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太意外了,在窗外向舱内窥视的人,竟然会是刘根生。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哈山先生在上海,几乎把上海翻了一个转也找不到的刘根生。他也显然看到了我,正在打量着,看来并没有认出我来,一则是由于光线暗,二则,他只能看到我的侧面。
十秒钟一过,我已经从极度的意外之中,恢复了过来,可是我仍然不动。
我在急速地转着念:我应该怎么办呢?
如果我一下子就笑起来,会不会把他吓走?要是把他吓走了,而他又再不出现的话,我想我会把自己捏死。
我如果出声叫他,结果也可能一样。这时,我根本来不及去想他是从哪里来的,想到的只是一点,如何能留住他,不让他再消失。
如果我的手够得到,我一定毫不犹豫,伸出手去,先抓住了他的头发再说。我希望他走进舱房来,可是他并没有这个意思,反倒又退开了一些,看来像是想离去。
在这时候,我忽然想到,在法国的时候,他对我的印象好像不错,如果他看清楚是我,他会不会愿意我和交谈呢?
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
我是一直眯着眼的,这时,我又假装睡着,于是转动了一下,使我的脸,对准了他。
果然,我看到的他现出讶异的神色来,像是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却不想想我看到他的时候,我更加惊讶。
他迟疑了一阵,像是想向我作手势,可是他又不知道我是醒着,还以为我在熟睡,对一个熟睡的人做手势,显然没有用处。
而就在这时,我下了决定,我陡然睁大了眼.望着他。他有一刹那的惊讶,然后做了个手势,显然是问我,他可不可以进来。
我大喜过望,一跃而起,先来到了窗前,伸出手去和他握了一握,才道:“你等着,我带你进舱。”
那时,我真想叫他就从窗钻进来,因为出舱房,绕到左舷去,有一段路,他可能又消失了。却想不到他十分爽快,向我一挥手:“你退开一些。”
我连忙后退,眼前人影一闪,他已经从那回窗子中,穿了进来。这一手“缩骨功”,漂亮之极。我在一刹那间,倒起了小人之心。
他能一下子就穿进来,自然也可以一下子再穿出去,所以他一进来,我就装着不经意地阻在他和窗子之间,防止他再度突然离去。
同时,我向一架放满了酒的酒车,指了一指,他毫不停留地过去,抓起一瓶酒来,打开,大口喝了三口,才抹了抹口,指着我,十分惊讶地问:“你这个人怎么好像无处不在一样?刚才我在窗外看着就觉得像你,可是想想不会那么巧。”
看到了刘根生,我全身的每一个细胞之中,都充满了疑问,却想不到他反倒先这样说,像是我在这船上是意外,他在这里出现反倒是正常的的一样。
对于他这样的话,我自然无法一下子就有反应。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再道:“有你在船上好多了,嗯,这船好像很不错,我惯在海上讨生活,对船有特别的感情,如果船上全是陌生人,又得费好大唇舌,而且只怕语言上也难以沟通。”这时,我总算定下了神来,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来的?”
这个问题才问出口,我脑中陡然灵光一闪,想起了他是如何到船上来的了!而这也令我觉得讶异之极,不由自主伸手指向他,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来。
刘根生哈哈一笑:“我以为你一看到我,就知道我是哪里来的了。”
我直到这时,才又道出了一句话来:“怎么会呢?这……容器是沉在海底……那么多年……你怎么走进那容器之中的。”
刘根生哈哈大笑,一手提着酒瓶,向我走来,伸手在我肩头重重拍了一下:“我早已说过,随便你怎么想,你都想不出是什么样的情形。”他确实这样讲过,而我的确作了种种的假设,仍然不得要领,他的遭遇,一定是离奇怪诞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真相如何,自然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而他一再说明,他绝不会把真相告诉我!
不过现在我并不着急,我有办法使他把真相说出来,因为我自信,关于哈山的事,当年在上海一条弄堂口鞋匠摊前发生的事,他一定会极有兴趣知道下文,就像我有极大的兴趣知道事实真相一样。
所以我只是若无其事地道:“原来你已经有了可以在那种容器中自由来去的能力,这种容器,有多少只在地球上?不止两只?”
刘根生笑了起来,他神情威严,可是这时,笑起来,也十分狡猾,他指着我:“不会对你说的,我已经一再讲过,不会对你说的。”
我神态悠然,也向酒车走去,不再阻拦在他和窗子之间,因为我知道,我一开口,就算有人赶他,他也不会离去的了。
我拣了一瓶酒,也学他一样,就着瓶口,喝了一大口酒,然后,不快不慢地问:“那条弄堂叫什么?你还记得吗?是不是叫会元里?”
我并不是用十分好奇、十分关注的神态和语气问出来,而只是自然而然地闲闲说起的。也正由于这一点,刘根生就不会感到突兀,如果这个问题,是他一直在想着的,他一定会自然而然地回答,这是心理学上得到过许多次实验证明了的事。
果然,不管刘根生有多么离奇的遭遇,他也有正常人的心理反应。他连想也没有多想,就道:“不是会元里,是来元里——”
他说到这里,陡然停口,双眼瞪得极大,盯着我,像是盯着一个正准备向他扑过去的僵尸,他的面部肌肉,在不由自主抽搐着,喉部发出了一阵莫名奇妙的声音。
他这时的神情和发出的声音,都可怕之极,但是这一切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所以我十分悠然,又喝了一口酒,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维持着这个神态,足有一分钟之久,才用哑得难以相信的声音问:“你说什么?你刚才说什么?”
他一面说,一面不住摇着头,像是想从一个恶梦之中,把自己摇醒过来一样
我自然知道我的话,会引起他极大的震撼,这个“百岁人魔”一生之中最大的憾事,只怕就是不见了他的那个孩子。
事情过了那么多年,他一定以为绝对没有希望的了,可是忽然之间,竟然有人提了起来,这种震撼,等于是在他的体内引爆了一枚地雷,他五脏六腑,这时都怕四分五裂,要好一会才能复原。
我神态更平静:“噢,是来元里.你记性倒好,那鞋匠姓史,是吧,看起来,人倒蛮老实的……”
这句话一说出来,刘根生的身子,筛糠一样,发起抖来,他身形高大,骨格子自然也大,这时,他全身的骨头,都在格格作响,他张大了口,可是他上下两排牙齿相叩,也发出声响,这样子,他足足维持了两三分钟,才发出了一下怪叫声,身子向上陡然蹦跳了半尺高,然后又是一下怪叫声。
他的种种反应,都在我的意料之中,甚至他如果双眼翻白,仰天跌倒,昏死过去,也不会在我的意料之外,所以,不论他是蹦跳也好,是怪叫也好,我只是冷静地看着他,看他还有什么把戏玩出来,这时我心情之愉快,真是难以形容,虽然暂时仍然真相未明,但是连日来的闷气,却一扫而空,舒畅无比。
刘根生大约发出了五六下怪叫和蹦跳了五六次之后,才咕咕一口气把一瓶酒喝了个清光,又连连喘息了一会,才算是恢复了正常,但是还过了一两分钟,他才恢复了说话的功能。
需要补充一下的是,他的大叫大嚷,惊动了正在当班的陈落,陈落敲门,我把门打开,陈落看到了刘根生,讶异之极,刘根生却只是双眼直勾勾地向着我,并没有注意别人。
我向陈落作了一个手势,表示一切很好,陈落向刘根生指了一指,我低声道:“说来话长,我会解释。”
常言道“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可是陈落十分懂得克制自己,他只是略扬了扬眉:“我在驾驶舱,有事,通知我。”
他说着,就已经退了出去,而且把门关上。这人竟如此冷静,十分令人佩服。
刘根生可能根本不知道陈落曾出现过,他恢复了说话功能之后的第一句话是:“你还知道什么?”
我反问:“那小孩子是你什么人?”
他略震动了一下,盯着我,脸上又现出了一股狠劲来,而且自然而然伸手向腰际接了按——那多半是他一怒之下就想拔刀的手势。
可是他多半又在这时想到,我一定知道得不少,八十多年前的事,居然还有人知道,他急于想知详情,根本无法克制,而他也明白,他要知道更多,就必须先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回答十分简单:“是我儿子。”
他说上海话,上海话中的“儿子”的发音是“尼则”,我自然听得懂,我这时又问:“自己的儿子,为什么随便送人?”
刘根生一听,直跳了起来,把牙咬得格格直响:“我没有送人,只是托那鞋匠照顾一阵子,给了他那么多钱,这只赤佬,见财起意,不安好心,绝子绝孙,一家都不得好死,生儿子没有屁眼……”
几十年来的怨恨,化为一连串粗言秽语和恶毒得匪夷所思的诅咒。
这时,我也不禁奇怪:史道福有一个机会给他去找儿子,他为什么不去找呢?
可是这时候,自然还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先问:“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孩子托人照顾?”
刘根生用力一挥手:“你也不能总是问我,先让我也问几个问题。”
我坚持:“先回答我的问题再说。”。
刘根生狠狠地顿脚:“造反不成,弟兄们走的走,死的死,捉了小刀会的人,问都不问就砍头,我要逃命,总不能带了小孩子一起逃。”
刘根生说到这里,喘了几口气:“我打算躲上三五个月,就可以领回孩子,谁知道再回上海,那赤佬鞋匠就失了踪,我一次又一次,找遍了上海,也没能找到他。”
我冷冷地道:“你每隔上十年八年,才去找他一次,怎么找得到?”
刘根生一听,盯着我的眼光,又像是看到了一具蹦跳的僵尸。
我喝了一口酒,又抛了一瓶酒给他:“那个容器可以使人的生命停顿,使生命变成暂停的形式,这种间歇式的生存方式,使你这个已超过一百岁的人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因为其中有七十年,你是在‘休息状态’中度过的.是不是?”
我一口气说着,刘根生张大了口,合不起来,我又冷笑了一声:“你对我的想像力估计得太低了。”
刘根生竞然同意了我对他的指责,这倒颇出乎我的意料,我故意逗他一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失望的?”
刘恨生长叹一声,神情惘然:“人生七十古来稀,二十年前,我已经失望了。”
看到他这种神情,我十分同情,不忍心再令他难过下去,所以也不再卖关子,告诉他:“当年那小孩没有死,现在还活着.是世界著名的豪富,而且十分巧,巧到了不能形容的地步,你见过他。”
刘根生张大口,他多半想问“什么”的,可是完全出不了声。
我又道:“他就是哈山,就是你从那个容器中出来时见到的那个人.当然八十多年过去了,他已经是老人了!你一出来就急急到上海去找他,却料不到他就在你的眼前。”
刘根生这次反应.比上次强烈得多了,他没有叫没有跳,只是整个人僵直直地发抖,抖着抖着,眼珠就向上翻,我一看情形不好,他们父于两人原来都有一受刺激就昏厥的毛病,赶紧过去,伸指向他太阳穴便弹。
一指弹出,他才“啊”地大叫一声,一点也不夸张.叫了一声之后.汗如雨下,喘气如牛,双眼睁得极大,眼珠乱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向他手中的酒瓶指了一指,他会过意来,大口喝了一口酒,又剧烈地呛咳起来,竟连到了口的酒都无法吞咽下去!
我又伸手在他的背上用力拍了几下,他努力吞了一口酒,脸涨得十分红,仍然呼哧地喘着气,足有五分钟之久,才渐渐回复了正常,望着我,有气无力地道:“那么巧?”
我点了点头:“就是那么巧。”
刘根生又大口喝了几口酒:“他知道了?”
我想据实告诉他,哈山已经知道了,而且正在找他,但是我转念一想,如果我告诉了他,他可能又会一下子消失,所以我没有立刻说出来。他又激动起来,双手抓住了我的手臂,用力摇着我的身子:“告诉我,把一切都告诉我。”
我伸手抵住了他的胸口:“我当然会告诉你,可是你也得告诉我。”
他连连点头;“你先说……你先说一段。”
我爽快地答应他,把史道福所说的,当年在上海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这些事,有许多是刘根生亲自参与的,他自然知道我所说的是事实。
当他听到了史道福曾写了一封信,送到客栈去的时候,他直跳了起来,先大声骂了一句极粗的粗话,才道:“乌龟王八蛋收过他的信!”
在史道福叙述到这一点之时,听到的人,也都十分奇怪,何以刘根生在知道了哈山的下落之后,并不去找哈山?虽然那时哈山早已离开了孤儿院,而且在上海滩上,也已经崭露头角,但通过孤儿院的这条路,还是十分容易找得到他的。
那么,他们父子两人,在六十年前,就可以相会,不会等到现在了。
哈山听了这件事,还十分伤心,频频问白老大“为什么”,白老大也说不上来。
这时,我听得刘根生这样说,也不禁大是惊讶,因为我相信史道福不是说谎,他确然曾写了一封信。
我又把史道福叫小瘪三送信的经过,向他说了一遍,刘根生“啊”地一声,在额头上拍了一下:“我记起来了,我进店堂的时候,是看到一个小瘪三,在角落闪闪缩缩,可是他没有给我什么信!”
我也不禁“啊”地一声,在额头上拍了一下,我明白了,事情再简单也没有,史道福托的那个小瘪三,并没有把那封信交给刘根生!
小瘪三为什么这样做,理由怕也很简单,他不懂得这封信的重要性,既然收了钱,也就算了,或许刘根生的气派十分大,小瘪三不敢接近他。
就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一念之差,哈山和刘根生两父子的重会,就推迟了六十年!
刘根生咬牙切齿地骂那个小瘪三,我劝他:“不必那么痛恨有关人等,哈山的一生多姿多采,过得极好,地球上像他那么幸福快乐的人极少。”
刘根生怒视我一眼,冷笑一声:“你知道什么?”
我也冷笑:“我知道,你是想说,若是你们早几十年相逢,你也可以使他有‘分段式’的生命!”
刘根生的喉头发出了“咯”地一声响,显然他被我说中了心意。
我作了一个手势:“现在轮到你说了,那位女士……是你的妻子?”
刘根生呆了一会,神情十分惘然:“可以说是,哈山是我和她的孩子!”
那女人果然是哈山的母亲,我笑了一下:“哈山在担心,如果他母亲也像你一样的话,看起来那么年轻,他那一声‘娘’,很难叫得出口!”
刘根生神情更是惘然,叹了一声:“他见不到他娘了,见不到了!”
他在说这话的时候,声调和神情,都伤感之极,那叫我无法再问下去,因为习惯上,若是他妻子已死,他又十分伤感,总是不再追问的好。
他也没有进一步解释,只是望着我,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该他说了。刘根生却只是喝酒,很快又喝完了一瓶,他也不理会是什么酒,抓了一瓶来又喝,我知道他酒量相当好,但是这时他的情绪十分激动,比较容易醉,所以我按住了他的手。
刘根生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那次,我们得到了消息,有一船军火,全是洋枪洋炮,要经过崇明岛。运到上海去,交卸给帮清兵打我们的洋兵。”
如果不是我在海底已见过了那几艘沉船,知道若干年前,曾在这个海域上有过一场海战的话,也还不容易明白他一开始说的话。
我已经约略估记到这次海战的性质,所以这时,十分容易接受他的叙述。
刘根生忽然笑了一下,笑得相当惨然:“小刀会是在海上起家的,航海经验十分丰富,也一直保有一些十分有用的船只,水性好的人更多,所以,就决定在海上,截劫这艘洋船,由我带队,率领九十名兄弟,兼程出海去,照原定的计划,在崇明岛的北水门,去拦截那艘洋船。”
刘根生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眼望着天花板,神情十分凝重,想是他想起了当年那一场在海上的战役。
过了好一会,他才又道:“我们这一次出征,计划得十分周详,事先得到了那艘洋船的图样,知道那船的机舱在船尾二十公尺处,我们准备了炸药,准备一截停洋船,立即就派人下海去,把炸药贴在船底,只要炸坏洋船的机舱,就已成功了一半了。”
我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估计得太乐观了,洋船是有大炮的!”
刘根生苦笑了一下:“是,我们是太乐观了一点。当时,正是早上,我从望远镜中看到了那艘洋船,一眼就看到了在洋船船头的甲板上,有两个我们情报中没有提到的东西。”
他一下子就说到了这个要点,倒令我付了一口气,因为我怕他回忆起当年的战役时,会兴致大发,详细叙述怎么打这一仗——当然,这场海上截击战,如果详细说来,也一定十分悲壮动人,我相信刘根生带去的九十名兄弟,可能是全部牺牲了的。但是这一段经过,毕竟只是这个故事的小插曲,那两个容器,才是故事的主角!
我“嗯”地一声:“那两个容器!”
刘根生点了点头:“接下来发生的事——”
我忙道:“请尽量简单,我只想知道和那怪容器有关的事。”
刘根生的神情有点恼怒:“那是一场了不起的海战。”
我说得十分认真:“岂止这场海战而已,整个小刀会的历史,都十分了不起,不知有多少悲壮的故事,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提供协助,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用文字整理出来,流传干古!”
刘根生听得十分高兴,悠然神往,连连点头:“我们没有强力的火器,所以,我们的船,是伪装成渔船行驶的,所以在接近洋船的时候,洋船并没有防备,三艘船,我所在的主船在最后,两艘副船反倒包抄上去,三艘船上都挂着‘紧急求救’的旗号——”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向我望来。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兵不厌诈!”
刘根生大是高兴,用力一拍桌子:“对了!不过洋船的船长,也是海军出身,开始时没有注意,当我们接近了之后,三面包抄的形势已经形成,他虽没提防,也看出不对头来了,所以立时开炮。”
刘根生说到了开炮时,停了下来,眯着眼睛,现出十分坚决的神情,像是他自己又置身在战船之上一样——要知道这场海战,已过去了许多年,但是对他来说,还是不久以前的事,所以记忆犹新。
刘根生长叹了一声:“一开炮,才知道洋炮的厉害,我们的一艘船先中炮下沉,船上的三十个弟兄,纷纷落水,向洋船游去,洋船上的洋兵,本来还想在船上射击,可是我们的弟兄全是潜水游过去的,子弹横飞,损失并不大,三十个弟兄,倒有二十多个上了洋船,最勇敢的是先从洋船船尾,扯着锚链爬上去的那两个——”
刘根生虽然说不详细形容那场海战的情形,可是还是不免说了几句:“那两个弟兄上船之后,已中了不知多少枪,成了血人,也不知道他们怎么忍住的,还是刺死了六七个洋人,让别的兄弟上船去。”
刘根生说到这里,不住地喘着气,我也可以在他的叙述之中,感得到当时战况的惨烈。
刘根生大喝了一口酒:“第二艘船接着中炮,我一看情形不对,怎么都要沉,不如撞过去,所以我索性拚命,在第二艘船快沉的时候,撞了上去,九十个弟兄,上了洋船的,至少有五六十人,他奶奶的,一上了船,短兵相接,洋兵就不是我们的对手了,可是洋兵的短枪,还是十分厉害——”
他说到这里,伸手在左腿上轻按了一下:“我一时贪功,追杀一个洋军官,给他一个回马枪,打中了我的左腿,我打了一个滚,朝近去,还是一刀刺进了他的小腹……这时,船上杀声震天,我大声叫‘一个不留’,因为这时,我们三艘船全沉了,大批枪械,要靠洋船运回去,不把洋兵全杀了,不能达到目的!”
我吸了一口气,对刘根生这样的人来说,在一场战争之中,高叫“一个不留”,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在我听来,却有十分不自在的感觉。
我挪动了一下身子,刘根生瞪了我一眼:“洋人和清兵杀我们的时候也一样!”
我咕哝一句:“你杀我,我杀你,一部人类的历史,就是互相残杀的历史!”
刘根生不理我,自顾自说下去:“我虽然受了伤,可是一刀子就把子弹从大腿上挑了出来,那不算什么,我们每个人都有锋利的小刀,犯了会规,‘三刀六洞’,自己了断的,我也不知道见过多少,没这股狠劲,怎么在江湖上混!”
我作了一个手势,表示完全同意他的意见,也请他不要再发挥下去。
我知道什么叫“三刀六洞”,那是帮会的一种最普通的惩罚,由犯规者自己执行,在自己的腿上,插上三刀,刀尖必须刺透腿部,所以,虽然只刺三刀,却有六个洞,故名。
习惯于“三刀六洞”的刘根生,对于用小刀把腿中的子弹挑出来,自然小儿科之至了。
刘根生对我的手势表示满意:“我扯了布条,扎起了伤口,又去追杀洋兵,一个洋兵手中的枪成了空枪,我追过去,他逃,逃到了那两个大箱子之一的旁边,那两个大箱子是用铁链缠在铁柱上的,洋兵绕着其中一只箱子转。我去追他,腿上伤痛得厉害,一下子绊倒了,洋兵以为有机可剩,转头一脚向我踢来,我一看来得正好,双手抓住了他的足踝,用力一扭,那洋兵站立不稳,身子重重一侧,头撞在那大箱子上,大箱子十分硬,那洋兵的头撞了上去,撞得头破血流,昏了过去。我再用力一甩,把他甩进了海中。”
刘根生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神情突然之间,变得古怪之极,伸手在自己的脸上,重重扶摸了几下,然后才又道:“我先扶着那大箱子,站了起来,那大箱子的门上,有一个把手,我自然而然,拉住了这个把手,把身子挺直,一手仍握着小刀。”
他说到这里,神情更是古怪之极,显然接下来发生的事,一定怪到了极点。
我已经知道,一切古怪的事,都是从那两个古怪容器开始发生的,那时刘根生正在那容器之旁,可能就是怪事发生之始了。
刘根生自然而然摇了摇头,继续说下去;“我一拉把手,竟然顺手把门拉了开来——”
他向我望来,我发呆,不知如何反应,我知道有点不对头,可是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我感到刘根生是不可能开那扇门的,果然,刘根生立时道:“那门……好像不是被我打开,而是在容器之内,被人从里面推开来的,可是门不能完全打开。”
我想起了门不能打开的原因了,忙道:“是啊,我知道那容器是用铁链缚在柱子上的。”
刘根生点头:“是,可是又因缚得不是十分紧,门虽然不能完全打开,但是可以推开少许,……大约可以伸一只拳头进去。那时,船上仍在激战,虽然我觉得事情极怪,但也不会多加注意,要冲向前去杀敌,可是……可是……事情真是注定的……”
他说这里,又大是感慨,停了片刻。
接下来的两分钟,他在沉默中,有时喃喃自语,道:“注定的,注定的,天下事,真是注定的。”
我叹了一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刘根生道:“我们和洋船相遇时,天刚亮,大约是寅时时分,一遇上就激战,打了多久也不知道,总之,到了那门打开了一些的时候,日头还是斜的。若是日头正中,或者从门的另一边斜照过来,,也就没有事了。”
我忙道:“我不明白,那有什么不同?”
刘根生道:“大不相同,如果不是日头斜照,恰好照近门缝中,我就不能看到箱子里面的情形。”
我明白了:“你看到什么?”
刘根生的神情又古怪之极——事隔这么多年,他仍然觉得那么古怪,可知当时他的骇异是如何之甚了。
他道:“我看到了一张十分标致的人脸,从那拳头般宽的门缝看去,我看不到这张脸的全部,可是高鼻头大眼睛,我总是看得到的,那是一个外国女人,眼珠在太阳光下,是金黄色的,你想想,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忽然看到了一个大箱子中,有那样的一个女人,正睁大了眼在望着我,我心中的惊骇,可想而知,我不知怎么办才好。就在这时.又有一个洋兵向我开枪,我躲过去,顺手把门推得关上。
“那洋兵冲了过来,我一脚踢飞了他手中的枪,刺死了他之后,才伸手接住了被我踢得飞起向半空的那柄枪!”
刘根生说到这里,现出傲然的神色来,我点了点头,表示欣赏他的身手——要一脚踢飞一个人手中的枪,再出手刺死他,然后再接枪在手,动作自然干净利落之至,十分难得。
刘根生见我有称赞之色,十分高兴:“我一接枪在手,第一件事,自然而然,就是一枪把围住那箱子的铁链射断一节。我也不知道当时为什么这样做,多半是我想到,这女人一定是被船上的洋人关在里面的,锄强扶弱,正是我们侠义之辈应做的事,所以战况虽然激烈,我还是想到了要救人,所以先射断了铁链再说,那时,我却没有想另一只箱子上是不是也有人。”
刘根生吞了一大口酒:“铁链一断,散开了一些,我正想对着箱子叫,叫那女人不要出来,就在这时候,突然一声巨响,整艘船都震动起来,我身子一侧,连忙又伸手拉住了那大箱子的门把,这一次,门并没有打开来.而船身已随着那一声爆炸而倾斜,我听得几个弟兄在叫:‘洋人自己炸了船!’”
刘根生一挥手:“那洋船的船长,倒也是一条汉子,他眼看船保不住了,就自己炸了船,我们准备的炸药没有用。他的炸药,也是在机舱爆炸的,从爆炸,到洋船下沉,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在那短短的时间之中,我根本不能做什么,只是抓住了那箱子的把手,竟然不知道松开手来。那时,铁链虽然断了,可是还没有散开来,箱子还是系在柱子上,和船是连在一起的。”
我听着,又不禁发出了“啊”地一声——刘根生在这样的情形下,如果他不松手,他就会和船一起沉进海底去!
虽然我明白刘根生后来没事,但当时他的处境,确然十分危险。船在下沉的时候,会带起巨大的漩涡,处境就十分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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