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寻到杨明顺的时候,弯月已爬上了深蓝色天幕。
寂静中,一下又一下的铡草显得格外清晰,杨明顺独自在马厩前劳作着,听到脚步声也没回头。
江怀越站定了片刻,他才转回身看了一眼,愣了愣,笑道:“督公,您今天也在宫里过夜?”
“嗯。这些事由小家伙们去做好了,你还需要亲自动手?”
“我看他们做得也累了,就过来替换一会儿。”杨明顺将地上的草堆归拢好,平静地道,“反正我以前也经常做这些杂事,谁不是从最底层干起的呢?”
江怀越听了这话,心里百味杂陈。杨明顺看看他,试探道:“督公,您这是……有什么心事吗?”
素来不会藏话的江怀越,此时却不忍直言,只是背着手慢慢走到另一边,看着高峻森然的宫墙道:“明顺,你这些天以来,见过小穗吗?”
杨明顺怔了怔,讪笑着摇头:“没有。”
“那你还有必要一直留在宫里吗?”江怀越转过身,语气放缓,“这样下去,也只是徒惹伤悲。她自有自己的宫室,你也很难找到机会去往那边,而且……你们先前的关系,其实也有很多人知晓,那么即便你与她碰巧相遇,又能说得上话吗?”
“可是……我原先就说过,哪怕以后再也见不着小穗,我愿意留在这里,至少……还能觉着自己跟她是在一处的,也能知道她过得平安。”杨明顺神情渐渐黯淡,低下头去,“我也没什么指望,就想着能离她近一些,确保她后半辈子生活无忧,就已经满足了。”
江怀越喟然:“可是,有的人,不是这样想的。”
他愣住了,过了会儿,才道:“您说的是……万岁吗?”
“是。”江怀越正视着他,“万岁有口谕,让你……离开后宫,去献陵守墓。”
夜风吹过,杨明顺站在树影下,竟觉几分寒冷。
心口坠坠的,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已经经历了太多,原本以为自己已经低落得近乎麻木,然而此时听到这样的消息,杨明顺还是有一种连最后的希望都被打破的悲凉。
可是明明就应该想到的,君王怎么可能容许他留在后宫。只是由于太过不舍,才自欺欺人,以为能够默不作声地在这深宫继续生活下去,守着相隔不远却无法见面的小穗。
他知道自己不该还有什么幻想,更不该在督公面前流露绝望。他想笑一下,却又笑不出来。
杨明顺竭力镇定着自己,装作不在乎的样子,“没事,献陵也不算太远,我本来还以为,万岁会把我放逐去南京紫金山的定陵。”
江怀越心里隐隐作痛,低声道:“我试图劝谏,但万岁眼下正猜忌心重,不好扭转。你先去那边,等过段时间,小穗地位稳固,皇子也长大一些,万岁或许就对此事淡忘释怀了。到那时我再想办法求他……”
“督公,您为我考虑得已经够多了,要是多次向万岁提起这事,兴许他还会怪罪你。”杨明顺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哑声道,“就像您刚才说的,我留在这里也见不到小穗。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去守陵,其实,都是一样的。”
“可是……”
“没什么了,督公。”杨明顺摊了摊手,“您劝得有道理,我留下,对自己无益,徒增烦恼。对小穗更是隐患,说不定哪天万岁又起疑心,那我岂不是还会害了她?走,我是得走,远远地离开这里,反正即便是去献陵,也能知道她是否平安。这,都是一样的。”
江怀越无言以对,过了半晌才道:“你若真能这样想,也算是通透了。”
杨明顺笑了笑,又问:“我什么时候得走?”
“……明天。”
他愣怔了一会儿,点点头,道:“那我,回去收拾行李。”
“好。”江怀越见他很缓慢地往回走,便跟在了后边。
杨明顺住的地方有些远,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直至到了那个小院子门口,江怀越也没离开的意思。院子里有小内侍看到了他,略显吃惊地问候,江怀越只是点了点头,和杨明顺一起进了屋子。
关上房门前,他叫人送些酒菜来。
杨明顺呆了呆:“督公,您要在这里用晚饭?”
江怀越坐在了小屋桌前,擡手示意他也坐下:“很久没有喝酒,今天,你陪我喝几杯。”
杨明顺嗓子眼有些发堵,以前从来没有坐着和督公一起喝过酒,充其量都是站在一边奉承伺候,巴望能博得主人欢心。
他呆滞了许久,才不安地坐在了江怀越对面。
小内侍很快送来了酒菜,随后又退了出去。
江怀越刚想倒酒,杨明顺却已经习惯性地为他斟了酒,送至面前。
他接过那杯酒,缓缓道:“明顺,今日我不是以提督的身份跟你一起喝酒。虽然你我职位不同,但说到底,还是同类人。往日我曾对你苛责呵斥,今天在这里,向你赔个不是。以后,若有机会再将你调回京城,无论是御马监还是西辑事厂里的职务,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杨明顺眼前蒙上了雾气,江怀越将手中酒饮尽,又给他倒了一杯。杨明顺望着那酒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双手捧着杯子,艰难地道:“多谢督公。”
随后,在眼泪落下的同时,一仰头,喝下了满满一杯酒。
“要不是当年跟着您,说不定我现在还在哪个冷清的地方打杂,也或许跟错了人,犯了事被罚被杀……这辈子,我杨明顺没有什么后悔的了。”他又给江怀越敬酒,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最初见到掌印的惊艳感受,还有那些曾经共同经历的酸甜苦辣,喜乐悲愁。
江怀越多数时候只是倾听,其实以前他很少会有耐心听杨明顺啰嗦,常常半途将其打断。可是现在,他却安安静静地听那些陈年旧事,就算杨明顺记忆出错张冠李戴,江怀越也没有出声纠正。
杨明顺不胜酒力,没喝多少就已经晕眩不已,他却还口口声声说酒味太淡,不够有劲。江怀越道:“早知如此,该叫你出宫,去我家里坐坐。”
杨明顺撑着脸颊醉眼朦胧:“督公,您当初藏在家里的那个箱子,是和相思姑娘有关吗?”
江怀越一愣,只好点了点头。
“那她后来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知道。”
“可我还不知道啊!”
江怀越看着这个又好似孩童般的手下,叹了口气:“很早以前,在荣庆斋订的头面。”
杨明顺愣了愣,继而捧着酒杯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什么惊天秘密!”
他很久没有那样高兴过,笑了好久才趴在桌上道:“督公,可惜我看不到您和相思姑娘成亲了……我还一直等着喝您的喜酒。今天这一场,就算是我提前参加过婚宴了吧!”
江怀越刚想开口,他又从腰间摸索出那串一直佩着的铜钱。
鲜红的穗子依旧艳丽。
“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我用它,算过小穗的命运。”杨明顺的眼神有些发飘,说话也不流利了,但他还是很努力地解下了金灿灿的铜钱,将之交到江怀越面前。
“拜托您,别把我走的消息告诉小穗,她心里藏不住事,又爱哭,我怕她因为这事成天悲悲戚戚,惹怒了万岁。等以后,她问起我的时候,您再把这几枚制钱交给小穗,往后我不在了,它能保佑小穗平安顺遂。”
他又将穗子攥在手里,声音微微发颤:“这是她给我编的,我把它带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谁能说三道四……”
江怀越紧紧握着酒杯。
“督公!”杨明顺忽而起身,带着悲声叩拜道,“小穗母子,就拜托您多加照顾了!”
“……好。”他强忍着痛楚,端正地应允。
桌上烛火跃动,晃花了眼前一切,朦胧浮闪,恍如一梦。
杨明顺走了。
一身青色衣袍,一个薄薄的包裹,一步一步走出这片浩瀚宫城,去向寂寥苍凉的皇陵。
江怀越站在宫城之上,目送这个跟了他近十年的伙伴离开,远方晨曦微白,成群鸟雀飞向云端。
他回到后宫的时候,阳光已明媚。正巧望见荣贵妃和小穗去御花园,乳母抱着小皇子跟在后边,一派和乐融融。
他握了握袖中的铜钱,没有上前,而是转身悄然离去。
又过了半个多月,小穗那边传话叫他过去,他才又一次见到了她。
她先是寒暄几句,随后便谨慎小心地问起杨明顺,说是很久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过得怎样。
江怀越迟疑了一下,道:“他跟着我在外面处理西厂事务,因此不常常回宫了,娘娘不用担心。”
“是吗?他……真的还好吗?”小穗眉间含愁地问。
“嗯,挺好的。”江怀越认真点头。
她还想问下去,外面响起了话语,说是万岁等会儿要来这里看小皇子。江怀越躬身道:“娘娘,您珍重自己,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小穗忍着泪水,起身道谢。
小皇子一天天健壮成长,慈宁宫那边却传来消息,太后病体不支,已经回天乏术。
承景帝得到这个讯息后,没有说什么,甚至没让太医再想办法,只是望向了远天。
十多天之后,太后病故,据说临终前还喊着先帝和辽王,眼睛都没有合上。
辽王在得知太后死讯以后,情绪激动,砸断了承景帝登基时赏赐的白玉如意。这件事不知被谁告发,承景帝当时并未有任何表示。
只不过在那之后,朝野间开始悄流传谣言,竟然说先帝暴毙,事出有因,矛头直指当今君王。
承景帝愠怒不已,夜间也难以安睡,几天下来更为瘦削。江怀越奉命查办此事,虽也抓捕不少散布流言的民众,然而这些人都交代不出到底受了何人指使。
尽管如此,承景帝还是下令让辽王入京,打算当面质问。
江怀越听闻此事后,沉默退下。
两天后,他带着一个赤红锦缎包裹的匣子进了乾清宫。
当着承景帝的面,他缓缓解开锦缎。将牢牢锁住的匣子高举过头顶,呈送到君王近前。
“这是?”承景帝皱眉道。
“臣先前去辽东时候,曾在无意间救了一个落魄文人。这人疾病缠身,感激臣出手搭救,在得知臣身份后,将此物交给臣保管。”江怀越道,“他说自己多年前曾在辽王手下当幕僚,后来因为犯了事急着用钱,便偷了一些东西逃出辽王府邸。其中,便包含这个上了锁的匣子。经过多年辗转,他始终没能打开匣子,但想到辽王当时将此物珍藏,后来又到处派人追捕于他,便觉得这匣子定是十分宝贵。因此在时日无多之际,将此物交给了臣。”
承景帝托着匣子皱眉不语,许久才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说,现在却拿出来?”
江怀越叩头道:“万岁请恕罪,臣当时去了辽东行军,回来后被调去南京,因事情太多转变太快而有些措手不及,因此也没来得及说起……原本臣只以为匣子里可能装着某些珍宝,然而最近流言甚嚣尘上,臣觉得若是辽王暗中指使,他也太过放肆。这才想到此物,赶紧拿出来交于万岁,不知是否能制约辽王?”
承景帝紧抿着唇,过了许久才道:“行了,你做得好,退下吧。”
江怀越躬身退出,空荡荡的宫室内,承景帝抚着冰凉的匣子,思绪渺远。
辽王并未听从皇命进京受审,而是选择了最后一条不归路,起兵讨伐。
一时间关于承景帝毒杀先帝的指责如尖刀出鞘,激起万千波澜。朝堂之上,众臣震惊惶惑,虽也有人站出来力陈辽王所言皆是恶意中伤,但很多人心里还是存留了不小的疑问。
承景帝怒斥谣言,派出大将出兵征讨。江怀越站在一旁,心里早已有了定数。
不出所料,手中并无多少兵力的辽王虽然义愤填膺,气势难挡,但终究还是敌不过多方围剿,没能坚持多久就兵败如山倒。
承景帝在得到辽王被俘的战报后,霍然起身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脸色煞白,跌坐下去。
多年的心病早已使得他如强弩之末,一旦潜藏的危机即将解除,这绷紧的弦被重重拨动,自然行将断裂。
辽王被押解入京,承景帝甚至没有再召见他,就在病榻上下令将其处死,后代皆废为庶人。
辽王已死,承景帝的病情却反复不休。他变得异常惜命,每次都要三名太医一起诊断,并派出多名内侍在旁监督抓药。每一碗药,都由余德广和江怀越在他面前亲自尝过,才能被君王饮下。
荣贵妃倒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淡,经常会陪在他身边,趁着承景帝精神好的时候,也会将那只曾经维系两人感情的猫咪抱来,对着它说些过往的回忆。
那些在冷清的东宫的记忆,年轻的太子徒有其名却成日受到先帝的斥责,安静看书是错,骑马射箭是错,就连亲手奉上浓郁的美酒,也被一掌打翻,说是酒乃穿肠毒药,最能误事。
没有谁知道,太子有许多次都是酒后跪在地上,抱着她压抑哭泣。
从那个时候起,她便习惯了站直身子,低下头,看着他脆弱的样子,在心里给他无言的承诺。
尽管后来他也曾负气远离,然而徘徊于昭德宫外的身影,是她梦中也难以忘记的痕迹。
“朕这辈子,最有幸的,还是遇到了你。”承景帝看着荣贵妃,替她掩去发髻间露出的一丝白发。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过脸去。“万岁什么时候又变得这样多愁善感了呢?叫人听了浑身不自在。”
“只是可惜了,要是当初,我们的孩子能活下来,如今也早已成人立业了……”承景帝望向轻轻飘动的帘幔,喟然道,“朕有时候会想,他要是长大了,该是怎样的性情,又是怎样的模样。朕也曾在梦里见过他,他站在乾清宫外,擡起头看着朕,却不说话……”
“那你见过他长什么样?”荣贵妃幽幽道。
他摇了摇头:“看不清啊……或许,只是有些眼熟。”
荣贵妃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万岁大概是想到了怀越,从小到大,他一直跟着你我。”
承景帝有些疲惫地笑问:“你不正是因为他小时候长得像我们那个孩子,所以哪怕后来有传言说他来历不明,还是执意将他留在了昭德宫吗?”
“万岁当时难道不喜欢他吗?”荣贵妃瞥了他一眼,缓缓道,“本来就只是个十岁都不足的小孩子,就算他父辈再怎么犯过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承景帝淡淡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这大概是朕唯一大度的一次。”
雪白的猫咪跃上床榻,懒懒散散卧在了他的身畔,随后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