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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董杂货店 正文 商品十六:象牙手镯 象牙血

所属书籍: 古董杂货店

    小青

    "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

    哗哗雨声中,三十来岁的男子推开门,一只脚才跨进店堂,迎面便是这么一句清脆甜美的招呼,跟水声一混音,越发动听。他收起伞,迈入屋中,门自动在身后合拢,把雨声隔绝于外。抬头看着面前这个年轻女孩,还没来得及说话,女孩的小嘴叽叽呱呱,又是一串:"我们店里无论中西古今,什么样的货都有,您想要哪种,尽管跟我说,我帮您找。您是要瓷器?绣品?字画?还是古书,刀剑,古镜……"

    "我随便看看。"男子顺口答,四顾打量这间琳琅满目的店铺。黄昏时分,又下着雨,窗外一片沉黑,湿漉漉的路面一层薄薄水光,映着往来车灯,流丽变幻。而此间店铺虽小,货架上错落陈列着各种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奇异东西,略显陈旧的五颜六色,都被屋顶那盏看上去也很古老的吊灯打上暖黄一层光晕,玻璃珠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地悬垂,满屋隐绰的影子。

    这是间奇怪却温暖的屋子。店铺中各色古老物品散发的神秘感被舒适的黄色灯光调和,令人不觉阴森,唯觉新奇。仿佛踏入异域好友家的客厅。当然,还有店主,这个活泼的女孩。

    她仍然笑靥如花,丝毫不像有些生意人,一见顾客购物热情不高便登时拉下脸来……不过,这女孩的样子怎么看也不是个"生意人"。

    一双球鞋,粉色少女短袜,斜摆牛仔短裙,虽然雨天气温不高,上身仍穿一件鲜艳的小吊带,双唇涂着果冻唇彩,耳朵上还挂着一对做成汽水瓶盖模样的耳环。这样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实在不该出现在如此充满了古旧气息的店铺中,陪伴着这些可以做她爷爷的爷爷……的古董们。微一环顾,他已确定它们几乎每个都拥有上百乃至上千年岁月的悠久身世。男子略有些惊讶。

    "你是店主?"

    她眨着眼睛,灿烂地笑着点了点头:"是呀!怎么,难道我不像?"

    他也笑了。然而她怎么看都只是个吃着甜筒冰激凌流连于少女饰物店的时尚学生妹。

    "不过,我不是唯一的店主。"女孩又说,"这家店铺是我跟姐姐合开的。"

    "你姐姐?"

    "嗯。她在那边煮咖啡呢。"

    男子随着她的示意望去,果然在店堂尽里,一架藤编屏风背后又转出个女孩来。她的头发很黑很长,穿着一条轻盈的雪纺连衣裙。往这边走来的时候裙摆轻扬,带起一股醇浓的香味。

    "您好,您对什么样的古董感兴趣?请慢慢看,这是我刚煮好的咖啡,不妨喝一杯吧。"女孩的声音圆润悦耳,手里端着一只瓷杯。

    "这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反正我正在煮。"她微笑道。她的五官虽然跟妹妹很像,但眉目之间流露的则完全是另一种气韵,温柔而恬静。"外面在下雨,喝杯咖啡可以暖和点。我不打扰您了,请随便看吧。"

    "那么我就不客气了。"男子接过杯子,点头示谢。雨伞早被那个伶俐的妹妹拿去靠在墙边,伞身的水滴逐渐汇聚,顺着伞尖淌成一抹蜿蜒的湿痕,闪着光亮。他轻轻跨过,随意扫视着架上的青花瓷瓶、珐琅古挂钟、狭长的西洋剑、全套日本茶具、非洲木雕……眼神漫不经心。忽然,那流畅如檐前雨水的目光微一顿挫,他伸出手,小心地取下架上一件物品。

    "这个……"

    还未说完,口快的妹妹已抢着说:"这个啊!有眼力!这是唐朝的东西啦,小心,别摔碎了!……据说在它背后还有一段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呢!"

    "是么?"他微微一笑,低下头,注视掌心躺卧的那只手镯。褐黄的表面显得年深日久,又隐隐沁出几缕暗红纹理,看久了仿佛于内里云彩般流动。虽然并无鲜明艳色,它独特的图案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雕工十分精巧,然而精雕细琢出来的却是一条狰狞的鳄鱼,遍身鳞甲,长嘴锯尾,栩栩如生。鳄鱼首尾相衔成环,一如寻常的双龙夺珠、龙凤呈祥的式样,但鱼嘴与鱼尾之间顶住的却是一朵盛开的莲花。他的手指轻抚镯身,发觉这饰物上竟有几条裂纹,微微刺痛地划过指尖。细看去,裂痕周遭的颜色似乎也略为异样。他皱了皱眉头,眯起眼睛,专心观察。

    "这镯子很特别吧!是真正象牙的哦!"女孩鉴貌辨色,不由得意道,"从来没见过这种花样的手镯是不?都跟你说了,它背后藏着一个爱情故事!"

    "背后……"他若有所思,把这鳄鱼莲花镯举到眼前就着灯光看去,"啊……这些字是什么?"

    镯的内环浅浅刻着一圈古怪的文字。弯弯扭扭,看起来更像一些不明含义的符号。男子眼睛一亮,走到灯光中心,认真辨认起它们来,嘴唇还微微掀动,好像在诵读这些字。

    女孩笑起来:"别看啦!你看不懂的,我和姐姐早就问过别人了,这些是古波斯文,现在早就没人使用了!不过,其中倒是有一个词儿是个波斯女人的名字,叫做……"

    "阿努丽斯。"他注视着象牙镯,低声道。

    "你怎么知道!"那女孩大为惊奇:"……不错,倒是被你猜对了。是阿努丽斯,这个古老爱情故事的女主角。很感人的喔,相传在唐朝年间……"

    "红云,你什么时候又知道这手镯的故事了?"她的姐姐优雅地走来,猫儿般落步无声,把妹妹轻轻瞪了一眼。

    "这……嘿嘿,我比较好奇嘛!这故事是我向一位老人家打听来的!"红云做了个鬼脸,"咳,话说在唐代,当时的古波斯国王为了表示自己对大唐的敬仰与臣服,送了好多宝物来长安进贡,这其中,有一项宝物……"

    "就是这只镯子了。是不是?"男子呷了一口咖啡,悠悠打断话头,眼里流露出一丝笑意。但出乎意料,红云竟瞪了他一眼。

    "才不是呢!那算什么故事!你别打岔,听我说完嘛!真是的!"她埋怨道,男子微笑着,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红云又冲他撇了撇嘴,才继续讲下去:"这项宝物,是人。十六七岁的漂亮女孩,她们都是从波斯民间千挑万选出来送到长安的,个个都会跳非常棒的胡旋舞,还是柘枝舞?……哎呀,反正就是他们西域那边很流行的舞啦。这些女孩一到长安就被分给各王府功侯之家,我们故事的女主角阿努丽斯呢就是这样的一个来自波斯的舞娘。她长得很漂亮,舞艺又高超,和同伴一起进入王府之后,王爷最喜欢的就是她了,经常赏赐些好东西给她,嗯……甚至还有意要收她做偏房。可是她并不快乐,在人前强颜欢笑,背了人就偷偷流泪。因为她在家乡原是有恋人的,那个男的是个首饰匠,跟她青梅竹马,就为了国王征选舞姬,两个人才被迫分开,相隔万里,好惨的!你们想想,一对深爱的恋人如果……"

    红云仿佛也被自己讲的故事打动,眼里亮晶晶的浮起水光来。她文静的姐姐微蹙眉头,更是沉浸于故事中悲伤的氛围,独有不速之客神经却大条得很,听了这么伤感的故事竟然哈哈一笑:"红云小姐,你的故事的确很感人,可是镯子呢?你讲了这么久,我还没发现镯子出现的迹像。"

    红云跺了跺脚,怒道:"你怎么老是不听完就插嘴!真讨厌!这个故事里当然有镯子啦,不然我讲它干吗?"

    "红云,不要对顾客大喊大叫的。"她姐姐轻声斥责,"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也该收敛一下自己的脾气,哪还像个女孩子……"

    "我本来就这样嘛!不像女孩子又怎么样,哼,不像就不像,有什么大不了的。"红云不服气地顶嘴,"要是我也变得跟你一样轻言细语的,那世上不就有两个白月了?"

    原来姐姐名叫白月。男子望着这长相极其相似的两姐妹,见她俩争执不下,全因自己一句话而起,忙打圆场:"是我不该打岔。红云小姐,请你把这个故事讲完吧。"

    红云哼了一声,才接着讲道:"可阿努丽斯却不知道,就在她以为此生永别的时候,她的恋人却万里迢迢也来了大唐,寻找他心爱的女人。但长安城的豪贵之家那么多,阿努丽斯到底在哪一家呢?他就想了个办法,取象牙一段,精心制作了一只手镯,并在镯的内环刻上咒语……"讲到此处,她眼珠转了转,话锋一转,补充道,"……此人虽以手艺谋生,但他的父亲却是一名巫师,所以他也懂得不少神奇的法术!嗯……对,就是这样,他做好这只手镯后,把它混在许多别的首饰之中,到各个王府豪门去叫卖。那些姬妾呀、舞娘什么的一听是来自波斯的精美首饰,都纷纷要买,虽然门禁森严,首饰匠只能在门外等着,让人把货物拿到内院去给她们挑选。就这样他探过了好几家宅第,卖了不少首饰,只有那只象牙镯因为形像狰狞,又有裂痕……哪,你看,这里,还有这里,都有裂纹吧!是被火烧过才会变成这样的哦……我接着讲,这只镯子始终没有人要,直到有一天他来到阿努丽斯所在的王府,又把一批首饰送进去。阿努丽斯一见这镯子就哭了出来,她知道是他来救她了,便买下了那只镯子。谁知她一戴上,人的相貌竟变得丑陋无比,好像被火烧过的样子——这当然是巫术在起作用啦!嗯,是一种幻像,障眼法而已。王爷一见阿努丽斯变成这样,当然不愿要她了,便赏给了下人。这时聪明的首饰匠算准了时机,就在阿努丽斯要被赐婚的那天混进王府,声称愿意买她为妻。于是王爷把她赐给了首饰匠,这个故事也就结束了。是个欢喜的结局,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一起回波斯去了,而这只完成了使命的手镯就被遗落在中国,流传至今——怎么样,这镯子很有来历吧!"

    她一口气说完,得意地睨着面前的男子:"这可是稀世奇珍呀!算你运气,给你撞到了!"

    他摩挲着那只象牙镯,唇角舒开一弯笑纹,点头道:"不错,是个好故事。红云小姐将来即使不开店,改行去当作家想必也能声名鹊起。"

    "你什么意思!"红云闻言柳眉倒竖,甩开白月拉着她的手,上前一步瞪着对方,"你这话是说我在胡说八道了?"说着脸绷得紧紧的,现出怒意。

    "红云!别冲动!"

    男子丝毫不理两姐妹,自顾审视着那只手镯,自言自语:"我并不敢说红云小姐杜撰,你的故事果然合情合理。不过根据这镯子所雕的鳄鱼纹样,无论是从它的线条构图,以至于眼睛、牙齿、鳞甲这些细节来看,很明显不属于公元七至十世纪初,也就是唐朝时期古波斯一带的工艺风格。这就说明,虽然它刻有古波斯文字,但这只手镯本身却不是由波斯人制作的,至于那些文字很可能是后来其他人添加的附庸。从这鳄鱼图案的形状看来……"他皱起眉头,沉吟道,"应该是当时生活在非洲的某个部族所奉行的一种图腾……"

    

    还未说完,便被红云打断:"你说是就是啊?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说不定你也在瞎编,而且编得比我还……"忽然伸手掩住了嘴巴,眼睛骨碌一转,"哎呀……"

    白月不禁会意微笑,瞟了这调皮的妹妹一眼,转头说道:"先生,实在不好意思……"

    谁知他浑然不觉,也不气恼,只擎着那只手镯踱了两步:"我不敢说我说的一定就是真相,只不过正好我对这方面比较感兴趣,大致研究过一下。"

    "哦,这么厉害?不知你是何方神圣啊?"

    "不敢当,我两年前刚拿到考古学博士的学位——其实说到古物,内中包含的学问实在是浩如烟海,穷其一生也探索不尽,我只是个初学者而已,看了两位小姐的店铺,我知道你们对古董一定也是研究有素,不妨我们一起来探讨一下,关于这只神秘的血象牙,在它背后究竟隐藏的是什么样的真相。"

    白月忍不住问道:"先生也看出这些暗红色的纹理是血沁形成了。通常能够出现这种花纹的,像血玉、象牙等等都是作为陪葬品,经过多年分解吸收,逐渐汲取了尸体血气才会有此异变,可是这只血象牙却并没有多年埋藏于泥土之中的痕迹……"

    "白月小姐说得没错,果然是位行家。"这位自称博士的男子赞许地点头,脸色肃然,"其实这才是它的神秘之处,也是我想和两位探讨的问题。按照常理,能形成如此清晰的血纹,这只手镯至少也要陪葬了几百年之久,但为何它半点土斑也没有呢?如果它不是陪葬品,这些暗红花纹又从何而来?"

    红云本来气鼓鼓地在旁边嘟着嘴,半天没说话,听到这儿忍不住又凑上前,不屑地说:"有什么希奇?说不定这东西十分煞气,里面附了个厉鬼,到处杀人,从唐朝到现在这么多年,杀得人多了自然变成血象牙啦!少见多怪!"

    博士摇头微笑:"红云小姐大概是鬼故事看多了吧。我是不信这些的,今天只想从科学的角度来推测这奇物的成因。"

    "科学,哼哼,最讨厌就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什么专家,动不动就抬出大帽子压人。其实现在人类所谓的科学,也不过是截止到目前为止所掌握的一些规律而已。你敢说人类对这个世界的一切秘密已经了如指掌?如果你不能保证,就别妄下结论!"红云冷笑道,"什么事情还未看出个眉目,便先一口咬定不可能——最烦你这种人了!人类发展才几千年,地球已存在多少年了?宇宙又有多大多广?你们这些所谓专家的认识范围不过沧海一粟。在这以外的世界还有多少未曾认知的领域,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不会发生呢。我说你少见多怪,你还不承认,可笑,可笑!"

    她连珠炮般地说了一大串,白月拦也拦不住,那博士听了却不生气,反笑了起来:"好厉害的嘴巴!嗯,你这样一说倒也有些道理,看来以往倒是我固步自封了。我要多谢你帮我打开眼界才是。"

    "哼……算你还没笨到家,不用谢啦。"红云一向吃软不吃硬,这一来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博士正要说话,红云又想起一事,抢着问:"还有,手镯上这些鬼画符我们当初是请一个懂得古波斯文的老人给译的,他说除了阿努丽斯这个女人名字,其他字都是毫无意义的音节,根本无法翻译。他还说,这些字更像是一句咒语,可能是某种世人尚未了解的巫术……你说你是博士我暂且就信了,那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哦,我读书时曾经自学过古波斯文。"

    "真的假的,有这么巧?你该不会是从那个年代跑过来的一个鬼吧?你以为装得像人我就不认识你了?"红云怀疑地对他上下打量。

    "红云,别胡闹了。"白月抱歉地对博士笑了笑,"真对不起,她就是这样想起什么说什么。对了,既然大家一时都想不出这只镯子的秘密,不如让我再来讲一个故事吧。先生,您别见笑,我只是听了您刚才所说心有感触。这故事纯属虚构……"

    "白月小姐太客气了,您尽管讲吧!"

    "您的咖啡凉了。不如我们大家都到里面去坐吧,看看镯子讲讲故事,也算是消磨这个寒冷的雨天。"

    说着,白月带领大家往店堂里进走去,绕过藤屏,里面的布置与其说是店铺,更像是家庭中舒适的一角。她让客人在松软的沙发上坐下,又倒了三杯咖啡出来。一时三人不约而同,都有片刻的沉默,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咖啡香袅袅缭绕,隔着竹帘虽看不见外面的雨夜,却听到淅淅沥沥,点点滴滴,雨愈下愈大了。一阵紧一阵慢,博士听了一会儿,心里觉得有点凄凉起来。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波斯女子和一个来自非洲的黑奴——是的,我们都知道中国历史上有过关于黑种奴隶的记载,比如那个脍炙人口的昆仑奴的传说。根据各种史料,现在基本已经确定在唐代中国确实曾有黑奴出现过,他们大概都是被掳卖或作为礼物进贡而来的。在我的故事里,女主角还是那个名叫阿努丽斯的波斯舞姬,而她的情人便是这样的一名黑奴。为了方便,姑且称他为昆仑吧。他们两人在远离家乡的大唐,同为王公大人们赏玩的异族奴仆,相濡以沫。后来这段情事却不幸泄露,王爷得知后大发雷霆,却终究舍不得杀她,只把昆仑关进死牢等候处决。昆仑太了解阿努丽斯,知道她是个烈性女子,自己死后她一定不肯独活,于是在牢中打碎饭碗,以碎瓷片为刀,把阿努丽斯从前赠给他的一段贴身而藏的象牙琢磨成一只手镯,设法买通看守带出去交给她。

    昆仑来自非洲,在埃及的古老习俗中,许多动物都被赋予神性的像征意义,比如猫,眼镜蛇,朱鹳等等,而尼罗河的鳄鱼在埃及人心目中则是索贝克大神的化身,具有神秘的生命力量。昆仑的部族可能也会受到这一文化的影响吧。因此他把自己最神圣的图腾雕刻成手镯留给心爱的女人,至于那朵莲花,尼罗河盛产的睡莲暮合朝开,代表不朽的生命、死亡后的再生与复活。

    你们看这手镯,鳄鱼首尾相衔形成圆环,中间以正在开放的莲花作为连接的枢纽,不正是像征了终点即是起点,经过神恩赋予的复活,死亡其实只不过是另一段新生命的开始吗?我猜昆仑多少也懂得一些部落中的巫术,他是希望女人戴着它,以避免自己死后她去寻短见。可是阿努丽斯太爱他了,她知道昆仑必死无疑,得到那只手镯,便在它的内侧刻上了她们波斯人秘密流传的一句咒语。然后,在昆仑被处死的那天,她佩着这只情人的信物,从容投火自尽了。千年之后,这个故事早已湮没无闻,昆仑和阿努丽斯的骨灰都无处寻找,只有手镯上当天被烈火焚烧过的痕迹证明了世上曾经有过这样一对男女的爱情。"

    白月讲完这个长长的故事,陷入沉思。窗外雨声哗哗,大家都有点飘忽的感觉。虽然她说过这只是个即时虚构的故事,但在她舒缓而忧伤的语调里,就连一向以治学严谨著称的博士也不禁疑幻疑真了。

    "姐,这个故事好感人喔!"红云眼中水光闪烁,她用标准的言情小说迷的那种语气兴奋地说,"姐,不如你闲下来去写小说吧,我一定做你忠实的读者哦!"

    博士与白月都哭笑不得,红云意犹未尽,仍沉浸在故事里:"真是感天动地……啊,姐,你刚才说阿努丽斯刻了一段咒语在上面,到底是干什么用的?还有,昆仑的巫术是不是不灵啊?为什么阿努丽斯戴了镯子还是自杀了?"

    白月静静地笑了笑:"那段咒语是流传在古波斯无法结为眷属的痴男怨女中间的,他们在殉情之前通常会使用这句咒语,令自己死后的灵魂不忘记生前的恋人,用了这句咒语的人,死后会永远滞留在幽冥之中,直至等到爱人为止。"

    "啊?这么可怕!"红云失声,"那不是永不超生了?太恐怖了!这……这跟被封印有什么区别!"

    "傻丫头,不过是编造的故事而已,哪里真有这么一回事呢。"

    红云呆了半晌,拍拍胸口:"是啊……是你编的,我都忘了……对了,这个故事的结局是什么?阿努丽斯遇到昆仑了吗?"

    白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两个人的心愿是相反的,昆仑希望阿努丽斯活下去,阿努丽斯却已经决定要在幽冥中永远等待他。所以这个故事……是没有结局的。"

    "白月小姐的故事很动人,也许没有结局才是最好的结局。不过你还是不曾讲出这只手镯为什么会成为血象牙。"此时,一直安静地旁听的博士插嘴道。

    "老实说,我真的也想不通这一点。"白月说。

    红云精神一振:"我说一定是昆仑和阿努丽斯在阴间相会了,然后二人合力,杀了那个坏王爷报仇……"

    "你又来了,哪来那么多打打杀杀的,你呀……"

    "哼,那个坏蛋本来就该死嘛!我知道你又要说我不像女孩子了……"

    姐妹俩嬉闹着彼此取笑。博士注视被放在茶几中央的那一环血象牙,在暖黄的光线里,它仿佛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气息,总教人心里隐隐不安。那几缕血痕深藏于象牙内里,姐妹俩的身影晃得灯光一明一暗,光影闪烁时,看久了越觉得它们在那狰狞鳄鱼与华美莲花之上连绵流动,好像要诉说着什么,又欲语还休。博士紧盯着它,感觉心底里泛上湿漉漉的寒气来。

    "不对!"他忽然伸手拿起那镯子,"你们看,这朵莲花绝不是尼罗河的睡莲!它是中国土生土长的荷花!"

    白月红云一惊,同凑过来看,果然细瞧之下,那朵舒卷的莲花分明便是再地道不过的中国传统工笔画的线条,柔媚而典雅,正与充满了力量的鳄鱼成为对比。以前只知道这手镯图案奇特,一直没有留意过其中居然还有这等玄机。

    "这说明什么?"红云脱口道。

    "说明这只手镯不是由一个人独力完成的。"白月慢慢道,"也许是由非洲人与中国人合力雕成……也许是……"她摇了摇头,"我猜不出。事隔千载,这个谜大概永远无解了。"

    博士重新审视手镯上的文字,忽道:"虽然这些字的意义不明,但若不求甚解的话,只按发音朗读还是可以读得出的……"

    沥沥雨声中,他咳嗽一声,边转动手镯边看着上面的字诵读起来。那些无意义的发音,不知道是否先入为主的缘故,姐妹俩听在耳中只觉诡谲莫测,仿佛真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涌动于这斗室。白月与红云对望一眼,手心都沁出冷汗。

    低沉模糊的声音……千年流传的咒语……巫术……火焰……血……千百种联想在脑海中翻腾,像天边幻云,每当要看清楚,便迷离淡出。红云看着脸色苍白的姐姐,突然全身绷紧,所有的感官于刹那间变得无比敏锐。

    这是战斗的前兆!她的身体已自动做出反应!

    血象牙的真相……血……

    "姐姐,小心!"红云跳起身大喊。顺手一扯,把白月与博士拉到了自己身后,叮的一声,镯子落到茶几上,振动不休。

    灯光在同一瞬间骤然青黯,缩为豆大一点,颤颤欲灭。

    "恶鬼,受死吧!"红云右手划过半圆的弧,收拢于胸前,五指紧攥成拳。她全神贯注,陡然暴喝,手掌一撒,抛出一道明亮的红色光焰,直奔手镯而去。

    红光若流星坠地,爆出一声裂帛般响亮。那架屏风被震倒地,烟雾忽然腾起,愈来愈浓,将整间店堂漫得不见五指。

    博士早吓得呆若木鸡,缩在红云身后发抖:"难道……真的有鬼?"

    红云的声音在近处冷冷响起:"早说过世界上有很多事你不知道了。这只鬼应该就是血象牙背后的真正秘密,它是个千年老鬼,想不到我的风雷劫也奈何不了它。"

    "什么?你没能杀掉它?"他抖得更厉害,"那……它现在还在这屋里吗,它……它在哪?"

    他挪动着脚步企图找个安全的地方,谁知忽然撞上一人,博士惨叫起来。

    "先生,不要怕。是我。"是白月的声音。这会儿他顾不得绅士风度,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白月小姐!救救我……"

    白月道:"我不擅长攻击,还是等红云出招吧。"

    "什么?!"原来她不会打!博士正不知如何是好,满目浓雾中忽若一隙云开透露光明,细细一缕歌声扬起,虽然微弱,却清晰可辨。极其甜美清澈的嗓音,悠扬宛转,回肠九曲。飘摇在雾气里,又弥漫了一股说不出的凄冷。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忽近忽远,不知她究竟在哪。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是南朝《西洲曲》中的四句。博士讶异自己在这当儿竟还想得起这首名乐府,许是因为歌声实在动听,虽只四句,反反复复,更见缠绵。曲中那一股秋天的冷清味道,好浓。

    女鬼还在唱:"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大家捂上耳朵,不要听!"红云喝道,"她在迷惑我们!恶鬼,有我在此你休想害人,给我闭嘴!"

    博士心中一凛,捂住了耳朵,却又不自觉地慢慢放下双手。

    歌声……实在太美了……

    歌声停了片刻。然后,像是料得红云奈何不得她,那女鬼又旁若无人地唱了起来:"……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采莲南塘秋……"

    "闭嘴!闭嘴!"

    红云气得发疯,这鬼简直完全没把她放在眼里!歌声忽东忽西飘荡不定,她左右开弓,冲着它的方向连连出手,红光成片地爆发却总是打不到那只鬼。采莲南塘秋的歌声,仍旧飘渺地、缠绵地,也许是目中无人地唱个不休。反把红云累得直喘。

    "该死的恶鬼,会玩捉迷藏了不起啊,给我出来!不然我砸了你那只烂镯子!"

    不知是否这威慑起了作用,满室迷雾渐淡渐散,终于慢慢地消弭。残烟剩雾中,他们看到了那只鬼。

    她看起来根本没有攻击的意思。身穿一件唐朝那种宽袍大袖,是华丽的大红缎服,背对着他们扬着袖子,且舞且歌。长发纷披满身,她仿佛沉浸于自己想像中的世界,陶醉不醒。歌舞的动作雍容沉稳,正是大唐风范。

    红云冷笑一声:"长发红裳,倒是个标准的冤鬼造型——竟唬到我头上来了!别唱了!你活着时是唱戏的么?也不嫌烦!"

    女鬼恍如不闻,一板一眼,认真地继续着她的歌舞。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过过过,过你的大头鬼啊!"红云骂道,"你有完没完?——姐姐,这鬼是傻的,我们不用跟它讲道理了,快封了它!"

    "我看她是陷在生前的某段记忆里出不来了。"白月道,"她现在是在重现那段记忆,可能她自己都不晓得。也许,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红云,你别忙发火,让我来唤醒她试试。"

    啊?好容易是个迷糊鬼,不来害人,现在她居然要唤醒它?博士目瞪口呆,还来不及反对,白月瞑目入定片刻,睁眼念道:"万法有相,如梦如电,泡影虚空,速归本真!"

    同时两手食指中指相骈交叉于额前,突然往相反方向交错撤去。眉心顿时迸出一道白光,正击在女鬼背心。博士捂住了眼睛,不忍看那鬼血肉模糊的惨状。

    谁知并无惨呼响起。他从指缝间偷看,见红衣鬼受此一击,歌舞骤停,许久,颤颤地转过身来。这一转身,只把博士骇得三魂七魄不全,惊叫出声。

    这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了。娟秀的面容,肌如凝脂,蛾眉樱口,凤目琼鼻,配上一头黑发,是标准的中国古典美人,如从画里走出——

    如果,不是那一双丹凤眼里不停流下鲜血的话。

    细细的血流,如殷红溪水,自她的眼底淌过面颊。滴答,滴答,寂静中听得见坠落的声音。双行血泪止不住地流落在她的红衣裳,被那料子吸收,红的于是更红。一些吸收不及的则滚过光滑缎面,落于脚下。鬼的眼泪,一沾人间土地便蒸发不见。

    红云叉腰一喝:"恶鬼!你害过多少人了?从实招来,我放你一条生路,否则!哼哼!"

    女鬼侧耳倾听。她似乎看不见东西。

    "少装样,快说!不然收了你!"

    ……"他呢?"

    三人面面相觑。等了半天,这个以经典凄厉造型出场的千年女鬼,开场白竟是如此语焉不详,简直跟没说一样。

    "你说什么?谁是他?他是谁?"

    "他在哪里?我要找他……求求你们告诉我,他在哪里?!"

    "你在说什么啊!"红云不耐,"你自己都说不清楚,我们想帮你也帮不上!他究竟是谁?是你的丈夫?情人?父亲?儿子?"——

    "他叫昆仑。"眼不见物的女鬼摸索一阵,终于放弃,只是喃喃,"我的眼睛……为什么看不见了?他……他叫昆仑,我要找他,我的丈夫……"

    "真有个叫昆仑的?!"红云眼都直了,"白月,你的故事不是白编的……喂,别告诉我们你丈夫是个黑奴,我会受不了的!"

    女鬼双手捂住心口,渐渐匍匐于地:"是的……是的,昆仑是个黑奴,他是我的丈夫!姑娘,如果你知道他的下落,请你告诉我!我会感激你一生一世……"

    "靠~!真是黑奴?!你这样搞会让我以为我姐姐是个先知!"

    博士拉着红云的衣服——由于那件小吊带太紧实在没得可拉,又不能拽女士的头发,他只得把魔掌攫向那条毛边磨白、好似垃圾堆捡来的牛仔裙,才沾到个边便遭横来一"霹雳金刚掌",只打得他哎哟连声地缩回。红云瞪他一眼。

    "别这么没出息好不?有我和姐姐在,一百个鬼也伤不了你的!真没用!——我说,你到底害过多少个人啊?别让我费事,快自己招了,免得罗嗦!"

    "红云,她好像另有隐情,你别着急,问清楚再决定。"白月悄悄扯过她妹妹,"我看她不像是会害人的。"

    "姐呀,你也太善良了,随便什么东西都能骗你!鬼就是鬼,永远不要用人的标准去衡量它们,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红云顿足,"看来她是寄身在这镯子里的。如果她没杀过人,象牙里的血从何而来?"

    "红云,莫非你的好胜心已泯灭了你的慈悲心么?你看看她的眼睛。"

    白月面露不忍之色。红云听了姐姐的话,为之一怔:"莫非……这血象牙是……"

    红衣女鬼伸出双手徒劳摸索,面上血泪直淌,她只顾哀鸣:"求求你们告诉我他在哪儿!别,别欺负我一个瞎子,求你们了……"

    "难道……"

    连博士也怯怯地发言:"红云小姐,你还是先问问她吧……"

    "还用你说!"红云甩开他,跨前两步,"听着,我们今天也是初见你,不知道你的过去。如果你想让我们帮你,最好从头把你的一生细讲一遍!"

    女鬼愣了一会,终于低声道:"是,好心的小姐,你说得对……我最近糊里糊涂的,很多事都记不分明了,我尽量想想……"

    "我叫傅采莲。"她仰面望着望不见的天空,把一生前尘慢慢追忆,"我父亲曾是最好的手艺人,名动长安……可惜娘死得早,我七岁上,父亲思念娘亲成疾,也去了。我流落街头,后来被送到赫望候府里……"

    "原来不是王爷,是候爷……反正都差不多。"红云嘀咕道。

    "到了府里,人家说我嗓子好,让我学唱曲。我用心地学,十八岁上,府中再没有谁比我唱得更好。候爷很喜欢我,说要娶我做侧室,可是我不喜欢他……我拼命地不从,拼命地不从……我以为候爷一定会杀了我,谁知他没杀我,有一天还叫我去唱曲给他听……我想唱过之后就要死了,便穷尽毕生所学唱了我最拿手的一支。"傅采莲沉湎于千年前的回忆,歌袖掩口,曼声唱道,"采莲南塘秋……"

    "好了好了,你不必再唱,只往下说便是。"红云忙及时打断,以免她又唱起来没完。

    "——他听了只是冷笑,后来他说,有些人就是不识抬举,主子的恩典也敢顶撞,他击了击双掌,唤出一个人来。啊,那个人真可怕!他比我见过的最高大的男子还高出一个头,全身黑如煤炭,满头是刚硬的卷发,一张脸只有眼白与牙齿是白色的……他不穿衣服,三九天气,也不会冷,只在腰上系一块围布。他见了我,只会呵呵地笑,说不出一个字来……他像个妖怪!我吓得哭起来。赫望候忽然笑了,他说这就是我这种不听话的奴才的下场,他说这个妖怪一样的男人名叫昆仑,是很远很远的地方进贡来的黑人奴隶,是最贱的贱种。为了惩罚我的愚蠢,他把我配给这个妖怪为妻,永无出头之日。赫望候命令他把我抱到一间小屋里去,那是昆仑居住的地方,从此以后,我就是这个黑妖怪的妻子了,跟着他一起成为贱民,被当成野兽看待。那时很多人都来看热闹,大家说,倒要看看日后我会给他生出个什么样的小怪物来?……啊,好可怕……"

    采莲忍受不了似的,抱住了头,瘫软做一堆。血泪,滴滴淌在衣襟。

    "后来呢?"红云追问道。

    "后来……他关上门,我很害怕,我拔下簪子吓唬他,我说如果他敢近前一步我就自杀。他好像很怕……原来他是听得懂我们的话的,只是不会说而已。哼,我才不管,我不要这只黑猩猩碰我。整夜我握着簪子瞪着他。他似乎很难过,试着伸出他那蒲扇大的黑手,来摸我的脸。我尖叫着,挥动簪子刺破了他的手,流血了,于是他更难过,他知道我讨厌他,只好蜷到角落里去,低头看着自己黑漆漆的双手,好黑,血染在上面都看不清楚……他好像也知道自己很丑,因而伤心不已。一整夜,他只是看着自己的手,没有动过一下。"

    红云忍不住道:"你也太以貌取人了!黑人有什么要紧?最重要是对你好!我看这个昆仑对你就不错,不管什么人,第一是要善良。你真就这么狠心不理他?"

    采莲直视前方,流着血的眼睛里似乎也浮起一丝笑意,更显凄惨。她恍惚道:"你说的对,男人长什么样子有什么要紧,最重要是对我好……昆仑,他真是很善良。这是很久以后我才发现的,虽然他生得怕人,心地却再好不过。他从不对我发脾气,不管我对他再凶。每天晚上,他都自己到角落里去睡,不靠近我。若是夜里我要喝水,要被子盖,他就应声过来服侍我,整夜抱着我取暖,却再没有半点不尊重的行为。我慢慢地不怕他了。有一次我生了很重的病,他天天守着我,还磕头去府中管家求药。管家不肯给他,他就自己挖,挖得十个指头都出血了,弄来草药煮了给我吃……他还救了一只从树上跌下来的小喜鹊,它的腿断了,他帮它医治,悉心照料……那时我才知道,昆仑虽长得高大凶恶,却是世上最善良的人,也是对我最好的人……于是在小喜鹊腿伤痊愈,他把它送回窝巢的那天晚上……我回心转意,真的做了他的妻子。我们成亲半年,终于真正地洞房花烛……"

    "洞……"红云白月脸上一红。

    采莲却已不闻外界种种,落在生前幻像中,不可自拔。

    "我跟昆仑结为夫妻,日子过得很开心。渐渐地我俩可以用手势交谈,我知道昆仑被装在贩奴船的底部飘洋过海来到大唐,船上挤满跟他一样的草原上的少年。途中有人因缺水与疾病而死去,便被抛入大海。瘟疫在舱中蔓延开来。最后当船抵达泉州港时只剩下三十分之一的人。他用双手告诉我,他的家乡有多美。无边无际的大草原,雨季来临,一片青葱,天空中吹过的热风就像斑马身上的条纹一样洁白。说着这些的时候,昆仑眼里滚落了泪水。他的眼泪和我们的一样,是透明的。

    我知道昆仑想念他的家乡想得要发狂,可我却不能帮他做什么。那时我已不再唱曲了,他们叫我洗衣服。虽然生活很苦,心里却是快乐的。而昆仑是府中的像奴,那年月王公大人们都以豢养大像为荣,赫望侯家里就养了好几头,命昆仑照料和训练它们跳舞,表演给大人们看。"

    "大像跳舞?"红云十分好奇。

    "唐代确是有像舞的。"博士说,"据记载……"

    红云捂住他的嘴:"好了好了,待会儿再说这个。别打扰她,让她说下去。"

    那段日子他们一定过得很开心。采莲回忆着的时候,嘴角不由露出温柔的微笑,而血泪却仍不绝地淌落:"那些大像都很听他的话。他也疼爱它们,不过他最喜欢的一头叫阿努丽斯。"

    "阿努丽斯!"这下连红云也忘了自己"别打扰她"的警告了,三人一齐大叫。

    搞了半天阿努丽斯……竟然是一头大像!这……也太无厘头了……

    "因为它来自他的家乡,他说每当跟阿努丽斯在一起,好像便能嗅到草原的气味。我知道虽然昆仑很爱我,他始终是不属于这里的。后来我有喜了,他更疼我,但独自一人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那么空荡荡的,看不到边……我很害怕,好像那时我就已经知道,总有一天,我会失去他……"

    红云抓了抓头:"这的确很棘手啊,他是该陪着你呢,还是该设法回非洲去呢?"

    "我的心事没法跟人说。自从嫁给昆仑,所有人都不愿跟我说话了,他们远远地绕着我走,生怕沾上了贱气……哼,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想跟他们说话。那些日子里我把什么都看穿了,人情不过如此。我只要我的昆仑,旁人与我何干?

    只有一个人不嫌弃我的身份。她是从前进贡来的波斯女子,据说年轻时是最出名的舞姬。如今老了,因为她从前让赫望侯的上代出了不少风头,故被留在府中养老。人家都说她会算命,有一天我去求她帮我算算昆仑和我能不能白头偕老。波斯女拿出一枚银币,还有许多古怪的东西,可占卜之后却不肯告诉我结果。我求她,在她面前哭,她只是摸着我的肚子叹气。然后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她说什么?"

    "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去的地方,而我的恐怕要到一千年后才能知道。我不相信。我怎么可能活一千年?我只想知道这几十年的事。既然她不能告诉我,那就算了。

    昆仑真的是个好丈夫。我的肚子越来越大了,算一算,还有一个月就要生产。他很开心,说很想快点看到我俩的孩子。谁知那时候忽然有一件差事落在他头上。

    他们说西域三十六国的使节明天要一起进长安,朝拜天子。这是一件举国的盛事,我们大唐天威远振四夷宾服,要好好庆祝。因此昆仑要带着他的大像到城外去参加迎接使节的行列。他得到这个消息后很是忧伤,整夜抱着我不睡,好像很不愿意去的样子。我安慰他说,只是去一天而已,晚上他回来,我们又能在一起了。我说我会照顾自己,让他放心地去。

    昆仑听了很高兴。天一亮他就带着大像出城去了。那一天我在家等他,一直等他,等到天黑了他们还没回来,我就跑到王府后角门去等他,啊……我等了他好久……"

    她激动起来,陷入迷乱。双手捂住耳朵摇着头,仿佛疼痛难忍。她的叙述渐渐变为尖叫:"那天我一直在等他!他答应过晚上就会回来的!"

    白月忙上前一步,柔声安慰:"你放松点,静下心想想后来发生什么事了?你在角门边等他,然后呢?难道你一直在那里等么?"

    "不……不……"采莲慢慢平静下来,颓然低头,"他没有回来。天亮之后,带他们出去的管家一个人回来了,他告诉我……昆仑跑掉了。"

    三人对望一眼。虽然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但看到采莲终于心碎欲绝的样子,都觉心中不忍。

    可是,有些事情,总是必须面对的啊!躲不过,躲不过的。

    红衣女鬼跌坐于地,浑身打颤。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只有止不住的血泪,一串一串,落在地上蒸发。

    "他说当天一切都很顺利,但在回程的路上,天已快黑了,就在进城之前昆仑带领的像群突然发生了骚乱,大像们不听约束,发疯似地横冲直撞,人们纷纷奔逃,一时谁也顾不上谁,局面一片混乱……当像群稍稍平静,大家想起该叫昆仑来管束这些疯像时,才发现他和阿努丽斯都不见了……他们派人去追,终于在渭水之畔找到,昆仑正往一条就要出发的商船上爬,当追赶者上前抓他的时候,阿努丽斯嗥叫着冲过来阻拦,它从来没有这么凶猛过,在它的长牙与巨蹄之下杀死了好几个追兵。没有人能躲过阿努丽斯的攻击,那时他们还听到它对着船上的昆仑不停地叫,好像在催他快走,快走……

    船开了。昆仑在船上,他们再也抓不到他。他们说,那头疯魔一般的大像忽然对着那个方向跪了下来,流下了眼泪。它束手就擒,再不抵抗了。但他们怕它又再发疯,就刀剑齐施杀死了它。还烧了它的尸体,管家捡回一段烧焦的象牙,交给波斯女,想让她看看这头大像当日是否被邪魔附身,可是昆仑已经跑掉,伤人的大像也死了,这件事终于不了了之。"

    "我知道了,后来一定是波斯女把那段象牙给了你吧!"红云恍然大悟。

    原来事情是这样。难怪象牙上会有火烧的痕迹。

    "是的,她偷偷地把象牙交给了我,那是昆仑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我不相信他就这样走了,抛下我们母子,我不相信!我总以为有一天他还会回来,他一定舍不得我们的!我想他的时候,就用那段象牙来打发时间。我把它雕成一只手镯,鳄鱼是昆仑,在他的手臂上有一个这样的文身,那是他们族人的标志,我等不到他,只好一边回想,一边雕刻,好像又能摸到他的手臂……"

    "那么莲花就是你了。"

    "是……那是我,我叫采莲,我就是那朵莲花,我的昆仑会这样地抱着我,再也分不开……"采莲抬起头,血染的脸上又露出笑容,看来十分诡异,"可是他为什么不回来呢?他……真的不要我了么?我做好了那只手镯,他还是没有回来,然后,我们的孩子出世了,是个女孩,我给她取名叫子夜,因为她是个漂亮的小黑人儿。我看到她的脸就不哭了,她笑得好甜啊!我亲她,抱她,可是……可是我为什么看不到她的脸了?啊!我什么都看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的女儿去哪儿了?你们把她还给我!"

    她突然怒吼,飞身扑来。白月站得最近,竟来不及躲,被她一把扼住脖子:"你们把我的子夜藏到哪儿去了?快把她还给我!"

    "姐姐!"红云惊叫,想要攻击她又怕伤了白月,急得哭了出来。白月只觉呼吸困难,眼前是那张双目流血的脸,越逼越近,更是心悸。她竭力挤出一丝气息,断续地说:"采莲……你的女儿不是我们藏起来的,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谁把你们分开,你那时还在赫望候的家里……"

    "赫望侯!"女鬼一怔,渐渐松脱双手。她努力地回忆,对她来说最后的也是最痛苦的那段往事。"赫望侯……是的,我,我想起来了!是他!是这个老贼,孩子生下没多久,有一天他忽然派人把她带走了!他说宫里太后喜欢看杂耍百戏,要找一批小孩子从小训练,他……他把我的子夜送进宫里去了!他还嘲笑我,说我生下的是只猩猩崽子,一定身腰灵活,最合用了……他夺走了我的孩子!"她双手一松,白月脱离了禁锢,跌在地上不停地喘息。采莲早已发狂,歇斯底里地叫着:"我那样求他!我嗓子都哭哑了,他还是抢走了我的女儿,送她去宫里给别人做玩物……"

    红云忙扶起姐姐,不屑道:"那你当时就该杀了这老贼!现在对我们发威有什么用?"

    "不,我没有……我没用,保护不了我的孩子,我是天下最没用的母亲!"采莲掩面悲号,"子夜被他带走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天天哭,天天哭,后来,我哭不出声音了,再后来,我的眼泪都变成红色……再后来,再后来……"

    "后来怎样了?"

    "再后来……有天夜里,我在自己的小屋里……悬梁自尽了。"采莲怔怔地说。当她终于想起了真相,反而异样地平静。

    "原来我已经死了。这么久……我一直都不知道。"她瑟缩着,"那么,我已经是鬼了……"

    "采莲,死亡并不可怕,是鬼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一千年来始终陷在这个心结里不得解脱——不,是你自己不愿意解脱!你不肯面对现实,宁可自欺,永远沉沦在回忆里。你的眼睛看不见,只是因为你不想看见!你害怕看见昆仑和子夜都不在你身边,为了这个,流了一千年的血泪,在黑暗里不得超升——值得吗?采莲,你这样困住自己,是永远也等不到他们的,不如离开,也许在下一世的轮回里还会再遇到昆仑,不是么?"

    "已经过了一千年吗?"女鬼听了白月的话,怯怯地问。

    "是的。你已经浪费了一千年用来寻找他们的时间……"

    白月还未说完,面前忽然腾起一阵烟雾,什么也看不见了。

    只是隐隐地,听到女子的笑声。近了,远了,终于完全消失。

    半个月后。

    "喂!你怎么才来啊!"上午十一点的店铺里寂无人声,只有一个顾客推门而入。才进门,红云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跳到他面前大喊,"还说一定能尽快研究出结果来,吹牛!"

    "红云小姐,那可是古波斯的咒语呀!半个月的时间难道还长么?为了尽快向你交差,我觉得我已经破坏了自己治学要严谨的信条了。"被吓了一跳的男子推了推眼镜,老气横秋地说。

    "废话少说,什么向我交差,你自己还不是也想知道?"红云做个鬼脸,扬声召唤,"姐,快来参加博士先生的新闻发布会!当当当当——"

    博士笑道:"别闹了,其实我们不是也猜到了吗?这次只不过是想证实一下。我回去后发动关系,几乎把认识的人都打探了一遍,还好最后拐弯抹角地给我找到本校一位早就退休了的教授,他的专业是教经济学的,声望很高,不过其实他私下对玄学和神秘学的研究非常有造诣呢!只是知道的人不多罢了。多亏我的一位师兄的女朋友的……"

    "喂喂喂,你有完没完啊,好啦,知道你辛苦了,大不了待会儿请你吃中饭好了!快讲,说重点的!"

    "嗯。我把这只镯子给教授看了,他非常感兴趣,不过他不懂古波斯文,于是我跟他一起研究了这么久,协助互补,昨天终于得到了比较翔实的结论。其实就是当天我们猜测过的:波斯女通过占卜,知道采莲将要自尽,而且心怀冤愤,会沦为怨魂被困在手镯之中,因此采莲死后她在镯子上刻了一句咒语。那其实是当年摩尼教中的一种秘密仪式所吟诵的,作用跟我们的度亡经差不多,是超度滞留人间之亡灵用的。她先超度了为主人而死的大像阿努丽斯的灵魂,因此咒语中有它的名字。但采莲属于自愿封闭,实际上等于自己判了无期徒刑,她也无能为力,只好借助这咒语——当不知道这个故事的局外人念出咒语时,镯子里的冤魂就能重见天日。恭喜我们吧,我们猜得很接近正确答案啊!"

    博士笑吟吟地说。同时从包里拿出那只象牙镯:"好了,谜底已经全部揭晓,这个也可以物归原主了。哦,对了,那位老教授叫我转告你们,他对这手镯颇有兴趣,如果你们愿意,他想商量个价钱买下来。"

    红云顿时振奋:"只要价格合理,我们干嘛不卖?不过这只手镯可是有千年历史的古物哦,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便宜货!而且在它背后还有一个……"

    "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呢!"博士与已经过来旁听的白月同声接口,笑了起来。

    红云脸上一红:"好啦!你们就会笑话我!我又没说错,是有爱情故事嘛。还有,这只也不是一般的象牙,血象牙哎!很值钱的!你去告诉那个教授。"

    "哪里有血象牙?"博士把镯子递在她眼前,"哪,你自己看看。"

    "睁眼说瞎话!无耻!明明是血……"红云劈手夺过,瞪了他一眼,突然,她望着手中的镯子,声音戛然而止。

    在手镯光滑的表面,那条凶猛的鳄鱼首尾相衔,把一朵正在轻柔开放的莲花紧紧拥住。迎着正午的阳光,这只象牙镯色泽均匀,晶莹柔和。

    除了淡淡的褐黄,再没有其他颜色。

    附录:

    牙雕考证

    牙雕是以动物的牙为材料雕刻的工艺品,其技法与竹、木雕刻大体相同,器物造形也以笔筒、臂搁、镇尺、笔架、屏风等为多。我国牙雕历史源远流长。原始社会时,人们就懂得利用骨、角、牙制成雕刻品。

    自古以来,象牙就被用来生产和装饰美丽的物品。由于象牙的白度,温和性及纯度,使它适合作为王室高官显贵的特种装饰物。传说象牙与玉一样,长期佩带会受人气影响而反映佩带者的身体状况,如用作殉器,更会因吸收尸体血气而形成珍贵的血玉、血象牙。

    象牙这个术语不仅包括像的大门牙,还指其它几种动物产生的类似材料:河马牙,海象牙,猛犸牙,独角鲸牙,疣猪牙,其中河马牙在质地,价值,等各方面都远超过象牙。

    象牙过去和现在一直被用于制造时髦的珠宝工艺品,如项链,手镯,服饰,戒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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