就去杨老工作站找关师兄,求他帮忙。关师兄倒也痛快,一口答应了。实验定在两天后,她抽空跟冯烁交代说:“把羊准备好,大后天做实验。”
医学实验总是免不了牺牲些纯良温顺的动物,比如面前的这只绵羊,欧杨珊对着被绑在手术台上玩命号叫的绵羊双手合十并赤诚地说:“对不起了,为了人类的医学进步,必须牺牲你,你是伟大的,所以你一定要投胎做人,把这辈子没享受到的全赚回来。”
冯烁有些不知所措,关师兄见怪不怪地把玩着手术刀,小声地对他说:“没事儿,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这孩子就这样儿,神神道道的。”
欧杨珊念叨完,竟然跑出了实验室。
“她,干什么去了?”冯烁傻了眼,人怎么跑了?
“她听不得动物,尤其是很弱小的动物的叫声。”关师兄拿过麻醉针,“兄弟,过来帮忙。”
欧杨珊在确定绵羊完全麻醉后才敢进来。
“开始吧。”她对关师兄和冯烁点头,她对待动物实验的程序和正常人体手术一样严谨,从切开、缝合到器具检查一样不落,包括最后给病人——不,给实验动物盖上白单子都一丝不苟。这次做动物实验很关键,许多数据都会作为成果依据。实验时间很长,结束的时候大家都有些筋疲力尽的感觉,“你们赶紧休息去吧,我来缝合。”欧杨珊擦擦汗说。
冯烁刚想开口说什么,被关师兄使了个眼色阻住,又被他硬拉出了实验室。
实验室旁的消防通道里,关师兄点了根烟,对他说:“你可千万别跟她说什么对实验动物不恭敬的话,之前她有个学生跟她说:‘缝什么啊,死都死了,让人扔化炉里,不就完了么?’她当场把人赶出去了。”
“这么严重?”冯烁暗自庆幸,“关医生,给我根烟。”
关师兄笑着递给他,帮他点上火,“欧杨啊,就这么个人,轴起来没辙。不过她真是个好医生,现在很难遇见她这么敬业、这么尊重生命的医生。”
冯烁点点头。“您跟她认识很久了吧,以后还麻烦您多帮帮我。”
“别那么客气,这都是应该的。明年你也要叫我师兄。”关师兄笑,“跟她处时间长了就知道了,她是最好相处不过的。”
正说着,外面的门响了,他们掐了烟,出去看,见欧杨珊正推着车出来。
“送去化炉啊。”关师兄问。
“嗯,”她说,“都别走,等会儿请你们吃饭去。”
“我去送吧,你歇会儿。”冯烁扶住车,“等会儿我去办公室找你们。”
“那谢了啊。”欧杨珊实在有些累。
“三儿,这小祖宗还挺上路的。”见冯烁推车离开,关师兄说,“好好培养培养,不得了。”
对医生来说,长假就是末日,欧杨珊一直很纳闷现在国家GDP挺高的啊,人民生活也越来越小康了,怎么还有过节猛吃吃出病来的?
对此,晓琴很是不屑:“这有什么啊,你没看见我们科那排着队打胎的小姑娘呢。什么黄金周,根本就是打胎周。”
“对了,哪天帮我做个孕前检查吧。”她很认真地跟她说。
晓琴抄起桌上的茶杯就要泼她,“你发烧了吧你,生什么啊生?就那浑蛋也配当爸?”
欧杨珊看她神色不对,敏感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就觉得现在不是生的时候。”晓琴躲开她的目光,“你听我的,这孩子不能生,至少最近不行。”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了?江帆跟你说的?”她倒了水,一口一口地抿,“跟我说说,你跟我说总比别人跟我说要好。”
晓琴咬着唇,低头不说话。
“你要实在为难就算了。”她不着急,依旧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水很烫,蜇得她舌尖发麻。
“三儿,陈文公司有个女业务姓刘,江帆见过,跟着陈文去了好几次射击场。他跟我说,他觉得那女的跟陈文关系不一般,叫我找机会点点你。”
“漂亮么?”她又被烫了下,疼得钻心。
“跟你比,差远了,江帆说看起来挺那个的。”晓琴仔细地打量她的神色,“就是很社会的那种。”
“明白了。”她放下杯子,又添水,嘴唇红肿。
晓琴细着声音说:“江帆说是那女的上赶着倒贴的。”
“倒贴也得有人要啊。”她扁扁嘴,说,“你说他还真抢手。”
吃完午饭,叫了些点心打包,她开车回去,一路都有些恍惚,小状况不断。晓琴心惊胆战,干脆趁红灯时把她哄下驾驶位,自己掌舵。
欧杨珊同晓琴告别时,说:“还是帮我安排做检查吧,”她仰头望着天空叹息,“不是为他,是为我自己。”
晚上,陈文打电话跟她说有急事要出差,她想问他:“那姓刘的小姐也去么?”
她还想说:“陈文儿,你非要让别人告诉我你的事情么?”
可她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挂了电话,披上衣服去服务区走廊的贩卖机买饮料,投了币,按下键,可乐哐当掉下来。她蹲下去拿,见冰凉的罐子卡在翻盖间,动弹不得。她用力去拽,手刮得生疼,可还是拿不出来。她颓废地坐在光线浑浊的走廊地上,鼻根酸得要命,无助地拿脚去踹那可恶的铁柜子,软底鞋掉了也不管,只是那么一脚一脚不停地踹着。
走廊尽头的窗户没关,一阵风吹来,她哆嗦了一下,打了个喷嚏。
“这儿太凉了,回去吧。”
有人拿衣服包住她,她认得这个味道,顿时清醒了不少。
她抬胳膊擦了擦脸,有些尴尬地笑道:“最近压力太大了。”
冯烁把鞋子拣起来,递给她,又弯腰把可乐取出来,“要把两边的盖子都打开,才能拿出来。”
她实在不知道这场面该如何应付,只能傻笑着把鞋子穿好,在他的搀扶下起身。
回去的路上,他与她并肩而行。欧杨珊问他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他晃晃手里的购物袋,里面有条三五烟。
“你也抽烟啊?”她问。
“嗯,有时候烦或者睡不着,就抽几根。”
她笑,“你有什么可烦的?”
“很多事情,嗯,”他顿了顿,“比如,科里的事情。”
她惊讶道:“你不是跟他们处得挺好的么。我听科里的人对你反应都不错。”
“他们敢说我不好么?你敢说么?”他自嘲地说,“有个好老子就是吃香,连被人批评的资格都没有。”
“不是,你的确很努力。”她反驳他,“你比别的医生都能吃苦,而且领悟力也很强,连关师兄都夸你。”
“我不这么做,可以么?”他停下来,推开边上的消防通道的门,“陪我抽根烟,行么?”
欧杨珊看着幽暗的通道,摇摇头,“太晚了,你也别抽了。”
“就一根。”他满眼都是企求,“只要一根烟的时间。”
她迟疑加困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他。
一根烟的时间,那是多久?能怎么样?
他点着了烟,夹在手里,递给她,她接了,放在嘴里轻轻吸了一口,辛辣的味道自口腔弥漫到内脏。不是没抽过烟,她也曾经靠烟来度过漫长枯燥的求学生涯,那时与现在不同,她是快乐的、幸福的,再呛的烟草也不过是甜蜜生活的辅助剂,他们同抽一支烟,同吸一根雪茄,同喝一杯咖啡。
现在,人不在了,心思也变了,连烟草都换了味道。
她说:“冯烁,算了吧,你要的生活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得到了你也不会适应。”
“为什么?”他问。
“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比如你成为你父亲的儿子,你爷爷的孙子,你身上有他们的血脉,继承了他们的希望和志向,你的路是笔直向上的。你不能要求我们站在和你同等的位置上,这做不到,是不可能的。”
“我不管别人对我怎么样,我只想你对我公平些。”他语速极快,“你和他们是不一样的。”
“一样的,真的,一样的。”她打断他,“我也会害怕,会恐惧你的家庭。”
“难道就因为我爷爷,我父亲,我就不能有正常交朋友的权利?不能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这不公平。”
“你没资格说这些话。一方面你享受着你的家庭和特权给你带来的生活,同时又想摆脱他们的光环?可能么?”她冷笑道,“你穿的衣服、开的车子,哪样不是他们给的?哪样是普通医生能用得起的?你想要平等,怎么平等?”
“那么你呢,至少我们之间是平等的,不是么?”他夹着烟并不抽,任它燃烧,“你不也是这样么?你在那些医生护士身上花了那么大工夫,不就是为了找到平衡感么?他们也怕你,怕你的父亲,怕你的姥爷。你心里明白,即使你再努力再拼命也是院长的女儿,院士的外孙女,你优秀是应该的,一旦犯错,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她周身发冷,勉强抽了口烟,用力过猛,呛得弯下腰,泪流不止。
冯烁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我只想在私下里和你做朋友,说说话也好,我从来没有真正的朋友,没人跟我说真话,没人管我想什么。欧杨珊,求你不要漠视我,我知道只有你能了解我;同样地,我也会了解你。我们之间不要虚伪,不要谎言,不要没完没了的假笑,就是朋友,说真话的朋友,可以么?”
她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嗓子也哑了,抬头看他,他眼睛上蒙着雾气,嘴唇紧抿。
“真的不行么?”他问。
“我尽量,”她说,“尽量对你公平些。”
他笑了,笑得极为欢快灿烂,仿佛瞬间绽开的花朵,“那就说好了,你明天请我吃饭吧,你欠我两顿了。”
欧杨珊头大了,觉得自己像被耍无赖的孩子骗了,懊恼却又无法生气。
欧杨珊不得不承认她母性泛滥的后果很严重,白天他有事没事就找她问问题,业务上的事情,她回答是应该的,没话说。他在她办公室里看书,一看看半天,她也没话说,要考试了嘛。
晚上她约了同在假期值班的晓琴去吃火锅,被冯烁听见了,便问她能不能一起去,她吓他,“那个姐姐很恐怖的,会把你拐回家,做人肉包子。”
冯烁一听,也乐了,“竟然还有比你更恐怖的人,我一定要见识一下。”
她开着车,带着小冯同志去接晓琴。冯烁还真是绅士,把副驾驶位子让给晓琴,到地方下车时,还率先拉开车门,请女士先下,他去停车。
晓琴感叹不已,“三儿啊,你怎么净遇见极品哪。你说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怎么我遇见的都是那四六不着调的主?明明是张猪扒脸,还上赶着往鼻子里插大葱。你看看,人家那小脸,哎哟,妒忌死我了。”
欧杨珊说;“你得了吧,他就是一时起兴,跟咱玩玩平民游戏,还真当真啊。”
“不会吧,”她隔着窗户看倒好车正往饭店走来的冯烁,“再插上俩翅膀,整个一个天使到人间。”
“屁,你真以为天使砸地上,就成家底丰厚、人品优良的帅哥啊?要真这样,咱都别过了,天天拿把枪蹲门口打天使玩多好。”欧杨珊做了个端枪瞄准的姿势,“砰,一枪,大老公有了;再来一枪,晚上管饭的有了;再打一枪,完了,没中,打着雷震子了,不过没关系,人也有俩翅膀。”
晓琴接口说:“雷震子怕什么啊,都是鸟人,你家陈文厉害多了,仨雷震子都能被他把毛搞光了。”
“去你的,提他干吗,烦人。”欧杨珊有点儿不高兴,“别提他啊,小心我翻脸。”
“得,江帆,江帆可以吧?让他来,把他的Armani一亮,完,人家雷震子晕了,没见过穿A货还那么牛X的。”
欧杨珊正喝水,笑得差点儿喷出来,“他穿的是A货?”
“什么A货?”冯烁走过来,坐在她旁边。
她笑得说不出话,把菜单给他,叫他点。
晓琴接着说:“可不是么,被他一客户骗了。说是从美国带的最新款,号大了,他就接手。还穿着去法国,到那边海关就被人拦下了,又是脱衣服又是罚款的,丢死人了。郁闷着呢他。”
冯烁问她们吃什么,她们口径一致,“随便。”
“没找那人去?”欧杨珊把可乐给众人倒上。
“哪儿找去啊,自己认倒霉吧。”晓琴把杯子先给冯烁,“来,尊老爱幼,小朋友先喝。”
真是自来熟,欧杨珊在桌子下面想踹她,不想忘记了桌子下面有横梁,提腿正磕上麻筋。
“怎么了?”冯烁率先发现她不对劲。
晓琴怀疑地看着她,说:“你不会是想踹我,自个儿磕腿了吧?”
她有苦不能言,“哪能啊,刚就想换个姿势,这横梁太低。”
一顿饭下来,晓琴和冯烁关系大增,冯烁甚至开始管她叫“汪姐”。
欧杨珊也忘了什么身份之类的,上赶着凑热闹,“那你是不是也该叫我姐?叫欧杨姐姐。”
“三儿,你看着比他还小呢,瞎起什么哄?”晓琴不值夜班,便喝了点儿酒,情绪亢奋,“别理她,以后她欺负你,跟你汪姐我说,我帮你收拾她。”
“干吗叫她三儿?”冯烁好奇地问。
欧杨珊想拦拦不住,就听晓琴这大嘴巴噼里啪啦地说:“她小时候跟保姆学了一口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方言,老说自己的名字是欧杨三儿,别人跟她说‘你叫欧杨珊’,她还特不服气,跟人特严肃地一遍遍说,我就叫欧杨三儿,就是那个三儿。后来就叫开了,连他们家人都叫她三儿,哈哈。”
冯烁趴在桌子上闷笑。欧杨珊脸都红了,不管不顾地去掐他。
“三儿,别掐!肉都掉了要。”晓琴心疼帅哥,赶紧说。
“你还叫,我拿热水泼你。”她快气疯了,有这么揭人短的么。
“我不笑了,还不成么。”冯烁抬起头,脸憋得通红,抓着她手说,“不笑了,真的。没什么可笑的,谁没小名?”
晓琴连忙问:“你小名儿叫什么?”
冯烁狡猾地眨眨眼睛,“不告诉你。”
“没劲了啊,”欧杨珊抽出手,拿筷子指着他,“赶紧说,不说就灭口。”
“我就跟你一个人说。”他笑。
“白眼狼啊你!”晓琴捶胸,“刚还叫我姐,回头就忘了。”
欧杨珊得意地冲她扬扬下巴,“让你大嘴巴。”
“说,你小名是什么?”她问。
冯烁俯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先是震惊,然后不解地问他:“为什么?”
他又凑到她耳边,欧杨珊伸手把探身过来偷听的晓琴拨拉开,仔细听他说。
她睁圆了眼睛看他,嘴角抽搐,既而扩散到脸上,随后捂脸大笑。
“到底是什么啊,求求你,跟我说吧。”晓琴哀怨地看着他们。
欧杨珊强忍着,刚张嘴就被冯烁一把捂住,“不许说!”
她眼泪都笑出来了,不住地点头。
“你保证?”他还是不放手,加了力气勒住她。
她继续点头,他才放了手。
“三儿,说吧。”晓琴就差摇尾巴了。
她趁冯烁低头喝水的工夫,连忙说:“乐乐。”
冯烁动作极快,在她开口的瞬间,把她整个人都罩进怀里,她呜咽着,“乐乐。”
听她这么一叫,他才放开,跟晓琴点点头,“乐乐。”
“嗨,乐乐有什么好乐的啊,我还当是牛牛之类的呢。”晓琴有点儿无趣地说,“那以后私底下我叫你乐乐了啊。”
欧杨珊听见晓琴叫牛牛差点儿笑喷,被冯烁攥了下手,才强收回去,“嗯,乐乐,挺好听的。”
晚上不用值夜班,她开车送他们回家。晓琴家最近,进楼门的时候,晓琴回头冲冯烁一个劲喊:“乐乐,下回再跟姐姐出来玩儿啊。”
欧杨珊笑骂道:“别抽风了,小心人家说你耍流氓。”
冯烁笑着挥手,目送她进门,才坐到副驾驶位子上。
“送你去哪儿?”欧杨珊问他。
“我在医院附近有房子,回那边吧。”他报了个地址。
她抱怨道:“不早说,刚直接先把你送过去不就完了,还绕个大圈子。”
他有点儿委屈道:“一个人在家挺无聊的,跟你们一起多热闹。”
“那倒是,有她在,冷不了场,要是让她知道你小时候被人叫妞妞,她非疯了不可。”她乐,“你们家也真有意思。”
他说:“那有什么呀,年纪大的人都这样,生怕自己孙子不好养活。许多领导人的孙子都有这样的小名,像什么甜甜啊。最有意思的是我有个朋友一女孩子大名就叫小妹,王小妹,她都快郁闷死了,又不能改。”
“那你什么时候不叫这名的?”
“幼儿园的时候。不叫了之后,我妈还特别不高兴。她喜欢女孩,小时候老把我倒腾成小姑娘的样子,还拼命照相。”
“真的?”她想到冯烁穿裙子扎小辫的样子就想笑。
“真的,回头我给你看照片,”他呵呵笑,“特不像话,还涂红嘴唇,抹红脸蛋,不堪入目。”
“你说的啊,别到时候反悔。”她兴致昂扬,电话响了,也没多考虑,直接按了通话。
“欧杨姐姐。”稚嫩的声音从蓝牙免提通话器里传出来。
她一怔,直觉地回道:“我是啊,你是谁?”
“我是齐星宇,”孩子的声音明显有些失落,“你不认识我啦?”
“小星宇?”她赶忙叫道,“你好啊。”
“你怎么也不来找我玩?”孩子问。
“姐姐要上班,你在哪儿呢?”
“家里,我这儿有好多好玩的,你来嘛……爸爸他要和你说话。”
她说:“好,小星宇,姐姐跟你爸爸说。”
“这孩子非要抢电话跟你说话。”那边传来齐豫的声音,“我带他去沈老爷子那儿去看过了,方子开了,你要不要看看?”
“沈老爷子的方子还能有错啊,药配齐了么?”
“配好了,已经在喝了,你假期有时间么?”
“我们哪有假期?”她抬肘碰碰冯烁,让他指路,“要值班。”
“天天都要值?不过也是,‘十一’哪里都是人,那改天吧,想带孩子去香山看看,他想要红叶。”
欧杨珊说:“孩子的病历我已经交给杨院士了,他出国回来后会详细研究,到时有了结果,会通知您来讨论。”她顿了顿,“我在开车,先这样吧。”
冯烁问她:“是齐豫?”
“你也认识?”她奇怪道,仔细一想,他们这种世家子弟互相熟悉也是应该的。
“比较熟,我堂姐就是星宇的母亲。”他说。
“亲戚啊?”她叹道,“那孩子挺可怜的。”
“进门第二个路口,左转。”他指路。
“你这小区不错,花园真漂亮。”她看看环境,“有潜力。”
“上去坐坐么?”他问。
“不了,你早点儿休息吧。”她停下车。
他下了车,走了几步,回转过来。
“还有事儿?”她问。
“你……”他似乎有些为难。
“怎么了?”
“齐家的人很复杂,你要注意点儿。”他说。
她笑出来,“我就是个医生,还能怎么着?别瞎操心了,回去睡吧。”
他也笑,“路上小心,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