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生日过去还不到一个月,那一天,电话响起的时候,向远还在图书馆里争分夺秒的查资料写报告――她说到底还是个好学生,不管平时杂事怎么多,做学生的本分还是从来没有忘,她自己也知道,世上没有那么多所谓的天才,无论想得到什么都必须付出代价,好成绩和奖学金也一样需要她用时间来交换。
她接了电话,一时间不太适应新手机的按键。向远原有一个小灵通,前几天,叶昀非用他爸爸给他买的新手机来跟她换,他说自己很少打电话,也不愿意老师和同学们觉得他奢侈。向远也是在这方面无所谓的人,在她看来通讯工具只需要能够通话良好就足够了,不过叶昀非吵着要换,她也随着他去。
电话是叶昀的班主任打来的,说叶昀打架了,希望向远到他学校去一趟。向远有些惊讶,叶昀这样的孩子跟别人打架的可能性基本上和六月飞雪的概率差不多,但老师不会打电话来开玩笑,电话里又说不清楚,只是一个劲地催促她尽紧过去。向远有些担心,但还是对老师说明了自己并非叶昀的直系亲属,而且也是一个学生,这种事情是否直接联系他家长会比较好。老师为难地说,他们何尝不知道是这样,但电话打给叶昀的爸爸,秘书说他现在人在外省出差,想要打到家里,叶昀又死活不让,说妈妈病得厉害,不但来不了,听到这个事还非得病情加重不可,好说歹说半天,才给了老师这个电话号码。
向远有些无语,叶叔叔确实是出差了,叶太太这段时间以来也真的是身体微恙,但她那是肠胃方面的毛病,调理了一段时间,现在基本也没什么大碍,何来“受刺激”病情加重之说。她估计叶昀是存心不愿意家里大人知道他闯了什么祸,他大哥在国外,又总不能让叶灵杨阿姨去做挡箭牌吧,不找向远找谁?
向远最终还是放下书赶去了叶昀所在的初中,在教师办公室见到了眼角腮边红肿一片的他。其他打架的孩子已经被各自的家长领走,只余叶昀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跟老师大眼瞪小眼。
叶昀的班主任一见向远,不由分说就大吐苦水,按她的说法也是强调叶昀平时绝对不是争勇好胜,会跟同学动粗的孩子,可这次却有不少“目击证人”指出的确是他主动挑起战火,一个人跟另外三个男同学扭成一团不说,被老师强行拉开之后,那三个被打得哇哇大哭的同学都不知道叶昀为什么要突然跟他们翻脸动起手来。老师把打架的孩子统统带到办公室,叶昀也承认自己打架不对,就是死活不肯向那几个跟他打架的同学(老师的说法更倾向于“被他打”的同学)道歉,也怎么都不肯说打架的原因。
向远一走进办公室,叶昀就立刻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被向远要笑不笑地横了一眼,头低得下巴都快贴在前胸的衣服上。向远没跟叶昀多说,只是满脸诚恳地代他向老师承认错误,并且表明态度,无论这孩子是为什么原因打架,回去之后一定会转告他的家长好好管教,另外那几个同学的医药费一定会负起责任。就这样赔了好一会的笑脸,再三保证,才将锯嘴葫芦一样的叶昀领出了办公室。
两人一前一后地沿着学校的绿茵路往外走,直到把教学楼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向远才在无人处伸手按了按叶昀肿胀的嘴角。“行啊,你出息了,不但会打架了,还以一敌三,够英雄的啊。”
她下手不轻,叶昀皱着眉“嘶”了一声,但似乎是自知理亏,在她不冷不热的话语中露出讪讪的神情。
向远看到他的样子,问了句:“痛不痛。”
他犹自嘴硬,很快摇了摇头,“不痛。”
向远笑出声来,“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打肿脸充胖子’了,好,好,不痛就好,我猜你也不打算告诉我为什么今天表现得如此神勇了,那就走吧,二少。”
她走得很快,大概叶昀腿上也有伤,微跛着追了几步,有些吃力,见她丝毫没有等他的意思,干脆原地不动地喊了一声:“你要骂就骂吧。”
向远回头“啧”了一声,“没功夫跟你耗,我骂你干嘛呀,不就打架吗,你又不痛,你爸也不缺那点赔人家的医药费。”
“他们说我像女孩,说我穿裙子比李莉莉要好看!”
“什么?”向远微张着嘴,不知是没听清还是没消化叶昀这大声喊出的话里的意思。她往回走了几步站在他身边,“你刚才说什么女孩?谁是李莉莉?”
“李莉莉是我们班的文娱委员,是个女的!”他的语气仍是恨恨地,清秀的一张脸上义愤填膺。
向远愣了几秒,这才露出恍然的表情,想来是几个小男生在一起玩,其他三个大概说了些叶昀长得像漂亮女孩之类的话,结果糊里糊涂挨了顿胖揍都不知道是为什么,虽说是三个对一个,可那几个从小在城市里娇生惯养的孩子怎么敌得过看似文弱,实则被家乡的大山锻炼得身手灵活,体格强健的叶昀?
叶昀看着强忍住笑的向远,心里的委屈和身上的疼痛让他再咬牙也控制不了地红了眼圈,他赌气道:“你笑吧,反正我的死活也没人管,我最恨谁说我像女孩,再让我听见我还得揍他们。”
向远知道叶昀从小不喜欢别人说他好看什么的,还在李村的时候,有乡亲夸他文静漂亮得像女孩似的,他听了总闷闷不乐,但也仅止于心中不快而已,没想到现在长大了几岁,反倒对这个更为介意了,莫非十四五岁真是到了男孩子最敏感的年龄?
她摇了摇头,用指尖蹭蹭他发红的眼眶,“至于吗?”
他别开脸,“反正我不后悔。”
“后不后悔是一回事,我是说犯得着动手吗?你拳头是铁做的?打在别人身上,你自己不受罪?”
他一个没忍住眼泪就掉落下来。向远无奈地环视四周,已经有人好奇的看了过来。她低声训斥道:“哭什么哭,还说不像女孩子,男孩子有你这样的吗?”她说着,揪着他往少人的树荫间走,然后叹了口气,和他并肩坐在草坪里的一块大石头上。
叶昀哭着,偷偷瞄了一眼向远寒着的脸,“你烦我了吧,向远姐。”
“你再这么没用我真要烦你了,男子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哭能解决什么问题?”
“那我以后再也不哭了行吗?永永远远,再也不了。”
向远苦笑,“别说以后,现在先把眼泪停了再说,是你把人家给打了,你哭个什么劲?”
叶昀迟疑着抽了抽鼻子,低声说:“真的很痛!”他一只手捂住脸上的伤处,另一只手把裤腿给卷了起来,小腿上淤青一片。”
“你现在知道痛了,刚才不是金刚不坏吗?你这个样子,就算我能把你从老师那领了出来,回家怎么交待,你爸还有阿姨还不是得骂你?”向远恨其不争地埋怨道。
这时叶昀才渐渐止住了泪水,咸涩的液体淌过面颊上的伤口,钝痛中交织着刺痛。
他说:“我爸爸和阿姨他们是不会骂我的。”
“那你还让我到学校领你,见我闲得慌是不是?”向远想着自己写到一半的报告,气不打一处来。
“我,我不想麻烦他们。”也许是说话的声音牵动了嘴角的伤口,叶昀的话越来越含糊。
向远愣了一会,收起了脸上的不耐,柔声问:“叶昀,说实话,叶家的人对你好吗?”
“好,很好。”他立刻说,似乎害怕向远不相信,又补充道:“真的,他们对我很好的。我爸那么忙,可他恨不得把什么好的东西都给我,只要我开口,阿姨也是,她身体不好,但还是很关照我,大哥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一家都是好人。”
“‘他们’一家?”向远若有所思地复述了一遍。
叶昀有些黯然,“向远姐,我已经尽力了,做个好孩子,不给任何人添麻烦,他们都已经够烦了。虽然我知道,即使我闯了祸,我爸也不会像教训大哥那样指着鼻子骂我,他总觉得对不起我,一看到我就想起了我妈,恨不得能找到补偿我的机会,唯恐我跟着他生活以后有什么不习惯的地方,可我宁愿他骂我,像他对大哥一样。你觉得吗,在这个家里,只有我像个局外人。”
向远说:“别胡思乱想。”可她也找不出更有力的安慰他的理由。叶昀这孩子,别看平时嘴上不说什么,可是他眼睛比谁都亮,心里比谁都明白,
“叶灵呢,那叶灵对你怎么样。”向远没有办法,只能转移话题。
“叶灵?她还是不怎么跟我说话,但我觉得不是因为她讨厌我,我也说不出来为什么,反正她这人就这样。”叶昀用脚尖拨了拨地上松散的泥土,“向远姐,我问你个事。你讨厌叶灵是不是?”
他问完就一直看着向远,在这双眼睛下,本想断然否认的向远竟然说不出违心的话来,她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这么说吧,叶昀,我跟她没有什么过节,可是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喜欢另一个人,你觉得呢?”
叶昀笑笑,疼得咧了咧嘴,依旧玩着脚下的泥土,“是因为我大哥吧。”
向远想笑着说,你懂什么。可话到了嘴边,那个她最擅长的笑容却怎么也出不来,是的,谁都明白,就连这个半大的孩子也看出来了,唯独他,唯独他还装着糊涂。
“你生气了?”叶昀扯了扯她的衣袖,有些不安,“我随便乱说的。”
“别说我,说说你自己,叶昀,你喜欢叶灵吗?”
“我……我只是觉得她挺可怜的。”
“可怜?锦衣玉食的可怜。”
“向远姐,我觉得她这两年越来约不对劲了,到底怎么了我说不出来,像是……像是病了,我不是说身体上……”
向远明白叶昀的意思,如果说过去叶灵给人的印象只是一个过于敏感纤细的女孩子,可现在据叶太太说,她对外的交际越来越少,基本上接近于零,对任何事情好像都没有兴趣,整天觉得困倦和疲惫,可晚上老是睡不着,吃什么都觉得淡然无味,课都不想去上了。叶秉林夫妇带着她看过很多医生,身体上除了贫血,基本没有什么别的疾病,人却是一天一天地瘦下去。向远觉得如果说叶灵有病的话,那病的根源绝对不在身体上,而是在心里,甚至,可以说在脑子里。可她不能说,也许叶秉林夫妇比谁都知道女儿的问题,他们只是不愿意接受也不想承认,这几年,叶秉林生意越来越成功,叶家放在哪里都是有头有脸的,他们可以有个病弱的女儿,却不能有个“那方面”有问题的病人。
有时向远问自己,是不是盼望着叶灵这个人干脆消失,或者从来没有存在过。可是这个人存在于她和叶骞泽中间,是不可回避的事实,再说,她和叶骞泽之间真正的问题,最大的障碍真的是叶灵吗?她不愿意深想。
向远问叶昀:“对了,你听说过关于叶灵生父的事情吗?”
她跟很多人一样,都知道叶灵是叶太太和叶秉林结婚前生的,可是跟谁生的,叶灵的生父又去了哪里,就像一个谜,很少人知道真相,就连叶氏夫妇也绝口不提。向远不是管闲事的人,所以即使她和叶家关系这样亲厚,也从来没有想过打探当中的因由,可她现在越来越觉得,这个答案也许跟叶灵的问题有很大关系,甚至对于她向远来说,也远比想像中要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