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青是个小地方,地处北运河边儿上,离京不远。
虽然它是个小地方,然而由于它地处北运河边儿上,所以客商来往,商运繁忙,相当热闹。
一艘双桅大船,静静地泊在杨柳青,船头上并肩站着两个人,各挽着胳膊,望着运河里往来的船只,以及岸上穿梭般人群。
一个开了口,他是个白脸小胡子:“近了,再上去百多里路,我都能闻见味儿了。”
另一个笑了,半截铁塔般魁伟络腮胡大汉:“你的鼻子真灵,这坐船我是大姑娘坐花轿,生平头一遭儿,怎么样,舒服不舒服?”
那白脸小胡子道:“不管怎么况,总比你迈着两条腿走路好。”
大个子摇摇头道:“要以我,我宁可迈着两条腿走路,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人一站到船上,眼一瞧见水,心头就砰砰跳,两条腿直发软。”白脸小胡子笑笑道:“行了,说话小声点儿,这么大个子,让人家听见能笑掉大牙。”
大个子不以为然地道:“这有什么关系,又有什么好笑的,没坐过船嘛,无论什么事儿,谁没个头一遭儿,这就跟洞房花烛夜似的,当天晚上吓得心头小鹿儿乱撞,第二天就……”
“行了。”白脸小胡子拿胳膊撞了他一下,道:“别缺德了,马上就要开船了,你留神点儿吧。”
大个子当真一紧,连忙闭上了嘴。
白脸小胡子忽然往岸上一呶嘴,道:“瞧瞧哩,那是干什么的?”
大个子循着小胡子嘴呶方向望去,只见四个服饰齐全,挂腰刀的汉子,两前两后在人群里走着,拥挤的人群纷纷让路。
大个子道:“瞧出来了么,都是练家子,怕是管漕运的。”
“错了。”白脸小胡子一摇头道:“不是管船的,是管人的,硬是直隶总督署‘巡捕营’的。”
大个子浓眉一耸,道:“太招摇了些吧。”
白脸小胡子笑道:“兔崽子不知道跟谁玩心眼儿,这是明的,还有暗的,以明的吸引人注意,谁也就不会留意那些暗的了。”
大个子道:“你瞧见暗的了么?”
白脸小胡子嘴又往岸上一呶,道:“喏,瞧见了么,树下站着的那一个,小茶馆儿,紧靠外坐的那两个,怕都是。”
离岸丈外有一排柳树,柳树下抱胳膊站着个穿裤褂的中年汉子,腰里微微鼓着。
离这排柳树十几步光景,搭着一座草棚,那是个小茶馆儿,紧靠外坐着两个穿长袍的汉子,腰里怕也藏着家伙。
大个子“嗯”了一声道:“九成九,你瞧,这三人六只眼,跟他娘逮兔子儿似的,直在人群里搜索。”
嘴往前一呶,道:“那两个怕也是。”
白脸小胡子道:“哪俩?那堆货边儿儿上那俩?”
离茶馆儿不远处边堆着一堆待装船的货,一麻包一麻包的,那堆货旁边站着两个黑衣壮汉子,冷眼旁观正瞧着那三个。
大个子“嗯”一声道:“你瞧瞧像不像?”
白脸小胡子,摇摇头,笑道:“你弄错了,那俩怕是那位姑娘手下的。”
“‘乌衣门’的?”大个子道:“不会吧,几天了,她们走在咱们前头,还没有过去么?”
白脸小胡子道:“哪谁知道,我只是猜……”
只见站在柳树下的那个穿裤褂的汉子,一双锐利目光扫向那两个黑衣汉子,那两个黑衣汉子头一低转身走了。
穿裤褂的汉子沉不住气了,神色一动,立即跟了过去。
他这里一跟,茶馆儿里坐的那两个也站起来出了茶馆儿。
大个子眼一睁道:“糟了……”
话没说完,那两个黑衣汉子突然撒腿就跑。
这一跑更糟了,那三个一声叱喝,放步就追,这一追立即引动那些明的,拔出腰刀吆喝着追了过去,沿运河岸一带大乱。
大个子浓眉一扬就要动,适时,原停在岸边的一辆高篷马车驰动了,在惊慌的人群中往北而去。
白脸小胡子两眼精光一闪,突然笑了,伸手拦住了大个子,道:“妙计,你瞎操什么心。”
大个子还不明白,一怔问道:“怎么了?”
白脸小胡子嘴往已驰出老远的马车一呶,道:“没瞧见么?人家过去了。”
大个子瞧见了,也明白了,又复一怔。
只听身后有人说道:“没错,人家过去了。”
两个人齐转身,眼前站着个俊朗年轻人。
白脸小胡子道:“少爷,您瞧见了?”
俊朗年轻人点头道:“计是不错,只是人家恐怕不会那么傻,往上去还不知道有多少关口呢!”
大个子道:“他为什么不走水路?”
俊朗年轻人摇摇头说道:“水路并不见得好走。”
大个子道:“那咱们为什么要走水路?”
俊朗年轻人笑笑说道:“铁大,走哪条路都一样。”
铁大皱眉说道:“可是在水上我施展不开。”
商二道:“你有出息,站在船上跟在陆地上有什么两样,你根本不知道少爷的用心,你知道少爷为什么包下这条船么?”
铁大愣愣地道:“为什么?”
商二嘴往前一呶道:“瞧瞧那条船。”
铁大抬眼望去,只见离那船不远处另泊着两条双桅大船,用铁链子连着,两条船上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少,穿着都相当气派,每条船的船头船尾,各站着两名打扮利落的汉子,像守卫站岗一样。
铁大道:“那是……”
商二道:“少爷打听过了,那是山东巡抚内调,官船两条,天黑开船,只要跟着那条大船走,黑夜里看不清,一混也就混过去了。”
铁大咧嘴笑了:“还是少爷行。”
这时候已然日头偏西了。很快也天黑了,那两条船桅上挂上了灯,两盏大灯。
接着,那两条大船解缆抽了跳板。
傅少华当即也吩咐船家挂灯,解缆,抽跳板,在那两条大船还没动之前,他突然下令开船。
铁大道:“少爷,不是说跟着那条船么,怎么要走到他们前头?”
傅少华道:“我改变了主意,走在他俩前头更方便些。”
他们这条船刚超那两条大船,那两条大船也动了。
三条船成一线,夜色中但见船影轻移,灯光晃动。
后面那两条船上,不时传来男男女女的嬉笑声。
铁大道:“听听哩,人家多乐!”
商二道:“乐也不行么?关你什么事儿,巡抚内调,加官晋爵,要是我也乐。”
铁大道:“山东巡抚,是……”
商二道:“不认识,我没有那么好福气,那么大造化。”
傅少华一旁说道:“夏保桢,是个汉人,任山东巡抚多年,卓有政声,为人也颇为耿介。”
铁大道:“他要是个好人,就不该在这个朝廷里做官。”
傅少华摇头说道:“话不能这么说,人各有志,单看他善待山东百姓,就知道他良知未泯,这样救百姓于水火,未尝不是另一个法子。”
商二道:“但愿他用心是这样。”
初更了,后头两条大船灯火通明,连运河里的水都被照亮了,那阵阵的微笑依然,夜色中传出老远。
铁大道:“少爷,水路关口什么时候到?”
傅少华道:“‘水师营’在北运河没有关卡,每隔五里一查,再过三里应该有一处水上关卡。”
铁大道:“那还远。”话声方落,只听后头两艘官船传来“扑通”两声水响,像是有重物掉进了河里,紧接着一声尖叫划空响起,两条官船上的嘻笑霎时全没了声。
铁大一怔道:“怎么回事,有人掉下河了?”
铁大一眼瞥见后头两艘官船船边水里,一连冒出几条黑影,一个接一个地都上了两条官船,没听见一点水响。
他神情一震道:“出事了,少爷快看……”
只听傅少华道:“我看见了,在北运河里劫官船,胆子未免也太大了些!”
铁大这时候也看见了,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商二道:“少爷,咱们……”
傅少华道:“我别的不冲,只冲他那政绩跟官声了。”
说话间那两条官船停了下来。
商二估量了一下距离,道:“少爷,两下里距离至少也有二十丈。”
傅少华道:“我知道,咱们落下帆,顺水退回去。”
铁大当即吩咐船家落帆。
商二道:“三条船等于一块儿,他们怎么单挑上那两条!”
傅少华道:“怕跟咱们一样,早在杨柳青就打听清楚了。”
北运河水颇急,一旦落下帆,就这两句话工夫,这条船已然靠近头一条官船,夜空传来一声沉喝:“王八羔子不长眼,想撞船不成,还不快停船。”
铁大道:“娘的,真和气……”
一提气,他正要发话。
傅少华拦住了他,这时候两条船近在咫尺,后头官船上的情景,除了船舱落窗户,关门,无法看见里头之外,舱外的一切已可看得清清楚楚。
船头船尾共站着六个人,俱是一身水靠,手里也都拿着兵刃,蒙着脸,看不清面目。
傅少华命船家停稳了船,然后扬声说道:“后船上的朋友,请出来一位答话。”
船头一名蒙面汉子冷冷说道:“有什么跟我说也是一样。”
傅少华凝目望着那汉子道:“朋友们是江湖上哪一路的?”
那蒙面汉子道:“你管得着么?”
铁大道:“说话客气点儿。”
那蒙面汉子道:“不客气又怎么样?”
铁大道:“不客气我丢你进河里喂王八去。”
那汉子火上了,冷笑一声道:“朋友好话。”
闪身要扑。
只听一声冷喝传了过去。
“慢着。”
一条黑影从后面那条官船上掠了过去,疾若鹰隼,矫捷异常,他落身船头,一抱拳道:“三位是哪一路的?”
傅少华打量了来人一眼,只见他是一身漆黑水靠,蒙着面,中等身材,但健壮异常,道:“我三个是江湖路上,阁下是……”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三位既是江湖道上的,就该知道江湖道上的规矩。”
傅少华道:“那是当然,我只是想弄个清楚……”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在下是黄河水路的,奉我们瓢把子之命,借这两条官船上的人派个用场。”
傅少华“哦”一声道:“原来阁下是‘黄河十二水寨’‘四海龙王’阎瓢把子属下的豪雄……”
“不敢。”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阁下既然知道我们的瓢把子,那就好说话……”
傅少华点点头说道:“那是当然,不过我想弄清楚……”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在下刚才说过了。”
傅少华道:“我也听见了,只是阁下没有说要借这两条官船上的人派什么用场?”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这个……在下不便明说,江湖各路,各路有各路的秘密……”
“诚然。”傅少华点点头说道:“只是‘黄河十二水寨’闯到北运河来做案,未免太不给北路朋友面子吧?”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阁下错了,这北运河是黄河支流……”
傅少华笑道:“阁下这说法牵强,也有点强词夺理,要知道黄河的支流不在少数,若都归于黄河,别路上的朋友就要饿死了,事实上黄河叫黄河,这条河却叫北运河,离黄河太远了。”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阁下何不明说来意?”
傅少华道:“阁下懂江湖规矩,当知见面分一牛这句话?”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笑了:“原来三位想分杯羹……”
傅少华道:“阁下错了,真要说起来,是‘黄河十二寨’远离地盘儿抢我三人的财路……”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讶然说道:“阁下这话……”
傅少华道:“阁下以为我三个在杨柳青包这么一条双桅大船,偏等天黑再开始,而且走在两条官船前头是干什么的?”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这么说是‘黄河十二寨’的不是?”
傅少华道:“恐怕是。”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一笑点头道:“那也容易,这样吧,算‘黄河十二寨’见面分一半,两条官船上的人都在这儿,三位要的是哪几个……”
傅少华没等他说完便道:“我要夏大人全家。”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一怔笑道:“三位占的便宜太大了。”
傅少华:“这种事原本该有个宾主之分。”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这样吧,‘黄河十二寨’只要夏保桢一人,其他的……”傅少华摇头说道:“抱歉,我碍难从命。”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目现精光,道:“阁下,‘黄河十二寨’已经相当让步了,阁下该知是……”
傅少华道:“不行,我为主,只有我先拣,拣剩下的才归‘黄河十二寨’。”
只听适才那汉子怨声说道:“八爷,您真好心情,跟他们罗嗦什么,干脆丢进河里算了。”
铁大冷冷说道:“我三个可不像两条官船上的人好应付。”
那汉子怒笑说道:“让我试试。”
他一摆手中兵刃,又要扑。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拦住了他,目注傅少华道:“朋友……”
傅少华抬手说道:“阁下别再说了,最好也别动武逞蛮,只要哪一个一动手,这两条官船上的人,我全要,一个不留。”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仰天长笑道:“阁下真是快人快语,何不早说,既然这样,咱们就借这条船上分一个高下吧。”
傅少华目光一凝道:“阁下真要动手逞蛮?”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阁下胃口奇大,欺人太甚,‘黄河十二寨’不得已,只有看看阁下三位凭的是什么?”
铁大道:“就凭我三个这六只手。”
他闪身就要扑过去。
傅少华拦住了他,望着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我不愿意动手,那会伤了江湖同道的和气,我也懒得过去,阁下快把夏大人全家送过来吧。”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三位既是江湖路上的,怎么替虏官撑腰……”“你错了。”傅少华摇头说道:“我不是为虏官撑腰,我是为一个颇有政绩的爱民好官尽点心力。”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冷笑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就用不着再说什么了,三位只要自信能救人,尽管放马过来就是。”
傅少华道:“这话是你说的?”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道:“不错。”
傅少华一点头道:“那好,我这就过去。”
抬腿迈步向船跨去,两船距离虽说近,但也在一丈开外,傅少华这么一跨步已到了对船船头。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看得一怔,急忙惊喝:“截他。”
喝声中,两个汉子扬起兵刃扑了过来。
傅少华连手都没抬,只有铁大、商二护驾,两个汉子如何是他俩的对手,他俩只一抬手,那两个已然连人带兵刃离船飞起,直往北运河中栽去。
这条船上,船舱里不知道,单舱外就有六个穿水靠的蒙面汉子,加上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共是七个。
两个栽进了河里,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没动,另四个大喝声中一起扑了过来。
而铁大、商二抬手投足间,他四个又躺在了船上。
那中等身健壮汉子沉不住气了,转身要往船后跑。
傅少华当即说道:“留下他!”
商二应声而动,闪身追至,探掌便抓。
那中等身材健壮汉子一个转身,一柄分水刺直递商二心口。
商二“哟”地一声道:“动家伙了,朋友,玩这一套你还差点儿。”
一掌敲在那健壮汉子腕脉上,那健壮汉子闷哼一声撒了手,商二跟着抬手,一下拂在他喉结上,眼一黑,气一闭,砰然一声躺下了。
傅少华扬声说道:“舱里还有哪位?出来吧。”
舱门开了,哆嗦着出来个下人打扮汉子,脸都白了,颤声说道:“这……这位爷,舱里没他们的人了。”
傅少华道:“夏大人在哪一条船上?”
那汉子道:“在……在后头船上。”
傅少华双眉一扬道:“铁大留在这儿,商二跟我过去。”
带着商二扑向后船,适时后船已知前船生变,已然放船顺流而下,出了四五丈外。
四五丈难不倒傅少华跟商二,只一提气便已双双扑上后船,脚刚沾船头,几蓬暗器满天花雨般打到,商二先冲开路,一溜烟般扑向船舱。
四名汉子抡兵刃由两边船舱扑到,商二以一敌四,没出三招,四名汉子全倒了下去。
傅少华跨步而至,道:“夏大人在何处?”
那瘦高汉子冷然说道:“在舱里。”
商二迈步要闯。
那瘦高汉子横身上拦道:“别动。动一动夏保桢就没命了。”
傅少华道:“这么说舱里还有你们的人。”
那瘦高汉于道:“那是当然,于什么都要保留个退路。”
傅少华道:“你可知道前船的人已落入我手?”
那瘦高汉子道:“想也知道。怎么样?”
傅少华道:“我以前船‘黄河十二寨’的人,换夏大人一家。”
那瘦高汉子哼哼冷笑说道:“你倒会打算盘啊,再有十船‘黄河十二寨’的人,也换不了夏保桢一家。”
傅少华“哦”地一声道:“夏大人一家,在贵瓢把子心目中,这般重要么?”
那瘦高汉子道:“那是当然,要不然我们也不会跑这么远到河北来了。”
傅少华眉锋一皱道:“我就想不能,贵瓢把子要夏大人家小何用?”
那瘦高汉子道:“这是‘黄河十二寨’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傅少华淡然一笑道:“好吧,我不问,不过有件事我要弄清楚,贵瓢把子来了么?”
那瘦高汉子道:“我们瓢把子何等身份,这些小事用不着他亲自出马。”
傅少华道:“我早想拜识,如今看来,我和贵瓢子的缘份不够。”
那瘦高汉子道:“你本不配。”
商二冷冷地说道:“小心河上的风大,在我家少爷的面前,阎腾蛟他还够不上个人物。”
那瘦高汉子道:“你也留神闪了舌头。”
商二还待再说,傅少华抬手拦住了他,道:“阁下在‘黄河十二寨’任何职?”
那瘦高汉子道:“无名小卒一个!”
傅少华道:“客气了,拿下你该能换夏大人一家。”
跨步欺到,五指递出。
那瘦高汉子没料想到傅少华敢动,也没想到傅少华来得这么快,大吃一惊,挺掌就迎。
傅少华不容他出手,掌势一错抓在瘦高汉子来掌腕脉上,左手一指闭了瘦高汉子穴道,然后带着他冲进了船舱,他跨步、出手、制人、进舱,一气呵成,快得令人目不暇接,便连紧随他身后的商二都没能看清。
船舱里,五个人,一个瘦削清瞿便服老者,一个福态老妇人,一个绝色姑娘,两个妙龄青衣少女。
两个“黄河十二寨”的汉子兵刃架在老者跟老妇人肩上,老妇人有点惊慌,老者却平静从容,大有视死如归,懔然不可侵犯之慨。
傅少华进舱一手按在瘦高汉子头上,冷然说道:“丢下兵刃从后舱出去,我放你二人一条生路,你俩个敢伤夏大人伉俪毫发,我先杀这个人。”
嘴里说着话,两眼射出威凌,直逼两个汉子,眸光如两把霜刃,几乎令人不敢对视。
那两个汉子有点迟疑。
傅少华上前一步道:“我再说一遍,丢下兵刃从舱后出去,我放你二人一条生路。你们敢伤夏大人伉俪毫发,我先杀这个人,然后在你二人身上索十倍偿还。”
他双目中威凌让人觉得,他说得出便做得到。
只听左边一名汉子开了口:“阁下当真放我两个?”
傅少华道:“我向来说一句算一句。”
那汉子道:“我附带一个条件,你放我们十一寨主。”
傅少华道:“怎么,他是一名寨主?”
那汉子道:“不错,若是我家寨主回不去,我们即使回去也是死。”
傅少华道:“‘黄河十二寨’的规法这么严,这么狠么?”
那汉子道:“这是我们总瓢把子亲订的规法。”
傅少华微一点头道:“好吧,我答应放他。”
那汉子道:“大丈夫一言?”
傅少华道:“我刚说过,我向来说一句算一句。”
那汉子望了傅少华一眼,二话没说,带着兵刃一个旋身扑向后舱。
他一走,另一个也跟着转身扑向后舱。
傅少华突然喝道:“站住!”
后一名汉子硬生生收住扑势,转过身来道:“阁下还有什么话说?”
傅少华道:“告诉你的同伴一声,我要你们这位寨主送两艘官船一程,到了该放他的时候我自放他,别说我言而无信。”
那后一名汉子道:“阁下这是……”
傅少华道:“我不能不防你们水底弄鬼。”
那后一名汉子目光一转,就要扑回来,但他身形刚动,傅少华已然到了老妇人身后,正截住他,道:“我一句算一句,你最好别再打坏主意。”
那一名汉子没想到傅少华这么快,大吃一惊,翻身便跑。
傅少华笑了,转身过来冲着清瞿老者一抱拳道:“大人受惊了!”
拉起那瘦高汉子就要出舱。
只听那清瞿老者唤道:“这位侠士请留一步。”
傅少华停步回身,道:“大人有什么教言?”
清瞿老人站起来拱手说道:“我还没有谢过相救……”
傅少华横跨一步,道:“大人朝廷命官,封疆大吏,草民不敢当这个谢字,更不敢当大人这一礼。”
清瞿老人道:“我逆旅之上,身着便服,请别把我当官。”
傅少华一想,难怪夏保桢任巡抚多年,卓有政声,他一点官架子都没有,这般和气,这般平易近人。
口中说道:“草民的船在前头,惊变已平,前途有这人为质,应该不会再有什么事故,大人请下令开船吧,草民要告辞了。”
他还没动,夏保桢已然跨步上前,招手说道:“慢着,容我问一句,侠士是往北去,还是往南去?”
傅少华道:“草民是往北走。”
夏保桢道:“这就好办了,侠士那艘船且让它空着走一段,请在我这艘船上盘桓盘桓,我要略表谢意。”
傅少华道:“草民不敢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江湖人一向如此,大人何必耿耿于怀。”
夏保桢道:“我虽在轩冕,但素慕草莽侠义,朱郭之流,在山东这多年,每每便服私出寻访,也不知是运气不好,还是为官多年,身上沾了官气让人一见远远就避开了,始终没碰上一位,现在好不容易碰上了,而且又是我一家的救命恩人,我以一个初相识的朋友身份相邀,阁下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么?”
的确是位亲政爱民的好官。
傅少华迟疑了一下道:“大人这么一说,倒教草民……”
傅少华目光扫动,迟疑未坐。
“不错。”夏保桢看出来了,道:“这些都是我的内眷,只是若不是侠士你,别说内眷了,恐怕连我自己的性命都不能保住,还有什么好避讳的,来,来,来,索性彼此见见,相信她们都会以结识你阁下为荣……”
一指老妇人道:“这是拙荆。”
傅少华忙见一礼:“夫人。”
夏保桢又一指那位绝色姑娘道:“这是小女。”
傅少华微一欠身:“姑娘。”
夏保桢道:“舱外还有一位,请进来……”
傅少华道:“谢谢大人好意,草民还要让他通知前船另一同伴去……”
只听商二在舱外高声说道:“少爷,夏大人好意,不可违拂,却之不恭,您在这儿坐坐吧,我跟铁大前船开道去。”
一阵衣袂飘风声往前而去。
夏保桢神色为之微动。
傅少华道:“他放荡惯了,失礼之处,大人见谅。”
夏保桢扬手说道:“江湖本是慷慨狂放之士,倘若一天到晚拘这些小节江湖行走,非烦死等死不可,江湖英雄,草莽豪杰不同于常人处在此,让人仰慕心仪处也在此,官场中的应对繁礼,每多虚假,我最厌恶,见了这种不拘小节的豪放洒脱,头脑为之一醒,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舒服。坐,坐,咱们好好聊聊。”
傅少华称谢落座。
坐定,夏保桢凝目问道:“刚才那位,是阁下的……”
傅少华道:“刚才那人是草民的同伴。”
夏保桢眉锋微微皱道:“我刚才说道,江湖豪雄狂放洒脱,令人头脑为之一醒,阁下别草民、草民的,好么?”傅少华微微欠身道:“大人既有所论不敢不遵,我改了就是。”
夏保桢点了点头道:“这才是,刚才我好像听他叫阁下少爷。”
傅少华:“他原是跟随先父的。”
夏保桢“哦!”地一声道:“原来如此,那就难怪了,令尊是……”
傅少华道:“先父也是江湖中人。”
夏保桢看了他一眼道:“我还没请教,阁下贵姓。”
傅少华道:“不敢当,我姓傅。”
夏保桢道:“原来是傅侠士,傅侠士府上……”
傅少华道:“大人,我是中州人氏。”
夏保桢点头说道:“中州地灵人杰,文风特盛,错非中州,也不会出傅侠士这等俊彦。”
傅少华道:“大人过奖,在一般人眼中,江湖人个个亡命徒……”
夏保桢摇头说道:“傅侠士错了,我头一个反对这种想法,别的不说,单江湖上那种豪放、率真与高义,就是官场中找不到的。”
傅少华道:“谢谢大人。”
夏保桢看了他一眼道:“不过我不能不这么说,傅侠士不像传说中的江湖人,在想像中,江湖人个个健壮结实,而傅少侠文质彬彬,一表人材,举止也好,谈吐也好,装束也好,完全像个儒雅读书人,或者是贵公子。”
傅少华微微笑了笑道:“大人夸奖,在一般人想像中,江湖人应该是健壮粗野,碗酒块肉,动辄拔剑的,其实不然,江湖人不乏知书达礼之人,不乏文约儒雅之士,也不乏那胸罗渊博,饱学文武的奇人异士。”
夏保桢点头说道:“这我生平深信,只恨我无福无缘,好在今天毕竟见着一位。”
傅少华道:“大人高看我了,在整个江湖来说,我是末流。”
夏保桢道:“傅侠士客气了……”
忽一凝目,问道:“傅侠士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傅少华神情微暗,道:“我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夏保桢怔了一怔,歉然说道:“傅侠士,我无心……”
“不敢。”
傅少华道:“生老病死,无人能免,尤其江湖,过的更是刀口舐血,朝难保夕的风险生活。”
夏保桢点了点头感慨地道:“江湖上如能免去这些血腥厮杀……”
傅少华道:“大人,这似乎是件不可能的事,要根除厮杀争斗,必须从改变人心着手,人若一天不能铲除贪婪之心,这血腥厮杀便永无休止。”
夏保桢在腿上轻轻拍了一下,动容说道:“说得好,说得好,一针见血,入木三分,傅侠士这种见解相当的对,小处看江湖,大处看世间,流血事故皆起自利名贪婪,那些淡泊名利,与世无争的闲云野鹤,令人羡煞,唯有他们才真领略人生的至乐、至趣。”
只听一声叱喝远远传了过来。
夏保桢抬首凝目四外,道:“什么事?”
傅少华道:“大半是水师营关卡查船。”
夏保桢道:“我出去看看。”
站起来行了出去。
傅少华冲夏夫人告个罪,跟着行了出去。
出舱一看,前面河面上两艘快船已拦住了前船,灯光通明,人影晃动,全是服饰整齐的水师营人,两个蓝顶武官带着,正在盘问前船。
夏保桢冲身边一个下人一摆手道:“传话过去,让他到后船来。”
那下人应声传话,转眼工夫,两艘快船飞驰而来,各往大船船头一靠,那两名蓝顶武官打千见礼:“卑职‘水师营’,‘北运河部’,惊扰大人官船,大人恕罪。”
夏保桢微一摆手道:“一向没听说,‘水师营’在北运河设有关卡……”
一名武官道:“回大人,这几天情形非常,上头交待下来,有大批江湖叛逆由水陆两路进京滋事,所以‘水师营’在北运河设下关卡,盘查每一北上之船。”
夏保桢“哦”地一声道:“是这样么?”
那名武官道:“回大人,是这样。”
夏保桢道:“那么你们可盘查到可疑船只?”
那名武官道:“回大人,到现在还没有。”
夏保桢道:“京畿重地,非比别处,若有人在京里闹事,惊扰了大内那不是闹着玩儿的,你们要小心盘查。”
那名武官躬身应了一声。
另一名武官突然说道:“禀大人,前头一艘大船看样子不像官船……”
夏保桢立即截口说道:“船上二人是我的部属,放行就是。”
两名武官恭应一声,立即扬手高喊:“三条都是官船,放行。”
只见前面河面上一列灯光由中而分,缓缓移向两旁。
两名武官又恭下了身:“卑职等恭送大人,大人一路顺风。”
座船缓缓向前移动,傅少华道:“谢谢大人。”
夏保桢道:“傅侠士别客气,这点小事都要谢,那么傅侠士救我全家之举又该怎么说……”
话锋微顿,忽然接问道:“傅侠士三位要往何处去?”
傅少华道:“不瞒大人,我三位要往京里去。”
夏保桢眉锋微皱,沉吟一下道:“远在这北运河上都盘查得这么严,京里可想而知,这情形恐怕对三位江湖豪雄大为不利。”
傅少华道:“不瞒大人说,我在杨柳青就已经听说这两天京里不大安宁了。”
夏保桢道:“傅侠士,有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
傅少华道:“大人有话尽管垂询。”
夏保桢道:“三位到京里去有什么事?”
傅少华道:“我要到京里去拜访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
夏保桢道:“这么说并不紧要,既然并不紧要,以我看傅侠三位不如过几天再去,等京里宁静之后,免得惹无谓的麻烦。”
傅少华道:“多谢大人的好意,我本当遵从,无如我京里那位朋友有急要事要我帮忙,我不便延误。”
夏保桢眉锋微微皱了皱,沉默了一下,一点头道:“既然这样,我看这样吧,等通州靠船上岸之后,傅侠士三位跟我一起往京里去好了,这样就可以减免麻烦了。”
这原是求之不得的事,可是如今经夏保桢主动提出,傅少华反倒有点不安,迟疑了一下道:“大人的好意我感激,无如……”
夏保桢摆手说道:“傅侠士别犹豫了,当然,不这样傅侠士三位照样可以进得京城,不过那会惹上许多无谓的麻烦,那何必,傅侠士是我一家救命恩人,这点忙我总要帮的,河上风大,傅侠士请随我进舱去坐吧。”
傅少华道:“谢谢大人,天色不早,此去通州还得一段路,大人、夫人跟姑娘饱受惊扰,也该早些安歇了,我想回船去了。”
夏保桢道:“怎么,傅侠士不坐坐了?”
傅少华道:“谢谢大人,不了。”
夏保桢微一点头道:“既然这样,我就不便强留,傅侠士也该歇息歇息了。”
傅少华道:“大人,我有个不情之请……”
夏保桢道:“傅侠士别客气,请说,请说。”
傅少华道:“舱里那‘黄河十二寨’之人,我答应放过他……”
夏保桢“哦”地一声道:“原来是这件事,应该,应该,江湖侠义重的是信诺,傅侠士答应过他,自然该放过他,再说他是傅侠士擒住的,是纵是留,也该任凭傅侠士。”
傅少华深深一眼,由衷地道:“大人宽怀大度,令人好生敬佩。”
夏保桢道:“傅侠士捧我,为人理当如是,为官更应如是,要是一点威信都没有,如何能让百姓信服,傅侠士请跟我进舱来吧。”
转身向船舱行去。
傅少华跟着夏保桢进了船舱,弯腰便要去提人。
夏保桢突然伸手一拦道:“傅侠士,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傅少华直起腰道:“不敢当,大人请吩咐。”
夏保桢道:“在傅侠士没纵放之前,我想问他几句,可以么?”
傅少华道:“自无不可,他侵犯大人官船遭擒,理应由大人审讯一下。”
夏保桢道:“那么请侠士让他醒转吧。”
傅少华答应一声,伸手解开了瘦高汉子的穴道。
瘦高汉子睁眼跃起,一见夏保桢站在眼前,他便要动。
傅少华比他快,伸手扣上他“肩井”要穴,道:“你不死应该知足,夏大人宽怀大度,不究你罪,还不谢过。”
瘦高汉子这才发觉身后还有高人,激灵一颤,暴喝说道:“夏保桢,算你运气……”
傅少华五指微一用力,瘦高汉子闷哼住口,矮下半截,只听他咬牙说道:“好个鹰爪孙,大爷认栽,你就别犯在我手里!”
傅少华双肩一扬,五指刚待再用力。
夏保桢抬手一拦,含笑说道:“壮士铁铮硬朗,令人敬佩,你可以对夏保桢辱骂千言,但不能对傅侠士有一句不逊。他不是官家人,他只是看得起夏保桢为官清正,不忍见夏保桢一家老小遇害河上而已……”
顿了顿道:“傅侠士请放了这位壮士。”
傅少华迟疑了一下道:“大人……”
夏保桢含笑说道:“夏保桢为官多年,大小阵仗见过不下千百,将近入土之年也不惜死,我以人格真诚态度对这位壮士,必不会再害我。”
傅少华听得大为心折,转念一想,自己就在这人身后,万一他若有何异动,再出手制他也不会迟。
他一念及此,当即松了扣在瘦高汉子“肩井”要穴上的五指。
傅少华五指不轻,虽然松了手,那瘦高汉子一条右臂似酸麻异常,一时半会儿右手是无法动弹的。
夏保桢含笑抬手道:“壮士请坐。”
瘦高汉子冷然说道:“不用了,你有什么话快说就是。”
夏保桢道:“我不多说,只作两问,壮士答过之后,马上就可以下船走路……”
瘦高汉子两眼一睁道:“夏保桢,这话可是你说的?”
夏保桢微一点头道:“夏保桢封疆大吏,堂堂巡抚,不会失信于阁下的。”
瘦高汉子目内精芒,一点头道:“那好,要问什么,你问吧。”
夏保桢道:“夏某人一生为官清正,当能做到爱民如子,我自问跟‘黄河十二寨’无仇无怨……”
瘦高汉子道:“你跟‘黄河十二寨’本就无怨无仇。”
夏保桢道:“那么‘黄河十二寨’远赴河北,夜袭座船,劫我全家何用?”
瘦高汉子道:“这你就不必问了,总不会是我家瓢把子要请你做客去。”
夏保桢正色说道:“壮士,这一点夏某人非弄清楚不可。”
瘦高汉子道:“怎么,你一定要弄清楚?”
夏保桢点点头说道:“不错,我一定要弄清楚。”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瘦高汉子一点头,冷笑说道:“我家瓢把子想拿你向你那朝廷换取一样东西,不瞒你说,近日来大批江湖人物北上,都是为了这件东西,不过他们脑筋没有动到你身上来而已,你明白了么?”
夏保桢淡然一笑,点点头说道:“我明白了。只不过贵上错了,我虽不知道各路江湖豪雄要夺的那样东西是什么,但由各路豪雄冒险犯难往京里去,京里也戒备森严,水陆两路都设有关卡盘查北上行旅,以这件事来看,可以想见那件东西无论对朝廷,对江湖,都是十分重要,既如此,朝廷不会为我这一个小小巡抚放弃那样东西的,贵上动了这个脑筋可说是动差了,我言尽于此,壮士你请吧!”
瘦高汉子睁大了眼道:“你真要放我走?”
夏保桢道:“夏某人对人一向如此,为官者不能无信。”
瘦高汉子道:“你也不再问什么了?”
夏保桢道:“我说过只作两问,就是只作两问,绝不多作一问,你请吧。”
瘦高汉子深深看了夏保桢一眼,转身扑出舱去,紧接着船边传来一声水响。
傅少华由衷地道:“大人让人敬佩!”
夏保桢淡然一笑道:“傅侠士好说,耽误傅侠士歇息了,傅侠士请回船吧。”
傅少华道:“我要在大人船上再待片刻。”
夏保桢微微一笑道:“傅侠士放心,不会的,我怎么对他,他也会怎么对我的。”
傅少华为之动容,事实上他也听出船底下没动静,当即一抱拳道:“那么我告辞了。”
转身出舱而去。
夏保桢没送,望着傅少华那走向船头的颀长背影,不住点头,口中说道:“难得啊难得,这种少年英杰是我生平首见……”
只听背后夏夫人道:“听起来你对这个人倒蛮欣赏的。”
夏保桢点头说道:“那当然,我一向爱才,此子是个难得的英杰,应是人中祥麟,我看他文武两途都有相当的造诣,别的不说,单他那胸蕴,只怕连咱们的女儿都难以比拟。”
夏夫人道:“你太高估他了吧?”
夏保桢摇头说道:“我从来不会看错人的,经我擢拔的人,哪一个不是有极其特出的表现?”
夏夫人道:“既然这样,你何不为朝廷延揽延揽?”
夏保桢摇头说道:“这种人不能以常人衡量之,以他的高才,若有意功名,那是探囊取物,反掌拂灰事,他若有意功名,肯献力于朝廷,也早就踏上仕途了,我就恐怕还在我之上,不可限量!”
夏夫人道:“有一点你可曾看出来?”
夏保桢道:“什么?”
夏夫人道:“他恐怕也是要到京里去夺那样东西的。”
夏保桢一点头:“夫人眼光不错,这一点你算是看对了。”
官至封疆列土,并不是偶然的。
夏夫人道:“那他为什么又救咱们?”
夏保桢道:“那只因为我为官清正,尚知爱民。”
夏夫人道:“那你为什么又邀他同行,带他进京,这不是为朝廷引祸害么?”
夏保桢道:“夫人可知道,这种江湖英豪,只有以德感化之,我这也是点他,像他这种人,不会点不透的。”
夏夫人道:“以我看你不如把他引到京里,然后……”
“夫人,”夏保桢道:“我一生没做过亏心事,人家可以劫咱们而未劫咱们,反而从别人手中救下咱们,纵不感恩图报,也该知足了。”
夏夫人没再说话。
夏姑娘忽然站了起来,道:“爹,我要进去歇息去了。”
夏保桢道:“夫人也请进后舱歇息去吧。”
夏夫人站了起来道:“你呢?”
夏保桢道:“我等一会儿再进去。”
夏夫人没再多说,偕同爱女,转身往后舱行去。
逆水行舟,一帆风满,倒也相当快。
船抵天津,为免迎送繁礼,船没靠岸,前面傅少华三人所乘那条船居然也没靠岸。
这一天黄昏,船抵河西务,夏保桢下令靠岸,歇息一宿再走,可巧前面那艘船也靠了岸。靠岸后头一件事,夏保桢没带一个侍从登上头一条大船要拜访傅少华。
船家早知道他是巡抚,两个船夫跪倒了恭迎。
夏保桢和气,命那两个船家起身之后,客气地问道:“我来拜望傅侠士,在舱里么?”
“回大人,”一名船家哈着腰答道:“傅爷三位已经离船上岸了。”
夏保桢“哦”地一声道:“那是我来得不巧,他三位什么时候回来?”
那船家道:“回大人,他三位不回船了,傅爷临下船的时候说,他三位走陆路上京去了。”
夏保桢一怔,半天才道:“我早该想到的,我早该想到的,那,你们忙吧,你们忙吧!”
他转身下了船。
站在北京城城外远处看北京城,它雄伟壮严,虽然仅只一斑,难见全貌,应该也够了。傅少华三个在官道上一边往前走,一边皱着眉。
他三个都看得清楚,官道上布满了官家的明椿暗卡,进城门一带,更是层层盘查,要想进城实在不容易。
走着,走着,一家小茶棚近在眼前,商二忽然说道:“少爷,歇歇再走怎样?”
傅少华未置可否,但他迟疑了一下之后,转身进了茶棚。
进茶棚找了一个靠里的座头,要了一壶好茶坐定了。
坐是坐下了,茶也要了,可是没一个喝,也没一个拿起茶壶倒茶,三个人眉锋都皱的紧紧的。
最后还是商二开了口:“少爷,先喝口茶再说吧!”
他拿起茶壶倒了三杯。
傅少华连动也没动一下茶杯,叹了口气道:“阴老没有说错,确实不容易。”
铁大道:“没有‘乌衣门’的人,只不知道她们进去没有?”
傅少华道:“照这么看谁进去也不容易,尤其咱们,崂山又有一个活口,再加上归化喇嘛的上报,咱们非易容化妆不可。”
铁大道:“可惜上回那位给咱们的易容药全用完了,要不然如今不就派上用场了么!”
商二一点头道:“要是在这儿再碰上那位热心人,也就好办了。”
话刚说完,茶棚里进来了三个人,商二忽然一怔,低低叫道:“这叫什么事,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么……”
进来那三个人一看就知道是“五城巡捕营”的,那头一个赫然是当日给他三个送易容药、衣裳,外带盘缠的云姓英俊年轻人。
铁大站了起来就要叫。
傅少华一把把他按了下去,可是来不及了,铁大多大个个子,往上一冒跟半截铁塔般,还能不碍眼。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已然看见了铁大,经由铁大也就看见傅少华跟商二一怔,脸上掠出了一丝喜色,随即快步走了过来,还没到桌旁便叫道:“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三位。”
商二站了起来抱拳说道:“云兄弟,多日不见了,你好啊?”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道:“好,好,托三位的福。三位也好?”
商二站起让坐,姓云的英挺年轻人往后一摆手道;“这儿有我,你们外头去吧。”
那两个“五城巡捕营”的应声施礼又出去了。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落了座,商二就跟大海里碰见块浮木一般,忙倒了一杯茶,姓云的英挺年轻人谢了一声道:“三位怎么到京里来了?”
商二道:“云兄弟知道,做头卖的哪儿不能跑?”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道:“说的是,说的是,只是三位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城去啊?”
商二勉强笑笑,往城的方向指了指道:“你瞧,城门口怪吓人的啊,一时没敢过去,还不知道进得去,进不去呢。”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哦”地一声道:“那是上头交待下来,近日里可能有江湖人物到京里来滋事,事实上,上头也接到各地的报告,这几天确实有大批江湖人物往京里来了,所以这几天到处盘查的厉害,三位是生意人,跟三位没有什么相干。”
商二忙道:“那,能不能请云兄弟帮个忙,给带进去。”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目光略一扫动,道:“凭三位这个面貌,恐怕不太容易,三位恐怕不知道,归化那档子事还没了呢。”
商二眉锋一皱道:“那不是要命了。”
铁大心直口快道:“干脆让云兄弟再给些易容药……”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微一点头道:“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不过不管怎么着,三位既然碰上了我,这个忙我总是要帮的,容我想想办法。”
商二忙道:“全仗云兄弟了,全仗云兄弟了。”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望着商二一笑说道:“商爷您别客气,谁叫咱们是熟朋友,您三位请坐坐,我去去就来。”
站起来一抱拳行了出去。
商二两眼发了直才道:“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这可真是天上掉下来的……”
傅少华道:“当初在杀虎口,那位统带明知道是咱们,居然一而再,再而三的热心,实在叫人想不透。”
铁大道:“别让他坑了!”
傅少华摇头道:“那倒不会,他若有意坑咱们,当初就不会那么热心。”
商二点头说道:“您说的是……”
只见那姓云的英挺年轻人走了进来,进前含笑说道:“行了,三位,解决了。”
商二精神为之一振,急道:“怎么解决了,云兄弟?”
那姓云的英挺年轻人坐了下去,笑笑说道:“商爷别急,让我慢慢说……”
目光略一环扫,道:“三位可曾走过北运河水路?”
三人俱皆一怔,铁大不知福祸,没敢答应,商二却一点头,诧异地道:“是啊,云兄弟怎么知道?”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道:“三位可曾在北运河水路上碰见一位山东巡抚内调的夏大人?”
商二忙道:“夏大人抵京了么?”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摇头道:“还没有,夏大人在通州。”
商二讶然道:“那么云兄弟怎么知道……”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笑笑说道:“夏大人由通州派来专差,晓谕四城,他有三位护卫先行抵京,其中一位姓傅,长得俊美洒脱,跟公子哥儿一般,他吩咐说三位临行匆匆,没带证明物件,进城不得留难……”
傅少华三人一听这话,全都怔住了,心想:这位夏大人,不但是位难得的好官,而且是位热心人,是位有心人。
聪明如这位夏大人者,恐怕不会不知道这三人是进京来干什么的,既然知道不但不加阻拦,反赐这么一臂之力,显然,那是因为感恩图报,恐怕也因为夏保桢他毕竟是个汉人。
夏保桢当初有意思要三人跟他一起进京,傅少华就已猜着了他的用心,所以在西河务不辞而别,就是不愿施恩受报,也不愿这种事将来一旦事发连累他,谁知道他会出此一招,这是傅少华所始料未及的,简直做梦也没想到。
眼前,他不能承认是夏保桢的护卫,一句话,仍是怕将来一旦事发会连累了夏保桢,可是他又不能向姓云的年轻人说明原因,脑中转了几转之后,只有这么说道:“云兄弟应该知道,我三人不是夏大人的护卫。”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笑着说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只是我不明白夏大人为什么……”
傅少华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愿在彼此已心照不宣的情形再隐瞒装佯了,云兄弟也知道,我三个是江湖人。”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淡然一笑道:“干了这么多年巡捕,跟随我们统带多年,我自信眼力不差,经验历练还够,在杀虎口那头一面我就看出来了,只不过三位坚不承认,我也不便说破。”
三人神情震动了一下,商二道:“云兄弟还看出了什么?”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笑笑说道:“商爷,还要我说明么?”
商二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这我就更想不通了,云兄弟跟贵统带身在‘五城巡捕营’,吃的是官粮,拿的是官俸,在不知道的情形下,或许会热心赐一臂之助,可是……”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道:“可是在明明知道的情形下,就断不该这么帮助三位,是么?”
商二点头说道:“不错,我正是这个意思。”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微微一笑说道:“很简单,我别的不冲,单冲着这一点……”
以指沾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他:写的是“汉人”!
再又用别有会心的眼神在他们二人脸上扫了一眼。
商二神情一震,不由动容,一抱拳肃然说道:“云兄弟大义……”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微一摇头说道:“事不关我,商爷,我的力量也不够,是我们统带。”
商二道:“贵统带也是……”
指了指桌上。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微一点头,伸手抹去了桌上的字迹,道:“商爷,您不能全信这种人,真正还知道自己是这种人的,‘五城巡捕营’中并不多。”
商二点点头说道:“云兄弟的意思我懂,既然话到这儿了,我要冒昧的问上一问。这件事搁在我三个心里已经好一阵子了,要不弄个清楚,实在蹩得慌,贵统带冲的只是这两个字么?”
姓云的英挺年轻人道:“商爷的意思是……”商二道:“似乎贵统带认识我三个。”
姓云的年轻人迟疑了一下道:“这个倒没听我们统带提起过,不过既然都是这种人,便是兄弟手足一家人,何必认识,其实,单冲这两个字也就够了,商爷您又何必多问其他?”
商二猛一点头道:“说的是,我不问了。”
姓云的年轻人目光一凝,望着傅少华道:“傅爷刚才的话可有下文?”
傅少华道:“有,我三人代夏大人退过‘黄河十二寨’的水寇,夏大人对我们三人颇为感谢,他所以说我们三人是他的护卫,助我们三人顺利进城,原因也许在此。”
姓云的年轻人道:“夏大人知道三位要往京里来?”
傅少华点头说道:“我告诉夏大人了。”
姓云的年轻人道:“这我就不明白,三位怎么会代夏大人退水寇?”
傅少华道:“夏大人是位耿介、清廉、卓有政声、爱民如子的好官。”
姓云的年轻人笑笑说道:“傅爷,夏大人还是个好人?”
傅少华两眼微睁,点头说道:“不错,很是难得。”
姓云的年轻人道:“夏大人有家有小,您不愿意连累他?”
傅少华动容说道:“云兄弟好厉害的眼光。”
姓云的年轻人笑笑说道:“傅爷您夸奖了,只有夏大人专差四城这么一关照,三位进城已是容易事,不过我料准了您不愿意这么做,所以我另外为您三位安排了进城的路子……”
傅少华由衷地道:“云兄弟让人折服。”
姓云的年轻人笑道:“您别再夸奖我了,我这是小聪明,比起您跟商爷的大智囊,那就相去天壤差多了,您三位请拿这个,一位一块,挂在腰上。”
他伸手放在桌上三块擦得发亮的铜牌,每块铜牌上头都刻着一个虎头。
商二目光一凝道:“云兄弟,这是……”
姓云的年轻人道:“‘五城巡捕营’的腰牌。”
商二吃了一惊道:“‘五城巡捕营’的腰牌?”
姓云的年轻人指了指那三块铜牌道:“这种铜牌正面刻着一个虎头,背后刻的是‘五城巡捕’四个字,跟‘九门提督’的关防,要是个银牌,正面刻着一条龙,那就是‘侍卫营’的,待会儿您三位请由永定门进去,我在那儿。”
商二道:“云兄弟,这不是闹着玩儿的,万一将来闹起来,岂不是要连累贵统带跟云兄弟你了吗?”
姓云的年轻人笑笑说道:“不会的,你三位进城之后,城东旷野之中会发现三具‘五城巡捕营’巡捕的尸体,人死了,腰牌不见了。”
商二大吃一惊,道:“云兄弟,这……”
姓云的年轻人含笑说道:“他三位是货真价实的巡捕,不过他三个已经忘了自己是刚才我写的那种人了,死了一个少一个。”
商二一抱拳道:“云兄弟,我三个不言谢了。”
姓云的年轻人道:“商爷,您这句话让人受不了,只要是那种人,就应该尽这一份心力,是不?”
顿了顿道:“这三具尸体被人发现后,官家一定会大搜全城,你三位住在哪儿都极不安全,我已经为您三位安排了一个住处,请暂时在那儿避避风头,铁狮子胡同有两扇红门,那条胡同里只有那一家是红门,不难找,敲开门后报出您三位的姓,自有人会接待您三位,那是绝对安全……”
商二道:“云兄弟,那儿是……”
姓云的年轻人道:“您别问,您三位只管那儿去就是。”
忽然站了起来道:“我走了,我不能离开职守过久,三位再坐一下就进城吧,在这儿顺便告诉三位一声,我叫云英。”
一抱拳,转身出棚而去。
等到商二站起身来,那英挺年轻人云英已然出了茶棚了。
商二坐了下来,转眼望向傅少华。
傅少华浅皱眉锋,两眼望外没说话。
商二道:“少爷,您看……”
傅少华道:“我看不会不可靠,不过要是万一不可靠,不冲别人,只冲着这云英,咱们跟夏保桢一家都完了。”
铁大道:“管他个鸟的,先进去再说,万一发现情形不妙,咱们就闹他娘的,来个血洗北京城。”
傅少华双眉微扬,推杯而起,道:“别让人久等,咱们走吧。”
付过了茶资,三人联袂出了小茶棚。
出了茶棚往城门方向看,永定门前情形,一清二楚,十几个巡捕,云英在内,他背着手站在一旁,似乎是个头儿,另外还搭配了十几个步军,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
三个人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商二道:“凡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啊,少爷,咱们防着点儿,我跟铁大走在前头,您走在后头。”
他跟铁大并肩先走了。
三个人刚刚走到城门口,两个巡捕迎上来拦住了,铁大跟商二刚亮出了腰牌,云英走了过来,道:“南边儿路上情形怎么样?”
那两名巡捕一见云英过来说话,立即闪向一旁。
商二当即说道:“还好,没什么动静……”
云英道:“辛苦了,你三个回去吧。”
商二答应一声,三个人就这么顺利地通过严密盘查,进了永定门。
进城了,铁大瞪大了眼便是一句:“乖乖,好热闹,好干净的街道,毕竟是京城所在。”
的确,进城门一条大街直通内城正阳门,一块块大石铺成的路,连片纸都瞧不见,满街的人,熙往攘来,好不热闹。商二道:“这还不算什么,什么时候到天桥走走,或者是逛逛庙会,那才热闹呢?”
傅少华没心情闲扯这些,道:“你们两谁知道铁狮子胡同怎么走?”
商二苦笑说道:“瞧您问的,我们两个还不都跟您一样,头一遭儿到京里来,谁知道哪儿是哪儿,一进城就晕头转向了。”
铁大道:“鼻子底下有张嘴,不怕找不到铁狮子胡同,我去问问去。”
他要走,商二拦住了他迎问一行人。
问清楚了,既然知道了地儿就好找。没一会儿工夫,三个人就进了铁狮子胡同,一眼便瞧见了两扇红门。
云英没说错,这条胡同里只有这么两扇红门儿,门头挺高,挺气派,门口还蹲着一对石狮子,俨然这条胡同里的朱门大户。
到了门口看,两扇红门紧闭,一对铁门环乌黑发亮。
铁大打量着道:“乖乖!这是什么人住的地儿,还真不赖。”
傅少华没说话。
商二登上了石阶扣了门环一阵锵锵响之后,门里由远而近响起了一阵步履声,听来挺轻柔的,像女人走路。
转眼间步履声到了门口,跟着门闩转动,两扇红门开了,一位体态婀娜,身穿月白裤褂的俏丽大姑娘当门而立。
她那对水汪汪的大眼来回一扫,略一眨动脆生生的道:“三位找谁呀?”
她道的京腔,煞是好听。
商二忙道:“姑娘,我姓商……”
俏丽大姑娘轻“哦”一声道:“这两位呢?”
商二道:“他两位一位姓傅,一位姓铁。”
俏丽大姑娘道:“是云少爷那儿来的?”
商二忙点点头说道:“不错,云英云兄弟……”
俏丽大姑娘忙往里一让道:“三位快请进吧。”
三个人二话没说进了门,俏丽大姑娘探头向外,往胡同两头儿看了看,然后关上门,上了闩,回过身来含笑说道:“刚才云少爷派人送信儿说三位要来,我在门口等了三位好一会儿,没见三位来,就又进去了,谁知刚进去三位就来了,三位请跟我进来吧。”
转身往里走去,步履轻快,走路的姿态煞是好看。
商二跟上一步道:“姑娘,这儿是……”大姑娘回眸一笑道:“您现在别问,等到晚上您就知道了。”
还得等到晚上,这是为什么?
商二一肚子的闷,可是不便再问。
过影背墙是个小院子,东西两间厢房,坐北朝南是厅堂,看样子挺气派,像个有钱人家,只不知道是什么所在。
正打量间,堂屋里迎出个人,又是位大姑娘,这位姑娘比关门的那位姑娘大,看年岁二十五六了,翠绿色的小褂儿,翠绿色的石榴裙,脚上一双绣花鞋,衬饰双绝。
大姑娘长得好一排刘海儿下是一张瓜子脸,大大的一双眼,弯弯的两道眉,瑶鼻樱口,清丽异常。
大姑娘她显得瘦弱,还带着文静。
大姑娘一出堂屋,开门的姑娘便迎了上去,道:“姑娘,三位贵客到了。”
大姑娘快步走过来,迎着傅少华轻轻一礼:“傅爷。”
傅少华连忙答礼,道:“不敢当,姑娘是……”
大姑娘已转望铁大、商二分别浅浅一礼:“铁爷、商爷。”
铁人、商二忙不迭地答礼。
大姑娘没容三人开口便又说了话:“三位远道而来,路上辛苦,请进屋歇歇吧。”
她当先带路往堂屋行去。
上房居处不便乱去,可是人家让了,也带了路,地不熟,别处也不好去,只有跟了过去。
进了堂屋大姑娘立即吩咐开门那位姑娘:“小青,叫王妈快做点吃喝去。”
傅少华忙道:“姑娘别客气,我三个路上吃过了。”
大姑娘道:“傅爷,您别客气,您三位在这儿住不是一两天,饭总是要吃的……”
一摆玉手,道:“小青,快去。”
小青答应了一声出了堂屋。
“云兄弟的好意,我三个自知打扰……”
大姑娘道:“自己一家人,傅爷您不该这么客气,请您三位到这儿来,是应该的,也是我的荣宠,万请博爷别再客气。”
人家既然这么真诚,傅少华当然不便再说什么,当即他话锋一转,问道:“我还没请教……”
“不敢当。”大姑娘微欠娇躯,道:“我姓白,小字素薇。”
傅少华道:“原来是白姑娘,姑娘跟巡捕营那位云兄弟是……”
姑娘白素薇浅浅一笑:“您恕个罪,现在我不能说,您三位只管安心在这儿住下,这一切,您三位到晚上,就会明白了。”
又是一个到晚上,看来是非到晚上不能明白了。
傅少华当然不便再问,也只有暂时纳闷了,好在天已过晌午了,离天黑也不远了。
没多大工夫,开门的姑娘小青偕同一个佣人打扮的中年妇人,送来了吃喝,吃也好,喝也好,都相当的好,相当的精美。
也不知道这一家人的吃喝一向是如此,还是专为款待他三个的,不管怎么说,姑娘白素薇对他三个,无论是言谈,抑是举止,态度上不但是热诚,而且还带着恭敬,这让三人不安,也更让三人纳闷。
饭后,白素薇没陪三人,请他三个歇息歇息,并告诉他三个,傅少华的住处在堂屋左边那间屋,铁、商二人的住处,在右边那间。
这不是对贵宾之礼,简直就像对主,上了。
一般说来,待客另有住处,主人总是住在上房屋的,哪有主人把上房屋腾出来让客人住的,除非是来了主上或长辈。
傅少华诧异之余,当然不肯。
白素薇却坚让他三个住在上房里,还说已经收拾好了,总不能再搬进搬出一趟。
没奈何,傅少华最后只得依了。
白素薇退出堂屋,傅少华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满脸诧异,两眼都瞪得老大。
铁大叫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傅少华没说话。
商二却道:“你问我,我问谁?好在到晚上就明白了,且纳闷着吧,”日头偏西后,天黑得很快,上灯时分,姑娘小青送来了晚饭,她若无其事,跟个没事人儿似的。
傅少华却忍不住问道:“姑娘,白姑娘呢?”
小青含笑说道:“姑娘住在东厢房里,那儿另有一桌。是跟我们一块儿吃的。”
敢情主人不但把上房让出来给他三个住,便连吃饭也跟下人们一块儿吃了。
傅少华道:“这怎么好,姑娘,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小青笑笑,没说话。
商二忍不住道:“姑娘,天已经黑了。”
小青望着他笑道:“商爷,晚饭刚上桌,您急什么?”
商二道:“这么说得等到吃过晚饭……”
小青“嗯”了一声道:“您三位快吃吧,饭菜都凉了。”
说完了这话,她退了出去。
这一顿饭吃的好不蹩扭,三个人都纳闷,没一个说话。
吃完了饭,小青进来了,收拾干净桌子之后,泡上了一壶好茶,仍是不见白素薇到堂屋来。
正喝着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铁人不由自主地紧张,道:“来了。”
商二道:“来了,谁来了?”
铁大道:“不知道。”
商二道:“好像……”
只听门门响着,随着步履声,接着院子里走进个人,是云英,铁大大步迎了出去,叫道:“云兄弟,你可来了,可没憋死人。”
云英笑着跟铁大聊了两句,然后进了堂屋,恭恭敬敬地冲傅少华、商二一躬身:“傅爷、商爷。”
傅少华这里答礼,商二那里问道:“云兄弟,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云英愣愣地:“什么,您是指……”
商二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白姑娘究竟是谁?太客气太周到了,简直让人受不了。”
云英“哦!”地一声笑道:“您是指这呀,我可以告诉您,等您三位明白之后,您三位就知道受之无愧了。”
商二道:“就是因为不明白才让人难受。”
云英微微一笑道:“您三位请小坐片刻,待会儿一切自然就会揭晓的,”
商二苦笑一声,没再说话。
傅少华耐性好些,岔开话题问道:“云兄弟,夏大人到京了么?”
云英道:“到了,刚刚才进城。”
傅少华道:“夏大人可曾问起我三个?”
云英摇头说道:“没听见夏大人提,”
傅少华微微点了点头道:“那还好……”
云英道:“傅爷,我告诉您件事,眼前三山五岳,四海八荒的各路豪雄都聚集在北京城里了,八方风雨齐会,这是北京城从未有过的盛况……”
商二道:“禁卫这么森严,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云英笑笑说道:“当然是易了容,化了妆混进来的,总不会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江湖人物可以挡在城外,做小买卖的不能不让他们进城,我看得出,可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概都让他们混进来了。”
商二道:“万一将来出了事……”云英道:“把守各门的也不只‘五城巡捕营’的,出了事,有什么要紧。”商二道:“我是说贵统带……”
云英道:“您说我们统带呀,我们统带正不想干呢。”
商二“哦”地一声道:“这是为什么?”
云英道:“谁知道,想必是吃腻了官粮,拿贱了官俸。”
铁大道:“云兄弟可知道都来了哪路人马?”
云英道:“多了。‘乌衣门’的‘黄河十二寨’的,‘天地会’的,‘灭清帮’的,‘白莲教’的,还有那些小帮会的,以我看只‘乌衣门’、‘白莲教’声势较为浩大。”
商二眉锋一皱道:“‘白莲教’擅妖法邪术,只怕难以应付!”
云英道:“那倒不碍事,他们会妖法邪术,我们自有破妖法邪术的法儿,难对付的只是‘乌衣门’,他们人人凭的是真才实学。”
商二点了点头道:“这倒是实情……”
云英目光一凝,望着傅少华道:“傅爷,您有把握对付‘乌衣门’么?”
傅少华摇摇头道:“我总共只这么三个人,论实力,恐怕连那些小帮会都不如,何敢妄谈把握。”
云英道:“您说的也是,不过不要紧,片刻之后,你至少可以增加十个人手。”
傅少华怔了一怔,道:“片刻之后我至少可以增加十个人手……”
云英点了点头道:“不错,还都不是庸手。”
傅少华愕然说道:“云兄弟这话……”
云英道:“您等片刻之后。”
傅少华苦笑一声,没再说话。
铁大叫道:“云兄弟,你可憋死我了,你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仙丹?”
云英道;“铁爷,我仍是那句话,且等……”
忽然一阵步履声由大门方面传了过来。
云英立即改口说道:“不用再等了,来了。”
不错,是来了人,院子里进来个人,一件长袍,头戴大帽,这打扮一看就知道是那位热心肠的统带。
这时候东厢房里也出来了白素薇,她跟那位统带并肩走向堂屋。
云英神情一肃,站了起来。
傅少华三个也讶异地站了起来。
那位“五城巡捕营”的统带,跟白素薇进了堂屋,突然双膝一矮,双双冲傅少华跪了下去。
云英也紧跟着跪落尘埃。
傅少华一惊忙道:“阁下这是……”伸手就要去扶。
只听那位统带道:“少爷,麻四给您磕头。”
傅少华猛然又是一怔,道:“你,你是谁?”
那位统带揭下大帽,道:“少爷,您忘了麻四了?”
“麻四,是你?”铁大须发俱张,大叫一声伸手便抓。
那位统带头一低道:“麻四知罪,少爷恕罪。”
傅少华一定神,伸手挡住了铁大,道:“你是麻四?”
那位统带道:“是的,少爷,我易过容。”傅少华突然笑了,点头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你这是干什么,赶快起来。”
他伸手要去扶,商二拦住了他,道:“少爷,他不该跪么,不但该,而且该多跪跪。”
傅少华道:“麻四或许该,但白姑娘……”
只听白素薇道:“素薇是四哥的人,更该。”
傅少华为之一怔。
铁大一旁叫道:“姓麻的,你好大的福气,我跟商二至今还是光棍一个,没想到你先娶了媳妇儿,好啊!”
麻四抬眼说道:“铁大,别怪我,我是……”
铁大哼地一声道:“我哪敢怪你,我这是给你道喜。”
“是啊!”商二冷冷说道:“你是‘五城巡捕营’的统带,谁敢怪你呀?”
麻四头一低,没说话。
傅少华截口说道:“有话起来说,都起来。”
麻四低着头道:“谢少爷。”
拉着白素薇站了起来,他两个一站起,云英也就跟着站了起来。
麻四三个站起来了,傅少华要说话。
商二伸手一拦道:“少爷,您请坐,容我先问他几句。”
转眼望向麻四道:“统带大人,你不得已?”
麻四道:“商二,你知道我……”
商二两眼一睁道:“别跟我废话,就是因为我知道你我才要问,说,你有什么不得已?”
麻四道:“当年老主人跟夫人遇害……”
铁大冷哼一声道:“你还记得这回事么?”
商二一摆手道:“铁大,别打岔,让他说。”
麻四道:“当年老主人跟夫人遇害,大伙儿失散,我一个人也找不到,只有流落江湖……”
商二道:“没饭吃了?”
麻四道:“商二,这是事实。”
商二道:“饿死了么?”
麻四道:“这个么……”
商二道:“这个什么,当初咱们是怎么说的,就是饿死也不变节移志,何况没饿死,麻四啊,你好软的一副骨头。”
麻四道:“商二?你能不能听我说完?”
商二冰冷说道:“你现在活的好好儿的,而且都变了节,移了志,还有什么好说的?”
麻四口齿移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傅少华突然说道:“麻四,你说,他不听我听。”
商二道:“少爷,您……”
傅少华淡然说道:“不是麻四,咱三个当初就会陷身杀虎口,不是麻四,如今咱们三个也进不了北京城,且等他说完,是罪是免,我有主张。”
商二张了张嘴,终于没说话。
麻四满含感激地望着傅少华道:“谢谢少爷。”
傅少华道:“你说吧。”
麻四道:“有一天我在大名救了个人,这个人恰好是‘九门提督’的女婿,他见我武艺好,身手高,要把我收在身边,我一想大伙儿都失散了,残害咱们‘铁骑会’的人在官家,与其江湖到处流浪,不如趁这个机会混进官家,一方面找寻失散的弟兄,一方面寻访残害咱们‘铁骑会’的贼……”
商二道:“说的动听,找到了么?”
麻四道:“找到了,早就找到了。”
商二道:“你且说我听听,那贼是谁?”
麻四道:“‘侍卫营’的统带跟他手下那批鹰犬。”
商二道:“那贼儿八成让你宰了,是不?”
麻四摇头说道:“没有,我没有机会下手。”
“说得好。”商二冷笑说道:“你混进来是干什么的,连你这身在官家的人都没有机会下手,我们这些身在江湖的人,就更不必说了,老主人跟夫人,以及咱们‘铁骑会’弟兄的仇,也就别想报了。”
麻四苦笑道:“商二,你不知道……”
商二道:“我不知道什么,我什么都知道,我不是傻子,荣华富贵谁不想呀……”
铁大冷冷说道:“你没往荣华富贵圈里钻,你还是傻子。”
麻四苦笑道:“我知道你两个不谅解,都不要紧,我向心无愧,也自有让你两个谅解的法子。少爷,该说的,我都说完了,素薇无辜,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了,还望少爷代我照顾,来生我自会报答。”
扬掌拍向自己天灵。
白素薇尖叫。
云英变色。
傅少华双眉提起,一指就要点出。
商二站的近,伸手抓住了麻四腕脉,道:“麻四你要是死了,我的罪孽可就大了,自己兄弟,多少年相处,谁还不知道谁么,我只是逼逼你,冲你出出这口莫名其妙的气罢了。”
麻四一声苦笑,没说话。
云英开了口:“商叔是逗着玩儿的,您可知道,这一玩是几条人命么?”
商二赔笑说道:“好侄儿,你就饶了我吧。”
铁大吁了口气道:“麻四也真是,人道我铁大缺心眼儿,我看你比我还不如,行了,麻四,咱兄弟三个亲热亲热吧。”过来抓住了麻四的胳膊,泪水竟然涌出两行。
商二一咧嘴道:“怎么铁老大也会掉泪!”
铁大一抹泪道:“我忍了好一会儿了,别说我,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去。”
可不,商二两眼也有泪光了。霎时间真情流露,感人至深。
商二不好意思笑了笑,拍了拍麻四,道:“麻老四,你在杀虎口就认出少爷跟我们俩了,是不是?”
麻四道:“世上还找得出第二位姓铁跟姓商的这种招牌么,后来我一听少爷姓傅,当时我就明白了,差点我没哭。”
商二道:“好出息,当时你为什么不认?”
麻四道:“我哪儿敢哪,‘侍卫营’派出一个大领班,就在杀虎口没见我第二次陪他进客栈的那个人么?他姓阴,叫无常,是个阴狠透顶的人物。”
商二点点头说道:“我看得出那家伙不善。”
铁大道:“他就别碰到我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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