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赶来的女友讲了免色家晚餐会的事。当然,秋川真理惠、阳台上带三脚架的高性能双筒望远镜以及骑士团长秘密同行的事省略掉了。我讲的只是端上的菜肴、房间的格局、那里摆的什么家具等无所谓的事项。我们躺在床上,双方都赤条条一丝不挂。那是在长达三十分钟的性事活动完了之后。起始心想骑士团长可能从哪里观察着,很有些惶惶不安。后来就忘了。想看,看就是。
她就像热情的体育粉丝想详细了解自己追捧的球队昨天比赛得分经过那样,想了解端上餐桌的菜肴详情。我在能想得起来的限度内,从前菜到餐后甜点、从葡萄酒到咖啡,就其内容逐一详加描述,包括餐具在内。我本来就有得天独厚的视觉性记忆力。无论什么,只要集中注意力收入视野,即使经过一定时间也能记得起来,甚至细部也能记得毫厘不爽。所以才能像三下两下就把眼前存在的物体勾勒下来那样将每一道菜式的特征绘画式再现出来。她以如醉如痴的眼神倾听如此描述,似乎时不时地实际咽一下口水。
“不得了啊!”她做梦似的说,“我多么想在哪里被人请吃一次那样的美味佳肴啊,哪怕一次也好!”
“不过老实说来,上来的菜的味道几乎都记不得了。”我说。
“菜的味道没怎么记得?不是很好吃的么?”
“是好吃,非常好吃!好吃的记忆是有的。可是想不起是什么味道,没办法用语言具体说明。”
“尽管样式记得真真切切?”
“嗯,因是画画的,菜的样式可以按原样再现。毕竟像是工作嘛!可内容说明不来。若是作家,估计连味道的内容都能表现……”
“奇怪!”她说,“那么,即便和我做这种事,即便事后可以具体画成图,也没办法用语言再现那种感觉——是这样的?”
我把她的提问在脑袋里梳理一番。“你指的是性快·感?”
“是啊!”
“怎么说呢……大概是的吧!不过将性·爱和饮食比较说来,我觉得较之说明性快·感,说明菜肴的味道更困难。”
“那就是说,”她以让人感觉出初冬黄昏寒意的语声说,“同我提供的性快·感相比,免色君端出的菜肴味道更为细腻、深奥?”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慌忙解释,“那不一样。我说的不是内容的品质比较,只是说明的难易度问题,在技术性意义上。”
“啊,也罢。”她说,“我给你的东西不是也非常不坏的吗?在技术性意义上。”
“当然,”我说,“当然妙不可言!无论在技术性意义上还是在其他任何意义上。美妙得画都画不出来。”
老实说,她给予我的肉体快·感的确无可挑剔。这以前我同几个女性——尽管数量没有多得足以自吹——有过性经验。但她的性·器官比我知道的哪一个都细腻敏感富于变化。没有得到循环利用而被闲置多年实在可忧可惜。我这么一说,她做出不无欣喜的表情。
“不是说谎?”
“不是说谎。”
她狐疑地注视一会我的侧脸,而后似乎信以为真。
“那么,可让你看了车库?”她问我。
“车库?”
“据说有四辆英国车的他的传奇性车库。”
“不,没看啊!”我说,“毕竟大宅院,没见到车库。”
“你看你,”她说,“捷豹E-Type(1)是不是真有也没问?”
(1)捷豹旗下跑车型号,捷豹公司曾于1961年至1974年间制造。白夜追凶小说
“啊,没问,想都没想到。我对车原本就没有多大兴致的嘛!”
“二手丰田卡罗拉也没意见?”
“心满意足。”
“若是我,可得让他允许我摸一下E-Type!那么漂亮的车!小时候看了奥黛丽·赫本和彼德·奥图出演的电影,自那以来就对那种车满怀憧憬。电影中彼德·奥图开着闪闪发光的E-Type。是什么颜色来着?记得像是黄色……”
她对少女时期看到的那辆赛车心往神驰。与此同时,我的脑海里闪出那辆斯巴鲁“森林人”。宫城县海边那座小镇,镇郊家庭餐馆停车场停的白色斯巴鲁。以我的观点看,很难说是多么好看的车。平庸无奇的小型SUV,旨在实用的敦敦实实的器械。情不自禁想摸一下的人估计数量相当之少。和捷豹E-Type不同。
“对了,温室啦健身房啦也没看喽?”她问我。她说的是免色家。
“啊,温室也好健身房也好洗衣间也好用人专用房间也好厨房也好六张榻榻米大的衣帽间也好有桌球台的游乐室也好,实际都没看。人家也没领我看嘛!”
那天免色有那天晚上无论如何都必须说的重大事项,想必顾不上慢悠悠领我参观房子。
“真有六张榻榻米大的衣帽间和有桌球台的游乐室什么的?”
“不知道,只是我的想像。真有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
“书房以外的房间一个儿也没让看?”
“唔,对室内装修设计没什么特殊兴致。让我看的只有门厅、客厅、书房和餐厅。”
“那个‘蓝胡子公爵不开房间’也没锁定目标?”
“没有那么多时间。毕竟不能问本人‘对了免色君那个有名的“蓝胡子公爵不开房间”在哪里?’”
她显出索然无味的样子,咂了下舌头摇几次头。“你们男人,这种地方真是不灵,没有好奇心那东西?若是我,可得连每一个角落像舔一遍似的看在眼里。”
“男人和女人,肯定好奇心的领域原本就不一样。”刺杀骑士团长
“像是啊!”她失望地说,“不过算了,有关免色家内部的许多新信息进来——光是这个就必须称谢。”
我渐渐担忧起来:“贮存信息倒也罢了,不过若是到外面宣扬出去,作为我可是有点儿不好办。通过那个所谓野道通讯……”
“放心!让你一一担忧的事不会有的!”她开朗地说。
而后,她悄悄拿起我的手引向自己的那个部位。如此这般,我们好奇心的领域再次大面积重合起来。到去绘画班还有些时间。这时觉得画室里的铃似乎低低响了一声,可能是耳朵错觉。
快三点时她开红色迷你回去之后,我走进画室,拿起板架上的铃查看。看上去铃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静静地放在那里。四下环顾也没有骑士团长的身影。
而后我走到画布跟前坐在木凳上,注视白色斯巴鲁男子没画完的肖像画,准备确定下一步应取的方向。但这时我有了一个意料不到的发现:那幅画已经完成。
不消说,画仍处于制作过程中。那上面显示的若干理念即将化为一个个具象。现在画在上面的,仅仅是由我调制的三色颜料塑造的男子面部粗略原型。在木炭勾勒的底图上把那些颜色胡乱涂抹上去。当然在我眼里,那画面已经能够将“白色斯巴鲁男子”应有的形象显现出来。他的脸已被潜在地画了进去,犹如隐形画。可是我以外的人还看不见。画眼下还不过是初稿罢了,还止于对不久理应到来之物的隐喻与暗示。然而,那个男子——我启动过往记忆力图画下来的那个人物——似乎已经对那里提示的现时自己的沉默形象感到心满意足。或者看样子并不强求自己的形象被画得更为明显。
别再轻举妄动——男子从画面深层向我吁诉,或者下令。就这样别再补加!
画在尚未完成的状态下完成了。男子以不完全的形象完完全全实际置身其间——语法固然矛盾,但此外无法形容。而且男子隐秘的形象正竭力从画面中向我这个作者传递某种强烈的意绪,力图让我理解什么。至于那是什么,我还不明白。我切实感到这个男子具有生命,实际活灵活现。
我把颜料未干的画从画架上取下,反过来——以免颜料被沾——立在画室墙壁上。我渐渐无法忍受再看这幅画了。上面似乎含有不吉利的东西——大约我不应知晓的东西。画的周边飘来渔港小镇的空气。空气中混合着海潮味儿、鱼鳞味儿、渔船柴油发动机味儿。海鸟群一边发着尖锐的叫声一边在强风中缓缓盘旋。大概生来从未打过高尔夫的中年男子戴着黑色高尔夫帽。晒成浅黑色的脸,僵挺的脖颈,夹杂白发的短发,穿了很久的皮夹克,家庭餐馆里的刀叉声——全世界所有的家庭餐馆都可听得的没有个性的声响。以及停车场悄然停着的白色斯巴鲁“森林人”,后保险杠上粘的四鳍旗鱼贴纸。
“打我!”正交合时女子对我说。她两手的指甲深深抠进我的背。汗味儿直冲鼻孔。我按她说的打她的嘴巴。
“不是那个打法,求你了,认真地打!”女子剧烈摇头说道,“还要用力,猛打!有伤痕留下也无所谓,使劲打得鼻子出血!”
我不想打女人,我身上本来就没有暴力倾向,几乎完全没有。但她认真地要求我认真地打她。她需要的是货真价实的痛。无奈之下,只好多少用力打她,几乎打出了红痕。每次使劲打她,她的那里都急剧地、强烈地勒紧我的阳具,简直就像饥饿的动物扑食眼前的饵料。
“嗳,勒一下我的脖子可好?”稍后她在我耳边低语,“用这个!”
低语声仿佛从别的空间传来。女子随即从枕下拿出睡袍的白色带子。肯定是早已准备好的。
我拒绝了。再怎么着我也不能做那种事。过于危险。弄不好对方死掉都有可能。
“做做样子就可以。”她气喘吁吁地恳求道,“不认真勒也可以的,只模仿勒的动作就可以的。把这个缠在脖子上,稍微用一点点力就行。”
这我不能拒绝。
家庭餐馆中没有个性的餐具声。
我摇摇头,试图把那时的记忆推去哪里。对于我那是不愿意记起的事情。如果可能,恨不得永远打入冷宫。然而那睡袍带的触感仍真切留在我的双手——包括她脖颈的手感——怎么也忘不掉。
而且这个男子知道,知道我昨天夜里在哪里干了什么,知道我在那里想的什么。
这幅画怎么办好呢?就这样反过来放在画室角落就可以了么?即使反过来,它也使得我心神不宁。如果此外有放的地方,那么只有那个阁楼。和雨田具彦藏《刺杀骑士团长》的是同一场所。那大约是为人藏自己的心准备的场所。
我在脑袋里将刚才自己说出口的话重复一遍。
嗯,因是画画的,菜的样式或可以按原样再现,可内容说明不来。
说明不来的五花八门的东西正在房子里朝我步步逼来,试图把我擒住。在阁楼里发现的雨田具彦的画《刺杀骑士团长》,杂木林中打开的石室,奇妙的铃,借骑士团长形体在我面前出现的理念,以及白色斯巴鲁中年男子。还要加上山谷对面住的不可思议的白发人物。免色总好像要把这个我拖入他脑袋里的什么计划中去。
看来,漩涡正在我周围缓缓增加流势。而且我再也后退不得了。为时过晚。漩涡绝无声响,其反常的静寂让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