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显洋被关明月指着鼻子说是个魔幻主义的家伙的时候,谭继咏儿子的车子停在了楼下,他脚上穿着自己很喜欢的蓝色鳄鱼皮鞋,匆匆跑进烤鸭店借用厕所。服务员告诉他,呶,洗手间在那边,就那两个人站着的后面。鳄鱼皮鞋从傅显洋和关明月中间穿过去了。解决了问题,觉得舒畅了,站在镜子前面洗手,洗着洗着觉得不对劲,那男的,那男的,他是认识的呀。
鳄鱼皮鞋从洗手间里面探出半截脑袋,那个人正对对面的女孩说:“你这是喝了多少酒?你同学在哪个包间?我给你送过去吧……”
没错,就是他。
鳄鱼皮鞋从洗手间出来,从走廊另一边离开,跟着端菜的服务员找到了餐厅厨房,他推开锃亮的铝门走进去,四处散目,看见冰库门打开着,下面放着一大块挡门的砖头。他把红砖头抄起来,转身就走。去冷库里面拿东西的师傅一回身儿,门关上了,奇怪了,又是哪个同事作弄?
穿蓝色鳄鱼皮鞋的男孩是谭继咏老大岁数得到的孩子,生下之后摔掉过地上一回,脑筋就不伶不俐的,不爱念书不爱上学,只喜欢花钱和帮他花钱的漂亮姑娘们。忽然有一天,一直给他钱花的爸爸住进了医院ICU,他妈妈哭着告诉他,以后不能这么花钱了,脚上的这双蓝色鳄鱼皮鞋就是最后一双了,以后还得过日子呢……他急坏了,问她妈妈为什么啊?谭太太带着他去油画系报销住院和医疗费用的时候指着悬挂在办公楼里的一个人清楚的大照片说,就是这人,他叫傅显洋,就是他害了你爸!他坑了我们全家!男孩那不伶不俐的脑袋居然牢牢记住了这个人的脸和名字。
冤家路窄!
穿蓝色鳄鱼皮鞋的男孩手里攥着砖头,脚步很快,全神贯注。他的耳朵里面什么都听不见,眼睛里面除了仇家什么也都看不见,厨房里传出的烹炒声,或小工传菜的吆喝声都没有能够干扰他,他没看见迎面过去的服务员,也没有觉察有人说“哎,那人怎么抄着块砖头啊!”,他只是狠狠地握紧那块砖头焦急地奔向仇家,他甚至没有注意,跟傅显洋说话的那个姑娘不知何时看见了他,突地窜了过来,挡在了他的前面,就在他把砖头用力的砸向他的时候,女孩伸出双手!……可是他的劲头太大,胳膊太长,她没能将他完全挡住,砖头的方向改变,砸在她的额角,女孩的头侧了一下,皮肉绽开,血“呼”地一下冒出来。然后她吭都没吭一声,就像是一条没挂好的绸子,软软地掉在了地上。
十四岁的时候,他在美院附中上初二,上学从来不愿意搭自己家的汽车,天气好的时候就走路去学校,天气不好的时候就坐公交车。他这人后长心眼先长个儿,那时候个子已经长到现在的一米七八,有点瘦,被高年级的叫去参加篮球校队,刚开始还有点兴趣,后来总被吹走步,谁再喊他去训练了,就再也不搭理了。不爱运动,留着齐耳头发的瘦高少年,穿得总是很漂亮,纤尘不染,气味清淡,美得干净,美得弱。
他喜欢坐在公交车后面,一边用迷你的磁带机听音乐一边看周围形形色色的人们,研究他们的行为举止,课后有时间就当做漫画画出来。那天他看到一个穿黑衣服的矮小瘦子,从车子前面一直蹭到后面的车门处,一只手臂抓栏杆,另一只手臂一直揣在裤子的口袋里面。傅显洋当时在听一首行云流水的钢琴曲,脑袋里面想着,那人的口袋里面会是什么呢?
他很快知道答案了。
矮个子前面站着一个穿黄色大衣的年轻女人,看着车窗外面,有点心事似的。她背着一个皮子的肩包,皮包稍稍靠后。矮个子的手从裤子的口袋里面拿出来,手里攥着一把刀,刀子是裁纸刀形状的,却有十倍大,无比锋利,轻轻一划,女人的皮包被划开一个大口子,矮个子的手轻轻探进去,把她的钱包掏了出来。然后他又恢复了刚才的形状: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揣进裤子口袋里。他准备下车了,生意得逞,非常愉快,带着点挑衅看着坐在车厢后面的五六个人,仿佛在说,对,就这样,别说话,我这刀子能把皮包打开,就能把你们的皮肉打开。最后他的眼睛落在了那个呆住了的少年的脸上,向他几乎是笑了笑。
傅显洋下车的时候,觉得腿都在发软。他害怕那把刀子,那个胆大包天的贼,他更害怕的是,他好像就此认识到了自己,那种路见不平的愤怒在他的年轻正直的心里本来冒了一个小小的火苗,然后迅速地迅速地被巨大的恐惧所浇灭。他是如此胆小。小时候怕狗,长大了怕人。
从那一天开始,他再也不坐公共汽车,或独自走路上学了,他只坐自己家的车子。
傅显洋想起这件事来,人坐在医院手术室的外面,浑身都是血。女学生关明月的血。她正在里面动手术。穿蓝色鳄鱼皮鞋的行凶者手上的砖头在她头上凿出一个血窟窿,冲上来的人们把他摁在地上。傅显洋的脑袋里面什么都没有,他趴下去把关明月抱起来,伸手去捂她头上的血窟窿,他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年轻的血液喷涌而出从他的指头缝里面往外冒。他浑身战栗,哆哆嗦嗦地叫她的名字:“哎,关明月,小关,你听见我说话吗?……你能睁开眼睛吗?哎,你精神一点,可别睡,可别睡呀……我求求你,我求求你……”
手术进行了六个小时。期间警察来调查情况。他知道了行凶者姓谭,并在回答问题的过程中整理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块砖头本来应该砸在他的头上,可是女孩看见了迎面而来的谭家的孩子,她扑上去,挡在自己前面,用自己为他挡住了那充满了仇恨的重击。她救了他!
值班的小护士走过来,倒了一杯水给他。
他抬起头向上看了看,问她姑娘,你几岁了?
小护士说,二十。
他指了指手术室说里面那位跟你差不多一样大,你说她能有事儿不?
小护士向四处看了看,然后轻声对他说,我听一个病人家属说的,你用力气想,想她没事儿,等会儿她就被推出来了。好好地。
他茫然地笑了笑,谢谢你姑娘。
然后他喝了水,开始想,想这个女孩被好好的推出来,想她睁开猫一样的眼睛,像从前一样慢悠悠地说话,他再也不故意说错或忘记她的名字了,也不再因为她那些无厘头的谈吐而紧张兮兮地总想赶快从她身边离开,他会对她多一点耐心法,尽自己的能力帮助她,学业上,生活上,凡是她需要的地方……只要,只要她被好好地推出来,安然无恙。
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关明月被推出来。
他看见她的脸没有被白布蒙上就舒了一口长气。
医生说:颅骨损伤,好在送来得及时,并没有大碍……
医生话都没说完呢,傅显洋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捂着脸,浑身一丁点力气都没有了。
事情由一个三年不中的女学生入校的问题开始。时任油画系主任傅显洋查了她三年的考卷,召集全系开会,与同事辩论,坚持要招女学生进入美院。这件事情触怒了油画系招生考试的负责人谭继咏教授,谭教授向校领导班子反映傅显洋身为主任不司其责的情况。傅显洋的主任位置被拿下。是人都不会甘心。果然傅显洋在校内校外的两次有力反击,让谭继咏身败名裂。谭继咏之子为父报仇,袭击傅显洋,结果一个女学生挺身而出。而这个为了救傅显洋而身负重伤的女学生正是他坚持招入美院的那个……她的作品《陶罐里的百合》被颇有知名度的新晋外籍画商莉莉格林购得。
以上是烤鸭店袭击事件之后国立美院和艺术收藏圈里最新最前面的八卦。
杨珊正站在这幅画的前面。
她觉得事情太乱了,一向自认为消息灵通的她居然这个时候才把所有发生的一切联系起来。她要好好想一想,要计算一番,自己是退是进,得失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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