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拂晓时分,厉星川才回到了客栈,唐门属下均还未起床,无人知晓他在这夜晚究竟去了何处。他回到了蓝皓月先前住过的房间,床边小桌上还摆着她换下的衣衫与钗钿等物。厉星川坐在床边,伸手轻触珠钗,眉间微蹙,似是有所思索。
按照唐韵苏离去前的叮嘱,他在镇上等了数天,待到衡山派掌门万淳达带人抵达后,才与之一同去了义庄。
衡山派众弟子义愤填膺,万淳达平素虽讨厌蓝柏臣那一本正经的模样,但到了义庄,见四境荒凉棺木薄瘠,想到师兄竟落得如此下场,也不免在弟子们面前感叹了几声。此后祭奠完毕,随即运棺上路,朝着郴州而去。
到了郴州馆驿很快找到唐韵苏等人,经过名医疗治,蓝皓月已渐有好转,但因病情耽搁过久,又突遭打击,始终还是卧床不起。
万淳达在唐韵苏面前对皓月嘘寒问暖,亦说到回衡山后打算厚葬蓝柏臣与树安。蓝皓月躺在帘幔后静静听着,忽低着声音道:“你们看到池青玉了吗?”
万淳达一怔,望向唐韵苏。她凤目中流露出不悦,侧身朝内道:“皓月,他已经走了,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了吗?”
“他说是出去给我找水的,可为什么还不回来……”蓝皓月好似迷了心窍一般,顾自念了一遍,又道,“三姨,还有他留给我的玉坠,真的找不到了吗?”
唐韵苏沉沉道:“找不到了,皓月,就跟他的人一样,你不要再想着了。”
蓝皓月脸色苍白,吃力地闭上了眼睛。
唐韵苏示意万淳达跟着出去,两人关上房门后,唐韵苏低声道:“皓月随池青玉离开烟霞谷的事,好在只有我们知道,她年轻不懂事,现在又遭丧父之痛,还请万掌门告诫底下弟子们,不要将之前的事外泄,不然有损她的名誉,对你们衡山派也有不利。”
万淳达颔首道:“这个我自然明白,她再怎么样也算是我衡山的人,我也不希望被其他门派说三道四。只是池青玉此人性格固执,不会变通,我只怕他还不死心……”
“我不会再让皓月见到他的。”唐韵苏沉声道,“待料理完妹夫的后事,我们便带她回蜀中养病。”
万淳达听到此,自然点头应允。他们商议完毕,各自回去再三叮嘱属下,不能在蓝皓月面前说起池青玉,一旦她问及,便说他自感羞愧,已经独自离去了。
在郴州休养了两日之后,众人带着蓝皓月朝衡山而去。前番离开时已是深秋,如今下过几场秋雨之后,更是一天冷似一天,待回到衡山脚下,更是阴云不散,天际沉沉,猛然一阵风过,吹得人几乎冷彻心扉。
留在衡山的其他子弟已经得知了蓝柏臣去世之事,从山脚直至祝融峰,凡是运着棺木的马车所经之处,一路上众人皆身着白衣素服跪拜于地。蓝皓月亦早换上孝服,卧于另一辆马车内。寒风自帘外吹进,诵经声哀痛声不绝于耳,马车经过烟霞谷前那块石碑时,略有停顿。蓝皓月勉强支起身子,透过窗户望着那三个大字,想到当夜飞奔出谷,父亲于月色之下率人追出,最后那一骑远去的执拗背影,仿佛还在眼前。
当时各自坚硬如铁,落下话语铮铮,势不两立。如今不出半月,却已经阴阳两隔。当时她亦不顾一切只想跟着池青玉浪迹天涯,而现在再踏上故土,却已然形只影单……这些天来,不管她再如何追问,回答她的只有那一成不变的话。
池青玉,仿佛就从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她还记得那日大雨,自己为了发泄悲愤,使劲打着他,不准他再说那些听似无用的安慰。也还记得他跪在地上,忍着失落替她摸索着药瓶。
可她却因父亲的死,对他视若无睹,甚至扭过了脸。
他离开义庄时,那在寒风中慢慢消失于夜色的背影,好似承受了太多的重压,终至不见。
蓝皓月紧握着窗棂,怔怔望着外面那莽莽苍苍的山林,忽听得前方一声钟鸣,万淳达高声吩咐着弟子们将棺木卸下,即将要擡入烟霞谷去了。
唐寄瑶撩开帘子,将蓝皓月抱下马车,一旁早有人擡来软榻,想要让蓝皓月躺上。她却低声道:“我还走得动。”
唐韵苏在一旁不无忧虑,但见她执意要自己走进烟霞谷,便只好吩咐唐寄瑶好生照顾。此时万淳达已经带人将棺木擡至烟霞谷谷口,蓝皓月接过旁人递来的三炷香,低着头紧随其后。她走路尚虚弱无力,却坚持着将棺木一直送到烟霞谷深处的祠堂。
诵经钟磬声铺天盖地,蓝皓月在众人簇拥之下跪倒在灵前,旁人呜咽不断,但她那本已干涩酸痛的眼中如火烧一般,竟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唐韵苏在旁低声道:“皓月,你必得大声痛哭,否则便是不孝。”
蓝皓月浑浑噩噩地跪在地上,众人以各种眼光望向她。“快哭,要喊出来。”唐寄瑶紧握着她的手臂,用力地晃了晃。她吃力地伏□子,双手紧紧贴在冰凉的地面,想要嚎啕大哭,却哑了嗓子,只落得眼泪连连,一大滴一大滴地砸在手背上。
饶是她如此,旁人仍觉得似乎不够悲痛,于是一齐哭喊,一时间这烟霞谷祠堂中哭声震天,纸钱漫飞。唐寄瑶与厉星川将蓝皓月扶到一边后,又有众多衡山派弟子依次上前叩拜上香,每过一人,她便要还礼致意。待到所有仪式结束时,已经过去了半天之久,蓝皓月面如死灰,连站都站不稳了。
唐韵苏急命人将她送回卧房,自己再留下打理琐事。蓝皓月躺在那软榻上被人一路擡回小院,进得院门,丫鬟粉蝶见她成了这般模样,哽咽不已。
“小姐,你当初为什么要跑掉?那个男人有什么好,值得你做出这等事情来……”她一边与老妈子将她扶到床上,一边心痛道。
蓝皓月憋着眼泪,侧身望着后窗。那窗外本是低垂碧绿的藤蔓已变成枯黄干索,孤零零挂在半空,忽然想到曾经带着池青玉来到院外,握着他的手,让他摸一摸那些藤蔓,好让他明白她所住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子……
滚烫的泪水划过脸颊。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更不知道以后应该如何面对众人,甚至不知道再去哪里寻找池青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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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韵苏本打算在七七四十九天后完成了所有祭奠,再将蓝皓月带回蜀中。岂料五天后便接到由唐门数十名哨子日夜轮番换马送来的急信。
唐老夫人染病在身。
唐韵苏只觉头脑发沉,既不能丢下皓月不管,又不能再留在衡山。与万淳达商议以后,只能做出决定,待头七落葬后,便将皓月带走。余下的祭奠种种,皆交由万淳达处理。
落葬那日一早,山间便起了凛冽北风。白茫茫纸钱被风吹起,散落于漫山苍松之间。依照衡山派的旧例,众人一路护送灵柩,直至绕过祝融峰,有一依山傍水之处,才将蓝柏臣与树安分别葬下。
一把把黄土落下,逐渐掩埋了棺木。
蓝皓月低伏于地,虽没有看到众人的眼神,却如芒刺在背。
“师傅,等明天我们就下山去追查芳蕊夫人的下落,这次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将夺梦楼彻底剿灭!”有一人按捺不住怒火,向万淳达抱拳道。
万淳达道:“这是自然,你师伯的仇,我们不会不报。”
“但我看这事神霄宫也摆脱不了干系,要不是那个池青玉……”赵时英到现在还一直记恨在心,忍不住想要泄愤。
蓝皓月听到这名字,身影一震。万淳达还未开口,唐韵苏已道:“这些事情等回去后再说。”说罢,迅疾扶起蓝皓月就往回走。赵时英不敢得罪唐门的人,只得讪讪住嘴,跟着万淳达返回。
这一夜蓝皓月又陷入噩梦,次日清早,唐韵苏起床后便觉皓月神色憔悴,但因唐门那边也不能耽搁,便只得狠心带她上路。她正在替皓月收拾行装,忽听门外有人走近。
开门一看,原是厉星川。他附耳向唐韵苏低语几句,唐韵苏脸色一变,黛眉紧锁。
“怎么办?”厉星川悄悄问她。
唐韵苏很快镇定下来,转身便出了房间,过不多时,她带着唐寄瑶回到这里,手中端着刚煎好的汤药。蓝皓月怔怔道:“三姨,我还要喝药?”
“这是补身的,外面风冷,眼看就要下雪的样子,我怕你再受冻。”唐韵苏说着,便让唐寄瑶给她喝下了那碗药。
汤药苦涩难忍,蓝皓月强喝下之后不久,便觉浑身发热,颊上一阵阵冒出汗水。
“这药性真足。”唐寄瑶扶着床栏望着她。
“三姨,我想跟厉星川说一句话。”蓝皓月昏昏沉沉地道。
唐韵苏愣了愣,带着唐寄瑶先出了门,厉星川随即走了进去。“皓月,你有什么事找我?”他俯身道。
蓝皓月倚着床,视线有些模糊,但她还是使劲想让自己清醒过来,“我听三姨说,外祖母得了重病……我不能不走了……可是,青玉到现在都不知下落,你能帮我,找他吗?”
厉星川怔了怔,低下眼帘,轻声道:“那日将你救回镇上之后,我们便寻不到他了,我猜测他定然是回到岭南去了。”
“为什么你们都这样说?”蓝皓月痛苦地扭过脸,望着后窗外枯死的藤蔓,“他不会这样走掉的。”
“皓月,就算唐门与衡山的人都在骗你,我又怎会说谎?”厉星川微微叹息了一声,“不过你执意不信,我可以帮你跑一次岭南,等我见到了他,会问问清楚,为何不辞而别。”
“嗯……你一定要找到他……”蓝皓月轻声应着,周身乏力,斜倚着床头便闭目不语。厉星川在边上站了一会儿,伸手拂过她额前发缕,见她已然昏睡过去,这才轻轻出去,告知了唐韵苏。
“走吧。”唐韵苏望了一眼他,转身进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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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将蓝皓月送进马车时,她已经昏睡了过去。唐韵苏在与万淳达等人辞别,厉星川擡头望着天空阴云,神色凝重。
马车渐渐驶出烟霞谷,谷中弟子仆妇在后相送,低声饮泣。唐韵苏上得车内,见蓝皓月紧闭了双目,似乎完全听不到外界之声,便撩起了车窗上的帘子。
远山苍茫,风势一阵紧似一阵,坡间枝头仅存蜷缩成一团的几片败叶,犹在瑟瑟发抖。一阵朔风卷过,自云间竟簌簌落下微雪,悉悉索索飘过枯枝,飞向远方。厉星川策马从后赶上,低声向她说了一句,唐韵苏蹙眉,很快就将帘子放下。
“姑妈……”马车内的唐寄瑶想要说话,却被她以眼神制止。
马车缓缓前行,厉星川望向前方。山道口那刻有字迹的石碑前,有人身姿峭瘦,站在风中。
微雪扑簌着从那少年脸庞边拂过,他依旧是穿着简单至极的青衫,时已初冬,那青衫显得格外单薄,忽忽飘拂。他也还是持着碧青竹杖,寂静如初。只是平素一直背在肩后的古剑,却没了踪影。
厉星川自从第一次看到这少年,便觉得他不同凡俗,此时望去,他眉睫沉寂,似乎在遥遥望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望到。或许是衣着贫寒的缘故,站在茫茫山间凄凄风里的池青玉,尽管还是颜如璧玉,却更像一株冒着重雪飓风而立的翠竹,枝叶犹在,心力却已交瘁。
有沉沉钟磬声自烟霞谷方向传来,在群山间回荡。马车渐渐驶近池青玉,厉星川勒缰远离,想要避开他身边。但他却好似感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微微扬起脸,道:“皓月。”
马车内的唐寄瑶一惊,唐韵苏瞪了她一眼,她不敢做声。蓝皓月因先前喝下的药性发作,已经全然没了知觉。
车夫早已得了吩咐,丝毫不停,挥鞭赶车疾行。
马车很快就从他身边驶过。
池青玉始终都在倾听着声音,直至车轮声已经渐渐远去,他忽然警觉了起来,返身循着那声音急追。
“皓月,你在吗?”他拼命喊着,雪珠打在脸上,如针刺一般。可是他不能停步。
唐寄瑶不禁压低声音急道:“姑妈,他要是阴魂不散吵醒了皓月怎么办!”
唐韵苏紧抿朱唇,忽地探身叫停了马车。厉星川未曾料到她会这样做,一时也怔住。
风声疾劲,唐韵苏走下马车,望着站在不远处的池青玉。他喘息未止,听到车轮声停,却好似得到了最好的讯息,惊喜着想要走上前去。
“这是你的东西?”唐韵苏突然开口,并从袖中取出那枚玉坠,托在掌心。
池青玉愣了愣,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玉坠,是你给她的吧?还有这俗气至极的花结。”她以双指拈起同心结,拎起了玉坠。
“是……”池青玉愕然应着,但不知她为何会说到此物。
厉星川紧握着缰绳,靠近了唐韵苏,望着她手中的玉坠。她唇边浮起冷冷笑意,道:“皓月要跟我们走了,如果你不想玷辱她的清白名声,就请不要再这样死缠不放,也给自己留点脸面!”
他握着竹杖的手指陡然绷紧,清瘦的脸上却还竭力镇定,“唐夫人,我知道你们恨我……但我现在只想见见她。”
“见她?”唐韵苏不由微哂,斜睨了他一眼,“没有你带她私自出走,她就不会弄成现在这样,她如今都无颜再留在衡山,你还要找她做什么?”
“我还有话要跟她说!”池青玉悲声道,“我说过要回去的,可是我却找不到她,自从她摔下山后我就没有再跟她说过一句话了!”
唐韵苏微微侧身,撩起半面帘子,款款道:“既然如此,你就说吧,说完再走。”
她这番话却让池青玉怔住了,四周的人不敢发出声音,慢慢后退。他颤抖着手,拄着竹杖踏上几步,伸手碰触到了车篷,方才知道真的到了马车前。
唐寄瑶抱着蓝皓月坐在车中,生怕皓月醒来,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皓月!……”池青玉哑着声音,又喊了一遍。
但是他听不到任何回应。
风声尖利,刮过枯枝,卷落雪花无数。
“她死心了。你呢?”唐韵苏在他背后道,“池青玉,你自命不凡,以为可以带着她远走高飞,可却使得她丧父重伤。若是在义庄时我们晚到一步,只怕她自己也性命难保,你却还痴痴呆呆坐在山上等她自己来找你。就凭着这可怜的本领,我真不知你到底还有什么可高傲的地方?你现在还追到衡山,难道想再带她走?我妹夫虽不是死于你手,但你又怎对得起无辜枉死的他!”
池青玉已经站不直了,他用力攥着竹杖,许久才缓缓伸出左手,朝着前方摸去。
唐寄瑶与他近在咫尺,急得想要推开,唐韵苏却上前按住她。躺在她怀里的蓝皓月睫毛微微抖动,似是陷入了梦魇,此时池青玉的手指已经触及她的脸颊,她却只是微微蹙起双眉,并没有睁开眼睛。
池青玉哽咽不能语,唇边却浮起勉强的微笑,他的指尖掠过蓝皓月的眼角,就像以前一样。
“对不起,皓月……我守不住你……”挣扎许久,才一出声,泪水便自失神的眼中划落,打在她手心。
蓝皓月无力垂下的手却忽然一动,似是感到了那泪水的温热。唐寄瑶脸色一变,急望向唐韵苏。唐韵苏一把推开池青玉,正色道:“既然已经知道无力守住她,就各自归去,以后再不要牵扯不休!”
池青玉被她这一推,便远离了马车。厉星川俯身一扶,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与她本就无缘,何苦强求?”
“这物件本不属于皓月,拿回去!”唐韵苏说着,用力一扯,将那同心结扯得两断,连同玉坠一起掷向池青玉。池青玉没有去接,玉坠打在心口,“叮”的一声砸在地上。他听到了这声响,忽然跪地寻摸,神色仓惶。
然而此时唐韵苏已经下令启程,车夫长鞭一扬,驾着马车飞速离去。
“这是我给她的!我答应过的!”他带着哭声喊,终于摸到了已经零落不堪的丝线,攥着玉坠站起身,跌跌撞撞往前追。
碧青纯白丝线寸寸断落,盘曲环绕的花形转眼皆碎。
寒风吹过,他再也抓不住已经断开的同心结,丝线自指间纷乱飘去,留不下任何痕迹。
车轮声马蹄声消逝于远处,四下山风呼啸,钟磬声震荡回旋,一声声如同泣诉。满眼是泪的池青玉听着这声响,忽然摸着山石转过身,按照自己的判断,朝着他认为是烟霞谷的方向慢慢跪下,面如槁木般叩拜再叩拜。
纷纷扬扬的雪拂乱了天地。
不知跪了多久,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中玉坠孤洁冰凉,仅存的几缕青线上沾满雪末。
他的脑海里没有影像,可是他还记得,那个中秋之夜,皓月握着他的手,掠过水面。
——“这里,有个月亮。”她的话语总是甜软温柔,带着小小的笑意。
手指触碰微凉的河水,一同划了个圈儿,他高兴地道,本来触摸不到的月亮,现在终于可以留在手心了。
他以为他看不到天上的月亮究竟是什么样子,便可以按照她说的方式将月亮永远捧在手心。
却原来,指尖一触,皆是虚幻。
喜欢趴在他肩头的她,喜欢抱着他骑马的她,喜欢摸着他脸颊的她,一切一切,还是永远的黑暗。
青玉青玉青玉……她在他耳边俏生生地笑,我要给你生小娃娃,我要跟你回到岭南安个家……
雪势越来越紧,他的衣衫抵挡不住寒冷,可是池青玉没有了灵魂,只是怔然朝前,辨不清方向。
纷乱细雪中,他已经走得太累,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地。他从未摔得那么重,也从未有过不想爬起的念头,但现在的他,已经不愿意再站起,于是就这样,睡在了冰凉碎雪间。
******
这一场初雪使衡山群峰复上了淡淡白色,雪势渐止时分,有两匹白马自山外飞驰而来,冲在前面那匹马上的少女身着绯红袄子,一双杏眼睁得极圆,正是之前独自离去的林莞儿。
“顾师叔,你倒是快些!”她回头喊着,满脸焦急。
“知道了!”一身道装的顾丹岩挥鞭赶上,他肩后佩剑杏黄穗子飘舞,但手中却还紧握着一柄古剑,其剑鞘青白相间,正是池青玉素来珍爱之物。
两人策马转过山道,莞儿遥遥望见前边碎雪中倒着一人,只稍稍留意了一下,便大惊失色,“是小师叔!”
顾丹岩亦望到了他,不等马匹靠近,急忙飞身掠去。
他扶起池青玉的时候,握着了他的手,冰冷。
两天来骤然寒冷,池青玉却还穿着秋初的长袍。顾丹岩脸色沉重,解下道袍紧紧覆在他身上。莞儿已到近前,跃下马背,几步飞奔过来,一见脸色苍白双目紧闭的池青玉,就忍不住红了眼圈。
“小师叔,你怎么了?!”她扑上去抱住池青玉急喊起来。
顾丹岩见池青玉并未受伤,但却脉象虚弱,急以自身纯阳内力贯注于他。莞儿坐在一边不敢再有造次,泪眼汪汪地望着池青玉。经由神霄心法运转周身,池青玉才渐渐苏醒。
眼睫轻动,双眸黯淡。
“师弟……”顾丹岩才一开口,见他恍惚迷惘,竟不忍再去追问什么,只是将带来的古剑交给了他,道,“我们一路追来,听说了一些变故……这是你的剑,我给你找回来了。”
池青玉坐在枯草间,木然握着古剑,过了许久才吃力道:“我把它卖了。”
“是我向人打听你下落时候发现了这把剑,所以知道你来了衡山。”莞儿伤心地看着他,“小师叔……这一次,你跟我们回去吧。”
她的话已说完,池青玉却还是痴痴怔怔,仿佛根本未曾听到她的话语。
莞儿诧异地想要去扶他,他却又自言自语道:“我把师傅赐给我的剑卖了。”
顾丹岩蹙眉,低声道:“小师弟,没有关系,这不是已经找回了吗?师傅不会怪你的。”
池青玉没有反应,顾丹岩见他神情有异,不想再耽搁时间,便用力搀扶着他站起。莞儿想去帮池青玉拿着手中剑,池青玉却忽而挣扎发力,将剑握着不放。
顾丹岩想扶着他朝前,池青玉不肯动身,只是紧握古剑站定雪中。
“我去将马牵来。”顾丹岩无奈说罢,转身折返。莞儿见状,便也侧过身想去牵过自己的那匹马儿。却就在这转身之间,但听得“呛啷”一声冷音,池青玉微微仰脸,左手一掷剑鞘,举剑至眼前,手腕一掠,轻划起寒白弧光。
那一道剑锋光芒耀亮了顾丹岩与莞儿的惊恐眼眸。
伴随着殷红血芒飞溅入雪,痛彻心扉的他却潸然一笑,重重跪倒。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至此暂时告一段落,巧合的是正好写到之前留下的80章……昨天写这些,心肝都疼,我是个泪点低的人……求勿恨我。
☆、番外一
那一年,峨眉山落了一夜的大雪,方圆数里的村庄都皑皑茫茫,即便是日间也少人行走。在那最为荒僻的小村内,人们都躲在家中避寒。可是一大清早,却有四五个披头散发的少年正在追着一个男孩子,为首一人已经抓住了他的胳膊,男孩子拼命挣扎,一脚蹬在少年的膝盖上,少年怪叫一声松开了手,那男孩子便趁势冲了出去。
但他似乎分不清方向,前方明明已经是高低不平的田埂,他却还只顾疯了似的往前奔跑。那几个少年又重新追了上去,口中骂个不休,有一人捡起地上的石块狠狠朝男孩背后砸去,男孩脚下一滑,整个人就栽倒在冰冷的雪地中。
“跑啊,再跑啊!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还敢跟老子斗!”那个被踢伤的少年率先扑上去,一下子便将还想要爬起来的男孩子摁倒在地。
“把馒头拿出来!”“拿出来!”一边的同伙也冲上去,按住了男孩的双腿,先前砸石块的人往他怀里乱掏,扯出了半个已经发灰的馒头。
“早就告诉过你,这地方没你讨饭的份!还敢来,打断你的狗腿!”他三下两下撕去弄脏的皮子,将馒头递给了为首的少年。
少年重重咬着馒头,一手抓起男孩子的衣领,将他的脖颈拗向后方,擡脚踏上他的脸颊。“瞎子,你活着有什么意思?看又看不见,打又打不过,还不如死了算了!”少年俯身笑着,脚下用劲,将男孩子的脸颊狠狠踩在结冰的地上,搓了又搓。
男孩子的脸上满是泥土,再加上被磨破后流出的血,本来清瘦的面容变得很是恐怖。但奇怪的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少年哼了一声,摇摇臂膀道:“怎么,不仅是个瞎子,还是不会说话的哑巴吗?”
另一人谄媚道:“他可不是哑巴,刚才还跟那个给馒头的老太婆说话呢!”
“妈的,瞎子倒会装可怜,是不是去求老太婆给你馒头了?!”
一直沉默的男孩子忽然咬牙道:“我没有求人。”
“骗人呢,老太婆抠门的要死,怎么会白白给你吃的?!”
男孩子忽然大声道:“我没有求人,我没有求人!我给她扫雪,她才给我吃的!我不是叫花子!”
“扫雪?!”少年愣了一愣,忽然大笑起来,其他的人也跟着做出怪笑的样子。“他说扫雪!哈哈哈……两眼一抹黑,你倒是怎么知道扫的干不干净啊?!”
他们肆意地笑着,似乎觉得还不够有趣,于是有人抓起湿乎乎的泥土,想要塞给男孩子吃。
“吃吧,免得饿死啊……吃啊!”
男孩子全身发抖,将嘴巴抿得很紧,但又有人伸手去掰他的嘴,直至将他的嘴唇弄得出血,终于把那团冰冷的污泥塞进了他的口中。
“叫爹!快叫爹!叫了以后就分你一份吃的,怎么样?”为首的少年揪住他的头发,使劲晃着。
男孩子的双手死死抠在土中,磨得凹凸不平的指甲几乎翻了过来。
但他始终不愿低头。
“该死的东西!”一脚踢去,将男孩子从田埂踢飞,重重地摔在污泥中。
落地的瞬间,他的头撞在石头上,剧痛渗入骨髓。但他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不知什么是东南西北,也不知什么是自己的家,就这样恍恍惚惚地,怀着不想被人踩在脚下的心,一味朝着前方走。
身后的打骂声又迫近了,他觉得那沉重的双腿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可他还是往前跑,一直往前,哪怕前面就是黑沉沉的夜。
直至撞上了一个人。
他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了,可身前那人却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抑制不住地颤抖,害怕地想哭,但却忍住了眼泪,只是以轻不可闻的声音道:“对不起……”
“不要怕。”
那个声音很年轻,带着几分清朗,是从未听到过的。
随后,这个陌生人帮他赶走了那几个少年,还有一个人走到他跟前,替他擦去了脸颊上的污泥,抚着他摔痛的地方,以苍老的声音道:“孩子,你的家在哪里?”
之前被人追打的时候,他都不会惊恐,但这轻轻的抚摸却让他不知所措,甚至忘记了回话。
男孩子不知道这两个陌生人因何来到这里,也不知他们为什么会对自己这样好。在他的记忆中,除了已经去世的爷爷,再没有人会好言好语地跟他说话,甚至没有人不叫他瞎子。
他带着他们回了家。
四面透风的草棚里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他便爬上竹塌,用袖子擦了又擦,这才缩到角落里,小声道:“坐。”
他们竟真的坐了下来。他知道竹塌其实很脏,也很冷。他感到不安,摸索着从身后的矮木桌上取来缺了一大块的瓷碗,战战兢兢地递到前方,用更小的声音道:“喝水吗?”
那个瓷碗上布满裂痕,颜色发黑,连里面的一点点水都不知是否干净,但那个年轻人还是接了过去,年长者又从他手中拿过,几口便饮尽。
“正是走得渴了,多谢你,小弟。”老者笑呵呵地道。
他反剪着双手,紧紧贴在木桌边,呆了好一会儿,才道:“可是我没有饭给你们吃。”
“我们刚吃过。”老者说罢,又道,“丹岩,你带着伤药,给小弟包扎一下。”
“是,师傅。”
******
上药的过程中,男孩子一直在克制自己,不愿意发出一丝叫声。可是他还是痛得忍不住缩成一团,老者将手搭在他的额前,一股暖意慢慢贯注他体内,帮他驱散了寒冷与痛苦。
“还冷吗?”老者微笑道。
“不冷……”他怔怔地道。
老者摸着他的肩膀,道:“这个世上,有一个叫做罗浮山的地方,一年四季都像春天般暖和,再也没有冬天,你可愿意跟我去?”
他愣了愣,随即道:“不去。”
“为什么?”
“这里才是我的家。”
“但你没有家人了。”
“那我也不去别人的家。”
那唤作丹岩的少年忍不住抓着他的手道:“小弟,你留在这里怎么活下去……”
“我不会死,不会死!”男孩子好像很怕提及“死”这个话题,拼命往后闪躲,“我会割草我会打水,我会活下去的!”
老者叹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们在草棚中陪他过了一夜,冰冷的风钻骨刺痛,男孩子一如既往地披着薄薄的被子,静静地睡在竹塌上。只是那个晚上,身边有温热的气息久久不散,竟让他梦到了爷爷。
他的梦里没有任何影像,与出生至今的每一天一样,只有无穷无尽沉沉的黑暗。唯一存在的印记便是模模糊糊的声音,以及若有若无的触觉。
梦里好像听到了爷爷的唤声,小玉,小玉……
还有爷爷粗糙的大手,拍着他的背,哄他入睡。他在梦里流了泪,拼命地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爷爷。
“爷爷,不要走!”
……
次日一早,他跟着那两个自称是道士的人离开了甜井村。岭南,罗浮山,神霄宫,这些从未听说过的地方,究竟是怎样,他一无所知。
“若是去了以后不喜欢,我们送你回来。”老者这样安慰他。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老者便将他的手握在掌心。
“走吧,青玉。”
作者有话要说:拿来做防盗措施的番外==
本来还想写少年时期的池子在山上的生活,可是今天出去爬山,累了……有机会再写……
☆、番外二
番外二永不开放的青莲
蓝皓月曾经问过池青玉关于他幼年的事情,但是他没有说。他愿意听她说在衡山在唐门的琐碎事情,因为可以让她高兴,而属于他自己的记忆,似乎格外漫长而又阴暗。
肮脏的污泥,腥臭的水塘,是他居住的环境。三九寒天还盖着找不到棉絮的被子,“家”中唯一值钱的厚被因为要给他治病而被迫当掉。小时候的他,不仅什么都看不见,更会时不时地发烧。爷爷总是不辞辛苦地背着他去请大夫开药方,哪怕每次带的钱只够抓上一两副药,也会小心翼翼地带回来,煎好了再喂给他喝。
生病的日子里,他不能出去割草打水。爷爷安慰他,小玉病好了就能变得更健壮。可每次病好后他还是那么瘦弱,他听着别人家的孩子都跟着父母上山砍柴下地锄草,而自己却只能坐在草棚门前,晒着没有温暖的太阳。
闲暇的时候,村里的孩童们则在远处追逐打闹,扔石子滚铁环,玩得不亦乐乎。他还是独自坐着,或是远远地站在大树下,听一听他们的笑声,猜测他们玩的是什么东西。
起先也曾想要过去跟他们一起玩,但他们听到他说出那个可悲的要求后,便四散而逃,连一点余地都没给他留。
年幼的小池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不愿意跟自己玩,他在冷风中站了许久,才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家。
爷爷正在劈柴,声音一顿一顿,伴随着咳嗽。
“爷爷。”他被肩后的柴草压得直不起腰,用很低微的声音道,“为什么别人不愿意跟瞎子一起玩?是因为我跟他们不一样吗?”
劈柴的声音停了下来,爷爷沉默了片刻,道:“他们怕你看不见,会被碰伤,小玉,等你长大些,身体好了,就不会……”
小池知道又是“等你长大”这样的说辞,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将柴草卸了下来,摸索着学爷爷的样子去收拾。
那年冬天,他再也没有去接近别人,也不认为别人会邀他一起玩。爷爷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小小的池青玉开始替爷爷去抓药,独自往来于村庄与镇子之间。一如既往的,他走过村口的时候,总会遇到一群孩童,他们会跟在他后边叫他瞎子,有时候还会抓着他的竹杖,或者在地上拉着麻绳,等他走过时看他摔跤。
他打不过他们,只好选择那些孩童跟大人们出去干活的时候再出门。但是有一天下了雨,池青玉从镇上回来,因在半路躲雨,到村口时,已经是接近黄昏了。
果然又遇到了那群孩子。他们正在追逐玩耍,似乎没空来折腾他,池青玉松了一口气,远远地躲开了往前走。
已经快到村口,身后却传来一声喊:“喂,瞎子,过来玩啊!”
池青玉愣了一下,没敢停留,只想着远离他们。脚步声噼里啪啦地追近了,有人拉住了他的腰带,“池青玉,来玩。”
他怔住,从来没有人这样叫他,他自己甚至都快忘记这个名字了。
那个男孩子走到他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怎么,你以前不是想跟我们一起玩的吗?”
池青玉往后闪了一下,小声道:“我要回家去给爷爷煎药。”
“就玩一会儿。”男孩子有些不耐烦起来,“叫你来,你又装模作样,以后再也不带你玩了。”
边上响起了奚落的声音,还有人抛着铁圈,大声道:“我们走吧,不要叫他了!”
他的心里钻出了久违的憧憬,就像过了长长冬天后冒出的小芽。他听到他们往回走,终于忍不住追了一步,道:“等等我。”
众人这才停下了脚步,有人高兴道:“大牛,你给他蒙上布吧!”
那个叫做大牛的孩子鄙夷道:“他本来就看不见,还用布吗?”说着,他便走到池青玉身前,“池青玉,你来当瞎子,抓住我的话,我就给你一个陀螺,怎么样?”
听到“瞎子”那个词的时候,池青玉心里有些沉,但身边的人好像看出了他的不情愿,在一边鼓动道:“好玩极了,我们刚才都当过瞎子了,就是抓不到阿牛,你来试试看!”
“……你们都当过了?”池青玉谨慎道。
“当然当然,就缺你一个了!”
小小的池青玉于是在尚未想明白之前,就被领到了空地上,又被推着转了好几个圈。“好了!”大牛一声令下,男孩子们一起冲上来砸着打着池青玉,趁他大惊失色之际,又一哄而散,朝着各个方向逃去。
“快来抓啊!来啊!”声音此起彼伏,忽远忽近地响着。池青玉起先觉得上当了,但听到他们并没有真的全都逃走,才觉得果然是应该这样玩的。他忍着痛去追身边的人,还没拉到袖子,腰后又被另外的人推了一下,身前的人便趁机跑走。就这样被众人推推搡搡着,他好几次都几乎想要放弃,但他真的从来没有跟那么多人一起“玩”,他也真的很想凭自己的努力要一只从未摸过的陀螺。
身边风声来回,池青玉凝神辨析,猛然间伸出手,用力扯住了从面前奔过的人。那人惊呼一声,想要将他推开,但他死也不肯松手。周围的孩童一愣,继而欢呼起来:“抓住大牛了,抓住大牛了!”
池青玉心中一喜,还未及开口,却被大牛重重地撞倒在地。他跌得很痛,手上出了血,站都站不起来。
“干什么撞我?”他憋着委屈道。
“瞎子,谁叫你来抓我的!”
他惊愕,摸着身边的竹杖道:“是你说抓住了你,就给我陀螺……”
其他人也起哄道:“对啊,阿牛给陀螺!别耍赖嘛!”
“哪个没长脑壳的再敢说?!老子什么时候说给陀螺了?!”大牛愤怒地冲上来,一脚将他的竹杖踢飞。池青玉紧抿着唇,爬到一边去捡,冷冷道:“玩不起就不要玩,骗我来,被抓住了就不认账!”
“死瞎子,你还敢顶嘴!”大牛更是怒了,一把抓住他的竹杖,啪的一声便折断了,重重扔在地上,“滚,少在这里碍手碍脚!你有什么资格跟我玩?叫你来当瞎子还是擡举了你!”
其他孩童见他真的生气了,也不敢再起哄,讪讪地闭了嘴。
池青玉呆呆地坐在地上,摸到断成两截的竹杖,什么都没说,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咬着唇,许久才说了两个字:“骗子。”
大牛本已准备离开,听到他这句话,猛然间回头就是一巴掌。
“你说什么?!”
“骗子。”他的脸红了一片,眼神却还是淡漠。
“再说一遍试试!”
“骗子。”
噼噼啪啪的巴掌扇肿了池青玉的脸颊,大牛揪住他的衣襟,将他按倒在枯树干上,用力地撞着他的头。“再说啊!有种就别停!”
他嘴角流着血,手中紧紧抓着断掉的竹杖,带着冷漠的笑,不停地喊道:“骗子,骗子,骗子!”
“老子就骗你了怎么样?做骗子总比你做瞎子强!你连走路都走不好,还有脸活着,趁早死了拉倒!”
远处传来大人的呼喊声,大牛又踢了他一脚,这才带着满腔怒火离开了这里。看热闹的孩童纷纷散去回家吃饭,只留下一身是伤的池青玉,攥着四分五裂的竹杖站在渐渐黯淡下来的暮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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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瘸一拐回到草棚后,他那满脸的伤痕让爷爷一下子就明白了。小池却只是不说原因,蹲在门口给爷爷煎药,老人叹着气,想要出去询问清楚。
“爷爷,不要出去。”他背对着爷爷,还是蹲在地上不起来。
“怎么了?”
“他不讲理。”他低着头道。
爷爷走到他身后,摸摸他的背,孩子的背脊因为瘦弱而凸出,隔着衣衫也能清晰地感觉到。“是哪个打了你?”
小池抱着膝,一动不动。面前的炉子冒出了烟,呛得他直咳嗽,眼里酸酸的。他伸手去揉,手指上湿漉漉的。
他呆了一会儿,忽然道:“爷爷,为什么我是瞎子?”
“那是老天爷注定的,小玉。”
“老天爷为什么要让我是瞎子,为什么不是别人?”
爷爷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是想将他拉起来,他却抱着爷爷的腿,死也不肯站起。“我没有惹他们,为什么都要来打我?大牛说我活着没用,可是爷爷,我有眼睛的,我也有眼泪,我不要当瞎子,不要当瞎子啊!”他从未这样撕心裂肺地哭喊过,这次却好像疯了一样,坐在冰冷的地上,哭着歇斯底里。
那天晚上,祖孙俩连晚饭都没吃,他哭得累了,倦了,好像明白再喊再闹也是枉费,便睁着酸涩的眼,躺在了竹塌上。朦胧中,感觉到爷爷轻轻地抚着他受伤的脸颊,重重地叹着气。
终究是撑不住,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焦急的呼喊声,小池从竹塌上爬起。有人跌跌撞撞地进了门,他听到了爷爷的咳喘声,还有另一人在大声唤着:“老哥!老哥!”
那是镇上的郎中,爷爷唯一的朋友。
“爷爷!”小池惊慌着摸到爷爷身边,爷爷却好像连站都站不稳了,勉强扶着郎中才挪到竹塌边。
“爷爷你怎么了?”他吓得不轻,跪在地上道。
爷爷没有说话,郎中道:“听说你被打了,老哥去跟那个孩子理论,却被那户人家的恶婆娘一顿臭骂,推出门口。他年纪大了,又气又急就摔在冰上,幸好我走过,不然都没个人去扶一下。”
小池呆住,爷爷伸手摸着他的头,吃力道:“不要怕,我躺一躺就好……”他又艰难地侧过身子,从郎中那取过一物,塞到小池手中,哑着声音笑道,“给你又做了个杖子,乖,不要哭了。”
“爷爷……”小池握着那打磨得光滑的竹杖,眼泪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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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这一躺,没能再坐起来。漫长的冬天还未过去,他就在某一个不知是白天还是夜晚的时候,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小池一直记得那个寒冷的清早,他抖抖索索地坐起穿好衣服,想要叫醒爷爷,却发现躺在身边的老人已经没了呼吸。
他没有给小池留下任何话语,甚至都没告诉过小池,他究竟是被从哪里捡回的。
一间歪歪扭扭的草棚,一根底端渐渐开裂的竹杖,是爷爷留给孙子的所有遗物。幼小的池青玉独自坐在静得可怕的虚无中,伸出手来,想要再摸摸爷爷那扎手的胡须,却发现身边什么都没有了。
他每天都会去爷爷的坟前坐着,希望能有个声音再唤他一次。可听到的只有风声。
——如果没有那次出格的玩耍,如果他不让爷爷知道是大牛打了他,爷爷就不会死。
眼泪流尽后,便在心里刻下了一道深深的烙印。
他觉得自己就不应该去跟别人一起玩,不应该奢求别人肯送他一个陀螺,更不应该让爷爷发现自己被欺负。是他害死了爷爷。
——你没有资格让别人为你烦恼。
年仅七岁的池青玉,从此明白了这句话。不想让任何人因为他而陷入烦恼,不想让任何人因为他而受到伤害。
长大后,很多时候,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别人知晓,而别人是什么心思或者在做着什么,他都很难猜透。猜不透的心,他是不会再去猜的,因为,他只是怕猜错。于是他努力地将自己收拢再收拢,如一朵永远不会开放的青莲。
开不了的青莲,静立于冷冷池水中央。微风过时,月色潋滟,那莲叶徐徐起舞,可也就只是那一瞬间,摇动了波心。一旦风过,便依旧冷寂孤绝,不会为谁而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