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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迷雾围城) 正文 第07节

所属书籍: 夜色(迷雾围城)

    易连慎仍然微含笑意可是语气却认真起来:“我有一句话,你一定要记住。易连恺确实是喜欢你,可是你说得对,真的要危及身家性命时,他也不会将你放在心上。你日后在他身边,一定要千万小心。他这个人,薄情寡义,深不可测。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秦桑说道:“多谢二哥指点,这两个月承蒙二哥照拂,秦桑无以为报。”

    易连慎却笑起来:“我照顾你可没存什么好心,至于报答么……那也不用了。”他以箸击碟,曼声吟哦:“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水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吟道“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时候,反复咏叹,似乎不胜唏嘘。而吟完最后一句“天下归心”他却慢慢浮起一个笑容:“天下归心……天下归心……”说着仰天长叹,“其实要这劳什子天下又有什么用?浮世秋凉,不过梦一场罢了!”将桌上的碗筷“光朗朗”全都拂到地上去,门外的卫士听到这样的声响,不由的端枪冲了进来。见只是碗筷落地,易连慎和亲桑都好端端的坐在那里,并没有出其他的事情,于是复又退了出去。易连慎说:“三妹,我有一件事托付你,请你务必答应。”

    秦桑道:“二哥请讲,但凡秦桑能办到,必当竭力而为。”

    易连慎道“我做的事情,你二嫂都不知道,她其实也挺可怜。我背着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下场,不应连累了她,日后请你要多照应她。”秦桑大吃一惊,起初只以为战况不妙,但听到易连慎这句话,才知恐怕不只是战况不妙,只怕已是大败。

    秦桑道:“二哥请放心,秦桑会尽力。”

    易连慎笑了笑,说道: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妹子,该当有多好。

    那天晚上,枪声一直没有停歇,激战一夜。大少奶奶吓得睡不着怎么那枪声就在府外头响?他们要打进了怎么办?二弟要输了怎么办?这可怎么才好?秦桑一直安抚她,两个女人差不多睁眼等到天亮,天刚蒙蒙亮,枪声就停了。炮声是早就停了,四下安静得几乎诡异。大少奶奶又贵在窗前念念有词,这次秦桑随他去了,人的神经紧绷到了极点还不如有点信仰,这样心理上才会觉得安慰。房门被打开的时候,秦桑将大少奶奶拉在自己身后,随手操起一把剪刀,那剪刀还是前阵子剪袍子时用过的,就放在桌上。没想到走进来好几个人,打头的正是潘健迟他穿了军装,她都有点认不得他了。太阳从他身后照进来,他整个人都是模糊的,她想起很多年前自己第一次看见他,他在学校操场生根几个男生说话,那时候阳光如金子般清澈,他转过脸来对着她笑,连眉梢上都洋溢着阳光似的轻暖。她差点叫了一声“望平”隔着数载的岁月,一切竟然早已物是人非。而命运如此滑稽,又如此残忍。潘健迟躬身行礼,说道“少夫人,公子爷让我来接你。”

    易连恺自己并没有回易家老宅,因为易家老宅之外联军曾与易连慎的卫军激战,所以墙上、大门上、青石板台阶上,到处都是血迹。地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有的还没有僵硬,有的连眼睛都没有闭上,更有的肢体不全,或者被榴炮打中,死得惨不忍睹。秦桑被潘迟健带来的人连搀带扶走过去的时候,只觉得一阵阵发晕。竟然死了这么多人。汽车将他一直送到城防司令部的行辕,将她安置在一间屋子里,没一会又接了朱妈并其他几个女仆来。

    自从回到易宅被软禁后,她也没见过朱妈和自己的女仆。朱妈上前来便搂着她大哭了一场,说:“我的好小姐,没想到还能见着你。”

    秦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梦,梦醒来仗已经打完了,一切日子又回到了从前,一切都已经像从前一样了。她不知易家老宅里情形怎么样,潘健迟将他送到这里来之后就走了,外头走廊里静悄悄的,房门口站着两个卫兵,她让朱妈去叫了一个来。

    那卫兵对他极是恭敬,说道:“夫人,现在街上还有流弹,为了安全起见,全城已经戒严了。”

    秦桑知道急也无用,只能见着易连恺再想办法。朱妈还在絮絮叨叨,因为她们的一应衣服都还在易家老宅,朱妈说道:“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带,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回去大宅里去。”秦桑想起出门时看到的那些尸体,心里一阵阵觉得发寒,心想如果自己是易连恺,只怕这辈子都不想回老宅去住了。

    天黑吃过晚饭后,走廊里传来一阵皮鞋的声音,外头还有上枪行礼的声音。旋即,房门被推开,易连恺走进来,秦桑没见过他穿军装,只觉得好生不习惯,他比从前瘦也比从前黑了,几乎像陌生人似的。朱妈还惦记着当初火车上的事,见着他仍旧板着面孔。

    易连恺摘下帽子,随手交给潘健迟,笑着向她脸上看了看。说道:“你气色倒还不错。”等到潘健迟和朱妈都退出去了,秦桑才淡淡地说了句“司令好”易连恺将皮鞋脱了,换上拖鞋,一边笑一边说:“得啦,别寒碜我了。我知道你记恨我呢,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么。”

    “你把二哥怎么样了。”

    “我能把他怎么样啊?”易连恺将她的肩膀扳过来,收紧了手臂搂住她,“你怎么不问问我怎么样了?这些日子没见,你就一点也不惦记我?”

    秦桑推开他:我惦记你做什么,还嫌那一脚踹得不够么?

    易连恺并不恼怒,反倒笑嘻嘻的:那不是事出有因,不得已么。我在这里给你赔礼,要不,你还打我,好不好?他平日皆是骄淫跋扈,对着她也没多少耐性,通常两人都是针尖对麦芒,不是大吵便是大闹。今日这样低声下气,实属罕异,秦桑觉得他真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和从前大不一样,可是哪里不一样呢,又说不上来。

    秦桑没心思与他纠缠,于是说:父亲到底怎么样了?我想回去看看还有大嫂二嫂。父亲大人重病未醒,也不能移动,有一帮大夫守在那里呢。

    他轻描谈写地说“你明天再回去看也不迟。”

    秦桑道“你怎么跟没事人似的,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你都不回去看一眼,单单把我接出来,若要旁人知道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易连恺冷笑道:“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什么时候把我当成是人。那种日子我是过得够了,到了今日,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我倒要看看谁敢说什么。”

    秦桑气的回过头去不理他,他倒又笑了,伸手逗逗她的下巴,“真的在生气?你气性怎么这么大?我那一巴掌不是打给别人看的么?你要真生气,我让你打回来好不好?”

    秦桑道:“谁稀罕打你。”

    易连恺笑道“你不稀罕我我可稀罕你!”

    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易连恺仍旧不肯让秦桑回易宅去。秦桑无可奈何,只得遣朱妈回去看望大少奶奶,谁知到朱妈带回来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二少奶奶死了。

    秦桑半晌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久,方才问,“那二哥呢?”易连慎倒是逃走了据说是那天夜里枪战正激的时候趁夜逃走的,当时城中大乱,卫队拼死护着易连慎逃出了城外。不过易连慎虽然逃走了却没有带走结发妻子,第二天一早,二少奶奶就喝花露水自杀了。

    秦桑听见消息,不顾卫兵阻拦,硬是闯出行辕,回易宅中去了一趟。易家大宅早已清扫了一遍,那些尸首早就无影无踪,血迹都被洗的干干净净。二少奶奶已经小殓,灵堂就设在她原先住的屋子里,秦桑回去的时候,倒是大少奶奶拉着她哭了一场:“二妹怎么这样想不开……就算不为她自己想想,也要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想想,一尸两命真是作孽……”倒不是想不开,是非死不可。

    秦桑几近冷静地想到,那日易连慎托她照顾自己的妻子,未必就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只不过他还是太大意,总以为不过一介女流,又是嫂嫂,易连恺未必会那样心狠手辣,没想到还是斩草除根。她因为这件事情大大地同易连恺怄了一场气。无论如何就是不理他。更兼易继培病着,她每日都要回易府,大少奶奶一直侍奉在易继培病榻之前。易继培当日病势十分凶险,幸得易连慎当时就请了德国名医医治,实行了手术。虽然病后易继培一直被软禁静室,反倒利于养病。这些天来以恢复了不少,虽然不能说话,可是已恢复了神志,偶尔可以睁开眼睛了,亦能认出人来。易连恺因为军务繁忙,所以回来的时候少,不过也尽量抽工夫塌前尽孝,更延请了东瀛的名医来替易继培治病。

    秦桑数日不理睬易连恺,也不愿同他说话,可是见他命人请来东瀛大夫,实在是忍不住了。她趁着易连恺回来探病,还在花厅里没有走,便走进花厅对易连恺说:“我有话对你说。”她已经数日不曾与他讲话,人前亦不理睬他。易连恺见状便挥了挥手,于是所有人都退了出去。潘健迟最后一个退出,还识趣地替他们掩上门,带着卫士退得远远的,方便他们夫妻说私房话。

    易连恺便笑了笑:“怎么?气消了?”

    “父亲素来最讨厌日本人,总说他们是狼子野心,你怎么还能请个日本人来替父亲看病?”

    易连恺道:“父亲又不知道他是日本人,再说这个日本人医术很好,能治好病就是好大夫,何必要拘泥他是不是日本人。”

    秦桑问道:“刚才我听见那个日本大夫说英文,要将军港租借给日本人是不是真的?”

    易连恺本来并没有生气,听到这句话才慢慢收敛起笑意:“这是公事你不要过问。”

    “军港是国土,我身为国人,为什么不能过问?”

    易连恺冷笑:“还真是反了——你以为你是谁?别以为这几日我哄着你,你就把自己当回事了。什么时候轮到你过问我的公事,便是将永江之南符义数州全都割让给日本人,那也轮不到你多嘴。”他一句话未落,秦桑已经举起手来拼尽全力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易连恺下意识往后一闪,这一掌便只打在他的耳边,可是他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扬手便要打回去,秦桑倒是不闪不避,反倒仰起脸来:“你打吧,你最好开枪打死我,我怎么就嫁了这样一个人……”她不知不觉间眼泪竟然已经落了下来,“这是卖国你知道吗?”

    易连恺大怒不发一言气冲冲就拂袖而去。

    秦桑倒是伤心到了极处,不由地伏在桌边,呜呜咽咽的哭了一场。她起初对这桩婚事,不过是隐忍度日,易连恺虽然不学无术,她也只是多加忍耐,只是没想到事到如今他竟于大节有亏。与家人毫无手足之情,甚至逼死兄嫂。与国家则为一己私利,竟然租借军港给外强。自己嫁了这样一个人,委实是生不如死,她哭得厉害,只觉自幼到达,从未伤心如此。哪怕当初被迫要嫁给易连恺,她也并没有流过眼泪,那时候觉得再苦也是可以熬下去的,没想到今日心灰之余,竟然忍不住如此痛哭。眼泪浸湿了衣袖,衣料上的雷斯刺得人脸冰冷冰冷,却是透骨的酸凉。也不知哭了有多久,身后却有人轻声叫道:“夫人。”

    她回过头看,原来竟是潘健迟。她看看他的样子,目光中竟然微带怜悯,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气,仿佛是欲言又止。她本事讨厌易连恺到了极点,先下觉得果然潘健迟与他是一丘之貉,方才能臭味相投。于是更觉得厌恶连话都不愿与他多说,当下拭去眼泪,冷淡的问:“什么事?”

    “公子也说夫人不舒服,命我先送夫人回行辕去休息。”

    “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

    潘健迟道:“夫人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和必要让属下为难。”

    秦桑忍不住怒道:“你尽管去告诉你们公子爷,我再不能同卖国贼同处一室,我决意离婚,如果他不答应,我就直接向法庭起诉,请求判处我们的婚姻解除!”

    潘健迟似乎微微意外,不过旋即道:“夫人息怒,公子爷虽然行事有不妥之处,担待夫人之心,夫人应该会明白。况且婚姻大事,夫人不要赌气,总不至于为几句口舌之争,闹的贻笑中外。再说公子爷在军事上的决策,也是出于不得已……”

    “便有一千一万个不得以,我也不能苟同。你去告诉他,我无法忍受他的所作所为。他现在权高位重,大权在握,我下堂求去,并不碍着他什么,他另择佳人,另选良配便就是了。他这样的行径,恕我没办法再做他的妻子。”

    潘健迟道:“夫人这是气话,公子爷虽然名为统帅,但实际上联军乃大部分是李重年的人马,这样的杂牌军,统帅不易。如不是为了尽快结束战事,也不会出此下策……”

    秦桑打断他的话,“你不用替他说辞,总之我心意已决,如果他不愿意,我便上法庭去。”

    潘健迟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夫人何必为了公事和公子爷赌气,再说军港只是只不过是租借而已夫人为何不能体谅?”

    秦桑冷冷道:“数年前你我上街游行,反对政府租借惠岛给德国。你曾经对我说,列强之心,路人皆知。一寸山河一寸血,便是流尽了这腔热血,也应守护国土不可失。那个时候的你,可不像现在这般,去了几天日本,变声生成了汉奸。你贪图富贵我不怪你,你追随易连恺我不怪你,唯独你要帮着他做汉奸,我万万不能忍。他不配做我的丈夫,至于你,我也深悔从前与你相识相知,我劝你还是好自为之,不要为虎作伥。”

    潘健迟似乎沉默了片刻,方才低声道:“小桑,我有话对你说。”秦桑听着他叫自己“小桑”,这是他们原来相交之时,他对自己的昵称,奈何此时听来,并不觉得有半分亲切,反倒更添反感,她嫌恶地皱起眉头来:“我和你没有什么好说的,你快走吧。”

    潘健迟见他这样子便知她脾气执拗,却是轻易不肯转圜的,于是微一沉吟,转身却走到窗边去,掀起一角窗帘纱,向外张望两眼,见院子里并无其他闲人,两三只麻雀落在冬青树后的草地上,踱着步子在那里啄食草籽,四下里十分安静,只有月洞门外持枪的卫兵,不是的晃一晃挎着的长枪。他重新走回她身边,低声道:“小桑,我有一件事情想拜托你。这件事情如果不是没有法子,我也不会向你开口。你若愿意帮忙,我不胜感激,如果你并不愿意,我也并不勉强。”

    秦桑见他这样说,心下觉得奇怪,但语气依然是冷冷的:“什么事?”

    “李重年前几天见过一位日本特使,他们密谈了半刻钟,谈话内容没有人知道。后来李重年有一封密电是发给易连恺的,密电没有经过第二个人之手,直接由机要秘书送给易连恺。我想办法看到了这封电报,我看到的是一组数字,没有译码因为译码本由易连恺亲自随身携带。我知道译码本就在易连恺随身的公文包里,那个皮包是意大利特制的,有个特别复杂的密码锁。”秦桑万万没有想到他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怔怔地看着他,就如同不认识他一般。

    潘健迟担心随时有人回来,语气更加匆忙:“小桑,我也不知道公文包的密码。你能不能想想法子,在易连恺开公文包的时候,查一查那份电报到底说的是什么?”

    秦桑好像过了几秒钟都没有说话,脸上的血色都消失殆尽,只是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现在符远局势复杂,李重年大部在纪安按兵不动,城内的易连恺肯定是一颗棋子,如果知道日本人和李重年要做什么,我们就可以想法子阻止他们。”

    “我们?”她嘴角微颤,连声音都开始发颤“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小桑,这件事情很危险,我私心里并不愿意你牵扯进来,如果不是情势急迫,我不会对你说这些,再晚也许己来不及了。我跟易连恺的时间太短,他还没有真正的信任我,很多很重要的东西我接触不到,但这次事情紧急……”

    “你疯了……这事如果让人知道,你还能活么?”她忽然渐渐明白过来似乎是不认识他一样怔怔地看着他,“你难道是为了这个才留在易连恺身边?你真的是不要命了!”

    “小桑,”他用很轻的声音打断她,他甚至还笑了一笑,“我对你说过,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比我的命更重要。如果你愿意帮我,我很感激你,如果你不愿意,那你就去告诉易连恺好了。”

    秦桑看着他,说不出心里到底是怎样一种感受,惊惧、彷徨或者是说不出的一种恐慌,眼前的男人他早已并不认识。不过是短短数载,她和他曾今远隔重洋,如今近在咫尺,却是咫尺天涯,适才与易连恺争吵的时候她一腔激愤之意,可是现在却渐渐冷静下来。他到底在做什么——她突然有一种深层的恐惧,她是非常少觉得恐惧的潘健迟就站在她面前,或者说,郦望平就站在她面前,他这样坦然地将所有事情对她说出来,因为什么?因为他们曾有过的过去?他甘冒这样的奇险,为什么却这样信任她?他就不怕她真的将此事告诉易连恺?

    “你简直是疯了,如果易连恺知道他不会放过你的。”秦桑道:“我不会告诉易连恺,但我希望你不要做这种事,太危险了被任何人发现都是死路一条。你有没有看过他杀人?他真的会杀人的,你有没有见过督军府里尸横遍野的样子?还有二嫂……二嫂不过是一介女流,对二哥做的事都并不知情,又妨碍到他什么?他连手足之情都没有,你指望他怎样对你?一旦被他发现你肯定不会有活路,这是太危险了,你不能这样。”

    “我危不危险并不重要。”潘健迟——不,郦望平只是望着她,平静得近乎从容的望着她,就像是从前,问她琐碎一件小事一般,他只问她:“小桑,你肯不肯帮我?”

    秦桑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个噩梦。梦到潘健迟平静的对自己说出一番话,平静的他几乎不能相信。可是是真的,她心里非常清楚,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对她说出一串很长的数字,谁也不知道那数字代表什么。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现在他要知道,所以他来让她帮助他,帮他去找译码本,找出这串数字说的是什么。她记性很好,那串数字他只说了一遍她就背下来了,可是他一直觉得恍惚,这样的一切都恍惚,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还有点迷茫,仿佛从梦里并没有醒过来。可是她已经坐在汽车上,踏板上站满了护兵,潘健迟在另一部汽车上,卫队前呼后拥,一路护送她回城防司令部去。下车的时候她终于下定决心,潘健迟上前来替她开车门的时候,她终于对他说:“你去问问司令,他今天晚上是不是回来吃饭。”

    潘健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却并没有看他,她担心自己失态。她帮他亦不是因为旧情,而是她觉得这件事是对的,她应该去做。她以前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难免有点心慌。换了衣服之后,朱妈端了杯茶给她,见她双颊晕红,不由得问,“小姐,你怎么啦?脸上红红的莫不是在发烧吧?”

    秦桑定了定神,说:“没事,刚才回来的时候吹了点风。”她喝了口茶,便走到梳妆台之前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果然双颊通红,她想自己竟然这样没出息,一点小事就自己自乱阵脚,如果万一被易连恺看出破绽来,可就大事不妙。所以她端起那碗热茶,慢慢的一口一口呷者,心里果然慢慢安静下来。她想这易连恺如果回来,也不见得就会办公,况且他办公事的屋子,她是从来不去的。一切一切的事情只能见机行事,等见着了他才能想办法。可是如果他赌气不回来,那就无法可想了,因为下午在花厅里,自己对他简直可以说是毫不客气,他从来没有受过那样的气,也许和从前一样,一赌气十天半月不回来,那可就真是糟了。晚上的时候,易连恺果然没有回来吃饭,秦桑一直等到深夜,也不见他回来,只得胡乱吃了点东西,自己先睡了。睡到半夜的时候突然听到外头“咚”的一响,她本来睡眠就浅,顿时就惊醒了,正要叫“朱妈”,却听见有人正朝睡房走来,那脚步声再熟悉不过。

    她便默不作声,果然房门被推开,外头电灯的光照进来照出那个人身上的影子,在地下拉的老长,正式易连恺。他没提防着她还没睡,靠着枕头倚在床头瞧着自己,那目光像冬天里的月色似的,又轻又淡又白又薄,倒似有股寒气。易连恺冷笑了一声,转身正要走,秦桑却说:“你喝了多少酒?”

    “要你管?”秦桑绷着脸说道:“谁要管你——你先过来!”她甚少用这样的口气,易连恺到挺意外,只是以为她又要和自己吵架,僵在那里不动。秦桑起床趿着拖鞋走过去,凑近他的衬衫闻了闻,皱眉道:“臭气熏天,还是洋酒。这回只怕连热水都没有了,反正你到外头睡沙发去。”易连恺听了最后一句话不知道为什么就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搂着她:“怎么?你怕我把你给熏醉了?”

    “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干什么?”秦桑一边推他一边躲,“胡子都出来了,扎的讨厌!”

    夜色渐深渐浓,纱窗透进来的一点点青色的光,倒像是薄胎瓷器的釉色,又像是人家跳舞池子里用的一种罩纱灯,泠泠反射着淡淡的光晕。易连恺睡着之后,胳膊越发发沉,倒像是铁箍似的箍在腰里。秦桑轻轻将他胳膊拿开去,谁知没一会,他又搭上来,蛮不讲理似的搂在他腰里,秦桑没办法,只得将自己的枕头轻轻抽出来,送到易连恺怀里,果然他搂着枕头,睡得安稳了。

    秦桑披了件衣服,只作是起夜,没声息推开门,又回头瞧了易连恺一眼,他呼吸匀停,睡的极熟。秦桑便悄悄走出去,外头茶几上果然搁着那只黑色公文包,他人的这只公文包,易连恺总带着不离身的。上头有一个精巧的锁盘,露出阿拉伯数字号码,想必潘健迟想要的东西就在这里头。她看到这公文包,只觉得浑身发冷,慢慢的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虽然东西近在咫尺,可这上头的锁明显是个密码锁,要将这锁打开,自己可是一筹莫展,她瞧着那锁盘想了片刻,决定先试上一试。她先试了易连恺的生日,并不能打开,然后又试了易连恺平日所坐的汽车的车牌号码,亦不能打开。然后电话号码,门牌号码,甚至她自己的生日,试了一个便,皆不能打开。她心中担忧易连恺醒来,正待要将公文包放回原处,突然心里一动,试了另一组数字。搭扣竟然微不可闻“啪”一声轻响,开了。她心都要快跳出嗓子眼儿了,匆忙抽出里面的东西,几页文件一个小本,上头密密麻麻全是数字,每四个数字后头对应着一个字,她虽然没有见过,也猜出原来这就是译码本。潘健迟告诉她的那串数字,她也记得极熟,就像是刻在心里一般,此时拿着译码本就翻,片刻就翻出对应的字来,不过是短短的一句话,她背心里却早教冷汗浸透了。将译码本放回原处的时候,连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好在潘健迟再三叮嘱他的细节她还都记得清楚:将译码本都照原样放好,哪张在前哪张在后不能错,将锁盘依旧锁好,数字要拨回最初的样子……他叮嘱又叮嘱,她也细心的一一还原,并不留下任何痕迹。然后将公文包放回原处,甚至连公文包上原来放的白手套,她都照原样一只搭在另一只上头,指套的一边朝外搭着。再三看过没有破绽,她才走回房中去。易连恺没有醒,她慢慢将枕头从他怀里抽出来,然后躺下去。他睡得挺香,温热的呼吸就喷在她脖子后面,秦桑却睡不着了,只得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默默等待天明。

    秦桑没有睡好,易连恺却一早就起来了,现在毕竟算是战时,不比从前,易连恺一改纨绔习气,并不再晏起。秦桑自然精神不济,揉着眼镜便欲起来,易连恺也知她不惯与人同睡,必然是睡不好的。倒像是内疚似的,一边匆匆忙忙换衣服,一边说:“你别起来了,天色还早,你就睡个回笼觉吧。”

    秦桑知道他有事出门就要带着潘健迟,自己纵然起来也没机会跟潘健迟说什么,倒惹得他起疑。于是便又躺下去,却瞧着易连恺穿好了衣服,却是一身戎装,又系上配枪,于是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去哪里?怎么还带枪?”

    “去城外瞧瞧,今天要枪毙几个奸细”易连恺扣好皮带却走过来将替她将被子一直拉到她颈下,“穿的那样单薄,还把胳膊伸外头,回头又嚷不舒服,也不怕受了凉。”

    秦桑听他说“奸细”两个字,心里便一阵乱跳,不由的连耳朵根儿都红了。易连恺却会错了意,扯了扯她的耳垂,就在她鬓边轻轻一吻,说道:“中午不能跟你吃饭了,我晚上回来陪你,嗯?”

    秦桑拉起被子蒙住了头,说道:“谁要你陪了,有公事也不快些走,尽在那里蘑菇。”

    易连恺笑了两声,就出门去了。

    他这一出去,果然是一整日。秦桑午后方才起床,吃过了饭后,忽然听见外头朱妈在跟人说话,她于是唤了朱妈,问:“是谁来了?”

    “公子爷打发潘副官回来,说是刚在城外捉到几只小兔子,叫他送回来给小姐玩。”

    秦桑道:“那叫他进来吧。”

    朱妈答应了一声,引得潘健迟进来。

    潘健迟提着一只园园的浅口竹篮,里面装了四五只毛茸茸的小白兔,都不过拳头大小,挤在篮中倒像是一推推绒线球,极是可爱。

    秦桑见了不由得微笑:“这个真有趣。”

    潘健迟捉了一只小兔子,放在秦桑手心,那小兔子吓得发抖,瑟瑟的蹲在秦桑掌心,一动也不敢动。

    因为朱妈还站在一旁,所以秦桑问:“你回来了,谁跟着他呢?”

    “城防司令部的卫队。少奶奶放心,城外有驻防的部队,很安全。”

    “不是说办公么,怎么又打猎去了。”

    “原来是处决几个人,回来的路上瞧见一窝兔子,公子爷枪法好,一枪就把大兔子打死了,从窝巢里掏出这窝小兔,吩咐我送回来给少奶奶玩。”

    秦桑手却不禁一抖,抬起眼睛问:“那大兔子呢?”

    “送到厨房去了……”潘健迟有点讪讪的,“公子爷是觉得少奶奶喜欢这个……才特意弄了来……”

    秦桑把手中捧得小兔放回篮中,淡淡地道,“你拿走吧,我不喜欢这个。”

    潘健迟似乎没想到,碰了一鼻子的灰,于是道:“公子爷好心好意……”

    “他好心好意我领受不起,你快拿走。”秦桑似乎不愿再多瞧那一窝雪白的小兔一眼,“快拿走。”

    潘健迟只得应了一声“是。”拎着竹篮退了出去

    朱妈来劝道,“小姐这又是何必,姑爷巴巴的打发人送回来这个,也是想让小姐高兴,小姐不看僧面看佛面……”

    “这一窝小兔才刚刚断奶呢……就为着讨我喜欢,一枪就把兔子打死了,把小兔子全掏出来给我玩,这样伤天害理的玩儿法,我可受不起。”

    潘健迟隐约在外头听讲他说话,不动声色的将手探入篮中,果然在刚刚秦桑放回的那只小兔软软的肚皮底下,摸到一个纸团。他把纸团攥入掌心,然后拎着那篮小兔走出去。

    跟着他回来的一个卫士本来站在楼下,瞧见他不由得问:“怎么又拎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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