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皓月在峨眉住了四五日,也曾看到了意师太的弟子们习武练剑,她们峨眉剑术讲究柔绵连环,初交手时不会抢占上风,但招式不绝,常能以灵巧之力克敌制胜。她虽因臂伤未愈不能与她们比试高低,但也在暗自揣度应变方法。
这一日,慕容槿随了意师太上金顶祭奠唐旭干,因路途艰险,便让蓝皓月不要上去。师太怕她无趣,便唤来两名弟子陪她到处转转。
那两名少女一唤作梁映雪,一唤作尹秀榕,俱是峨眉俗家弟子。她二人带着蓝皓月自清音阁外穿过山路,信步往不远处的白龙洞走去。这一程山路并不甚难行,两边古树森森,间闻水声潺潺,果然是极为清幽之地。
尹秀榕老家原也是衡阳一带,与蓝皓月聊了一会儿便很是熟络,因问及蓝皓月为何独自一人离开了衡山,蓝皓月脸上一红,只说是为替外祖母祝寿才去了唐门。
“我在回峨眉的路上听说令尊将印溪小筑的邵飏带回了衡山,蓝姑娘没有见到吗?”尹秀榕扬眉问道。
蓝皓月最不愿听到这个名字,但又不想说出实话,只得道:“我出来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回衡山。”
“咦,这倒奇了!”尹秀榕又回头向梁映雪道,“那邵飏一心全在他师妹身上,竟为情所困,可见也不是个拿得起放的下的人。”
梁映雪淡淡道:“当日在黄山一见,明眼人都是看得出来。可惜他师妹对他无意,成日浑浑噩噩,另有所思……”
她两人在那回忆往事,蓝皓月的心中却更是纷乱不堪。
先前只是埋怨父亲为何不与她商量一下便要给她订婚,如今得知那人原是心有所爱,只是得不到才郁郁寡欢地跟着父亲到了衡山……想到父亲以前曾经发狠道,定要速速找个人家将她嫁掉,省得成天惹是生非徒增麻烦。这前前后后联系起来,蓝皓月觉得父亲真是一点也不顾她的想法,哪怕对方根本对自己无意,只要是个男人,就打算将她不由分说地塞出去。
这样想着,蓝皓月竟不觉心情低落,觉得自己在衡山竟无立足之地,怎么就成了如此惹人嫌的姑娘?
尹秀榕与梁映雪说到一半,忽见蓝皓月只是低头走路,忙赶上去道:“蓝姑娘,我与师姐前不久刚回峨眉,之前听说了不少有意思的故事,不如咱们到那白龙洞去歇息,我好原原本本讲给你听。”
蓝皓月本想拒绝,可见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又不忍拂她的意,便随着她们绕林穿溪,到了距此不远的白龙洞。
尹秀榕果然是个不怕话多只嫌冷清的人,一路上便将关于印溪小筑的种种事情讲与了蓝皓月听,其间自然不免添油加醋渲染气氛,加上她眉飞色舞的表情,俨然是像说书一般。
直至到了白龙洞附近,三人找了处僻静的亭台坐下,她才算将其见闻说了大半,兀自感叹道:“要我说,这天下奇事不断,明明眼前有才貌双全的男人,竟也有一些女子偏偏不爱,要死要活地去寻求自己的心上人,也不知图个什么?”
梁映雪以肘撞了她一下,道:“师妹,你这番话被师傅听到,定又要怪你乱嚼舌!各人有各人的福分,人家自是乐在其中,你操得哪门子心?”
尹秀榕撅起嘴,转身趴在亭栏上,远远望着对面山峰,忽道:“师姐,我们去不去那边的松竹庵逛逛?我已经很久没去了。”
梁映雪皱眉道:“那里有什么好玩的,阴森森冷清清,我才不去。”
“就知道你怕!”尹秀榕得意起来,侧着身子朝蓝皓月低声道,“蓝姑娘,你可知道,那边的松竹庵会闹鬼!”
蓝皓月一寒,瞪着眼睛望着她。尹秀榕见她脸色发白,不由也哈哈笑了起来:“原来蓝姑娘也那么胆小。我骗你的,峨眉是佛家圣地,松竹庵虽然早年间有过惨案,但又怎么会真的闹鬼?”
“那边出过什么事?”蓝皓月虽是松了一口气,但仍是戒备森严,不敢往对面的松林多看。
尹秀榕刚想说,梁映雪忙道:“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松竹庵里原也有几个女尼修行,但后来被人杀害,连庵堂都付之一炬……据说师傅为此事还曾去过青城派问罪……不过这具体的内情,我们做晚辈的也不太清楚。”
蓝皓月一怔,青城与峨眉素来不太往来,她只以为是名门大派之间的互不相让,谁知原来还有这样一段恩怨。
她们三人在白龙洞边坐了许久,到午后才回到清音阁。临近傍晚时,慕容槿回到住地,问了问蓝皓月白天所见所闻,听到她说起松竹庵的事情,便微微蹙了眉。
“皓月,以后不要再去那种地方。”慕容槿正色告诫道,“这早已是陈年旧事,何况又牵扯到峨眉和青城的矛盾,我们不可卷入是非。”
“是,舅母。”蓝皓月虽心存疑惑,但还是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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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蓝皓月在清音阁边的小屋内独自睡着,或许是因为白天听了太多江湖传闻,又加上今夜风声呼呼,她竟不觉做起了噩梦。光怪陆离的梦境中,竹林间血流遍地,她误入其中,无论如何也走不出绝地,一味在那死尸堆里奔逃……
蓝皓月挣扎不已,身子猛地一沉,才算清醒了过来。
窗外月黑风高,有一扇窗子不知何时竟半开着,山风卷进,吹得帘子不断飘飞。
她披上衣服走到窗前,想将窗户关闭,却正在此时,望见对面竹桥上有黑影缓缓掠过,直朝着清音阁下的山道而去。
蓝皓月全身发冷,躲在窗后仔细一看,依稀辨出那人竟是池青玉。他平素住在竹桥那边的偏院,此时已过三更,他却独自一人往山下走去,也不知是何目的。
蓝皓月本想出去问上一句,但一想到他那喜怒无常的性格,不由退缩了。她关上窗子,裹着被子躺了一会儿,却又怎么也睡不着。呆呆地望着床顶,终还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穿好了外衣,悄悄推开房门,朝他行过的方向追踪过去。
天上阴云沉沉,看不见月亮,幸好她出门前带了灯笼,一路上就靠着这微弱的光照亮了山路。追了没多久,便能听到池青玉的脚步声,她知道他虽看不到自己手中的灯笼,但听觉很是敏锐,因此也不敢太过接近,只是远远地跟在后面。
池青玉走的还是那天上山时的原路,那天人多一起走,蓝皓月觉得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可眼下前前后后没有依傍,风势又渐起,白纸灯笼内的烛火不停摇曳,投下斑斑影迹。她怕惊动到池青玉,只能独自躲在树影下走着,更觉阴冷可怖。
而他倒是不紧不慢,一手拄着竹杖,一手扶着身边的山壁,虽然走得有些迟疑,但与平日里也没什么两样。蓝皓月走到一半就很后悔,想要回身,但想到此时回去,就真的只有她一人独行,岂不是更找不到依靠?
她一边想着,一边踏下石阶,竟不防脚下湿滑,身子突然往后仰倒。
“啊!”蓝皓月情不自禁发出惊呼,急忙以左手一撑石阶,纵跃了起来。可此时眼前风声一紧,原本在远处的池青玉竟忽然返身掠来,就落在她身边。
蓝皓月惊魂未定,忽见他衣袂翩飞到了近前,不由往后连连倒退,倚在石壁前不敢出声。
池青玉也静静地站在树影下,半晌不说话。
蓝皓月本以为他又会一脸不耐烦地怪罪她,可他这冷漠不言的样子,反倒比发怒更可怕。
她的手中还提着灯笼,可惜刚才那一跤,烛火倾斜,将纸灯笼一下子都烧光了。她哭笑不得地看着那个灯笼架子,一时沮丧,便将之扔到了路边。
竹架落地之声使池青玉一惊,他负气道:“你又在干什么?”
蓝皓月怔了怔,背过手,贴在崖壁下,道:“没什么,把烧坏的灯笼扔了而已。”
他不做声,过了片刻才道:“那你怎么走?”
蓝皓月低头踢了踢脚边的小石头,道:“最多在这等天亮。”
他似是微微叹了一声:“这就是好奇心过盛的下场……你爹没教过你,行走江湖,不要总是意气用事吗?”
“他?”蓝皓月愕然,父亲确实是经常说些大道理,板着脸,像是念四书五经似的灌输给她。池青玉说的话,父亲倒也讲过,可她从来都只是左耳进右耳出。
“我只是想看看你深更半夜要去哪里。”蓝皓月低声说了一句,便抿住了唇。
他略微侧着脸,不经意地微微笑了笑,声音很低却很动听:“要是我出去为非作歹,你是想要追踪而来行侠仗义吗?”
“怎么可能?”蓝皓月脱口而出。
他像是怔了怔,随即轻轻转过身,用竹杖探着石阶,继续往下走去。蓝皓月停在原处,他走了几步,忽又站住了脚步。
“对了,有句话一直没跟你说。”他站在那,没有回头。
“……什么?”
“谢谢你带我救回了莞儿。”
……
哒哒哒的竹杖点地声远去在墨绿树丛间,蓝皓月愣了一会儿,扶着石壁飞快地追了上去。
这次她没有再隐藏自己的行踪,她知道,在他面前她总是躲不过的。
“你要去山下?”
“嗯。”
“为什么不等白天再去?”
“白天黑夜对我来说有什么不同?”
“……对不起。”
他缓了缓脚步,侧脸道:“不用这样,你太刻意,我会尴尬。”
“那……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去山下吗?”蓝皓月试探地望着他。
此时已近凌晨,天光渐渐放亮。他低着眉眼,脸上有一丝忧郁。
“想去找我的爷爷。”
蓝皓月又是一愣,她一直以为池青玉既然是海琼子的徒弟,那应该也是岭南人。况且他说话时带着明显的粤地口音,更确定了她的猜测。
“怎么你不是岭南人?”
他一边走,一边道:“我只是在罗浮山长大而已,并不表示我出生在那。”
“这么说来,你的家乡原本就在峨眉?”她兴致盎然地跟在他身边。
池青玉没有再说话,但那神情似是并没有异议。
蓝皓月不由觉得机缘巧合,他来自极远的罗浮山,却不料兜兜转转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可是奇怪的是,在他的脸上,只能捕捉到些许的惆怅,并没有重归故里的喜悦。
天刚刚亮的时候,他们到了山下。池青玉站定后,道:“前面可有小镇?”
蓝皓月见四野寂静,望不到任何村镇,便问道:“你爷爷在峨眉山下的镇子住?”
“不是。”他沉沉地道,“要过了小镇,有个叫做甜井的村子。”
“既然知道名字那就好办,我与你一起寻去。”蓝皓月不觉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