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洞穴中,水滴缓缓滴落,四周只有蓝皓月那抑制不住的哭泣声。
过了许久,他强忍着痛楚,伸手想要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指尖才一触及肌肤,却又僵直地停在了半空。“起来吧,你要回去了。”
“你真的愿意我跟别人成亲吗?”她在黑暗中摸到了池青玉的手,牢牢抓住。
“总好过孤单一辈子,不是吗?”池青玉勉强笑了笑,拂过她的发丝,摸到她已经盘起的高髻以及珠翠钗钿。他静静呼吸了一下,又低声道:“我已经正式出家,你既然已与厉星川行过拜堂之礼,就应该与他相伴到老……”
她噙泪道:“出家……你觉得这样就能够得以解脱?于是你抛下一切,甚至让我去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
他垂下手,触摸到身边的积水,怔怔道:“他会对你好,给你一个家,便已经足够。”
“可是我一直忘不了你!”她再度失控,眼泪簌簌,滴在他的衣襟,“池青玉你给了我太多快乐我忘不了你,离开你的三年里我没有真正笑过一次,你难道就没有想起过我,想起过我们的一切?!”
池青玉紧攥着双手,声音喑哑,“忘不掉的,就藏在心里,何必还要苦苦翻寻出来?我这次来,不过是给自己做一个了结。当初曾经答应你,要在你成婚之时送交玉坠,如今已将它留在了青城山。”
“你这时却还记得什么玉坠,那你为什么却偏偏忘记了更要紧的承诺,你说过要带我回岭南带我去建起一个家!”
“那都是异想天开的梦!”他颤声迸发出这一句,艰难地呼吸着,用力将她推至一边,“蓝皓月,求你别再说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回到新房,我不想对不起厉星川,我更不想让你再被人耻笑!”
她被推翻在地,却又卯足了劲儿扯住池青玉的衣袖,发着狠重重打他,他只是静静坐着不动。
“我等了三年就是等到你说这样的话?!”她忽而失了力道,伏在地上,摸到了那枚神珠,手指紧攥之际,能感觉到其间已有了深深的裂痕。
忽然觉得自己完全是在枉费时间,枉费心血,他终究还是不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而她,也已经在一次次的追逐幻梦中精疲力尽。
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扶着洞壁才稳住身子。回首望去,朦胧中只能隐约看到池青玉抱膝坐在暗影里,那一道单薄侧影,如一株即将枯萎凋谢的青莲,孤寂,清冷。
她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要说,但现在却觉得说什么也是无济于事。
他的心冷了,死了,救不过来了。
蓝皓月步履蹒跚地走到他近前,低哑着声音道:“你是真的要让我回去吗?”
他慢慢的擡起头,木然道:“是。”
一滴眼泪在黑暗中无声坠落,蓝皓月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便离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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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的洞穴中,蓝皓月失魂落魄地走着,她已经辨不清方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了这里。手中的神珠发出微弱的光,如同即将死去的萤火,只是留在世上茍延残喘。
后方没有退路,前方没有未来。
只有在这样纯粹的昏暗幽闭之处,她才可以保全自己最后一点尊严,装作毫不留情地离去。可是她只走出了不远的一小段距离,便茫然无措地停了下来。
直至现在,他都没有追上来,甚至没有叫她的名字。最后一丝幻想也落了空。
前面又是分岔路口,她不知自己何去何从。铺天盖地的黑暗将她吞噬,蓝皓月吃力地倚着洞壁,慢慢瘫坐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山洞内回响,蓝皓月猛然一惊。这岩洞狭长曲折,有多处岔道,幽静之中只听回音萦绕,似是正有人朝这边走来。
她先是燃起希望,继而又失落。那声音,并不是从后方传来,相反却像是从斜前方而至,正往此处慢慢接近。
蓝皓月不知道有什么人会在深夜来到这幽僻洞内,她不愿被人发现,便蜷缩在角落里,屏住了呼吸。
她所在的地方正好有一块突出的岩石,挡住了她的身子。因此她可以望见前方,而对面的人却未必能看到她。这是一个三岔道口,前面一左一右各有延伸出去的道路,只不知通往何处。过了一会儿,随着脚步声的迫近,地上光影摇曳,那人似是举着火把停了下来。
蓝皓月正焦急万分,生怕对方再往这里走来,却听得斜前方传来轻微的脆响,像是有人在摆弄着什么硬物。
她蹙眉侧身,借着那火光依稀望到左前方不远处便是一块空地,有一灰衣人正背对她蹲在角落,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拿着宝剑,以剑柄拨弄着地上的一堆东西。因为被此人挡住,蓝皓月看不到那地上究竟是何物,这人审视了片刻,缓缓站起,往边上踱了几步。此时光影横斜,地上的那堆东西赫然显出形状。
竟然是一堆铺成人形的白骨。
蓝皓月乍见之下,不禁浑身发寒,忽而想到了曾经在桃源镇廖家老宅中发生过的类似一幕,她用尽全力才控制住心绪,未曾惊呼出声。她手脚冰冷地躲在岩石之后,唯恐被那人发现。此时灰衣人以剑柄挑起一袭黑布,挥手覆盖于白骨之上。因着他这一转身,蓝皓月终于看清了他的面目。
面白微须,双目精明,正是青城派张鹤亭。
他手持火把来回踱步,似是在等着什么。又过了一阵,从右侧分岔道上传来另一人的脚步声,那人走得不急不缓,张鹤亭听到声音后,迅疾将火把举起。后到之人行至离他略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便停了下来,沉声道:“张师弟,外面正在四处寻找厉星川,你叫我来此地又是为何?”
蓝皓月听到这声音便是一怔,这人竟是以前曾在梅岭相识的卓羽贤。但听张鹤亭笑了笑,道:“掌门不必担心星川,我想他与池青玉曾也是朋友一场,必定不相信是他杀了青城弟子,所以便将他带走。”
卓羽贤哼了一声,“我也曾认识池青玉,但事实究竟如何,还得盘问过之后才能明白。厉星川的婚礼成了这样,现在连他自己也不知去向,你不忙着处理此事,却将我叫来后山,到底想做什么?”
张鹤亭将火把搁置于身边的岩石缝隙中,缓缓道:“按照原来的打算,在明后两日会有本派的比武大会,师兄是否打算在决出胜者后任命下一届的掌门人选?”
卓羽贤一震,继而笑道:“张师弟,比武大会只是派中弟子互相切磋,怎又会与下一届掌门联系到一起?以前虽也有过这样的事情,但那是前任掌门年事已高时才会借由比武确定接任者,你的意思,是想让我现在就退位让贤?”
“掌门虽然春秋正盛,但本派后起之秀也不在少数。我的意思是,与其让俗、道两家各自争斗,倒不如掌门海纳百川,在俗家弟子中选择其一作为下一任掌门。这样我们两个分支合二为一,岂不是皆大欢喜?”
张鹤亭这样说着的时候,卓羽贤始终打量着他的神色,待他说完,不禁盯着他道:“你深夜叫我来此,就是为了劝说我推举从泰作为接任者?我手下弟子虽不是什么绝世高手,但也有几个行为端正为人踏实的,再者说,本派从未有过掌门还健在便立下新任掌门人选的规矩,你未免太过分了一些!”
张鹤亭哈哈一笑,“鸿千那几人的资质,想必师兄你心知肚明。要论及为人处世,难道从泰还不够格?再说到规矩……哪一项事情都得有个起源,我青城派几百年的规矩,也是时候要改一改了!”
“张鹤亭,你简直是数典忘祖!”卓羽贤脸色一沉,意欲转身就走。却不料张鹤亭在后边遥遥喊道:“卓师兄,我记得二十多年前,你曾有个亲戚来过青城,甚得师傅的喜欢,可惜后来就再没回来过,那么多年了,不知他近况如何?”
卓羽贤本已转过身子,听到他的问话,身形板滞了一下,缓缓道:“你说的是谁?”
张鹤亭往斜里走了一步,睨着他道:“师兄难道连自己的表弟都忘记了?”
卓羽贤侧过脸,扫视他一眼,“原来是说韩墨,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表弟生性洒脱,少小便离家浪迹天涯,我与他也多年未通音讯,不知道他如今到了何处……你为何突然说起他来了?”
“当年韩兄弟不过才十七八岁年纪,却使得一手好剑术,我看得出师傅对他很是欣赏,只可惜他在青城只待了不到半月便匆匆离开。此后江湖上却再没此人的消息,倒像是无故失踪了一般。”张鹤亭喟叹一声,“我记得他当年是专程来寻师兄你切磋剑术的,你们表兄弟间很是融洽,你怎也不派人打探一下他的下落?”
卓羽贤沉声道:“我自然曾经多方打探,但他父母皆亡故,连个至亲都没有,我又去哪里寻他?”他说到此,颇厌恶地看了看张鹤亭,“张师弟,若没有别的事情,我要回前山了,你方才的那些想法,还是不要再对我提起了!”
他既已说罢,举步便走,此时后方却传来张鹤亭那似乎漫不经心的声音:“师兄,我倒是知道了令表弟的下落,你要不要听一听?”
卓羽贤才刚踏出的一步生生停顿,此时张鹤亭双手背在腰后,缓缓走到那角落处的黑布边,似笑非笑地道:“师兄应该也知道三年前师傅他老人家的旧宅被夺梦楼毁坏,差点付之一炬吧?说也奇怪,在那常年无人的地窖之下,竟还有甬道。想来廖家是桃源镇的大户,以前为了防范盗寇,便挖掘了一条逃生避难的密道。”
卓羽贤缓缓转过身,岩壁间的火把忽明忽暗,映照着他倨傲孤高的面容,显得有几分诡异。
张鹤亭微微瞥了他一眼,继续道:“就是在那少为人知的密道内,有一间石室,其中便藏着一具尸骨!”说着,他单掌一扬,卷起旋风,将角落处的黑布挥至一旁。那白惨惨的尸骨便突兀地展现在了两人面前。
卓羽贤剑眉一蹙,望着那尸骨,道:“张师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鹤亭假笑了一声,“师兄莫非认不出这可怜人了吗?”
“你……”卓羽贤凤目一扫,注视着他道,“你到底要说什么?”
张鹤亭叹息着以剑鞘一指那尸骨,道:“掌门师兄,这不正是你那位远道而来的表弟韩墨吗?”
卓羽贤脸色一白,后退一步,“韩墨?!他怎会死在了师傅的旧宅中?!”
“师兄,不要再演戏了。”张鹤亭不屑地望着他,胸有成竹地道,“那韩墨,就是死于你的剑下!”
“张鹤亭!你不要胡言乱语!”卓羽贤怒喝一声,意欲上前。张鹤亭却擡臂阻住他,厉声道:“师傅生前最为器重你,我记得他返乡祭祖时也曾带你随行,就住在桃源镇旧宅内。必定是那时你得知了那宅院内还有密道,因此后来杀了韩墨后便将他拖到那里,想让他彻底从这世上消失……”
“简直是信口雌黄!”卓羽贤气极反笑,宽袖一拂,指着那白骨道,“你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堆尸骸,便说是我失踪已久的表弟,现在更编造出这可笑之极的事情,想要陷害我不成?你如何能证明这尸骨的身份?!再说我与韩墨毫无纠葛,为何又要杀他?!”
他说话声音本就洪亮,在这空荡荡的岩穴内更是来回震荡,嗡嗡作响。
张鹤亭却没有丝毫畏惧,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方褶皱不堪的绢布。那绢布上满是血迹,他掂了一下,道:“若没有证据,我岂敢直接找你?”说罢,大手一挥,将那绢布铺展开来,正对着卓羽贤。
此时躲在暗处的蓝皓月虽也疑虑重重,但还是不敢侧身去看,只听张鹤亭又道:“你可看好了,这绢上血痕之间印有字迹,正是从那密道石床反面拓下。”说话间,张鹤亭运力将绵软的绢布抛出,正落在卓羽贤脚下。
卓羽贤却未低头去看,以足尖一挑,勾起绢布,劈手握在掌心。他迅速地扫视布上字迹,脸色铁青,忽而又哈哈笑道:“张鹤亭,这上面只零零落落印出了一些字迹,虽有韩墨的名字,也碰巧有个近似卓字的痕迹,你仅仅凭着这,就能说我杀了自己的表弟?”
“那这上面还写着夺梦楼子夜刺杀叶家,又是何故?!当年师傅派你带人去将叶师弟带回青城审问松竹庵一事,你回来后却说叶师弟听闻风声后连夜弃家出逃,被你们围住后仍不肯束手就擒,最终死在混战中。如今看来,或许他根本不是死在自己人手中,而是被夺梦楼杀手子夜暗中取了性命!更有甚者……”张鹤亭目光狠戾,盯着卓羽贤,低声道,“松竹庵一事,或许根本与叶师弟无关,他,只不过是枉背了二十多年的罪名。”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后天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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