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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16

  一天中午枣树下的眉眉跑进了屋。

  眉眉终究没有在枣树下白坐。

  青枣都半熟了。

  现在是眉眉冲婆婆打手势,那不是手的摇不是手的摆,是手的扑打,一双痉挛的小手冲躺在床上的婆婆的扑打。

  她一边扑打一边叫婆婆,声音虽小却又急不可待。

  正在迷糊着的司猗纹感到有手朝她扑打,也听到了一阵急不可待的喊婆婆的小声儿。

  “告诉他,送错了门儿。”司猗纹说,不睁眼,不动。她知道准又是那个敦实个儿送煤的。

  “不是。”眉眉离司猗纹的耳朵很近。

  “对,告诉他不是。”

  “是……”

  “是咱们没叫煤,还有的烧。”

  “不是。”

  “不是你还不让他走。”

  “是来啦。”

  “来啦也不要,没烧完。”

  “是……”

  是两个人无法沟通的对话。

  后来眉眉不得不把为什么非要叫醒司猗纹的原因告诉了司猗纹。这次的司猗纹没有以灵活的腿脚带动自己的身体下床,而是一种猛然坐起的不断向后退缩。这是人的一个受到惊吓的惯有动作。

  司猗纹受了惊吓。

  院里没来送煤的。

  街道主任罗大妈进了院。

  眉眉的手朝南屋对面指。

  南屋对面是北屋。

  司猗纹听见了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这是那种解放脚走路的特有声响,脚跟砸地,起弹力作用的脚趾脚掌是脚的摆设。从X光片上分析这种脚,跟骨特别发达,像一个歪着的大榔头。“歪榔头”砸着青砖墁地的院子,声音就特别闷、特别重。

  嗵!嗵!

  司猗纹来到窗前,见肉多身沉的罗大妈正往北屋走,那脚砸着台阶上了廊子。

  罗大妈站在廊下举头望,她望那有着花饰的屋檐;她伸手拍,拍那涂着绿漆的方柱子;她抬脚跺,跺那廊上的大方砖。她像是对这房子的质量做着鉴定——屋檐会不会塌下来,柱子会不会歪下来,地会不会陷下去。

  后来罗大妈撕开门上的封条,从腰里拽出钥匙开了屋门,把住门框迈过了门槛。门槛给罗大妈一个生疏的高度,她的脚抬得很有富余,她就像做了一个广播操里的提腿动作,那个动作的要领是大腿抬起,小腿自然下垂,大腿和躯干要形成九十度角。罗大妈以两个连续的提腿动作进了北屋。

  难道这就是司猗纹那个朝思暮想的、她曾在演说词里向社会呼吁过的、觉悟高于她的、对她的改造有好处的同院?

  是。

  司猗纹作了肯定。罗大妈出了北屋。她站在廊上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南屋说:“豁亮倒是豁亮,就是屋子高得一眼望不到顶,赶到冬天生一个炉子暖和不?”

  褒贬是买主,说好是闲人。

  罗大妈不是闲人,她想到了冬天。她担心这房子的过于高大。

  司猗纹假定这是房子的新主人对旧主人的提问,她想旧主人有责任走出屋走向前去作回答。但新主人没有要谁回答的意思,罗大妈很快就背过身摸索窗台去了,还信手从地上捡起把旧笤帚,扫了扫窗台上的土。

  司猗纹没有出去。

  罗大妈没有给她一个回答问题的空隙。

  她想空隙或许还会到来。

  冒失人总是不管别人的空隙。

  碰钉子的总是冒失人。

  罗大妈始终没给司猗纹设置下回答问题的空隙,她停止了对这房子的鉴定,锁上门,还是用脚后跟砸着台阶走下廊子,目不斜视地从南屋窗前走了过去。

  她消失了,嘴角有点下撇。

  17

  司猗纹从没跟人住过同院。现在院里就要住进新人,你就要把囫囵个儿的你亮给人家。你亮着自己还要装得欢欣鼓舞、如饥似渴、朝思暮想、幸福无限。因为她不是别人,是掌管几条胡同的罗主任。眼下谁都明白离你最近的当权者才最具威慑力量。尽管充其量她才掌管着几条胡同,胡同以外的大人物有得是,可天高皇帝远,司猗纹对那些反而淡漠得多。

  一支搬家的队伍进了院。

  罗家是大家,除罗大妈和她那被称做“当家的”罗大爷——一位建筑行工匠师傅外,还有他们的两个闺女三个儿子。大儿子罗大旗,司猗纹并不陌生,交家具那天作为小将他进过院;二儿子罗二旗,那天也光顾过;他们都属于一个中学的破旧小将。大旗、二旗都生得膀大腰圆,从背后看去,随娘。罗三旗生得清瘦,虽然正念小学,却比两位哥哥还高,一双鹞眼很精灵。两个闺女早已出嫁,眼下是帮娘家搬家。

  罗家人多,搬进的东西却简单,和司猗纹搬出的东西形成了鲜明对照。除全家被称做铺盖的被褥外,是几副被睡得油亮的铺板,两只烟熏火燎、木质不明的木箱,一张四角开裂的八仙桌和几把黄漆木椅,大小几口生铁锅,一个万能炉,两摞粗瓷碗盘,阔大的柳木案板和几张五颜六色做鞋用的袼褙。袼背被罗大妈提在手里,像抽象派绘画又像古战场上的盾牌。

  罗大妈捷足先登过这院、这屋,对犄里旮旯都有详尽的了解。她站在廊下挥动着“盾牌”,操起大嗓指挥全家。三杆“旗”不听她的,自作主张按自己的意愿行事。二旗还不时冲她嚷:“懂什么,你!瞎指挥!”

  罗大妈也不恼,指挥在继续。

  两个女儿对指挥与被指挥很淡漠,她们眼睛不够使似的仰视这房子的高大和院子的豁亮,夸那枣树上累累的果实。她们手持蚊帐竿子梆枣,枣在地上滚,使得她们嬉笑着东奔西跑着只顾追枣。

  罗大爷是个干瘦的老头,他早把自己提来的一只帆布躺椅支在廊下,躺上去,尽量显出一个当家老爷们儿的风度,像要亲身体验一下这院子的温度、湿度、风凉度。越是在这兴奋时刻,当着大儿大女他就越应表现出应有的沉着和见识。

  罗大妈指挥一阵也有个拿不准的时候,便去请示罗大爷。罗大爷只表现些适度的哼哼哈哈:不就几只铺板,支哪儿不是个支?支在哪儿也是支在了他的屋里。为此等琐事争执不下,那应该是娘儿们孩子的事。

  原先罗家住在附近另一条胡同,那是个典型的大杂院,一个白茬儿小门容纳了上百口人。自从罗大妈由农村老家来北京后,一家人就一直挤在两间八平米的小厢房里。如今这环境突然变革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事,罗大妈心灵的激动、跳动,罗大爷体态的沉稳、安稳,都是一个按捺不住的受宠若惊,一种占有后的愉悦。

  人多齐下手,布置设计单纯,家具很快就被安置下来,接着就开始了全家人搬家之后那必不可少的洗涮。于是脏水们便接二连三地泼向了当院,青砖墁地的院子顿时被浑水和肥皂沫浸泡了起来,好似污水开了闸。

  司猗纹对罗家的进入早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虽然她的宣言距接受还有不小的距离,但为了让这距离尽快缩短,她的思想也狠斗争过一番。斗争的结果使她还是准备愉快地接纳这家同院——政策的开放。

  政策的开放,愉快的接纳,比不谙世事要聪明。现在,她识时务地将自己的心境控制在一个平静的水平线上。当然,有了平静的心境并不等于不再滋生腻歪,就像思想改造必然会有反复一样。比如眼前这一院子污水,就引起了司猗纹的思想反复。

  司猗纹本想叫眉眉出去奉告他们一声,这院里有下水道,但犹豫片刻她还是打消了这种要“奉告”的念头。这就不如做个示范影响他们一下,影响的作用有时是大于“奉告”的,影响里面有以身作则。

  司猗纹舀满一盆清水,故意趁罗大妈站在当院的时刻端盆走出南屋,来到下水沟旁,把盆举得高高的,很响地把清水向沟眼儿倒去。这过高的举动过响的声音果真引起了罗大妈的注意。

  “哟,这院里有沟眼儿?”罗大妈对着司猗纹的背影问。一个调查的疏忽,她想。

  “有,就是离北屋远点儿。”司猗纹说,也正式和新邻居接上了话。“也不知那工夫怎么把下水沟修在这儿。这院里就数倒水不方便。”司猗纹不失时机地说着。和新邻居的对话从沟眼儿开始,活泼自然。没有要求,没有暗示,就像两个老街坊在聊天,在一片平和中聊天。

  “咳,比俺们那边儿强多咧。俺们那边儿倒水,都是你一盆我一盆乱泼。”罗大妈和司猗纹站了个脸对脸。“那边儿”是指原先他们住的地方。

  罗大妈的两个女儿也站在罗大妈身后。她们不错眼珠地打量着司猗纹,像看一个稀罕物儿。她们竭力想从这女人身上看出点什么,就像她们面对着高大的房子、豁亮的院子、果实累累的枣树。

  司猗纹到底经不住这不加掩饰的眼光,她想赶快提盆回屋,但对面这三位女人还是横在眼前。她就像一个提着盆的女用人,主人不先离开,她显然是要再站一会儿的。这场革命开展以来,司猗纹仿佛第一次尝到一种难言的压迫感。她努力要把这眼前的压迫再变做活泼自然,再说点脏水、说点炉灰、说点茅房什么的,但不知怎么的她僵在了那里。直到北屋的哪杆旗喊罗大妈快做饭时,她才松了一口气。罗大妈答应着转身朝北屋走了,两个女儿也抢先似的跑上北屋台阶。司猗纹目送这母女三人进了北屋,才开始往南屋走。这时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教她的第一本教科书《弟子规》中的句子:“骑下马,乘下车,过尤待,百步余。”她一面恼恨自己把自己比作遇到长者的那个骑马坐车的小人儿,一面踏上了南屋那两级低下的青石台阶。

  罗大妈却什么也没意识到。什么活泼自然,什么仆主关系,什么骑马坐轿的。她只发现了这院有司猗纹,还有沟眼儿。现在司猗纹不如沟眼儿新鲜。回到她的上房来,她甚至连司猗纹带沟眼儿都一块儿给忘记了。在家具们填不满的空房子里,她开始用她那标准的、膛音很重的虽城腔儿和她的子女们商量做饭的事。最后是哪个闺女表态说:“做,做什么?都几点了,今儿我中班儿。还不去胡同口买大火烧,你。”闺女说的“你”当然是指罗大妈,罗家全家说话都大着嗓门儿用“你”来称谓对方。

  果然,罗大妈提着篮子,摇晃着一头花白短发出了北屋朝大门口走去。当儿子们又提醒她别忘了再买点猪头肉时,她差不多已出了院门。

  猪头肉,她听见了。

  罗家除老两口外,所有儿女都操一口极标准的京腔。罗大妈却不受这种语调的传染,多年来一直保持了她那标准的虽城腔。解放初期她带子女从虽城乡下来北京投奔耍手艺的丈夫时,曾为自己的口音羞惭过。那时她见人不愿张嘴,买东西光会伸着手指。后来,自从做了街道工作,开会发言,走家串户,不说话也得说话,也就豁出来了。说话,有练出来的,也有豁出来的。罗大妈说话是豁出来的。再后来她竟然为她那改不掉的虽城腔而得意起来,因为那口音倒成了一种证明,它证明着她是从遥远的农村而来。来自农村而又得到时代的信任的,只有贫下中农。罗大妈慢慢还悟出一个真理:现时贫下中农的名次虽在工人阶级之下,可贫下中农比工人阶级要纯净得多。你说你是工人,谁知道你爹是干什么的;你爹要是工人,没准儿你爷爷是个骑过马、坐过轿的反革命,没准儿你还是个被老妈子喂大的少爷。北京那么大,西城的人哪知道东城的事,东城的人哪知道西城的事?贫下中农都是打了三辈子保票的,要不为什么动不动就讲“查三代”呢。现在罗大妈更珍惜什么似的珍惜着她的虽城腔,于是虽城腔便在这幽深曲折的胡同里尽情地、不加掩饰地响亮起来,她的臣民们不用辨别,都知道那是他们的罗主任走过来了。

  罗主任买回了二两一个的火烧和猪头肉,全家便以廊下为中心开始用餐。人们围住篮子,掰开火烧,再捏两块切成厚片的猪头肉夹进去,或坐或站地张嘴就咬。他们吃得很尽兴,顿时篮子里的火烧、纸包里的猪头肉就被扫光。有人埋怨罗大妈不准备开水,有人不管这些。吃完,闺女儿子各奔前程。

  北屋这才安静下来。

  司猗纹初步尝到了与人同住一院的滋味。当北屋吃得尽兴时她却提着心吊着胆:这正是她睡午觉的时刻。可是现在她不敢睡,罗家随时都会有人一步迈进她的屋子。也许他们有事找她,比如要开水;也许他们什么事也没有,就是为了看看。看看,这是人的权利。看看,这也许是对你的关照。也许是对你的了解;也许是关照之下的了解,也许是以了解为目的的关照。总之,你要时刻做好准备。

  了解有什么不好?了解情况,关心群众,你不是自信已经被街道认证了吗?

  司猗纹的提心吊胆自然也影响着眉眉。她让眉眉把宝妹的竹车横在门内摇,让眉眉在她的大语录本旁边也摆上一本小《语录》。她就在南屋里坐卧不安地走着,时而找个角度向北方张望一会儿,时而告诉眉眉不要打盹儿。眉眉的“摇”紧随着婆婆那“走”的节奏,她觉得跟上了婆婆的走才是跟上了婆婆的布置。虽然她不知这布置是什么,她只知道这是一种创造。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该你睡大觉时你还是提高警惕为对。领袖只提醒你不要在敌人面前睡大觉,司猗纹倒觉得在朋友面前大觉更不能轻易睡。终于有人推开了房门,司猗纹首先看见罗大妈一只解放脚。这次司猗纹抓起了那《语录》。眉眉抓是抓了,但因为动作不肯定,手下不狠,《语录》没有被她抓起来。若再抓一次就有些作假,她想。

  婆婆得到了,眉眉失掉了。

  罗大妈没有注意到她们的“得与失”,她是来找司猗纹要东西的,不是开水是几张纸,罗大妈要补窗户,她缺纸。

  “有。”司猗纹开始四处翻腾,拉抽屉,找柜顶。

  “我琢磨着你准有,先头俺们在那边儿也有过,都让孩子们抓挠着用了。这是谁?”罗大妈发现了眉眉,她似乎第一次正式发现眉眉的存在。

  “外孙女,她叫眉眉”。司猗纹说。

  “她爹妈呢?”罗大妈有心无心地打听着。

  “这不是……都在搞运动。本来我手中也有宝妹,还得学习。”司猗纹把大《语录》贴上胸口,话,尽量显出对于留眉眉的不情愿。

  “也是。”罗大妈有心无心地附和着,“家里多口人,也不易,瞧俺们那一窝,整天乱了营似的。”

  “他们都大啦。”司猗纹说。

  “大,也有大的难处。脚大鞋大,一人伸出两只脚就是七八、十来只。”罗大妈说。

  “也够您操心的。”司猗纹想起了那几张袼褙。

  “没个不操心。”

  司猗纹把几张带红线的信纸交给罗大妈,并歉意地告诉她,这纸糊窗户脆,可目前手下又没有合适的纸。罗大妈不在乎纸的质地,她用拇指和食指把纸捏住,转身就往外走,只待出了门才又转过身来对司猗纹说:“不上俺们屋看看去?”

  罗主任对司猗纹的邀请也许是虚让,也许是真心实意的邀请。也许虚让和真心实意对于罗主任并无一条明显的界限:难道一个“家”还有什么不可看的秘密?我可以看你,你就可以看我。如同所有的村民、街坊、街门、房门整天为你大开着,来人抬腿就进,有什么事对着窗户喊一声就行。比如借米,比如借面,比如借筲借杈耙扫帚,比如替鞋样儿,比如拽给你个孩子让你替她看会儿。如果你想进屋,连喊都不用喊,抬腿进门见炕沿就坐。男人碰见女人光膀子就自管看,女人碰见男人光膀子连看都不用看。碰见个不方便,只当没看见,谁也不怪谁。

  罗主任的邀请却使司猗纹心中一惊,她把这看做罗主任的一种姿态。什么姿态?友好的姿态。假如罗主任刚才跟她要纸是第一个友好的姿态,那么现在的邀请则是那友好姿态的加强。她联系起那天在街道的被认证,更觉这是不可推托的……职责?任务?义务?虽然她知道那被称做“俺家”的屋子没什么好看,然而是职责、义务就得尽,是任务就得完成。

  司猗纹没有落后,随着罗大妈的脚步紧跟了上去,连那必不可少的抻衣角捋头发都是在路上完成的。罗主任登上台阶,她也登上台阶;罗主任迈过门槛,她也迈过门槛。于是一阵前所未有的空旷立刻笼罩了她。

  正如司猗纹所料,罗家这几件简单的家具无论如何是不能把这几间空屋子填充起来的。虽然迎门就支起了一溜铺板,但铺板的上方却是一面阔大的空墙。过去迎门曾是近代沽上名士华世奎一幅“云想衣裳花想容”的中堂和两条“诸葛一生惟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的对联。那中堂那对联虽说不俗也不雅,但毕竟随庄家周游了几处住宅,现在只剩下字画留给墙的痕迹历历在目。

  铺板以下是几只绿瓦面盆和一些空玻璃瓶。几把司猗纹已经见过的木椅还杂乱无章地堆放在西套间的门口,套间门楣上是一张带镜框的标准领袖像。另外几张不能称为标准的领袖木刻像被随意贴挂在一些随意的地方。

  罗大妈邀请了司猗纹,可一进屋好像马上就忘掉了司猗纹。司猗纹站在当地,她却在窗前补起了窗户。她把几张信纸任意糊在窗户上,更使这屋子显得不成格局。刚从躺椅上站起来的罗大爷,正站在里屋(过去竹西和庄坦的房间)门内端一只奇大的搪瓷茶缸喝茶。他看见司猗纹,只是冷漠地扫了她一眼。这使得司猗纹一下子坐立不安了。如果不是罗大爷的眼光,或许她还要站在罗主任背后跟她说点糊窗户的事,可现在她站不下去了。她只简要地夸了这房间的布置,夸了他们全家的干活儿的麻利,便告辞罗主任,讪讪离开北屋。

  司猗纹回到南屋,快步走到床前猛然躺下来。大半天来,只有这时她才敢浑身上下享受一番松弛的滋味。她微微喘着气,叫眉眉。

  司猗纹叫眉眉,是有话要问她。

  “刚才看见罗主任,为什么连声姥姥也不叫?”司猗纹说,“外地的孩子就是和北京人不同,也不知你爸你妈都怎么教育你。在这儿得叫人。”

  眉眉没有叫人的习惯,对罗主任她更不知该怎样称呼。她只知道罗主任是街道主任,她们住了婆婆的房子。她找婆婆要纸婆婆就得刻不容缓地找纸;她招呼婆婆去参观婆婆就得跟着走。所以她不准备回答婆婆的问话,她愿意推宝妹进里屋,喂宝妹橘子汁。

  婆婆没有怪她不回答,也许她累得连“怪”都顾不得了。

  眉眉觉得婆婆越来越累,因为她的日子过得越来越谨慎。司猗纹的日子的确越发慎重起来,她整日压低声音和家里人说话,虽然那话的内容无须压低。衣食住行也须考虑对面的存在,比如开灯,她要看北屋的窗子。北屋的窗子黑着,南屋的窗子就不亮。晚上北屋的窗子一黑,南屋的窗子紧跟着也得失去光明,尽管司猗纹没有早睡的习惯。因了一块合用的电表,司猗纹愿意让罗大妈看到自己的眼色。于是为了一个眼色,司猗纹又自编自演出了许多难忍的谨慎。比如倒脏水不应倒出声儿;开收音机要投罗家之所好;连吃的习惯她也竭力注意克服着:罗家不买的东西,她也不再买。

  司猗纹愿意用自己的眼色给罗大妈一个翻身做主人的机会。

  全院只有一个人不理会罗大妈的存在,那就是西屋的姑爸。她照样喂猫,照样晚起,照样早开灯,照样在院子里旁若无人地行走,照样拽住人掏耳朵,照样狠泼脏水。她的耳挖勺竟然也瞄准罗主任的耳朵眼儿了。

  那天,罗大妈正坐在廊子上铰袼褙,姑爸迈着四方步走过来,给了罗大妈一个出其不意。罗大妈先是闻见了姑爸的呼吸,继而才看见差不多已经紧贴在她脸上的那张白脸。当罗大妈就要发出惊叫时,姑爸早从侧面包抄,扳住了罗大妈的脑袋。她那一双大而有力的手捏住罗大妈的头使她动弹不得,罗大妈又要高呼“救命”,姑爸已拽起她的一只耳朵,使她连惊叫的机会也丧失了,她在她的手下只哆嗦着问:

  “你……你这是……”

  “我,我嘛,我要你的耳朵。”姑爸说。

  “你要……什么?”

  “耳朵,先要这一只。”

  “你……”罗大妈哆嗦起来,使姑爸无法下手。

  “你哆嗦什么,嗯?”姑爸说,“我不是割你的耳朵,是掏掏,仅仅是掏一掏。”

  罗大妈这才明白姑爸的用意。然而她还是心有余悸:人掏人的耳朵虽是常事,罗大妈也不一定就没挨过掏。但把耳朵交给这么一个半疯格魔的人谁也免不了心惊胆战,然而姑爸的耳挖勺还是剑出鞘一般亮在了罗大妈眼前。不容罗大妈再次躲闪,说时迟那时快,熟悉耳朵构造的姑爸早已将她的武器伸进了罗大妈的耳道。罗大妈终于怀着恐惧和愤懑接受了那武器。

  她摆布着她。

  她真想抬起一只解放脚把她踹到廊子下边去,然而她也深知耳朵的娇贵。

  没有胆敢面对一根小小的耳挖勺挣扎的人吧。

  此刻罗大妈竟一下子失去了招架之功,只在心中用她那习惯的乡下话咒骂着她——她叫什么来着?对,叫姑爸。“姑爸,我操你个八辈儿姥姥!”

  窝在心里的骂等于没骂。

  自古骂皇帝的人都窝在心里骂。

  姑爸在阳光下眯起一只眼,长久地不厌其烦地掏。她因了收获的丰硕而高兴着自己,直到在那两条幽深的暗道里再也掏不出什么,她才停止探讨。她终于松开手,淡漠地、淡漠到发冷地打量着罗大妈的脸和脸上的耳朵,那是一种得胜之后的审视。

  罗大妈得胜审视房子。

  姑爸得胜审视罗大妈的耳朵。

  罗大妈终于得以逃脱,她拾起她的袼褙、纸样和剪刀,进屋便插起了门。现在她只是急切地盼着儿子们或者当家的快点儿回家。

  司猗纹在南屋瞧见刚才的一幕,心中暗自高兴。她想,罗主任,到底有不怕你的人。她今天掏你你不敢动,明天要是拽住你那个端大茶缸子的当家的耳朵他也得忍着。

  大黄也把刚才的一切看在眼里,主人的威风也给了他以挑衅的动机。他时刻没有忘记那高大的廊子——那本是他的天下,从前他可以自由自在地在那里散步、晒太阳,现在那里却有了敌情:那天当他又活动于自己的地盘时,一只解放脚狠狠地踩了他的尾巴。后来他再去,那屋里的人谁碰见他谁就轰他。他记住了这一切,他还没能找出报复的机会。现在既然主人已经掏了他们的耳朵,那么他也就不必再等待了。

  自此他便恣肆地在他的老地方行走起来,行走着观察着。功夫不负有心“人”,不知怎么的,他终于在廊下的碗橱里发现了巴掌大的一块肉。夜深人静时它用爪子扒开橱门又扒开扣肉的小盆,迅速叼起它,神不知鬼不晓地奔回了西屋。他躲过姑爸的眼睛将肉暂时存在床下。

  早晨,罗大妈很快就发现了昨夜碗橱里发生的事。她猜着了八九,先是气愤一阵,气愤之余却又生出一丝庆幸:她庆幸自己到底有了一个跟西屋算账的机会,她呼喊着大旗、二旗、三旗。

  18

  大旗没有出来,昨晚他在学校没回家。应声出来的是二旗和三旗,他们问清了缘由,从廊上斜跳下来就直奔了西屋。罗大妈在后督阵。

  三旗在前,首当其冲一脚将门踢开,闯进屋内;紧跟着二旗就站在他的旁边了。罗大妈则用自己那宽大的身子堵住门。

  姑爸是被三旗那一脚惊醒的,她衣衫不整地从床上坐起,只穿着短裤的两腿垂在床前。她一时无法弄清眼前是怎么了,懵懵懂懂只记得头两天她好像给罗大妈掏过耳朵。莫非眼前的场面是由掏耳朵惹出的?从前不是没遇见过这种事,被掏的人也有被掏得恼怒起来的。耳挖勺捅在耳道里他们不敢动,可过后他们会翻脸不认人:指桑骂槐的,报以白眼的……像这样兴师动众闯进门来算账,却还是头一次。

  二旗和三旗眼睁得很大,在未曾拉开窗帘的房间放射出复仇的光。

  大黄也感觉到那气氛的紧张,他从床头站起,以试探的步子走到姑爸身边挨紧她依偎下来。姑爸一面抚慰大黄,一面眼睁睁地看二旗和三旗。

  二旗、三旗和姑爸对视多时,像是冲她发着警告,警告她认清形势,主动交代掏耳朵的动机。

  “人,谁没耳朵。”姑爸想,姑爸说。

  “什么他妈耳朵。”二旗说。

  “没耳朵倒好了,省我的事。也别掏了,也别听了。”姑爸说。

  二旗和三旗互相看看,不懂姑爸的意思。

  “说什么废话,你!”二旗说。

  “可不。”姑爸说,“你当掏一次就那么简单?瞧病还得挂号呢,买粮买菜还得排队呢。”

  “少装傻。”二旗说,“我们是来找肉的。”

  “找什么肉?”姑爸很诧异。

  “猪肉,猪肉,一块正肋。”罗大妈在门口插上了嘴。

  “这我可越听越糊涂了。你们要我给你们去买肉,买一块正肋?我可没那么大工夫,大黄的鱼我还没顾得上呢。再说买肉也不许挑拣呀,碰哪儿是哪儿。”姑爸坐着,没事人似的。

  “是俺们的正肋,没了!”罗大妈提醒她。

  “你的正肋?”姑爸还是不懂。

  “俺们的,猪的。”罗大妈说。

  看来姑爸无法弄清罗家进门的目的。

  三旗一双精灵的眼睛早就四处搜索起来。

  “搜!”二旗说。他上手拽下了姑爸的窗帘,屋里明亮起来,搜索正式开始。

  姑爸已经穿好衣服,但仍然稳坐在床边。无论如何她也弄不清来人的目的,不像抄家,不像破旧,也不像由于她掏了罗大妈的耳朵。

  大黄对气氛的感应能力一向优于姑爸,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冲他来的。他开始往姑爸怀里乱扎,以求援的目光仰视着姑爸。他像个婴儿那样紧紧扒住了她,前爪扒住姑爸的脖子,后爪抱住了姑爸的腰。他不敢再看来人,只是闭起眼睛装睡。

  吓的,姑爸想。

  二旗和三旗搜索了一阵终于从床下搜出了那赃物,那肉那正肋:黑乎乎的一块软东西上沾着细土。二旗信手绰起根通条从地上扎住那肉,把它举到姑爸眼前逼她认账。

  “看是吧,谁也没诬赖谁。”罗大妈见儿子举起了肉,格外兴奋。

  姑爸这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是肉。”姑爸说,“让我买去吧,买正肋。”但她并不慌乱,紧紧抱住大黄观察来人的反应。

  “谁吃你的正肋,我们要替你管教管教猫。”二旗说。

  “就得管教管教!今儿叼俺们的肉,明儿叼俺们的鱼,蹬着鼻子上脸,反啦!”罗大妈嗓门一声高似一声。她一步跨进西屋从儿子手中夺过那块肉,然后来到院里等待儿子们的下一步行动。

  姑爸觉出了时刻的严峻,她狠狠抱着大黄。

  大黄也觉出事情非同一般。这不像闹猫时半夜走屋蹿檐地吵了谁家的觉,那时人家出来冲着房上喊,他可以扔下情人溜走完事。这次溜是不溜不掉的。他狠狠抱着姑爸。

  但是二旗和三旗奔了过来。三旗一把揪住大黄,二旗扳住了姑爸的肩膀。在一阵抢夺和反抢夺之后,大黄终于被抢了过去。他像是从姑爸身上剥下来的撕下来的,他号啕着,四只脚在空中挣扎。三旗还是把他拎出了西屋。

  于是一场惩治大黄的战斗开始了。罗大妈对这惩治的构思虽不完整,但她知道对大黄必得狠打。现在她已回到廊子上,居高临下地喊道:“吊起来,吊起来打,往死里打!这是绳子,打这个缺调教的。”

  罗大妈把一条麻绳扔在当院,二旗和三旗立刻就领会了母亲的意图。他们用绳子拢住大黄的四条腿,捆猪似的绑好,再将绳头甩到枣树杈上。三旗一拉绳,大黄就被倒悬在空中了。

  大黄在空中继续号啕,他拧过脖子找姑爸,但树下没有姑爸。他仍然拧着脖子寻找,也许他觉得没姑爸哪怕有司猗纹也是个安慰;没司猗纹有眉眉也行。

  大黄想看见姑爸和司猗纹,罗大妈也非得把姑爸和司猗纹摆弄出来不可。有了主人和见证人在场,这场打猫的意义才远远胜过打猫的本身。这本该是罗家搬来后的一次正式亮相。找你们要张纸糊窗户那是瞧得起你们姑嫂,可你们就大闹着拾掇起我的耳朵来了,连猫也以为天下太平了阶级斗争熄灭了。

  “都出来!”罗大妈冲着南屋和西屋喊,“作个见证,俺们可不是非欺负一个猫不可,是猫仗人势欺负了俺们。看吧,这是那肉,一块有肥有瘦的正肋,看看吧!”罗大妈手托那肉,不住颠打。

  罗大妈核桃栗子一块儿数,司猗纹果然先坐不住了。姑爸没出来,先出屋的是司猗纹。她出了南屋,看见枣树下的情景前进不得后退又不敢,就那么不前不后地站着。

  大黄总算看见了亲人,哭号得更加高亢。罗大妈三步并作两步奔到司猗纹眼前,颠打着那肉又跟她重复起刚才的话:“看看吧,这就是那肉,有肥有瘦,一块正肋。”

  罗大妈的话不是重复,她是逼司猗纹表态,对这肉、这猫表态。

  “也是,这么贵重的东西。也是得管管。”司猗纹初步表了个态。

  一个第三者的表态才意味着一个仪式开始得更合情合理——群众的呼声。

  群众有了呼声,二旗便解下皮带,三旗也解下皮带。他们一人站一边,一来一往地朝大黄狠命抽去。

  起初大黄很难忍受这皮肉之苦,他的哀号由悲凉到嘶哑,很快就不再出声。但二旗和三旗并没有停止抽打,那架势、那皮带抽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意味着他们决不是只做个样子看看,他们是一场彻底的惩治。

  司猗纹尽量不看眼前这皮带的飞舞,只用眼的余光扫着西屋。

  西屋没有姑爸的影子,没有姑爸的声音,门窗都很安静。

  又一阵抽打之后,二旗和三旗凑到大黄跟前观看,大黄七窍有血,眼珠明显地上吊。

  “死了?”三旗说。

  “瞧他妈这点儿骨气!”二旗说,“这儿有块肉,吃吗?”他嘴对着大黄的耳朵问大黄。

  “吃吗吃吗?”三旗也问。

  “放,放绳子。”二旗说。

  三旗不再跟大黄废话,回到廊子上拿来一把菜刀冲绳子砍去。大黄噗的一声摔在地上,那声音就像从高处扔下一棵烂白菜,空洞而又沉闷,使人想到猫的肚子里已是烂泥般的五脏六腑。

  罗大妈走过来伸脚踢了踢大黄,大黄软绵绵地打了个滚儿。三旗踢了一脚,大黄又打了一个滚儿。他肚皮朝上,四只脚佝偻着像个熟睡的婴儿。

  “真死了。”二旗说。

  “真死了,快回家吧。”三旗解下绳子,三踢两踢把大黄踢到了西屋门口。

  他们把他送给了姑爸。

  大黄没死。

  二旗、三旗刚转过身,大黄便从地上猛地站起来。他睁开一双血的眼,竖起两只血的耳朵,跟上他们就走。他不喊也不叫,步履蹒跚着只是向前走。他走过了罗家哥儿俩,抢先跃上廊子,面朝他们蹲了下来。

  罗大妈惊叫了一声,退到二旗、三旗身后。

  二旗和三旗没有惊叫,大黄的再现似乎没有对他们形成威胁。二旗抢先一步揪起大黄说:“你命还真大。这回咱们换个样儿。”他说着又拾起那条麻绳,用绳子两头将大黄的两条前腿拴住,固定在枣树上;再用两条绳子分别拴住大黄的两条后腿。拴绑完毕,他和三旗各抻一条绳子便使劲拽起来。

  他们方向相反,为分裂大黄不惜着力气。他们互相鼓动着叫起号子:“加把劲儿呀拉紧了拽呀!拽紧了拉呀别撒手哇!拽拽拽呀吃猫肉呀!别他妈撒手呀大卸八块呀……”

  大黄在号子声中被撕开了,大黄的腿脚各奔西东。

  大黄死了。

  二旗看着被解体的大黄说:“再跑一个我看看。你那腿呢,怎么不要了?”

  他们连绳子都顾不得解,一前一后回了屋。

  罗大妈走过来,心惊胆战地又检查了一遍残缺不全的大黄,确认他再也不会复活,才走。

  院里只剩下了司猗纹。刚才他们那一场“纤夫号子”早将她吓到了南屋门口,她想起古代有一种叫做“车裂”的刑法,讲的是把人的胳膊腿分别拴在四辆车上,然后四辆车向着四个方向飞奔……

  大黄被车裂了,他像一堆破烂儿一样散在树下。司猗纹眼光竭力躲避开这堆破烂儿,逃进南屋。

  院里空无一人时,姑爸才开门出来。她直视着那堆破烂儿奔了过去,蹲下来解绳子收殓。她收着,举起大黄的胳膊、腿安插着。当她确信大黄不再缺什么,才托起他回了屋。她哪儿也不看,什么也不说。

  谁也不知道没有大黄姑爸的日子该怎么过。从前大黄就是她的盼头,就是她的一切。自从她被称做姑爸后,是大黄又给了她一个机会,一个能关怀、能惦念、能爱的机会。“能”就是给予,给予也是获得。她养猫、掏耳朵都是给予都是获得。

  给予和获得对于人类就像天平一样哪边也不可偏重分毫,姑爸也不例外。如果没有大黄,她可能早已捅破了不知多少人的耳膜;有了她对大黄的爱,不知多少人才换取了耳膜的完整。她给予了大黄获得,大黄又给予了她获得。

  姑爸托着大黄进屋了,给予和获得仍然属于他俩。

  黄昏时,司猗纹见姑爸又打开火门给大黄煮带鱼米饭,那煮鱼的腥味儿香味儿又像往常一样弥漫在院里,这腥味和香味才真正使她的心一阵阵酸楚。她几次想出去安慰安慰小姑子,当她看见在廊前行走的罗大妈时,还是收敛了自己。

  晚上,西屋的窗户很黑,南屋的窗户也很黑。司猗纹全家都很默契,他们一起摸黑吃饭,一起摸黑静坐,一起摸黑上床睡觉。

  司猗纹躺在一片漆黑之中耳边却是一片嘈杂,他们的声音又大又小又远又近——那号子:加把劲儿呀拉紧了拽呀拽紧了拉呀别他妈撒手呀大卸八块呀……

  19

  司猗纹在十八岁那个秋天的雨夜跟华致远分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每次她回忆起他们在一起的时刻,总觉得像一场美好而又不真实的梦。

  司先生和司太太很快就知道了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一切。司太太像受了惊吓,从此一病不起;司先生也因此和女儿之间像筑起了一堵墙。司猗纹一边守护着母亲,一边背着母亲给华致远写信。但她没有得到过回音,华致远就像从地球上消失了,消失得没有任何痕迹。她甚至怀疑起他们是否认识过,那天夜里他是否和她作过告别。

  后来还是司先生向司猗纹证实了华致远的存在,他扔给她一张报纸。她一眼就盯住了报纸下端的一则消息,那消息的大意是:某省某县乡民聚众闹事,反民首领华致远被缉拿。

  那消息仿佛是在司猗纹预料之中的。当报纸被五花八门的趣闻、谣言充斥的时候,她惟独相信这消息的真实性。既然父亲扔给了她那消息,既然这一切都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她就有胆量去找父亲。她向他提出请求,她要到那个某省某县去看望那个反民首领。父亲驳回了她。当她再次哭闹时,父亲便高喊着她是在害“痴迷疯”了。他说,倘若你疯了我们不妨就按疯人治;她说不用,我宁愿疯等他一辈子。

  司先生想着对策。结果他想到了一般人所惯用的方法,转移其注意力,淡化她目前的精神状态——女儿应该嫁人。

  几日之间他给她选中了旧友的下属——南京电政监督庄老太爷的大公子庄绍俭。

  司先生很快就将这选择通知了司猗纹,司猗纹顿时“疯”上加“疯”似的和父亲更加僵持。这僵持使司太太的病一日重似一日,死期终于挨近了她。临死前她声称要办成一件事:她要亲眼看见女儿的归宿以完成她的宿愿,态度之坚决如同当年她为司先生选二房一样。

  当年在几位二房的候选人中她执拗地为司先生选出一位最丑的女人。这样司太太既满足了良心的需要又满足了虚荣心的需要,那女人丑得叫她放心叫她在九泉之下也生不出妒意。司先生默认了太太的选择。后来那位人称“刁姑娘”的二房还为他生了司猗纹同父异母的妹妹司猗频。

  女儿的事一经司先生揭示,司太太也算满意。庄家大少爷她虽不曾见面,但听说那也是个读书人,还有人说他一表人才。有这人伴随女儿一生,司太太纵然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她嘱女儿千万遵从父命,看在自己就要离开人间的份儿上也要答应这门亲事。

  司猗纹的家教使她没有违背死人的心愿。司太太一病半年终于去世后,她更觉得那祸根就是她。她觉得她为家庭犯下了罪过,原来她就像一个曾经推开家门到世界上游荡过的孩子,在体味了人间的快乐和痛苦后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她决定用出嫁来换取这个家庭对她的原谅,她做着决定,甚至还暗暗对那未来的丈夫生出歉意和忏悔之情了。

  庄老太爷的大公子庄绍俭天资聪颖,活泼好动,永远地追求新奇和时髦。庄老太爷把希望都押在大公子身上。他先送他到金陵大学学土木工程,又送他去上海复旦学经济。然而庄绍俭不肯深做学问,却用他的聪颖学会了学问之外的“学问”:骑马、跳舞、喝酒、旱冰……很快就成了内行,还打得一手漂亮的网球。在复旦的网球场上,他结识了天津名门闺秀齐小姐。庄绍俭和齐小姐如漆似胶地相处多日后,很快便暗订终身。后来当齐小姐先庄绍俭一年毕业回津时,庄绍俭竟自作主张放弃学业,追随齐小姐也来到天津。谁知齐小姐的家庭早将她许配某要人,他们的美梦才成泡影。庄绍俭捶胸顿足,孤雁单飞似的回了南京,然而他和她的热恋却延续了终生。

  热恋者大多是孤雁。

  庄绍俭憎恶父亲为他选就的这门亲事,特别当他耳闻了一些司猗纹和华致远的故事后,更是怨愤交加。虽然他不敢违抗父命,却暗暗憎恨着父亲。从此在他的聪颖之中又增添了新内容,他开始夜不归家,专去那种地方糟蹋别人糟蹋自己。如同骑马、溜冰需要套数一样,他在那种地方也学会了不少男女之间的套数。

  不久,庄老太爷因事业上的一再跌宕和儿子的不才,庄家决定北迁。在北平一班同窗旧友的辅助下庄家来到北平,买下东城一处两进的宅院安顿下来。庄老太爷迁居北平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儿子庄绍俭完婚。

  庄绍俭竟然那么爽快地答应下来,爽快得令庄老太爷起疑。这疑心就使庄绍俭的婚礼更加迅速。

  至今司猗纹回忆起他们的婚礼,仍有几分激动。婚礼选择了被称做中西合璧的文明结婚。在一班黄道会吹手的簇拥下,她和他乘汽车来到教堂,在那里回答了神甫的问话,交换了戒指。她触到他的手,他的手干燥而又生硬,但那一瞬间她觉得他身材挺拔高大,她很被眼前这挺拔和高大所感动,在感动之中她第一次懊悔起自己的不洁了,她第一次想起用不洁来形容了一下自己。

  那时她二十岁。

  他们走出教堂,乘汽车回到东城那座两进的宅院。这宅院才使司猗纹觉得自己已是另一个家门的人。她受着红烛、红帐的包围,那红融融的一切使她迷醉,使她相信着命运对她摆布的合情合理。晚上当客人散去,她甚至静坐床边等待起来。她虽不清楚她在等待什么,却觉得等待便是她的本分,是对那个雨夜的追悔。

  司猗纹等待着庄绍俭,庄绍俭正坐在远处一把藤摇椅上摇自己。他一边摇着一边看着司猗纹。司猗纹觉得那眼光遥远又放肆,或许还有几分敌意,几分别有用心。也许女人都等待过那个别有用心吧,司猗纹想。

  在目睹过一些女人的庄绍俭看来,司猗纹不难看,甚至还有几分秀美。她的脸庞、眉目使他想起当时一个正在走红的电影明星,或许比那个电影明星还清雅。可越是秀美清雅,他就越发怨恨她。秀美不是不能引起怨恨的,倘若秀美只能引起你的怨恨,那么充其量这也只能是次艳遇。

  艳遇不能使一个人被俘获。

  干一回风流韵事还差不多。

  于是他的眼光由放肆变成了疯狂,由遥远变成了近逼。干一回吧。他想,这是报复。报复谁?他想得不具体,也许是他的父亲,也许是拆散他和齐小姐的那个家庭,也许是他的经济学和土木工程,也许是他的骑马、跳舞和网球,总之,是除了他的齐小姐之外的一切一切。他已经隐约地听说这个秀美的女人被另一个男人沾过,也好,这么说连对处女的那点怜悯也不需要了。他的眼睛开始在她身上胡乱搜索,想象着研究着她那薄薄衣服下面的一切。这是一个必要的酝酿,一个最实际的酝酿。

  庄绍俭终于被那酝酿鼓动起来。他从藤椅上站起,先扯下领带,又脱去西装,睁起一双环眼向她近逼过来。一股刺人的香水味立刻就包围了她,不知为什么现在她才闻到那气味。她惊吓着自己,又镇静着自己,眼光躲避着面前这个高大的身影,又生着几分迎候。

  让黑暗吞噬我吧。她想着就去闭灯,庄绍俭却生硬地拨开了她的手。

  庄绍俭不仅拨开了司猗纹的手,还绕着房间打开了这洞房里所有的灯。在明如白昼的光线下,他面对她那强作镇定的恐慌熟练地去扒她的衣服。她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了,但她没有反抗,因为他是她的丈夫。也许这是人世间另一幅男女的图画,世间没有重样的人就没有重样的画。难道男人中就只有一个华致远?做这事也不一定非得闭着灯下着雨吧。

  她适应了这如昼的灯光,她适应了这灯光下他和她的精光。也许这不是适应,是她的将要适应,是她适应得还不甘心情愿,是她那适应和不适应的搏斗因为她拉过衣服想遮掩自己,这便是证明。可是他不容她,他劈手夺过了她的衣服扔在地上。

  一种不祥的预兆向司猗纹袭来,她不再认为这就是做人的图画,她不知他这是怎么了。她只是向后退。她退到床边他逼到床边,她退到床上他逼到床上,她躲进床角他封住了床角。她再无路可退了,他迅猛地伸出双手将她托起,在床上给她安排了一个位置。接着他一把攥住她的脚踝把她劈了开来。

  她在床上闭着眼。

  他却在床下睁着眼。现在他没别的,就愿意看他为她摆下的这个姿势。

  看看。

  司猗纹知道这是看,却不知这是观赏还是研究,是欣喜若狂还是厌恶透顶。她无法弄清眼前这一切究竟是什么,二十岁的她走到了人生的哪个“坎儿”。

  后来,该继续的还是继续下去了。

  司猗纹清醒过来,庄绍俭已不在身边。回忆刚才,她只能弄清一点:她觉得那不是自然的热烈,是实验性的摆弄;不是共享,是他在声讨她。

  他出去了,一夜未归。

  后来她知道了他的去处,他选了一条近路,急不可待地去光顾百顺胡同那个叫“莳春院”的清吟小班了。再后来她还知道,那晚他曾和“莳春院”有过电话预约:南局一三八三。眼下夜度资已由八元上涨为十元。

  他所以扔下她是为了专门再到那里去体味另一番景象。在那里他可以一面放松着自己把那事儿发挥得淋漓尽致。

  轻车熟路。

  他需要休整——在对她的声讨之后。

  司猗纹麻木着自己关掉了所有的灯。但她并不急于穿衣服,她愿意光赤着身体就这么躺下去。

  也是一个休整。是在迈过了一个人生门槛之后的休整。

  她休整着小声儿哭。她想把一切都归结于自己,也许有了他对她的刚才,她才能卸掉那个重负:两年前的那个雨夜。

  他知道。她想。于是那与生俱来的血又在她血管里自然地流淌起来。

  当又一个夜晚来临,司猗纹准备再次承受庄绍俭的行为时,庄绍俭却完全变做另一个人。他对她的温柔和爱抚使她一阵阵受宠若惊。她也大胆地忘情忘我地把自己献给他,迷醉着听着他的耳语。他只是轻盈地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许久她才弄清楚原来他呼唤的并不是她,那是另一个女人。她立刻就想到了那是谁。

  我也知道。她想。

  难道女人也有办法去声讨男人?

  司猗纹一次次忍受着庄绍俭对她的熟悉和生疏,熬着漫长的日子。第二年她生下一个儿子。又过了两年,她生下一个女儿。

  20

  女人生孩子有的是为了爱情而生——爱情的结晶。

  女人生孩子有的是为了生育之后的爱情再生——孩子都有了。

  有时你生得不知不觉,你的爱情却更充实、更完美、更具家庭色彩、更富天伦之乐了。你就像用生育换了个时来运转。

  有时你生得不知不觉,你的爱情却彻底垮了。你变成了一个生育过的女人,连肚子都松了。你像因生育倒了大霉。

  你要弄清这一切你得慢慢体验。

  司猗纹也经过生儿育女,她哪种都不是。因为庄绍俭走了,他连体验的机会都没给她,他对于她的一切都像新婚之后那短暂的日子一样,一会儿生一会儿熟。

  庄绍俭目前在扬州。他在扬州一个叫做盐运使公署的地方给自己谋了个课长。庄绍俭一去年余和司猗纹无书信往来,他的地址、差事还是司猗纹从他给庄老太爷的信中得知的。在他那极少的家信中他不提司猗纹,只在末尾简单地问一问姑爸和他的儿女。

  司猗纹还是幻想着对生活的体验。婚后生活、做母亲的艰辛和愉悦不仅激发了她对家庭的强烈渴望,还激发了她少女时代那种处事大胆、有谋有识的秉性。她盼望庄绍俭能够看到由她养育的儿女日渐长大,让庄绍俭也有机会来体味一下这富有家庭色彩的天伦之乐。

  于是她决定携带子女去扬州。

  为了扬州之行,司猗纹精心打点了行装,还从万国储蓄会取出做姑娘时父亲为她存下的一笔钱为盘费。她知道现在庄家无进项——一家人死吃老太爷南京那点积蓄,她取出钱,一面差人到前门站去买平沪特别快车车票,一面大度地拿出一部分交给庄老太爷。她说他们母子一去不知何日才能返回,不能在家侍候公婆,仅留给家里一点零用也算儿媳一片孝心。庄老太爷推托一阵接过了司猗纹的“捐助”,心中也不免暗自欣喜,自不必说。

  司猗纹下扬州一行四人,除五岁的儿子庄星和两岁的女儿庄晨外,还有丁妈。

  丁妈是虽城乡下人。仿佛庄家天定和虽城有缘,司猗纹从进庄家开始到现在,听了一辈子虽城话。那时操着虽城话的丁妈虽不及操虽城话的罗大妈嗓门大,但她们的语调、尾腔却不差分毫。虽城距北京虽然才一百多公里,但和北京话的语调却相差悬殊:膛音重,尾声大多带“儿”。

  司猗纹曾经说眉眉口音像丁妈,就是因为她对虽城话太熟悉的缘故。当时眉眉还以为丁妈不是好人,那是误解。

  现在眉眉这位尚在两岁的妈妈庄晨和年轻的婆婆司猗纹下扬州就全仗了丁妈。

  庄晨小时候和丁妈保持了极友好的关系。丁妈爱庄晨,爱得可以单独去厨房给她做她爱吃的油汪汪的肉丝炒饼;可以拿自己的钱买原料为庄晨做她轻易吃不着的大众甜点心“果子干”;还可以用虽城话骂她“臭狗屎”。庄晨爱丁妈,一向叫她“娘”。她可以撒泼似的在娘怀里耍赖,她可以偷偷往娘鞋窠旯里吐唾沫。庄晨的吐虽然是爱,但吐怎么也是对娘的不尊敬。丁妈骂庄晨“臭狗屎”便是那次的事。那次的事不仅惊动了司猗纹,还惊动了老太爷。但当司猗纹要打庄晨时,丁妈却先哭了,说自己不该和一个孩子一般见识。司猗纹让庄晨给丁妈鞠了一个躬。

  下扬州不能没有丁妈,司猗纹娘儿仨都这么想。

  司猗纹一行四人在路上乘车乘船,颠簸三日来到扬州。船到扬州已是傍晚,洋车拉着她们走了无数条青石板路过了无数座青石板桥,天黑才来到那盐运使公署的大门口。那是一处乌门粉墙的宅院,一簇细竹探出墙外,那盐运使公署的牌子就在这细竹之下。丁妈上前叩门,一个皂衣传达接待了他们,并道:“不知来人是哪位?”丁妈道:“眼前是庄课长庄绍俭的太太。”传达唱了诺,躬身将他们一行引进庄绍俭的寝室。司猗纹举目四望,这寝室陈设简单倒也清爽,除几件公物家具外,茶几上尚有纯银烟具一套。司猗纹自己找把椅子坐在茶几一旁,细看那烟具做工精细,花纹考究,这使她虽未坐稳就托起了这烟具。再细看,底上还刻有小诗一首:

  鸥鹭鸳鸯作一池,曾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诗末还有一个小小的英文字母:Q。

  司猗纹想,这诗本出自《古今小说》,Q应该是那位天津小姐的姓名字头,便自知这东西的来历了。司猗纹放下烟具,又向传达问过庄课长的起居行踪。那传达只对庄太太说,庄先生只办公时间在署中,晚上很晚方归,连晚饭一向都是在外边吃的。司猗纹从传达的介绍和几上这烟具里,早已明了丈夫在扬州生活的大半了。她忽然觉得此时自己就像一位章回小说里的人物,因为那些故事大半出在姑苏、扬州。那乌门粉墙、墙内的细竹、皂衣传达以及这雕有小诗的烟具,更增添了她这身临其境之感。

  传达照顾他们做过洗涮,并从外面叫来酒保,酒保用食盒提来几样素菜以及米饭、老酒,一家四口便在庄课长房内用过晚餐。饭后丁妈带庄星庄晨去另一个房间睡觉不提,司猗纹却不顾那烟具的存在,对镜理起妆来。这既是一个千里寻夫的故事,那么她就决定将自己扮作一个有着花容月貌的夫人或小姐来迎候一个外出不归的夫君。她愿意忘掉过去,只用她的容貌换来一个温存。至于“莺莺款款”,她不愿使用这不伦不类的形容来形容丈夫和她那即将到来的时刻。

  午夜庄绍俭回来了,他还是从那种地方来。远水不解近渴,一套银烟具毕竟不能代替真实的Q的存在。在扬州这个自古就能与南京秦淮河相比的水陆码头,庄绍俭正在那地方恋着一个叫“小红鞋”的名妓。小红鞋虽然不再穿李香君苏小小时代的石榴裙,他也不必拜倒在谁的石榴裙下,但他一路走着,还是不忘小红鞋那嫩腿和圆而深的肚脐眼儿。进得房门,一阵陌生的脂粉味儿才搅乱了她留在他脑子里的那个深坑儿。

  灯下是司猗纹——一个引他火撞百会(头顶穴位。)的司猗纹。

  司猗纹刚才对自己那番刻意的“描写”,倒成了庄绍俭张口就质问她的诱因。

  他质问她为什么不商量一下就突然出现在扬州,他质问她为什么扔下北平的公婆一走了之。当他得知来扬州的除她以外还有他们的子女时,更加火气冲天地质问她为什么让孩子和她一块儿颠沛流离。他还问了她许多为什么,却不容她回答。

  司猗纹本想说最支持她做这次旅行的就是公婆,她本想说是他的子女最愿意见到父亲,她本想说她不写信就来是为着让他突然高兴一下。

  她有许多本想说。

  由于他的不容,她什么也没说。

  她说不出。他说。

  这是他替她的回答,也是他对她的羞辱。他替她回答了他自己的所有质问。最后他说,她的到来最最主要的是她“熬不住了”。他用一个最最通俗、他最最有所体会和研究的逻辑结束了他的这场自问自答。

  原来最最通俗的逻辑最能吓倒一些人。

  原来最最通俗的逻辑也能使一些人顿时觉悟、坚强。

  就算是吧。司猗纹想。她顿时觉悟了也坚强了。

  是熬不住了,可这对于我又有什么值得羞惭的呢?对于你,这又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你是谁?我是谁?咱们结婚时门楣上不是还写着“天作之合”么。那便是你和我向人间的宣布。现在司猗纹的扬州之行总算遇见了庄绍俭这个奇妙的自问自答。她庆幸自己到底长了在北平不可能长的见识。此刻这见识不仅给她壮了胆,使她可以继续理直气壮地坐在他的房间,甚至还使她对他生出几分原谅:你那套银烟具,传达对你起居行踪的那番叙述……我决定给你以宽容。因为我是你的妻子,何止是妻子,是贤妻。

  贤妻才最能容人。

  现在作为贤妻的司猗纹只给了庄绍俭一阵直视的眼光。

  庄绍俭垂头丧气地坐下来,问了点关于儿女什么的。司猗纹告诉他孩子已跟丁妈睡下,他还迫不及待地敲开丁妈的门,看了庄星、庄晨,并在他们的脸蛋上各亲了一下。

  庄绍俭回来无视司猗纹的存在,重重倒在床上和衣而卧。他关掉灯,把司猗纹抛进了一个四壁如墨的深谷。

  新婚之夜是光天化日。

  婚后久别是如墨的深谷。

  人既是被抛进深谷,就有发自深谷的喧嚣。现在的司猗纹不再是怕被人观赏、研究的司猗纹。她越是身在深谷,便越是有一种要从这深谷里升起的欲望。刚才丈夫说她什么?对,熬不住了,一种因熬不住了而升起的焦燎的欲望。她像是用这话在咒骂自己,又像是用这话来鼓动自己。谁让这句话是出自你之口呢。没这句话,说不定我马上就会逃离这乌门、粉墙、细竹。正是因了这句话我留下了,我为什么不去名正言顺地做一回妻子?

  做一回妻子。

  现在是她先把衣服一件件脱掉了。她脱光自己摸黑来到床前,跃上床去动手就解他的扣子。她无力去扒,只是解。

  她解。

  她逼他就范。

  他就范了。

  她觉出了这次的异样。

  这异样像是对她最好的迎接。

  就像一对真夫真妻那最真实的久别。

  须臾,他却四脚八叉不动声色地说:

  “它,可是刚从小红鞋那儿出来。”

  这是他对她的故意刺伤,他觉得只有用这刺伤才能逼她离去。

  司猗纹不知小红鞋是怎么回事,但她知道那是个人那是个地方。

  她深知这是真话,她深知这是他故意要刺她,轰她,赶她:我叫你那“异样”的受“欢迎”,我叫你在幽谷深处自己喧嚣、闹腾。原来你真是个熬不住的……贱货,你脏。世间再也没有比你更脏的人了。

  为了这扬州之行,她一路上见到了许多沿街乞讨的乞丐。他们有的故意用脏身子蹭你,换来你在恐惧中对他的一点施舍,哪怕一个小钱儿一小块干粮。他们也有的袒胸露乳,用鞋底狠命拍打自己的胸膛以换得人们一口残羹剩饭。当时她觉得他们可怜,而她比他们优越得多,她有万国储蓄会,她有儿女,她还有庄绍俭。现在她突然觉得原来她就是那些叫街的乞丐,她就正拍着胸脯向人喊着:“我穷,我饿,我熬不住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越过他那早已酣睡的身体逃下床,背过身去拼命地洗着自己,拼命冲刷着他带给她的一切,她想呕吐,她觉得她现在是永远地洗不净。她决心第二天就回北平。

  天不亮,她叫醒了丁妈,对丁妈说了她的打算。丁妈知道一个妇道做出这种决定的缘故非同一般,她赶紧叫醒庄星庄晨,连东西都顾不得收拾就走上了扬州街头。正在梦中的庄绍俭没有发现他们的行踪。

  一路上司猗纹只顾自己出神,丁妈则只对庄绍俭骂着一句话:“不是人的。”她在气愤之中虽城腔更重了,把人说成“忍”。

  他们乘船乘车又开始了路途上的颠簸。车过济南前,庄星突然发起高烧。同车有位西医大夫说这大半是急性肺炎,并说这孩子早已病了几天。但目前无药诊治,只能忍到北平。火车就要到达北平时,庄星死在了司猗纹怀里。

  火车停了,司猗纹觉得眼前的北平并不是她的目的地。她只是牢牢抱住尚在柔软中的庄星,不知向哪里去。她心力交瘁筋疲力尽,她为什么要活着呢?她是谁?

  丁妈替她要了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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