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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觉数月过去,秦王驷与芈月几乎形影不离,两人的关系却是极为微妙,既似亲密,又似决绝。
秦王驷发觉自己的生命力在流逝,他越是感觉到自己临近死亡时的软弱和畏惧,越是迷恋芈月身上那种百折不挠的生命力。
有时候他又十分矛盾,眼前的这个女人,学得太快,成长得太快,快到几乎要逃离他的掌控,甚至对许多政事的反应能力和决定能力,已经不下于他了。
他依恋着她,又苛责她。而芈月,在他的面前,亦不似之前那种姬妾式的千依百顺。她开始管理他的饮食,反讥他的责难,但又温柔地安抚他的暴躁,平息他的不安。
他已经在逐步安排,将诸公子一一派往封地,又将嬴荡最为倚重的甘茂作为司马错的助手派去蜀中平乱,又逐步将嬴荡手中的军权剥离,再下旨召魏冉与白起回咸阳。
他与樗里疾已商议数次,樗里疾一开始反对,但最后还是同意了。更易太子之事非同寻常,他要做好充分的准备才是。
这一日,秦王驷已经上朝,芈月回到常宁殿中,缪监带着嬴稷在承明殿中练习武艺。
忽然间,台阶下传来一阵“太子,太子请留步”的声音。缪监神情一变,迅速走出来,却见嬴荡带着一队侍卫,已制住了宫门的守卫,正拾级而上。
缪监瞳孔收缩,瞧得出嬴荡身后的三个壮汉,正是他招揽来的三名大力士———孟贲、乌获和任鄙。
缪监上前一步,挡在前面,行礼道:“老奴参见太子。不知太子到来,所为何事?”
嬴荡看着缪监,咧嘴一笑,孟贲上前,便把缪监挤到一边,让嬴荡进入殿前。
嬴荡看到站在廊下、手持木剑的嬴稷,笑道:“子稷,你手持木剑,可是在练武吗?”
嬴稷警惕地看着嬴荡,行礼道:“臣弟参见太子。不知太子到此所为何事?”
嬴荡冷笑一声:“何事,何事?怎么人人都问我所为何事?子稷,你可知这承明殿,我也是住过的,而且比你还早。想不到如今你鸠占鹊巢,却反来质问我,当真是笑话了。”
嬴稷脸色发白,却努力站在那里不肯后退,道:“太子此言差矣。你我住在这里,皆是父王之旨意。此处既非太子的,亦非我可以抢占的。太子说这样的话,却是置父王于何地呢?”
嬴荡纵声大笑起来:“好一张利嘴,我竟是拿你无可奈何了。子稷,我看你一个人练功,未免无趣,不如让我手下的护卫来陪你练练如何?”
牛高马大的孟贲闻声便上前一拱手,道:“公子,请。”
嬴稷眼见此人如一座巨鼎一样,迎面压了过来,不禁倒退两步,声音发抖,却努力撑住了,道:“太子,此处乃父王的寝宫,岂可随便做比试之地?您这几位勇士与我身量悬殊,实不相称,还是下次我也请几位勇士与您的护卫较量吧。”
嬴荡冷笑:“子稷何必客气呢?我还记得,当日你的舅父武艺高强,想来你也学到不少。若是你看不上我的武士,那哥哥自己与你对练可好?”
嬴稷看着嬴荡,咬牙道:“太子,您是储君,当为我们兄弟的表率。若是行为有失检点,岂不令父王失望?”
嬴荡道:“是啊,有你这个弟弟在,岂不是衬得我这个哥哥越发令人失望了?子稷,你真是聪明,或者是太聪明了,所以心也太大了吧。”
说着,嬴荡大步向嬴稷走去。
缪监一惊,转头看了看周围,见缪乙悄悄退下,以为是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定下心来上前一步:“太子,公子稷年纪尚小,嫩胳膊嫩腿的,学武也是刚起步,如何能够与您相比?太子当真是有孝心,这几位勇士英武过人,想是您特地寻来进献大王的吧。大王过会儿就要散朝回来了,看到一定欢喜。”
嬴荡冷笑道:“子稷也是我大秦公子,如此体弱畏战,岂不是丢了王家脸面?我身为兄长,应该好好教导于他。孟贲,你带子稷去练武场,好好侍候他练功。”
孟贲道:“是。”
缪监大惊道:“来人。”唤出十余名黑衣暗卫,叫道:“保护好公子。”
嬴荡冷笑道:“你这阉奴,好大的胆子!你们可知我是谁?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缪监没有说话,只是把嬴稷护到自己身后。
嬴荡冷笑道:“给我拿下!”
两边顿时相斗起来。嬴荡等有备而来,那孟贲三人果然是有万夫不当之勇,暗卫们竟纷纷不敌。
缪监不动声色,继续后退。
孟贲等三人将十余名暗卫都打得口吐鲜血倒在地上,殿前只剩下缪监和嬴稷。
嬴荡冷笑道:“不承想承明殿前的暗卫,也不外如是,父王把安全交给你们,我岂能放心?”
不料此时,却听得一个声音怒道:“那么,寡人应当叫谁来护卫承明殿的安全,是太子你吗?”
嬴荡大惊,转头看到秦王驷拾级而上,冷冷看着他。
嬴荡纵是胆子极壮,此时积威之下,竟也呆住。但听得秦王驷冷哼一声,嬴荡只得转身下拜:“儿臣参见父王。”
嬴稷也从缪监身后钻出来,向秦王驷行礼:“儿臣参见父王。”
孟贲等人见到秦王驷带着大队侍卫上来,又见嬴荡已经跪下,只得停手,随众人一起跪下行礼道:“参见大王。”
秦王驷冷笑道:“太子好生威风,竟然可以带着人马杀进寡人的寝殿,是不是接下来就要逼宫弑父了?”
嬴荡大惊道:“儿臣不敢,儿臣只是与稷弟开个玩笑而已。”
秦王驷道:“开个玩笑,就能把寡人寝宫的护卫统统打伤?”
嬴荡道:“这几个是儿臣刚寻来的力士,乡野鄙夫,不懂礼仪,出手没个轻重。都是儿臣的错,容儿臣回头好好教导。”
秦王驷道:“他们不懂,你也不懂吗?你站在这儿,是个死人吗,容得他们动手?”
嬴荡壮着胆子抗辩道:“在父王的心中,是不是也把儿臣当成死人了?”
秦王驷想不到嬴荡竟然敢顶嘴,喝道:“你这逆子,意欲何为?”
嬴荡索性站了起来,怒道:“儿臣本一心孝敬父王,不曾有二心。只是父王惑于女色听信谗言,竟要行废嫡立庶的乱令,儿臣不服,特来相问父王,儿臣身犯何罪,竟要被父王所弃,被这小儿所辱?”
秦王驷不动声色,问道:“你这是向寡人兴师问罪来了?这是你做臣子、做儿子的礼法?”
嬴荡冷笑:“礼法?父王有礼法吗?若是父王当真弃了儿臣,儿臣怎么做,都是死罪。索性当着父王的面,先杀死这夺位小儿,再在父王跟前,自尽领罪,可好?”
说着,便站了起来,拔刀就向嬴稷冲去。
孟贲三人见他一动,也都跟着站了起来,扬起了拳头。
秦王驷怒极,骂道:“逆子———”
话犹未了,忽然一口鲜血喷出,顿时倒了下来。
缪监大惊,蹿上来扶住秦王驷道:“大王,大王!来人———”
众武士如潮水般拥上,将秦王驷和嬴稷护在当中。
缪监和嬴稷扶着秦王驷,走入殿中。
嬴荡跺了跺脚。
乌获急道:“太子,现在怎么办?”
嬴荡也有些害怕:“快,随我去见母后。”
此时芈月正在常宁殿中,坐在廊下,往一个黑陶瓶中插荷花,看到女萝跑来,抬头问:“发生什么事了?”
女萝道:“太子带着三名武士,到承明殿找公子稷寻衅闹事……”
芈月大惊,站起,抓住女萝的手:“子稷怎么样了?”
女萝道:“幸亏大王及时赶到……”
芈月松了一口气。女萝又继续道:“可是大王却突发了病症……”
芈月一惊道:“什么病症?”
女萝道:“奴婢也不知道,但是看情景,似乎挺严重的。季芈,若是大王有什么事的话……”
芈月跌坐,袖子带到黑陶瓶,瓶子倒了,荷花荷叶乱弃在地板上,水流在地板上慢慢漫延,一滴滴坠于阶下。
芈月抬头,天地似在旋转。
女萝的声音似从极遥远处传来:“季芈,季芈……”
芈月缓缓转头,似极陌生地看着眼前女萝的脸,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楚,好一会儿才用梦游般的语气道:“你刚才说到哪儿了?”
女萝道:“大王病重。”
芈月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没有力气。
芈月伸出手,女萝连忙扶着她站起来。芈月一手扶着女萝,一手扶着板壁,慢慢地走着。四下一片寂静,唯有芈月的木屐声响动。
芈月停住,手紧紧抓住女萝。她思索了好一会儿,此时已经完全冷静下来,甚至连声音都冷得不像平日了:“我记得,你有个兄长。”
女萝道:“是,奴婢的兄长蒙季芈救回,如今安排在少府任小吏。”
芈月道:“每逢月末,唐姑梁会把当月制造的兵器,交由少府入库,这件事,我记得是指派你兄长从中联系的。”
女萝道:“是。”
芈月道:“你现在出宫去,让你兄长,把这几个月墨门上交的兵器,全部扣下来。”
女萝大惊,她想说什么,看着芈月的神色,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躬身行礼道:“是。”
芈月看着女萝转身而去,嘴角颤抖道:“希望……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秦王驷忽然发病,宫中大乱,樗里疾立刻点齐兵马,将宫廷内外控制起来。此时已经分封在各处的诸公子却不知何时接到讯息,纷纷带着各自封地上的兵马,赶回咸阳。
一时间,山雨欲来,咸阳城陷入紧张的气氛当中。
承明殿内室,秦王驷悠悠醒来,抬眼就看到樗里疾紧张地跪在他面前。
樗里疾道:“大王,您怎么样了?”
秦王驷欲张口说话,又喘息不止。
樗里疾道:“太医令,快来看看大王怎么样了。”
太医令李醯正侍候在一边,此时忙带着药童上前,按住秦王驷的脉门和几个穴位,好一会儿才放开,秦王驷这才喘息稍定。
李醯道:“大王此症,忌用神,更忌大喜大怒,请大王珍重。”
秦王驷道:“寡人昏迷多久了?”
樗里疾道:“三天了。”
秦王驷一怔:“三天了?”随后他沉默片刻,道:“太子何在?公子稷何在?”
樗里疾道:“太子与诸公子都在外殿候着。”
秦王驷道:“宫中事务,现在由谁主持?”
樗里疾道:“由王后主持。”
秦王驷脸色微怒:“王后尚在闭门思过,何人让她出来的?”
樗里疾道:“是臣弟。当此混乱之际,若后宫无人主持,只怕会发生一些不可测的事情。”
秦王驷闭了闭眼睛,道:“罢了。”
秦王驷转头,看到侍立在榻边的景氏和屈氏道:“怎么是你们?”
缪监小心地道:“大王,这几日皆是王后带着景媵人、屈媵人服侍大王。”
秦王驷道:“其他人呢?”
缪监道:“奉王后命,其他妃嫔皆在偏殿轮班相候着。大王可是想要召……”
秦王驷摆手:“不必了。”他看了景氏和屈氏一眼,道:“你们也出去。”
景氏和屈氏道:“是。”
缪监道:“大王是要召王后来吗?”
秦王驷摇摇头。
缪监试探着道:“那么,是芈八子……”
秦王驷却看了樗里疾一眼。
樗里疾脸色沉重道:“大王病重,消息外泄,不但宫中的诸位公子都在外面轮流侍疾,今日,外封和在军中的几位公子都快马赶回来了。”
秦王驷冷笑道:“他们这是来侍疾,还是要逼宫?”
樗里疾道:“大王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大王,看似宫中诸公子齐聚侍疾,实则咸阳城中,各位公子及母族的势力已经各踞一翼,都是风闻……”
秦王驷道:“风闻什么?”
樗里疾靠近秦王驷压低了声音道:“都是风闻,大王想要废嫡立庶。”
秦王驷脸色铁青道:“那又如何?”
樗里疾道:“诸公子齐聚,大王废太子容易,但想要立公子稷为太子,却难如登天,只怕这二十几位公子会为了争当储君而斗得你死我活。大王,别忘了当年齐桓公虽称霸一时,可尚未断气就有五子夺位,束甲相争,齐桓公三月不葬,甚至尸体生蛆……”
秦王驷打断他:“住口,不要说了。”
樗里疾道:“大王,事已至此,此乃天意不可违也。还请大王以大局为重,为避免国家动荡,臣请大王放弃易储之念吧。”
秦王驷狂笑起来:“天意……天意弄人,难道天意也在跟寡人作对吗?哈哈哈……”
秦王驷向后倒去,缪监连忙扶住。
樗里疾道:“快宣王后。”
秦王驷道:“不必。”
缪监低声道:“那大王要宣谁?”
秦王驷微弱地道:“你去———西郊行宫,召庸夫人入宫侍疾。”
众人大惊。
庸夫人踏入承明殿偏殿的时候,在场所有人的眼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
此时正是芈姝带着后宫妃嫔,守在承明殿偏殿,轮番为秦王驷侍疾。她自是知道,成败就在眼前,因此一刻也不肯放松,更是把芈月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她以为秦王驷醒来,第一个必是要叫她的,便是不叫她,也会召芈月。却没有想到,秦王驷第一个叫的,却是远在西郊行宫的庸夫人。
芈姝眼睛里都是血丝,死死地盯住庸夫人。
魏夫人在芈姝耳边轻声道:“她就是庸夫人。”
芈姝看着站在阴影里近乎不存在的芈月,又看向明显苍老的庸夫人,冷笑道:“大王只怕还当她是十几年前的庸夫人吧,见了她,只怕失望得很。”
芈姝端坐着,摆出等待庸夫人见礼的样子,庸夫人却看也不看她,径直向内室走去。
芈姝大怒,指着庸夫人喝道:“你站住。”
庸夫人如同看路人一样,扫了她一眼继续向前走。
芈姝一怒站起,叫道:“来人,挡下她。”
缪监上前恭敬地道:“王后,大王有旨,令庸夫人入见。”
芈姝怔住了,眼睁睁看着庸夫人从她面前走过,从齿缝里低声诅咒道:“一个老弃妇,居然还敢厚着脸皮回来。”
庸夫人站住,回头,看着芈姝道:“你何不问问你自己的心,在大王眼中,究竟谁才是弃妇?”
芈姝一时怔住:“你……”
见庸夫人径直入内,芈姝满腔怒火无处发泄,转头看到芈月,讥讽道:“我还以为你如何得宠,没想到在他的心目中,你根本什么都不是。”
芈月平淡地道:“在大王心中,除了庸夫人以外,其他的女人统统什么都不是。”
芈姝恶毒地看着芈月,又看看殿中的嫔妃们,恨恨地道:“总有一天,我会教你们知道,如何才叫什么都不是!”
不理殿外众人,庸夫人走进承明殿内室,直奔向躺在榻上的秦王驷,叫道:“大王!”
秦王驷看着庸夫人进来,吃力地叫着她的小名:“桑柔……”
缪监已经得了秦王驷吩咐,此时便率人尽数退了出去,室内只剩下庸夫人和秦王驷两人。
庸夫人坐到秦王驷的身边,握住他的手,已经哽咽。
两人对视,朝阳斜照入窗,照见两人鬓边缕缕银丝。
庸夫人忽然含泪笑了。
秦王驷道:“你在笑什么?”
庸夫人道:“我笑当日,也是在这个房间,我们曾戏言,将来老了,白发相对,仍然执手……”
秦王驷叹息:“是啊,我们都老了。”
庸夫人垂泪:“大王,怎么会弄到如此地步?”
秦王驷忽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咳嗽不止,笑得几乎无法停住。好不容易,才渐渐停息下来,道:“桑柔,你还记得吗,我当日要娶魏氏,你一怒离宫的时候,曾经对我说,我会后悔的。”
庸夫人想到昔日之事,苦涩中又带着一丝甜蜜,摇了摇头:“那时候我年少气盛,胡言乱言,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秦王驷却摇了摇头,道:“你说得对,寡人是后悔了。当时我年少气盛,急功近利,为了秦国的霸业,辜负了你的情义,让秦国失去了一个好王后,现在想起来,何其蠢也。”
庸夫人看着他鬓边丛生的白发,心中不忍,劝道:“大王,事情都过去了,我并不怪大王。”
秦王驷却摇了摇头,道:“可寡人怪自己。其实如今回头想想,那一点与魏国联姻的功利,有与没有,区别并不大。可是寡人一错再错,先娶魏女,后娶楚女,皆是拿王后之位,去换取政治利益,却不曾想到后继之事。到如今后继乏人,为了储位之事,明知不宜,还是再三妥协。寡人若能有一贤后辅佐,何至于此啊!”
庸夫人失声痛哭:“大王,您别说了,是我的错,是我不应该固执己见,不应该离您而去。”
秦王驷幽幽一叹:“不,你没有错,唯你固执己见,你如今还是当日的桑柔。”
庸夫人转头,拭去泪水,问道:“大王,有什么事要臣妾去做的,就说吧。”
秦王驷微微一笑:“不愧是我的桑柔,到今日,依旧与我心有灵犀。你看到芈八子了吗?”
庸夫人点了点头:“您要我助她?”
秦王驷没有回答,却说了一件不相干的事:“当日你为何要为她求情,是因为她很像你吗?”
庸夫人摇头道:“不,她并不像我。我离开您,是因为我不得不离开。”
秦王驷道:“寡人曾经请你留下。”
庸夫人摇头,幽幽叹息着道:“我这一生,纵然人去了,心还留在你身边。可是我喜欢她,当断则断,这样就能够解脱自己。我做不到的,希望她能够做到。可是你啊……”
秦王驷微笑道:“寡人怎么了?”
庸夫人道:“你强留下她,就不要害了她。”
秦王驷没有说话。
庸夫人看着秦王驷,叹了一口气。
秦王驷睁开眼睛道:“既然如此,寡人有一件事,要托与你……”
他示意庸夫人近前,庸夫人俯下身子,将耳朵贴在他的嘴边,听着他述说,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诧异。
终于,庸夫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她走到几案上,铺开帛书,提笔依着秦王驷的吩咐,一字字写下诏书,写完之后,拿到秦王驷面前给他看。
秦王驷看了,点了点头笑道:“桑柔,你学寡人的字,至今还学得如此之像啊!”
他与庸夫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习同一种字体,到如今庸夫人的字,依旧与他极为相像,普通人也是极难分辨出来的。
庸夫人苦笑:“我但愿能够为您做这最后一件事。”
秦王驷点了点头:“你去叫樗里子进来吧。”
庸夫人点头,走出内室,叫了樗里疾进来。
樗里疾进来,跪在秦王驷身边,眼睁睁看着秦王驷的生命力在一点一滴消失,却无能为力。
秦王驷吃力地睁开眼睛,叫道:“疾弟。”
樗里疾忙上前应道:“大王!”
秦王驷道:“寡人去后,大秦会怎么样呢?”
樗里疾道:“有列祖列宗保佑,大秦的将来会越来越好。”
秦王驷道:“说什么傻话,难道那些消失了的国家,没有列祖列宗的保佑吗?国家的将来,不在祖宗,而在子孙啊。你说,寡人去后,子荡镇得住江山吗?”
樗里疾劝慰道:“大王放心,嫡长继位,江山稳固,大秦兵马足以震慑四方强邻,不会有什么动荡的。”
秦王驷道:“寡人只怕动荡不在外敌,而在内朝。”
樗里疾道:“大王是说……”
秦王驷闭目沉吟,忽然眼睛一睁,眼中杀机尽现:“寡人想杀了芈八子。”
樗里疾心头一震,张口就要答应,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臣不同意。”见秦王驷想要说话,却有些吃力,于是继续道:“大王爱其才,欲立其子为储,但时移势易,芈八子母子即便成了弃子,怨恨却已经种下,芈八子与王后只怕难以共处苍天之下……大王之意,臣弟可有猜错?”
秦王驷闭了闭眼睛,没有说话。
樗里疾却道:“大王,若是杀了芈八子,您可还要再杀死公子稷,可还要再杀死目前仍在蜀中平乱的魏冉?”
秦王驷忽然笑了:“你还记得当年修鱼之战后,寡人曾令你将一个叫唐昧的人秘密押送入宫的事吗?”
樗里疾点头道:“记得。”
秦王驷道:“芈八子出世之前,曾有天象预言,说她是霸星降世,当横扫六国。那唐昧就是预言之人。”
樗里疾道:“那唐昧现在何处?”
秦王驷道:“寡人已经杀了他。”
樗里疾沉默了,他不敢相信秦王驷竟然也有如此迷信的时候。但看着秦王驷的病容,他心中又有一丝了然和怜悯。
樗里疾试探着道:“所以大王当初想立公子稷为太子,是否也……”
秦王驷闭目不语。
樗里疾急了:“大王,臣弟以为,从来王图霸业,靠的是好男儿驰骋疆场,岂是一个妇人能够承担得了的,更遑论横扫六国!”
秦王驷睁开眼,眼神凌厉。
樗里疾不敢再说,忽然悲从中来,扑倒在地道:“王兄为了大秦江山,心血耗尽,竟气血衰弱至此……”他说不下去了,哽咽难言。
秦王驷与樗里疾眼神接触,竟似都懂了。
铜壶滴漏之声,一滴滴似敲打在心头。
好一会儿,秦王驷慢慢扫视室内,看着自己的病榻,几案前的药碗,乃至气氛压制的整个房间。他看到门边布幔在晃动,让他想到布幔后,在殿外候着的妃嫔、儿子和臣子们。
他吃力地伸手,樗里疾循着他的眼神,看到了挂在墙上的剑,连忙上前几步,把宝剑拿过来呈送到秦王驷的面前,又将秦王驷扶坐起来。
秦王驷想抽出宝剑,抽了一下竟没有抽动,樗里疾上前想要帮忙,秦王驷用力一拔,将剑拔了出来。
秦王驷看着手中的宝剑,喘息了几下,又将剑递还给樗里疾。
秦王驷道:“你说得不错,是寡人病重,连胆气都弱了,竟然想着借助所谓的天命。张仪的劝说固然打动我,但多少,还是……这也罢了,但是疑忌一个妇人……嘿嘿,真是可笑,那还是我吗?”
樗里疾心中恻然,泣道:“大王———”
秦王驷道:“输赢成败,凭的是我嬴氏子孙的胆气才能,不是倚仗天命,也不是畏这世间有多少能人。若是连这点器量也没有,我大秦谈何争霸天下?”
樗里疾道:“大王乃世间强者。男儿争霸,不畏敌强,而畏心怯;不畏人乱,而畏自乱。”
秦王驷道:“罢了,罢了。”
樗里疾道:“那,这芈八子,就此分封?”
秦王驷摇了摇头:“芈八子性情强悍,寡人死后,王后是制不住她的,可惜王后并不知道这一点。只怕她会轻举妄动,到时候闯出祸来,不能收拾。”
樗里疾道:“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驷道:“让她们分开吧,分而相安无事。寡人已经封子稷为棫阳君,封地就在雍城。”
樗里疾一惊:“雍城乃大秦故都,自先祖德公至献公,历经十九君,为都城近三百年,列祖列宗的陵寝及秦人宗庙仍在此地,许多重要祀典还在雍城举行……”
秦王驷长叹一声:“雍城虽受尊崇,却没有发展空间,若是子稷分封边城或者新收地区,只怕将来扩张迅速,尾大不掉……”
樗里疾道:“大王既考虑至此,那芈八子也会思虑至此。若是她安心就封倒也罢了,若是她不能就封,或者王后不许她就封,那么……”
秦王驷道:“若是芈八子不能就……”他冷笑一声,“你便……”樗里疾忙俯近秦王驷,听着他的述说,连连点头。
秦王驷喘息了几声,自袖中取出一封诏书来,递给樗里疾,道:“你看看这个。”
樗里疾展开一看,脸色大变:“大王,这……”
秦王驷又喘息几下,道:“寡人已经重用过她,了解她,甚至亲手教她出来。若是一直不用,也便罢了;若是当真有事,这便是寡人为大秦留的一条后路。但愿……但愿是用不上的。”
樗里疾哽咽:“大王。”
秦王驷看着樗里疾:“你明白了?”
樗里疾点头。
秦王驷微微点头:“如此,你已经心里有数。将来有事,寡人也好放心。”
樗里疾应声:“是。”
秦王驷道:“你去替寡人用玺吧。”
樗里疾郑重行礼,到了秦王驷几案边,取得玉玺,端端正正地盖好,吹干朱泥,再封入紫囊中,呈与秦王驷。
秦王驷点了点头,将紫囊收好,道:“你去叫庸氏进来吧。”
樗里疾已经明白,一拱手,退了出去。
庸夫人再度进来,不久之后,秦王驷依次召王后、唐夫人、魏夫人等进来,各自说话。众后妃皆肃然而进,掩面轻泣而出。
此后,其下妃嫔便没有再召,只召了芈八子进来。
芈月走进承明殿内室时,但见秦王驷半坐在榻上,之前进来的魏夫人正伏在他的膝头哭泣着。
见芈月进来,魏夫人红肿着眼,从秦王驷膝边站起,阴冷地看了芈月一眼,从另一头出去了。
芈月走到榻边,跪下道:“大王有何吩咐?”
秦王驷看着芈月道:“你怨恨寡人吗?”
芈月摇了摇头:“不。臣妾怨恨的是命运。”
秦王驷道:“怨恨命运什么?”
芈月自嘲地摇头:“臣妾只是不明白,若是上苍怜我,赐给我一国之君的宠爱,为何又那么早把它夺走。若当真已经将它夺走,为何又让我重新得到儿时失去的世界,重新得到一国之君的宠爱……”
秦王驷轻叹一声:“你的怨恨,不只是对寡人,还对你的父亲吧!”
芈月摇头,有些迷惘地说:“不知道。大王,刚才站在外面,我却是在为大王祈祷。大王,不管我对您有多少深情和怨恨,可若是您能活着,臣妾宁可折寿以换。因为臣妾,真的不能再经受一次失去了……”
她看着秦王驷。他负了她,可他又找回她。她本已经对他绝望,已经逃开,但他把她拉回来的时候,让她似乎又生了新的希望。可是最终,她还是落到了比被他欺骗更坏的境遇中。
她如今看着他的时候,已经没有了怨恨。这些日子,他走近了她,她也走近了他。他的无奈他的妥协他的顾虑,她不能接受,却已经懂得了。因为懂得,所以谅解。
可是,她依旧不能不愤怒的。
有时候她真不明白,上苍似乎一直在捉弄她。若是当真把她失去的还给了她,为什么又要再次夺走?难道上苍就是为了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她承受失去的痛苦吗?上苍赐她更多的聪明和才慧,难道是为了让她付出更多努力,再更敏锐更深刻地体验被剥夺的痛苦吗?
芈月的眼泪落下。上苍,你已经夺走了我的父亲,请给我的儿子,留下他的父亲吧。你已经让我的母亲承受了世间最屈辱的生存和最痛苦的死亡,何忍让我再重复我母亲的命运?少司命,你曾经救过我,你若有灵,让大王活下去吧,我愿意折寿,也不愿意再面临生命中的绝望。大王,我曾经逃开,就是不想面对这种灭顶之痛。你不让我离开,那么求你也别把我抛下……
秦王驷的病情,好好坏坏,反反复复。在生命的尽头,他再不要别人的侍候,身边只留下了庸夫人,而让他所有名义上的后妃,只在承明殿的偏殿中等待。
但他没有再传唤她们。他不停地接见所有的文臣武将,所有的儿子。他撑着病体,一个个召见,一件件事分派下去。
直到这一天,等所有的人都退出以后,他闭着眼睛说:“桑柔,你走吧。”
庸夫人一惊:“什么?”
秦王驷指了指几案上的黑漆木匣,道:“里面有一个紫囊,你拿出来,带走。”
庸夫人打开木匣,取出里面的紫囊,拆开紫囊,看到了诏书的内容。“这……交给我?”
秦王驷半闭着眼睛:“是,寡人唯一能够托付此事的人,便是你。”
庸夫人喃喃地道:“为什么?”
秦王驷长叹:“诸侯争霸,列国形势瞬息万变,寡人得预料到最坏的情况……若当真到了那个时候,你就拿出这道诏书来……”
庸夫人痛哭:“大王……”
秦王驷道:“寡人能信得过的,就是你。若是这种情况没有发生,那么,在你死之前,就把这道诏书给烧了。”
庸夫人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秦王驷道:“你现在就出宫去吧。”
庸夫人道:“不,我要陪着你……”
秦王驷摇头道:“王者临死,交代的是国事,陪伴的是储君,岂作儿女相向?我待你的心,你知,便是。把我交托的事做好,便是你待我的一片心。”
庸夫人哽咽着点头,将诏书拿出,收入怀中道:“你放心。”
庸夫人站起来欲离开,秦王驷的手指却钩住了她的衣袖。
秦王驷道:“剪一缕你的头发留下,让它陪着寡人。”
庸夫人拔去发钗,落下半边头发,缪监奉上小刀,庸夫人割了一缕头发,以红线系好,递给秦王驷。
秦王驷伸出手,握住头发。
庸夫人掩面而出。
当夜,众大臣和公子候在承明殿上,忽然听得里面一声悲鸣:“大王———”
众人骚动起来。
缪监走出来,行礼道:“大王召见诸卿大夫,各位公子。”
众人纷纷整冠,表情肃然排队而入。
承明殿偏殿,诸后妃也纷纷整衣,表情肃然排队而入。
承明殿内室,秦王驷虚弱地躺在榻上,群臣跪在他的面前。
嬴荡和芈姝跪在他的榻边。
秦王驷抓住了嬴荡的手,语重心长地道:“‘常棣之华,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子荡,寡人这些年来能够放心征伐,实有赖你王叔在朝辅佐于我,兢兢业业,呕心沥血。你将来为大秦之主,所思所想,当一切为了大秦江山之利。寡人兄弟虽少,却能同心。寡人给你留下了二十多个兄弟,你能够用上几人,同心几人?”
嬴荡转头,眼神从二十多名公子的脸上扫过,看到他们一个个脸色各异,或掩饰或转头或露出笑容。他知道秦王驷的心意,转身向他磕头道:“儿臣当不负父王所托,兄弟同心,共扬我大秦国威。”
秦王驷目光凌厉,一把抓住了嬴荡的手,道:“寡人也不要你对每一个人都能够托付信任,寡人只要你起一个誓,你有生之年,不会伤你一个兄弟的性命。若有违誓,天谴之!”
嬴荡知道他的心结何在,当下起誓道:“父王放心,儿臣既为大秦之主,当珍视我所有手足。儿臣愿在父王面前起誓,有生之年,绝不会出现兄弟相残之事,若有违誓,愿受天谴!”
秦王驷长舒了一口气,道:“如此,甚好。”说罢朝樗里疾点了点头。
樗里疾出列宣读诏书:“诸公子就封,其母可随子去往封地。由太子荡继位为王。”
秦王驷道:“寡人将秦国,将太子,托付于诸卿了。”
群臣道:“臣等遵旨。”
秦王驷的目光一一掠过眼前跪着的群臣、诸子,看到跪在另一边的芈姝和其他妃嫔,最终停留在跪在最后的芈月身上,凝视甚久。
黎明的时候,秦王驷闭上了眼睛。
众人大放悲声:“大王……”
各妃嫔从承明殿内室出来,一边抽泣,一边伸手卸下簪环,剪下半边头发,在众内侍近乎押送的陪同下,从另一边小门走出。
丧钟回荡,声音传过一重重宫檐,内侍们在宫巷、廊下,惊惶奔走。
庸夫人一袭黑衣,秘密出宫,匆匆登上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群臣鱼贯而入,在宫门口脱去帽子,接过白布扎在头上。
承明殿外,诸公子、大臣分批跪倒,大放悲声。
宫中内外,一片素服。
公元前311年,秦王驷去世,谥号秦惠文王。秦惠文王在位时继续了商鞅之法,任用各国人才,收并巴蜀,是秦国历史上承上启下的一代君王。秦惠文王死后,由太子嬴荡继位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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