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冷不丁,有人欢叫一声,“原来是你!”
漫无边际的红,蓦地一收,眼前仍是那件新做好的旗袍。
苏星回过头,原来是那古董店的年轻女子。
“好漂亮的旗袍!”她欣喜地赞,“你皮肤这样白,一定很衬。”
苏星无力地回答:“谢谢。”她还不曾彻底从亦真亦幻的记忆中挣脱出来,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脱开了去。
“那连理壶还好吧?”女子忽然问。
苏星微微地一怔,总觉得她问这话别有用意。
“好,很好。”
“真是一只好壶呢。”女子又说,“如果有陈曼生的印鉴,那就价值连城,可是没有,也不表示一定不是曼生壶。人世间的事情,亦真亦假,有些亲眼见的、亲耳听的,也不见得就是真的,有些见不到证据的,倒也未必是假的。就像这壶吧,是不是只好壶,还得你自己有个定断。”
苏星呆呆地愣了半天,回过神时,女子已经不在眼前。
她忙忙地追到门口,却只见黯淡的斜阳,静静地照着空荡荡的小街。
苏星既是作家,也有些作家的通病,譬如白天睡觉,夜来伏案。
所以,侯洙也只得每天入夜来找她。
那五百块钱,当了一个礼拜的借口,一个礼拜之后,他便也不再找什么借口,依旧日日来访。也不知他这一世以什么谋生,接连一个月,天黑下来便准时到,倒像上班一样。
他来了,其实也没什么事做,有时苏星写作,连话也不跟他说,他也不打扰,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旁边,也许手里拿一本书,但苏星从眼角打量,大多时候,他并不在看。
他总在看她,深深地深深地看,目不转睛。眼神里有很多内容,似乎有探究,似乎有迷惑,更多的还是依恋。
这样专注的目光,让她忍不住心酸,也忍不住犹豫。
可每当这种时候,恨意便像潮水一般涌起,心又硬起来。
这天,苏星告诉他:“我正在写一部小说。”
她正坐在窗边,这时已经是暮春,窗子大开着。将满的月在她脑后,莹白的一轮,映着她的脸庞,仿佛也泛着淡银色的光泽,虽然美,却有着一丝诡异的味道。
“以前我写的都是空洞的故事,可是这一个不同。”她微微侧过脸来,“你想知道我写的是什么吗?”
侯洙点了一下头。
“我要写一个舞妓,她的名字……”她看了看手里的连理壶,“她的名字叫绛彤。”
思绪有些乱,她停下来。
侯洙忽然笑笑说:“那么她若有一个情人,就该叫子安了?”
苏星望着他,眼里流露出淡淡的哀伤,脸上却笑得明媚,像个被识破小诡计的孩子,“对了,她的情人就叫子安——我的灵感,正是从这壶上来的呢。”
侯洙没有说话,她便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
“绛彤那时,是乾隆年间的名妓,那既是一个太平盛事,人物风流,绛彤也很有些际遇,慢慢地便眼高于顶,倒把自己看得跟个侯门千金一般。”
她不由得一阵苦笑,那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叫那些个公子哥儿们一捧,便不知天高地厚起来。
只可惜,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侯洙忽然说道:“她一定是位才貌双全的绝世佳人。”
她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说:“大概是吧。她有七步成诗的才气,也有一舞倾城的姿容。她那时,喜欢穿大红的绸衣,因为爱这喜色,欢场已经诸多辛酸,为何不叫自己快活些?她便日日穿着大红的舞衣。也不知引得多少章台走马的贵介,掷下千金,只求一睹芳容。”
那时,日日欢歌,也觉得平常。
直到遇见他。
“子安那时候是个公子,他的父亲是当朝大学士,姓富察……”
苏星叹口气,富察公子。
京中公卿第一族。
也不是没有忌惮的,连鸨儿都婉转地劝过,但一见他温柔的神情,便什么也不顾了。
“那怎么呢?”她对着鸨儿半蛮横半撒娇,“将他拒之门外?”
谁敢?谁敢将富察公子拒之门外。
有富察公子在,别的客也不必接了。于是,便有双宿双飞的日子,花前对斟,月下吟章,仿佛称心如意。
她从来未曾提过要他娶她。
不愿提,不愿叫他觉得她别有所求,也不必提,其实那一个名分,对她来说没有多大用处。她富有积蓄,待到年迈,宁可效法鸨儿,在八大胡同寻个安身处,也不想去那公府中低眉顺目。
但他不肯。
他总是很固执,再三坚持。那时年少,也就答应了——“绛彤那时,满心地信任子安,他说爱她一世,她便信了,他说花轿来迎,她便也信了。”
侯洙眼里闪动异样的光芒,“后来呢?”
“那一晚,本是子安与她相约,来迎娶的日子。”
“结果,他践约了没有?”
“结果……”她说不下去。
恨意一点点地积起来,像针一样扎在胸口。
侯洙一直深深地深深地注视着她,那目光也像针一样扎在胸口。
“你走吧。”她忽然说。
说完自己也愣了,好不容易下决心到了这一步,为什么要让他走?
可是想了一想,还是说:“你走吧。”
侯洙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停下来,手扶着门说:“我明天再来,你把这故事讲完吧?”
苏星怔愣了许久,终于无可奈何地笑笑:“好。”
侯洙的脚步沿着楼梯慢慢地走远,苏星的心里便怅然若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