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蓝皓月已走,池青玉不便再住在顾丹岩处,当夜拿了衣物,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独行于夜空下,山风微带凉意。他默默推开房门,不敢像平时那样进屋就放下竹杖,而是仍谨慎地探着前方,朝桌前走去。
不过他很快发现,屋里的一切都已经按照原先的位置摆正了地方,椅子也都紧紧挨着桌子,不再是横在床前。他慢慢坐在床沿,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明的惆怅。
他独自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终于感到头脑昏昏沉沉,便脱了外衣,躺在了床上。触手之处,又摸到了自己先前留在屋内的竹笛,笛尾的玉坠静静地垂着,仿佛没人动过一样。
窗外山泉之声还是清晰入耳,他深深呼吸,却忽然闻到了一阵似有似无的清香。他坐起身,推开窗户,那清香更加显著,随着夏夜的风,浮浮沉沉,飘散在他的周围。
忽然想到昨夜与蓝皓月在山崖上闻到的香味。
池青玉再也坐不住,摸索着出了屋子,沿着墙壁,走到了后窗。此时正是月到中天,草丛中的虫儿鸣叫地正欢,好像奏响了一曲婉转的歌。他小心翼翼地走了几步,忽感觉到衣服的下摆碰到了什么,便蹲□,伸出了手。
指尖碰到了叶子,是心形的。再沿着枝干朝上摸去,便是一种尾端如管,五瓣狭长绽放的花。
那种清幽馥郁的香,便是从这丛丛聚拢的花中散发出来的。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知道得多一些。”
当时,她是这样惴惴不安地说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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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小屋后,他倚在床头,拿起竹笛,迟疑了一下,轻轻地吹起了当日在唐门外河边吹过的曲子。
可才吹至半阙,心中总觉得不宁静,再也无法达到那种安谧淡泊的境界。
有一种恐慌从心底蔓延,是从未有过的忐忑。
池青玉觉得自己很糟糕,早早晚晚所吟诵的经文难道都成了摆设?他向来认为万事万物不过浮云烟霭,或聚或散,自有定数,全然不必在意。断情绝性原是根本,无牵无挂方为正道。就如自己即便不知为何来到这世上,也不知亲生父母是何等人物,他也从不会苦苦思索,更不会怨天尤人。
只不过虚幻一场,生既无所欢乐,死亦无所畏惧。
但近几日来却时而欢喜时而恼怒,无端端地与蓝皓月去了山崖听瀑布水声,又无端端地将她逐走。
莫不是修为尚浅,经不住外界干扰?
池青玉颓然,放下竹笛,摸到桌边,翻开刻着经文的竹简,一遍遍地触摸、默读、铭记。
这一夜,他伴着永无止尽的经文静坐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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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池青玉又渐渐习惯了身边不再有蓝皓月的声音,他这才略微定了定心。早课完毕,正要与顾丹岩去练剑,却听殿前响起素怀的欢呼声:“师公,大师伯!”
池青玉惊喜地站定,只听脚步声错杂,程紫源、顾丹岩等人纷纷行礼问候。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女子的声音悦然响起:“青玉,你那师傅在外游历了两年,现在总算是回来了。”
“碧芝,你莫要在青玉面前让我出丑。我不过是迟回了一些日子。”海琼子背负长剑,捋着白须哈哈大笑,走上前来端详着青玉。
池青玉微笑地向两人行礼,礼毕方道:“师傅,您足足迟回了一年。我虽看不见,但也知道春夏秋冬的变化。”
海琼子拍拍他的肩膀,道:“两年不见,我的小徒儿已经长大成人。”
“青玉即将年满二十,师傅既然回来,也可选个吉日正式授牒与他。”林碧芝在旁提醒道。
海琼子一笑,向池青玉道:“我倒险些又忘记了,其实青玉的品行我自是了然,早些年未曾让你接受净戒牒,就是想等你成年后再由你自己决断。”
池青玉微微一怔,程紫源道:“青玉自幼在神霄宫长大,所谓度牒也只是形式罢了。”
“那也应正正经经度入我全真教派,否则岂非名不正言不顺?”林碧芝持着拂尘,又道,“青玉,你意下如何?”
池青玉低声道:“但凭师傅师姐安排。”
林碧芝赞许地点点头,环顾四周,道:“三位师弟,最近可有衡山派一位姓蓝的姑娘到访?”
池青玉一惊,顾丹岩亦诧异道:“师姐怎会知道?”
林碧芝道:“我与师傅回来的途中遇到唐门众人,正沿途寻找此女。据说是与其父有了矛盾,因此便负气出走。唐寄勋认识我,便请我先回来看看蓝姑娘是否来了罗浮山。”
“蓝姑娘倒确实来过,但是已经下山,不知去向何处了。”顾丹岩答道。
林碧芝一皱眉:“若是她能遇到唐门众人倒还好,若不然……”
“她没有去处,或许会回到衡山?”顾丹岩道。
“此去衡山路途并不太平。”海琼子沉吟。
“此话怎讲?”顾丹岩与程紫源皆有些纳罕。
原来海琼子自两年前离山云游后,足迹踏遍名山大川。而林碧芝见师傅久去不归,便下山寻找,后两人又因机缘巧合到了庐州,歼灭了印溪小筑逆徒于贺之。
林碧芝将此事讲与众师弟听毕,道:“原先称霸湘赣一带的极乐谷就此垮台,听闻原属极乐谷的地盘大多被夺梦楼侵占。蓝皓月若是孤身回衡山,说不定要经过夺梦楼盘踞之地。我听唐寄勋所说,这姑娘性子急躁,不是轻易息事宁人的脾气。”
顾丹岩叹道:“早知如此,就不会让她独自下山了……”他说到这里,不由看了看始终沉默的池青玉。
海琼子与林碧芝并不知先前究竟发生了何事,又与众人进殿细谈这一路上的见闻。整个过程中,池青玉只是静静端坐,一句话都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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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海琼子携了池青玉的手,带着他与几位弟子前去飞云顶试剑亭。林碧芝与程紫源二人先躬身对练,一时间寒光交错,剑招绵绵不绝,意态潇洒之间又隐带诀法。演练完毕,两人飞身后掠,长揖道:“弟子剑术粗疏,还请师傅指教。”
海琼子淡淡一笑:“碧芝略胜一筹,紫源过于拘束,以后可随我游历四海,开阔心怀。”
程紫源俯首称是。顾丹岩提起古剑,向池青玉道:“师弟,你与我练习一番,让师傅瞧瞧可有长进。”
池青玉抽出身后古剑,随着顾丹岩走下亭子,两人对立站定,顾丹岩手腕一震,将一柄游龙长剑震得嗡嗡作响。“师弟,接招!”剑势随音而出,挑出数朵剑花,分取池青玉双肩要穴。
池青玉闻音扬剑,自那不住颤动的剑招中直身迫上,袍袖一卷,击中顾丹岩剑锋。顾丹岩微微一笑,随即加快速度,这一道寒光始终不离池青玉身前身后,如周旋不去的疾电。他素来以快剑著称,海琼子不在之时便由他与池青玉对练。
此时两人身形不住变化,池青玉连连回击,剑招一阵猛似一阵,他忽而凝神蹙眉,双足点地,仗剑跃起,剑刃在阳光下反射白痕,将深蓝道袍映得如同覆霜一般。
一声清响,双剑交错而过。
池青玉斜掠迫上,指尖一捺,古剑飞刺向顾丹岩所在方向。顾丹岩身形急速后退,擡臂出招,正撞上池青玉刺来的剑尖。
两剑为之一弯,顾丹岩借力反弹出招。池青玉听得声音,却并未后撤,只以左袖一扬稍作掩护,全力压上。
顾丹岩眼见他已冲来,急忙撤剑,伸手一扣他手腕,道:“师弟,你这样太过鲁莽。”
池青玉这才止了身形,手中剑尖犹在不住颤动。
林碧芝与程紫源亦快步上前,海琼子微一蹙眉:“青玉,你跟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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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霄宫后有一莲池,此时正是莲花盛放之时。水波之上碧叶随风起伏,枝茎傲然挺立,花瓣舒展,清香四溢。
海琼子带着池青玉行至此处,望着那一池清莲,道:“因你生来不能视物,我教给你的剑法与其他师兄不同,少了三分柔韧,多了七分凌厉。你可知为何?”
池青玉持剑躬身道:“师傅是怕我出招不够果断,如遇强敌会被人攻击弱处。唯有以快制胜,在敌手不及发现我缺陷之前就先占尽上风。”
海琼子抚着石栏,目含笑意:“你很是聪明。不过我现在却担心你剑走偏锋,沾染过多杀伐之气。”
池青玉心中一震,想到蓝皓月当日因他一剑杀了夺梦楼的人,责怪他出招狠毒。
“师傅,您也觉得我不能这样练剑?”他有些黯然。
海琼子扬眉道:“还有谁这样说过你?”
池青玉沉默片刻,道:“蓝皓月。”
“原来是她。”海琼子呵呵一笑,“这也难怪,她父亲蓝柏臣的剑术最是四平八稳,颇有古意,自然看不惯你的剑术了。”
池青玉轻轻叹了一口气。
海琼子负手看着他,道:“两年未见,你怎变得忧郁起来?你出剑求快自是不错,我也只是提醒你,快并不等同于狠。正如你性格……我以前便跟你说过,有时候也需要变通,不能太过自负,心胸还需放宽。”
“弟子知道……”池青玉心绪一落,迎面感受到莲池那边拂来的清风,以及那若远若近的馨香。
“师傅,我问过程师兄,他们平日里是否总在迁就我的脾气。但他说并没有那样。”池青玉握着竹杖,微微低下头,“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骗我。”
“你为何会忽然想到这?”
池青玉带着几分失落地道:“我总觉得自己是对的……但是,最近我时常后悔……好几次,我都会觉得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做了不该做的事。”
“比如?”海琼子饶有兴致地审视他。
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下定决心道:“我不该逞口舌之利,与蓝皓月斗气。也不该在夜间与她去山崖边听风……师傅,此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但自从那日回去之后,我便一直自责。我本该恪守清规,避免嫌疑,但我却因着一时糊涂,给她造成错觉。”
“她早已经下山而去,你又何必执着回忆?”海琼子淡淡道。
池青玉一怔,失神道:“是,她已经走了……”他忽又扬起脸,“师傅,她会遇到夺梦楼的人吗?”
海琼子微微叹了叹:“青玉,你从刚才在大殿开始,就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所以与丹岩对剑之时,也心有杂念。”
池青玉呼吸一滞,急道:“师傅,我只是在想,她是因我而来,如果路上发生意外,岂不是我的错了?”
海琼子反问:“那你待如何?”
“我……”他似乎不曾想过师傅会这样问,不禁有些迟疑。
“你想去寻她下落?”海琼子淡然笑问。
池青玉眉间微蹙,手指紧紧握着竹杖,道:“我终有所负疚。”
“既然这样……我让丹岩陪你一同下山。”
池青玉却愣住,他原以为师傅只会让其他人替他去寻蓝皓月下落。
“师傅……为何会让我下山?”
“你有心结。”海琼子似乎并不是很在意这件事,他拍着池青玉的手背,“与其让你在罗浮山自苦,不如放你出去了结此事。”
“了结?”他喃喃自语。
海琼子擡目望着满池青莲,道:“当年我收你为徒时,便与你约定,待等成年后再行授牒大礼。你此去若能及时返回,我便替你行此典礼,以后你便正式归入全真,世间万物与你皆无缘。”
池青玉聆听着海琼子的话语,眉宇间渐渐安然。
“弟子谨记。此行只为送她回山,待得安全之后,弟子自然会回到罗浮,皈依全真。”他撩起道袍,跪在海琼子身前。
作者有话要说:听说昨天开始JJ做了防盗措施,用手机看的同学可能会有点困难,如果遇到字体异常的大概就是这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