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白素互望,神情有点苦涩,提出了一个可接受的假设,并没能使事情有进一步的发展,而是产生了更多的疑问!
各人都有沉默了片刻,都在设想着刘根生第一次见到那容器的情形。
我的设想是,不论刘恨生是在什么地方见到那容器的,一个一百年前上海小刀会的头目,在太西洋上见到了那容器的可能性,虽然小之又小,但也不是绝无可能。
可是,他见到了那容器之后,要弄明那容器的功能,并懂得一一使用,是绝无可能的事。
别说是他这个一百年前的帮会头目,一百年之后,我、白素、白老大、戈壁沙漠,以及那工厂中的那么多人,可以说全是聪明才智之士,有的更具有现代科学专业知识,可是面对着这古怪的容器.也有原始人面对大型电脑的感觉。
由此可知,刘根生绝无可能无师自通,弄明白这容器的许多功用。
而如果有一个人,肯悉心指导他,他要学会,倒也不是难事。那两排按钮,控制着一切功能,只要记性好,记住如何循序,按动哪几颗按钮,就可以产生什么功能,谁都可以学得会。
当然,学会施展那容器内许多功能是一回事,要了解何以那容器会有这样的功能,又是另一回事,这就像谁都可以按下一个制钮,令一台电视机出现画面,但是要明白电视机何以会出现画面,那是另一回事一样。
而且,也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刘根生只会使用那容器,不明进一步的道理,所以,其实他对那个容器,存在着相当程度的恐惧感,这才使他一再告诫“碰都不能碰”、“一碰就会闯祸”。
刘根生对那容器,根本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他绝不是容器的第一手主人。
我一想到这里,立时把自己想到的叫了出来。
温宝裕立时同意:“你们上当了。”
他不说“我们上当了”,而说“你们上当了”,那相当可恶,暗示他当时不在现场,又暗示如果他在现场的话,可能不会上当。
我冷笑一声:“上什么当?他虽然不明白原理,但容器能发生什么作用,他总是知道的。”
我脸色不善,温宝裕也知道自己刚才的态度太过分了一些,所以缩头缩脑,不敢抢着发表意见。胡说忽然笑了一下:“情形很古怪,极可能,当刘根生发现那容器的时候,一打开,里面也有一个人走出来,那个人是若干年之前进去的,那情形就像——”
温宝裕终于忍不住了,抢着叫了起来:“情形就像哈山看到刘根生从里面出来一样,所以,当然是那个人教会了刘根生一切。”
我也有同样的想法,只是疑惑:“真奇怪以刘根生当时的知识程度而言,如何接受这种不可思议的事实——那时,连汽车都还未曾有。”
这个问题.自然也无法有答案,白素继续她的想法:“他可能一直在学习如何使用这个装置,一直到最近,所以,他才会一见哈山,就急急离去,那当然是有十分要紧的事,等着他去做。”
温宝裕摇头:“那事情未必重要,若是重要的话,他一定早去做了。”
白素笑:“这情形有点像武侠小说中的情节:得到了武功秘笈的人,为秘笈的内容所吸引,如痴如醉,专研武功,什么事都可以放得下,等到武功有成,才觉察到时光的飞逝。”
听得白素打了这样一个比喻,虽然由于种种谜团,真相无从得知,心中十分郁闷,但是我也禁不住“哈哈”大笑:“近来者赤,近墨者黑,真是不错,和小生来往多年,说话就有他的风格。”
白素微笑:“我的譬如不合格?”
我想了一想,倒也挑剔不出什么不是来,白素又道:“在这个过程中,我相信刘根生一定通过容器中的装置,得到了极其丰富的现代科学知识.说不定远远超过了现代人类的科学水准,也正因为如此,才能吸引他继续钻研下去。”
白素这一番话,有相当的说服力,我失声道:“我们太小看他了,只当他是一个有了一段奇遇的人,没想到他在这段奇遇之中,已脱胎换骨,再也不是当年的小刀会头目,而且有可能是地球上最出色的人。”
温宝裕不住眨着眼,我尽量回想和他在一起时的情形,却又感觉不到他有什么特别之处,所以我对自己的推恻,又不禁疑惑起来,有点无可奈何:“看来,问题又兜回来了,仍然需要刘根生出现来解答一切问题。”
温宝裕打了一个哈哈:“矛盾之极,他已说过什么都不会说的。”
我闷哼了一声,用力挥手,真有点后悔当日他出现的时候,没有用一切方法使他说出他的经历来。
不过,那时我虽然有点设想,却没有现在这样具体——现在已经有了“时间停顿”、“分段生命”等的假设,也假设了刘根生在初见这容器时,容器中有人,这个人给与他很多知识等等。
有了这些假设,软硬兼施,逼他说出实话来,自然容易得多了。
无论如何,刘根生已消失无踪,再要找他,十分困难,我们所作出的假设,就算再接近事实,也无补于事,至多只有一直假设下去。
一想到这点,我的神情,不禁大是沮丧,白素笑了一下:“如果他的生命,离不开那容器,那么他始终再会利用那容器。”
温宝裕直跳了起来:“对啊!他会带着动力装置,回到容器中去,就算他一进入容器,就会冲天飞走,他也必须先接近容器。”
我明白温宝裕和白素的意思,笑了起来:“这使我想起‘守株待兔’的寓言。”
白素道:“大体相同,肯定了刘根生不能永远离开这容器,只要守着它,就始终有等到他出现的一天。”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个说法,相当有理,温宝裕又问:“那动力装置的体积有多大?”
我比了一下:“大约比普通的压缩空气筒细一点,一共由四个圆柱形组成,他取下来之后放在外衣下面,就颇为吃力。”
温宝裕拍着手:“那他当然不能带着这样的东西去这里去那里,我们可以双管齐下”
他说着,就取过电话,放在我的手中,我略想了一想,觉得那“双管齐下”的方法,并没害处,所以就拨了法国那工厂的电话。
那电话号码是临走时戈壁交给我的,那台微型流动电话是他和沙漠的杰作,二十四小时不离身,要和他们联络,十分容易。
不一会,就听到了戈壁的声音,我先问:“有什么进展没有?”
戈壁的声音听来十分苦涩:“一点也没有,我们尝试在几个接触点上,接通电压不一的电流,但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有点骇然:“小心一点,别冒险使用太高的电压。”
戈壁苦笑:“我想不会有危险,也不会有作用,不然.那个百岁人魔,也不会放心把这东西留在我们这里了。”
听他称呼刘根生为“百岁人魔”,我不禁有点啼笑皆非,可是温宝裕在一旁,却已鼓起掌来,大声道:“百岁人魔,可圈可点。”
戈壁又吸了一声:“我们也只是死马当活马医,实在不想放弃。”
我顿了一顿:“我们商量下来,有一个双管齐下的可行之法。”
戈壁对我十分有信心,忙道:“好极了,说来听听。”
我道:“这两个办法,倒有一个是温宝裕想出来的,让他来和你说。”
我把电话交给了温宝裕,他大喜过望,一手接过了电话。
多半是由于兴奋过度,温宝裕手心在冒汗,一手又在褂子上用力擦了擦,开始向戈壁叙述我们的假设,和要做的事情。
他说的“双管齐下”的进行方法,的确十分合乎情理,才说到一半,就听到有许多掌声、喝采声传来。温宝裕更是高兴,俊脸涨得飞红,把应该进行的事,说得十分详细。
他一说完,戈壁就道:“没有问题,立刻可以进行探查被带走的动力装置的行动,至于守着这容器……我想每天我们抽出几小时来、假装不研究,看起来像是没有人,但布置人暗中监视。这百岁人魔不出现则已,一出现就很难再逃走。”
温宝裕也兴奋得像是已等到了刘根生,竟然念起戏白来:“且看老夫手段,手到拿来。”
我一直以为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并没有寄以多大的希望,当然也不会那么兴奋。等到胡说和温宝裕走了之后,我另外有一点事要做。温宝裕走时,说他会负责把这件怪事告诉在瑞士求学的良辰美景,也会向原振侠医生转述一下,以听取更多人的意见,集思广益云云。
我和白素在书房中对坐了片刻,我来回踱步,白素自然在我的行动中,可以看出我另有主意,她静静等着我发表意见。
我把自己所想到的整理了一下,才道:“假设那东西每隔一百年出现一次,或是一百一十年、一百二十年才出现一次,又假设这东西在地球上存在已久,那么,这应该多次出现过,我想广泛地查一下历史上的各种正式记录或是裨史野闻,看看是不是有相类似的记载,提及一个这样的容器。和一个——百岁人魔的。”
白素皱着眉:“这是一项极其繁重的工作。”
我笑:“当然不是我们自己来进行,可以委托多个有电脑储存资料的机构进行,有结果最好,没有结果,也不见得有什么损失。”
白素侧着头想了一想:“好,你阁下贵人事忙,就交给小可去办吧。”
我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多谢娘子!”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忽发奇想:“这个容器,可以轻易把人的寿命……”
我本来想说:“可以把人的寿命延长”,可是一想,“延长”这个形容,不是十分恰当,因为处于“时间停顿”状态之际,人和死了差不多,一个人,该活八十岁的,还是八十岁,并不能延长寿命。
所以我想了想,觉得用“拉长”一词,比“延长”这个词好得多。
我改口道:“这容器可以把生命……拉长,要是我们一起挤进去,处在时间停顿状态之中,过十年出来一年,岂不是可以看到一两百年之后的情景?”
我说得十分热切,可是白素的反应冷谈:“那不见得有趣,人总是属于自己的时代的,退后和超前,都是十分痛苦的事。”
我还想说服她,如果有机会玩这样的游戏的话,要她和我一起进行,不然,我一个人成了“百岁人魔”,她却早已生命结束,那真是悲惨之极了。可是不等我开口,她就淡然道:“还记得伟大的宇宙飞行员革大鹏吗?他是那么出色,我们遇见他的时候,他是一百年以后的人,他有机会回到我们这个时代,可是他坚持要回到他自己的时代去,尽管前途茫茫,他也要去冒险。”
我叹了一声,自然未曾忘记下一世纪地球上的宇宙航行员革大鹏。他在宇宙航行之中,遇上了不可测的一种震荡波,把他震回了一百年前,遇到了我和白素,以他的一百年之后的知识和能力而论,如果他在我们的这个时代留下来,那他不拆不扣是个超人。可是他坚决要寻回属于他的时代。
可知时间和生命之间,有着难以分隔的关系:是这个时代的生命,就必须在这个时代之中生长和结束,不能跨跃这个时代。
(伟大的宇宙航行员革大鹏,和我和白素的故事,记述在《原子空间》这个故事之中。)
白素又道:“我不觉得刘根生超越了时间一百年,会有什么快乐。”
我不禁孤怜伶地打了一个寒战,想想我就算能和白素,出现在一百年之后,那时,什么亲人朋友都没有,我们是两个和时间完全脱节的人,哪里还有什么人生的乐趣可言。
当然,我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而我又生出了一个新的疑问:“可是,刘根生看来十分起劲,并不感到有什么痛苦。”
白素秀眉微蹙,她的这种神情,十分动人,我伸手在她的眉心轻抚了一下。
她道:“我料想刘根生一定有一宗十分重要的任务没有完成,他心中只想完成这任务,没有时间感到不适应。一等这件任务完成,他可能会感到失去时代的痛苦!”
白素的假设,纯粹从心理学的观点出发,相当空泛,我不是十分同意,用怀疑的口吻问:“你的意思是,他如今正在进行那项任务?”
白素笑了起来:“这只是我不成熟的想法,希望他能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当天,对这件事的讨论,到这里为止。
以后,每一天,不用我和戈壁沙漠联络,温宝裕每天都向我报告。
开始两天,温室裕对戈壁沙漠还很客气;“和他们联络过了,没有发现。”
接着,他开始称他们为“这两个人”,进而为“这两个家伙”,一个星期之后,戈壁沙漠变成了“这两个笨人”、“笨蛋”……。
我在两个星期之后,忍不住责斥他:“小宝,你怎么能这样子称呼他们?”
出乎我的意料,温室裕道:“不是我要这样称呼他们,那是他们的自称——他们找不到那动力装置,就这样责备自己。”
我苦笑:“或许我们的估计不对!”
温宝裕道:“不,我们的估计是对的,刘根生绝不可能带着那动力装置到处走,譬如说到上海去,他一定将之藏在什么地方,只不过我们找不到。”
我叹了一声:“可能藏在几百公里这外,并不真正在工厂的附近。”
温宝裕默然无语。
而在我这方面,搜寻资料的工作,也进行得并不顺利,得到的资料,连《聊斋志异》上的,在半夜海上忽然大放光明的记载都有了,就是没有类似的一个容器可供人坐进去的或同类的记载。
事情全然没有进展!
连白老大和哈山,在离开了之后.也音讯全无,不知道他们在上海的“寻根”,是不是有成绩。
我在提到“寻根”这个通用的名词之际,温宝裕哈哈大笑:“真是名副其实的寻根——他们要找的人,名字就叫刘根生。”
温室裕很想也到上海去,和那两个老人家一起去疯疯颠颠,可是他父母说什么也不让,而不久之后,他倒替我去了一次台北,这是题外话,表过就算。
在接下来的几天之中,我和白素自然不会是闲着等这件事的发展,而是另外有许多的事在忙,可是这件事,并没有什么进展。
倒是在这期间,在没有我们参与之下,另外有一些事发生,很和这个故事有关。
还记得那个倒霉的船长吗?
我称那艘大轮的船长为“倒霉的船长”,自然大有理由。在哈山和白老大的打赌行动之中,哈山由于对他的信任,所以他成了唯一知道哈山躲进了那容器的人,结果,他却经不过半条船的巨大利益的引诱,把哈山的秘密,出卖给白老大。
白老大和哈山的打赌,后来产生了那样意料不到的变化,大家早已把这场打赌的胜负忘记了。白老大和哈山有这样的交情,再加上他们的性格,自然不会再把什么赌注放在心上,早就把整件事当作没有发生过一样,他们的兴趣,转到了小刀会的身上去了。
也就是说,我既然不必陪哈山去说八十天的故事,哈山也不必把那艘豪华大邮轮转名到白老大的名下。
整件事都过去了,唯有那位倒霉的船长,却完全改变了他的命运。
哈山知道船长曾把秘密告诉白老大,任何人,在一开始知道自己被信任的人出卖时.当然会不高兴,哈山也不能例外。
可是哈山立即原谅了船扶,再加上整件事情已告一段落,哈山也没有任何责备加在船长的身上,还是继续让他当船长。
看起来,好像一点也不倒霉!是的,如果船长不是那么自负的话。
在整件事中,船长虽然由于本身的缺点,不能坚决拒绝引诱(有多少人能受得注这样的引诱?)但是他是事件的受害者——他什么也没有得到,却损失了他的人格。尽管没有人责备他,他却深深自责。
船长算是一个十分正直的人,如果是奸佞小人的话,才不会感到什么痛苦,正因为他一生正直,从来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人的事,所以在这种情形下,他才会觉得难过之极,再也无法从那种精神状态之中解脱出来。
于是,他开始喝酒。
(当白老大和白素商量着要用天文数字的金钱收买船长的时候,我曾经竭力反对过。)
(看来我的反对十分有理。)
(别去测试人性,千万不要!像刘根生警告别去碰那容器中的按钮一样,一碰也不要碰!)
一艘大客轮的船长,工作十分繁重,责任也十分巨大,几乎要二十四小时都保持百分之一百的清醒。而船长由于精神上负疚,在短短一个月之内,就变成了酗酒之人,如何能负此重责?
而且更可怕的是,由于自责和酒精的双重刺激,船长患上了急性精神病。这种急性精神病,正式的名称是“酒狂症”,患上了这种病的人,比普通的癫狂症更可怕,它间歇性发作——每当体内的酒精积聚到一定程度时,一个平时十分正常理智的人,就会突然变得疯狂.完全无从防范,而且行为怪异,完全和这个人平时的行为不同。那是酒精完全破坏了人脑的正常运作,使人彻底改变行为的结果。
船长的酒狂症第一次发作时是在船上,恰好是八十日航期中的第四十天,他忽然和两个也喝了酒的水手大打出手,弄得鼻青脸肿。
船上的医生已经诊断酗酒过度,于是严禁地喝酒,可是只禁了两天,他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了一大瓶伏特加,一口气灌进了肚里,满脸通红地在餐厅中“发表演说”,粗言粗语,听得连最没有教养的人也不能忍受,几个绅士起来制止,船长又和人大打出手。
等到酒醒之后,他隐约知道了发生过什么事,懊丧到了极点,不知如何向人道歉,他把自己锁在船长室中足足两天,当然,那是一个恶性循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更需要酒精的刺激,于是又有了第三次的酒狂症的发作。
这一次,他竟然坚持说两个艳丽的女乘客是妓女,要把他们赶下船去。
那时,船才离开新加坡不久,正航行在汪洋大海之上,发狂的时侯,他倒没有忘记自己是船长,充分行使他船长的权力。而被他指责的两位女土,一位有着男爵夫人的头衔,另一位是著名的女时装设计师。
这件事,发展到了船长揪住时装设计师的头发,又打碎了玻璃,硬要把女设计师从窗口塞出去的程度——当然,他又被制服,这一次.他不被当成船长看待了,由几个身壮力健的船员轮流监视,不准他出船长室半步,船上两个医生商量之后,还是供给他酒,但不让他喝醉,让他和别人接触,他的酒狂症自然也只好害他自己。
高级船员在开会之后,向总公司请示,由于哈山不在,船长又是十分高级的人员,总公司方面也没有主意,只是指示:到下一个港口时,请他上岸,而由大副代理船长的职务。
看,故事兜来回去,又兜回来了,下一个港口,就是我长住的城市。
也不是船长一上岸就立刻和故事行接上的,这个城市有船公司的分公司,分公司的负责人自然不知道船长何以会变成这样,只知道船长是哈山十分敬重的人,所以不敢怠慢,把公司招待宾客的一幢小洋房拔出来给他住,派了司机、仆人给他。船长索性大喝了七八天,喝得天昏地黑,然后,他又觉得一个人喝酒,十分无趣,所以每天都到一个专供高级海员喝酒的俱乐部去消遣。
那个俱乐部之中,几乎什么样的消遣都有,但是船长去的,目的自然只是为了喝酒。有些酒量好的人陪他喝酒,而且全是同行,话题投机,酒自然也喝得格外畅快,酒狂症间中发作,反正大家全是酒鬼,各有轻重程度不同的酒狂症,所以大家也不以为意。
那一天下午,船长照例和几个人,一杯在手,在俱乐部的一个起居室中喝酒。那起居室的布置,十分古典,沙发全是那种很硬的真皮,钉上了铜钉的那种,光滑得可以当镜子来刮胡子。
也不知是怎么开始的,先是进来了三个人,很明显,三个人之中,两个人在不断巴结另一个人,那个被巴结的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一看就就知道是一个长期在海上讨生活的人,衣着随便,可是趾高气扬.说话声音极大,一来就吩咐酒保:“拿最好的酒来!要找最好的女人,该到哪里去找?”
酒保懒洋洋地答应了一声,却没有什么行动,另外两个人向酒保一瞪眼:“听到了没有,快去,拿最好的酒来,要最好的!”
酒保是一个六十左右的老人,在这家俱乐部服务已超过三十年,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过,他双眼向上翻,望也不望向那三个人,却向船长望来:“船长,请问你还要酒吗?我们这里,讲话都要先说一个请字,对不对?”
船长也看着那三个人讨厌,一听得酒保这样说,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三个人立时大怒,满脸通红,其中有一个抡起拳头来想去打那酒保,可是看到另外至少有七八对愤怒的眼光射过来,令他不敢轻举妄动。
船长这里还不是很醉,所以他不想事情闹大,他挥了挥手:“你们另外找地方去喝酒吧,这时不适合你们。”
那第一个开口要酒的人还不服气:“为什么?我们很快有的是钱——”
讲到这里,他忽然有点气妥,改了口,连酒保在内,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谁都可以分得出“有的是钱”和“很快有的是钱”之间的分别有多大。酒保在大笑之后,甚至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表示同情。
那人的脸涨得更红,用力挥着手,宣布:“至多三天.我们就可以捞起那艘沉船来。”
一个坐在角落中的人用十分不礼貌的语气道:“哦,三位原来是专来打捞沉船的?”那人拍着胸口:“怎么,那不是海员吗?”
有几个人,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另有人道:“只有会员才能签帐,据我所知,这里最好的酒,每瓶价值五千美元以上,请问三位用现金来支付,需要多少瓶?”
那人的脸色难看之极,可是他还是十分有信心,“哼”地一声:“三天之后,沉船中的财富,可以使我买下整个俱乐部来!”
看他的神情语气这样肯定,一干人等,倒也不再去取笑他,都互望着,他们全是十分有经验的海员,自然对于一切海上活动,也十分留意,可是这时,看他们的神情显然都不知道在附近的海域之上,有什么大规模的打捞沉船工作在进行。
凡是航海者,对沉船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每一个航海者都知道,不论现代科技把船只制造得多么安全坚固,可是事实上,任何在海上航行的船只,在不可测的大海之中,都随时有变成沉船的可能——自然,那也代表了每一个航海者的生命,随时都有被大海吞噬的可能。
那并不危言耸听,核子动力的潜艇,应该是人类造船技术的最高峰了吧?可是近三十余年来,沉在不可测的海底,永远没有再见天日的机会的核于潜艇,超过十艘之上,有的,连出事的原因,都无法查明!
再加上,沉船上的财货,也很动人心弦,若是打捞起一艘沉船,船上载有价值可观的财宝,自然可以使人突然之间成为富翁。
由于有这两点吸引,所以一时之间,起居室中,有了一个短时间的沉默。然后,才有一个人问:“附近有人打捞沉船?好像没听到什么消息?”
这人这句话一出口,那冒冒失失进来的三个人,脸色陡地为之一变。本来,可以看得出他们嚷叫着要拿最好的酒来的时候,已经有点酒意了。
(不是有了几分酒意谁会叫出“拿最好的酒来”这种妄话?)
这时,看来他们的酒意也消退了,甚至还有点慌慌张张,他们三个人齐声道:“没有,没有,当然没有人在附近打捞什么沉船!”
三个人忽然改了口,倒令得别人十分惊讶,他们不但否认,而且立时再也不想停留,转身就向外面走去,他们三个人才一出去,就有两个人,心血来潮一样,也跟着向外走去。
船长在这时候,陡然喝:“站住!别出去向他们追问有关沉船的事!”
那两个在门口给船长喝住了,神色很是尴尬,看来他们正是准备去向那三个人追问有关沉船的事,他们一起向船长望来,船长先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哈哈大笑了十来秒钟才道:“你们出去一问,这三个家伙一定先神神秘秘不肯说,后来才勉强透露,说他们在海底发现的沉船中,看到金块,只怕有八十吨,不过他们没有本钱投资打捞——”
船长说到这里,其余的人,也明白船长想表达什么了,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在门口的那两个人,也耸肩笑着:“如果我们投资的话,永远也不会有机会看到那些黄金,是不是?”
船长打了一个呵欠,一面向杯中倒酒,一面道:“是,这种把戏,是上几个世纪的玩意儿了,想不到现在还有人在玩,而且,也几乎有人要上当。”
在门口的那两个人,满面通红,讪讪地走了回来,其中有一个,年纪较轻,脸上有点挂不住,低声说了一句“或许是真的,也说不定。”
谁料就是那样的一句话,却激怒了船长——船长的精神状态真的处于一种十分可怕的情形之下,他的行动之激烈,简直超乎想像,他陡然吼叫了一声,直跳了起来。手中的一杯酒,连杯子向那人掷了过去,那人绝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变故发生,“叭”地一声响,杯子已在他的额上碎裂,有少量的血流出来,杯中的酒,也洒了他一头一脸。
船长接下来的咆哮声,即使是讲惯租话的航海者,也听得惊心动魄,他骂道:“你他妈的贱种,不相信我的话,只管去找那三个狗娘养的,看你口袋里那些……钱是不是合……只管去,不去的是……”
这一连串“……”要说明一下,像是《洁本金瓶梅》之类的删节本一样,全是删去了的脏话。
那人没来由地捱了这样一顿臭骂,又受了伤,还被酒淋了一身,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才好,其余的人也绝料不到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一时之间,也吓得呆了。
可是,船长还不肯就此罢休,他操起酒瓶来,一扬手,酒瓶顺手砸在一张几上,碎裂了开来,他竟然挺着破酒瓶,就向那人冲了过去!
如果不是我恰好在这个时候出现,相信船长的下半生非在疯人院度过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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