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池青玉将蓝皓月送回了山下的小屋,她惦记着他还未吃晚饭,便想留他坐一会儿。但他却很有礼貌地谢绝了她的好意,想要返回山间。她慌里慌张地拦住他,道:“那我给你做些点心,你带在路上吃。”
他迟疑着,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默默站在门边。
素来干活利落的蓝皓月竟也着急了起来,磕磕碰碰地点火烧水,费了好半天劲才做了面饼,拿油纸包好了,递到他手里。
“谢谢。”他还是很温和,但也带着几分陌生。他转身,拿起纸伞,但一手还要持杖,便不太方便带着她做的点心了。蓝皓月这才明白他刚才为何迟疑着想拒绝,不禁有点后悔自己没有想得周到。
“要不我再给你撑伞,送你一会儿……”她懵懵懂懂地道。
池青玉却微微笑了笑,放下纸伞,道:“那会送来送去没个停歇了。”说着,便拿起手中纸包,慢慢吃了起来。
她扎着围裙,手上还糊着面粉,睁着圆圆的眼看他。小桌子上一盏油灯火苗飘飘摇摇,蓝皓月觉得脸上有点热。
“我是按照家乡的手法做的,你,可还吃的习惯?”她试探着问。
“你是哪里人?”他很平常地问。
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衡阳。”
“哦,衡阳……”池青玉握着纸包,想了想,道,“离这里远吗?”
“嗯……”蓝皓月无意识地擦了擦脸颊,侧转了身子。她的心里忽然有点悲伤,不忍看他。
他却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紧接着道:“对了,你是姓蓝是吗?”
蓝皓月擡头望着他,蹙眉道:“是的。你师傅没告诉过你吗?”
“他说过。”池青玉不安道,“但我起初并没有在意……”
她鼓起勇气,道:“我叫蓝皓月。”
“蓝皓月……”他慢慢念着,继而又微微扬起脸,道,“我姓池,池青玉。”
她深深呼吸着,勉强一笑:“这个名字,很好。”
“谢谢。我要回去了,你不要再出门。”他拿起伞和竹杖,转身走到门口,又微微一顿,“哦,还有,你做的点心,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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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蓝皓月还是往常一样日出而起,日落而归。但除了到他屋前休息时,会彼此打一个招呼之外,两人之间也并未有太多的交流。
她依旧坐在树下遥望,他依旧坐在窗前刻字。一切总还是平淡如水。
倏忽间盛夏已过,凉风习习,天更苍蓝云更浓。她却一连好几天都没有进山。
海琼子照旧天亮出门,只是旁边少了蓝皓月的身影。他似乎不觉意外,悠闲自在地采药研磨,有时出去给山民治病驱邪,仿佛忘记了蓝皓月的存在。
池青玉起初只是以为蓝皓月有事未来,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每日黄昏时分,屋前还是少了她的声音。
他刻着刻着,手中的动作便迟缓了下来。
第三天傍晚,师傅还是一个人回来,他起身开门,踌躇了片刻,按捺不住问道:“师傅,那位蓝姑娘呢?”
“蓝姑娘?”海琼子愣了愣,放下竹筐,“我没有跟你说过吗?她病了。”
“病了?!”池青玉不免有些惊讶,又有些不悦,“您何时跟我说过……”
海琼子呵呵一笑:“老啦,自然记不清楚。前几天我下山买粮时遇到她,她正去药铺,因此我才知道。”
“您没替她看病吗?”池青玉不解道。
“哦哦,把过脉了,好像病得不轻,需要多加休养。”海琼子说罢,顾自走出屋子去做饭了。
又过了两天,蓝皓月还是没有出现。池青玉听师傅还是悠然自得地独进独出,忍不住道:“师傅,那位蓝姑娘,病得很厉害吗?”
“是啊,好像已经很多天没见她来了。”海琼子撚撚胡子,将药箱递给他,“我今日还有事要忙,你帮我去探望她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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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青玉很少走出这山谷,那夜送她回去,也是唯一的一次到过她住的地方。于是凭着仅有的印象摸到山下,又问了好几次路才找到了那间小木屋。
他来到屋前的时候,蓝皓月正端着药碗出来。
她愣在了那里,看着眼前这个一袭青衫,肩背药箱的年轻人。他低垂着眼帘,眉下伤痕淡淡。
“你身体好些了吗?”池青玉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略有拘谨。
她的心忽高忽低,紧张地不知说什么。“……还,还好。”
他似乎有点赧然,握着肩上的背带,道:“你已经吃过药了?我还带着药箱来了……”
“没有,我没有吃过。”她下意识地将碗藏在身后。
“可是我闻到药的味道了。”他疑惑地道。
“呃……那是我烧菜烧糊了……”
蓝皓月带着他进了屋,像个孩童一般坐在小桌边,安安静静地让他把脉。他指尖微冷,触到她的肌肤,她便垂下了眼帘。
他很认真地问了她的近况,又问她有没有纸笔。“我写得不好,怕别人看不清,你会写字的话就自己记下来。因为我这药箱里还缺一些药材……”
池青玉在那一本正经地说,蓝皓月却只顾看着他,没有听那些叮咛。
“你怎么来了?”她低声问道。
他微微一怔:“你好几天没进山,我听师傅说你生病,于是就……”
蓝皓月出了一会儿神,起身给他找来纸笔。“你写吧,我看得懂。”
他愣了愣,便将纸折叠多次再铺开,留下许许多多的方格印子,要摸着确定了方向与大小才能落笔。她便坐在一边静静地看,看那狼毫笔尖在白纸轻轻一触再提起,写出端端正正的字。
临别前,池青玉又叮咛一番,蓝皓月抿着嘴笑。他感觉她并不认真听他说的话,皱皱眉:“你别记错了,煎药时候要认真。”
“我都记住了。”她倚着门望到半山间的枫树叶子渐渐变得赤黄亮眼,不禁道,“桃花洞附近也有枫树吧……”她本是自言自语,池青玉却以为她是在问自己,便怔了怔,道:“我不知道。”
蓝皓月一省,忽而忆及当年在枫树下听他吹着笛子的一幕,微微低落了下去。
“蓝姑娘?”他叫了她,她才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没事,我只是想到了家乡的枫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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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青玉感觉蓝皓月还是有些精神恍惚,便没再多说什么,独自背着药箱又回了桃花洞畔。海琼子正在打坐,一听到脚步声便睁开了眼问:“怎么才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不想打搅她休息啊……”他走进门,忽又止步,“师傅,您不是说有事要忙吗?为何并没出去?”
“我忙着磨药,难道不是有事?”老头觑了他一眼,看他不紧不慢地收拾桌子,不免道,“青玉,你现在一个人也可以生活了吧?”
池青玉侧过脸,“为什么忽然说这个?”
“我想回一趟岭南。”海琼子背着双手走到他身边,“许久未归,你师姐师兄们定又要说我不顾着神霄宫了。”
“那我呢?”池青玉蹙眉。
“你?”海琼子拍拍他的肩膀,“你身子还不太好,就留在这里吧。”
池青玉有些迷惘。
师傅真的在第二天背起行囊离了山,临行前给他留下了一些钱粮。
池青玉独自留在山谷中,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坐在屋前砍柴生火,有时也去幽潭边采些野菜。走过林子的时候,他停下脚步,伸手摸着树干与叶子,细细地辨别着什么。
但这期间,那个时常进山的女子还是没有出现过。
黄昏时分,他依旧坐在窗前刻着竹简,可是,屋前只有树叶沙沙。他觉得有点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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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度寻到了山下。
这次是为着要买米和油,顺道再去问问她的病好了未。他是这样对自己说的。
从市集回来时,小村里人声热闹,正是晚饭时间。池青玉找着了那位姑娘的住处,他一直记得,门前有棵大槐树。犹豫片刻敲了门,却听不到里面的回答。
他又等了一会儿,从旁边走过一个老妇,道:“你找住在这的人吗?她应该已经走了。”
“走了?!”池青玉一惊,不禁转过身,“去了哪里?”
“这就不知道了,早上我还看她在整理包裹,像是离开的样子。”
池青玉一时发怔,站着小屋门前没有出声,连那老妇何时走的都不知道。
肩后的东西沉甸甸的,他背着有些累。于是卸下竹筐,坐在了她的门口,想着也许她并没有真的离开,也许她只是出去置办物件……可是等到村子里渐渐不再喧闹,等到家家户户都已经关了门,她还是没有回来。
夏末秋初的晚风有些凉意。他倚着门快要睡着的时候,前方却有脚步匆匆,到了近前又忽然停下。
池青玉从恍惚中惊醒,马上站了起来。身前的姑娘开了口:“你怎么会坐在这里?”
“我想来问问你身体怎样了……但是有人说你大概已经走了。”他低声道。
蓝皓月肩后还背着包袱,上前一步,道:“是,我本来想走,但是进城晚了没赶上渡船。”
他闷闷地道:“你有急事吗?”
“倒是没什么急事,只是外祖母那边有信寄来。”她脸红红的,反问道,“你不会不相信吧?”
池青玉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以为你会说一声再走的……”
蓝皓月反剪着双手,望着地上的人影,“我前几天遇到你师傅跟他说过。他又没跟你提及吗?”
“没有。”他怏怏不乐地回了一句,“他回了岭南。”顿了顿,又道,“明天,你还是要离开这里了吗?”
她望着他,道:“可以走。也可以不走。”
池青玉握着竹杖,好似不知应该说什么,踌躇片刻才道:“那就不走了吧。”
“啊?……”
“山上有枫树。”他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又怕她听不明白似的接下去道,“我摸过那叶子的形状了。你想家的时候可以来看看。”
蓝皓月眼睛有些湿润,哑着声音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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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开始往返于山上和山下的日子。山谷间果然也有枫树,叶子才刚刚开始转红。她捡起一片很大很完整的,送给了池青玉。
午间和黄昏的时候,她会来到屋前,与他一起打水做饭。他会慢慢地跟她说些自己记得的典籍中的故事,她也会跟他说些山下的见闻。只是不提江湖。
那些刀光剑影尔虞我诈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两个月后,海琼子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武夷。他那小徒弟似乎比以前开朗了一些。
“这些天过得如何?”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池青玉。
“很好。”池青玉坐在屋前,编着篾片,眉宇间有淡淡的笑意。
老人俯身看看一地的篾片,道:“两个月不见,你学会这手艺了?”
池青玉微微红了脸,“是蓝姑娘教我的。”
海琼子微笑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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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立冬之前,蓝皓月去山谷给他们送新衣。已经与她熟稔的池青玉接过衣服,却又若有所思。海琼子在旁提醒了他,他才向她道谢。
她没有多想,看天色已晚,便赶回了家。
立冬那天,蓝皓月正在屋子里剪裁,却听屋前脚步声响,伴着竹杖点着地面之音。她开门,见池青玉肩后背着竹筐,似是刚从市集回来。她不免惊讶道:“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下的山?”
“师傅还没起的时候我便走了。”池青玉穿着她前几天送去的新衣衫,站在门口,依旧像以前那样温文有礼,“不过我昨晚跟他说过,他知道我要下山办事。”
“办事?”蓝皓月又是一怔,看看他背后的竹筐,里面似乎有个蓝布包裹。她不好意思问他,便拉拉他的袖子,“先进来吧。”
他却没有动,只是端端正正地站着,静了一会儿道:“蓝姑娘,你有许配过人家吗?”
蓝皓月攥着围裙,忽然间觉得心跳加剧,强行镇定了一下,才道:“你要听实话吗?”
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愕然,但还是淡淡地道:“你说吧。”
“我……”蓝皓月犹豫着,擡头道,“曾经有过婚约,但是,后来那个人死了。”
池青玉似乎并没有吃惊,也没有失望,只是轻声道:“哦,原来是这样。”
两个人互相沉默了一会儿,他又略带局促地道:“那么,你是打算守节吗?”
蓝皓月拢起鬓发,望着他的眉眼:“你为什么问这个?”
池青玉微微低着头,将肩后竹筐取下,拿起那个蓝色布包,递到前方。“如果……如果你愿意再成亲的话,可不可以,考虑一下我……”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微红,手指也有些发颤。
这一刻,蓝皓月觉得眼前的画面凝固成永远。
他衣衫简单而整洁,语气神情却局促紧张,像是练习了许多次应该怎么说,但到了这里,始终还是磕磕绊绊几乎语不成句。
她似乎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神思恍惚地接过了他手中的布包。打开后,蓝底白花的粗布中间,静静地躺着两枚银簪子。银簪打磨细致,绞丝盘出莲花盛放,底下坠着珠儿,像初晨的露水。
怔怔拿起这一双银簪,一时辛酸难抑,竟落下了眼泪。
他听到了她的哭声,越发不安,攥着竹筐的肩带,“是我唐突了吗?你不愿意的话就当我没说过这事……簪子你就留着戴好了……”
蓝皓月抽泣着走到他近前,拉过他的衣袖,将簪子塞到他手里。池青玉心绪一沉,正想挣脱,却听她道:“你给我戴上罢。”
他犹在发愣,蓝皓月已经握着了他的手,慢慢移至自己发髻边。
池青玉闻到了她身上那种淡淡的幽香,若有若无,像是一场遥远飘渺的梦。这一场梦无边无垠,梦中有过悲凉有过欢喜,他站在山川的这头,伸手遍是柔软的白云,而她就在山川的那头,风大得让人害怕,他看不见她的模样,可是,他知道是她。一直。一直在等着他。
“皓月。”他不由自主地唤了她的名字,以最为认真的心,将银簪绾在了她的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