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病突发的谭继咏教授在ICU病房里面住了八天。油画系派代表去看望,回来说状态特别不好,睡的时候多,醒的时候时候少,醒了张开眼睛,隔着玻璃窗子一见是油画系的人,他就骂。
骂谁呢?同事们偷偷议论。
嗨,还能骂谁?谁害他他就骂谁……
可也是,真想不到啊,谭老师都能被整得那么惨……不过说起来那谁,平时那么和气的一个人,能使这么厉害的招儿,老谭是身败名裂了。
他什么背景?谭继咏就不该惹他。这回好,在学校没课上了,以后的画儿还没得卖了,那么可怜躺病床上,弄不好还得被追究法律责任……哎,老谭也够可怜的。
行,这么热闹的事儿,咱们就当看明白一个人了,大家心里有数就行。
……
没人敢提傅显洋的名字。
几天前的风水如今倒转。谭继咏老师成了被人同情可怜的弱者,而他成了心机叵测,一箭双雕的阴谋家,在学校里面报复了对手,在学校外面帮助自己家族的画廊赢了宿敌。傅老师去学校上课办公开会的时候,从那些偷偷打量的眼神,谨慎有礼的寒暄,保持距离的谈话里,他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是恶人。
恰在此时,一纸飞鸿从柏林送达:柏林美专邀请傅显洋教授赴本校作客座研究。
傅显洋独自一人拿着那张邀请函想了很久,这风雨满楼时候,要不要走呢?
“不能走。走了就是你输。走了,那所有的坏事儿就是你干的。是你匿名写信告谭继咏。是你策划罗丹画廊的闹剧。然后你找到机会抽身而退。然后你就不仅仅是恶人了,你还是个胆小怕事的懦夫……”杨珊看着他说。
他们坐在一间意大利人开的餐厅酒吧里吃晚饭,杨珊要的是一块五成熟的牛排,白牙齿咬着红肉,鲜艳非常。傅显洋脑袋里面有点乱,胃口不好,比目鱼只吃了几口就把刀叉放下了:“可是,就现在这样,我留在这里,谁又会相信不是我呢?我不胆小,我也不那么在乎,我就想舒舒服服的,教点课,过日子,可是你看,我不惹事儿,事儿来惹我了。”他喝了一口酒,“我想走。”
“我问你。”杨珊放下刀叉,用餐巾印了印嘴唇,“到现在,十多天了,你怎么从来不问问,不跟我分析分析,这些事情,如果它们之间是有联系的,究竟是谁做的手脚呢?”
“老谭的仇家呗。”傅显洋道,“他做人那么不谨慎,得罪的可不只是我一个。”
“那么为什么这个仇家专拣这个时候修理他?”
“这个时候是什么时候?”
“你跟他结梁子的时候,全世界都等着你报复他的时候……罗丹画廊要跟邱妙玲签约的时候。”杨珊看着傅显洋,目光灼灼。
他似乎真地想了想:“不知道,赶上了呗。老谭流年不利。”
杨珊笑了:“是吗?我倒觉得这事情表面上看作弄的是老谭,可似乎是冲着你来的呀。瞧瞧你现在,美院的日子不好过了吧?”
傅显洋没吭声。
杨珊觉得刚才的话说得多少有点难听,可自己也是肺腑之言,并无愧意,于是清楚地命令道:“你不能走。你要是走,就中了计。你就呆在这里,哪儿都不去。”
她的手机忽然响了,接起来,是莉莉格林,邀她去美院看新生作品展。
她问他你去吗?
傅显洋说不。
杨珊喝了一口水就自己走了,一边走一边想,他这是生她的气了,他多想想就会明白的,她都是为了他好。
……
……
莉莉格林又带了新的男朋友来,竟是一个白皙消瘦,个子还没有她高的广东人。莉莉介绍说,这位是小黄,调酒师,我的男朋友。这位是我的合伙人杨珊。杨珊跟那小黄握了握手,都没去仔细打量他眉目长相,心想这位同莉莉格林之前的那些都一样,用不着多重视,不一定什么时候就换了呢。
三个人在美院的展览厅里面转了半圈,也没见到一部格外亮眼的作品。孩子们本来还处在一个夯实基本功的阶段,对于个人风格的塑造尚没有一个明确的审美与目标,哗众取宠的格外多,染织系的一个学生把大约二三百只破碎的鸡蛋壳嵌在用鱼线编织的网络上,做成了一幅好大的作品,横在白墙上,名叫做“欲望与蛋”(渔网与蛋)。三个人停在这个东西前面,艺术圈外的调酒师小黄说,是我看不懂,还是怎么样?我觉得真的好恶心啊。莉莉格林说,你的直觉非常敏锐,确实恶心。杨珊也点点头,她绝对同意。
往前走了几步,小黄说,我觉得这幅画挺好看的。
那是不大的一幅油画,挂在角落里面,灯光也不太好:陶罐子里面的白百合。
为什么你会觉得它好看呢?莉莉格林问道。
不怪异。
杨珊也笑了。小黄说的没错,刚看了“欲望与蛋”,这一幅规规矩矩的油画摆在前面可真是洗眼睛啊。
那边也有花卉的油画,没有这个好吗?莉莉格林继续问广东小男人,好像她自己是个门外汉一样。
没有这个好。这个有情绪。你看这百合花,垂在陶罐子上,不是新鲜花朵,快被换掉了。我也喜欢它的颜色,紫色罐子,蓝色布景,我会调一种酒,也是这种配色,你知道吗?紫色和蓝色是会互相干扰的,干扰人的眼睛,颜色会窜来窜去,很特别。
我当然知道。莉莉格林笑起来,又骄傲又慷慨。我要把它买下来,送给你。
油画最下面贴着一个小标签,上面是作者介绍:关明月,造型学院油画系一年级第三画室。
莉莉格林在画展的接待处订了画,付了区区一千元钱,约定画展结束之后来取走那幅“陶罐子里的白百合”,然后又要走了作者的联系方式。
莉莉格林签支票的时候,小黄看着杨珊觉得略微尴尬,跟一直都仰着下巴的这位美女没话找话缓和气氛:“哎,她要人家电话号码干什么?……”
杨珊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想什么呢你?你以为她来这儿是为了陪你看热闹?为了买个礼物送你?生意,懂吗?”
那小黄脾气好,被她一句话噎成个大红脸,也没再吱声。
……
……
莉莉格林付的一千块钱转到关明月手里,很快就变成了烤鸭店的一顿大餐,还有两箱啤酒。十来个同学吃吃喝喝,好不快活。
她的画最先卖出去,钱装在一个蓝色的小信封里面,由画展秘书处的老师交给关明月,她当着刘南一的面儿,把那一叠红红漂亮的钞票在手里点了五遍,又斗鸡眼儿了。刘南一搭着她肩膀说:“喂,你要买点啥?”
关明月说:“不知道呢,没主意啊。”
南一心里面打赌这丫头忒会过日子,干的都是实惠事儿。她一准儿买书笔纸颜料等学习必需品,或者往饭卡存钱。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南一道:“请客不?”
关明月想了想,回头问她:“你想吃啥?”
刘南一大喜过望:“吃点荤腥的,烤鸭子行不?”
“多叫几个同学吧。”
美院家属区外面有好些个餐厅酒吧,高中低档大小规模都有。美院那些扎着长头发或剃着秃老亮,勒紧裤腰带攒钱学画过日子的年轻穷光蛋们,最高兴的时候能在串店点三瓶啤酒,用两个羊肉串送下去,“门牙把铁钳子撸得直冒火星儿”说的就是他们。也有家境富裕开着跑车上下学的在海鲜城请男女朋友,说波士顿龙虾又腥又小,给我换澳龙。有女孩在酒吧为了向一个绿色眼睛的菲律宾歌手求爱,赤身裸体地出现在大家面前,身上仅仅覆盖着同学帮忙给弄的彩绘,主题是四条热带藤蔓。还有人喝多了在路边一边哭一边吐,说学长学长你骗我,为了你我甩了女朋友,可你烧的彩陶明明是学弟不是我……
可是谁说的准呢?这些人很快会变成被人敬仰的画家,精明的画商,富人们值得炫耀的艺术家夫人,或者与生活妥协,隐藏了理想和爱情的平庸之辈。这些家伙疯狂而愚蠢的时间很短,很快就会过去,只是现在,趁着年轻,依仗着自己的才气而胡闹。
烤鸭店的消费中高档,平时大家都不舍得来,这回明月请客,同学们的食欲和酒兴很是高涨。孩子们喝酒实惠得很,就着好菜,行着酒令,玩了十几把真心话大冒险,两箱啤酒就造得差不多了。有人面红耳赤,有人舌头转圈,有人怎么倒酒都倒不进自己杯子里面去了。关明月被逗得直拍手笑,她忽然站起来要去尿尿,走到门口一头撞在墙上,自己又掩着嘴巴乐起来。
从洗手间里出来,她在长长的走廊里面迷了路。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居然看到个熟人的背影,她大喜过望又笑了,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从后面拍了拍他后背,压低了声音说:“喂!”
那人回过头来,果真是傅显洋那张她梦到过四次的脸。
她仰头看着他说:“猜怎么着?”
“怎么着?”
“如你所说,我参加新生作品展了。”
“嗯。”
“我的画卖出去了。”
“是啊?”
“挣了一千块,请同学吃鸭子喝酒。”
“……价钱不错啊。什么风格的。”
“……古典主义的。”她又笑了,“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就是个古典主义的人。”
他看她这样子也被逗笑了:“怎么讲?”
“死心眼啊。”她那双猫眼睛看定他,一根指头指着他,“你就不是。你不是古典主义的。你是魔幻主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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