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安静闲雅的院中满是小穗的呻|吟声,杨明顺呆滞地坐在台阶上,既无法不听又无法平静,双手抱头,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宿昕看了看他,一时也不知杨明顺和小穗是怎样的关系,只是觉得有些奇怪。他走到杨明顺身边,问道:“出来的途中可还顺利,就是按照先前计划实行的吗?”
杨明顺听他发问,这才收了收心神,低着头道:“就像督公先前在密信中安排的那样,所幸一切都还算顺利,不然我们也没法逃出宫来。只是……”他停顿了一下,带着几分焦灼道,“就怕金玉音在万岁回宫后抢先告发,编排谎言,那样的话我们好像也拿她没有办法?”
宿昕道:“她现在知道小穗跑了,必定是不会善罢甘休……”
正说话间,房中小穗的呻|吟声更加明显,杨明顺紧张地站了起来,朝着房间急走几步,却又只能无奈地停在了门口。
忽而房门一开,一个丫鬟急急忙忙奔出,杨明顺连忙抓住她问道:“里面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就见她挣扎得厉害!”丫鬟没空细说,一扭身子朝着厨房跑去。
杨明顺急得恨不能入内查看,正在这时,接生婆被仆人领着匆匆奔来,来不及跟宿昕说话,一头就钻进了房间。这院门还未关上,前面又传来管家的招呼声,随即有人进来禀告,说是邹侍郎已到。
“我去前面,你留在这里。”宿昕说罢,整顿衣衫便往前去。
刚进厅堂,便见吏部侍郎邹缙拱手而来,“小公爷,刚才您府上家丁来报,说是有紧要事情立即需要商议?”
“对,邹侍郎还请随我来。”宿昕做了延请的手势,将邹缙领向后院。
前些天他已经分别拜访过数名朝中大臣,说是有事相托,但时机未到,还请他们到时一定驾临私宅,细细商议。
如今吏部侍郎邹缙首先赶到,宿昕将他直接带入后院,邹缙一路疑惑,耳听得房中又传来女子痛苦的呼喊声,不禁发问:“小公爷,这是怎么回事?”
“里面正在生养。”宿昕只简单说了一句。邹缙疑惑不解,追问数句,宿昕却只道:“等其他大人到来之后,我一并向各位解释。”
邹缙满心疑问,却也只能在院子里等待。没过多久,又有数名朝中重臣陆续抵达,彼此相见后都大为意外。又过了一会儿,前面来报说是驸马都尉喻泽到访,宿昕忙出去将他接了进来。
喻泽正是承景帝胞妹永清公主的驸马,以前和宿昕也并不十分熟悉,如今被邀请过来说是赴宴,进了后院却见众臣或站或坐,神情茫然又百无聊赖,而正房之中又有女子痛苦叫喊,亦是大惑不解。
“宿小公爷,您这是闹的哪一出?”喻泽仔细打量了宿昕一番,“莫非府上出了什么事情难以解决,可也犯不着叫那么多朝臣到此吧?”
“各位还请稍安勿躁,其实我今日盛情相邀,只是让大家做个见证。”宿昕才说了一句,就听院门外传来管家的吆喝声:“鲁大人到!”
说话间,一名面容端方神情肃然的中年男子已大步踏来,众人见了连忙行礼。
“怎么,小公爷不是说有要事单独相谈?却为何在此聚集了那么多人?”鲁正宽望着院中情形,皱眉问道。
这鲁正宽原来与邹缙一同都是孙太傅门生,还在太傅府中当面痛骂过江怀越。他曾因耿直清介得罪了上级而被贬出京城,后来因在地方政绩显著,又被召回朝堂,如今已是文华殿大学士,内阁成员之一。
宿昕见他到来,这才环视一圈,向诸多朝臣拱手作礼。
“诸位大人,就像刚才所说,我宿昕今日将你们请来,是为了让各位做一个见证。此事非同小可,单单我一人就算竭力陈述,万岁也未必能够相信。但各位都是朝廷栋梁,深得万岁信任,由大家在此亲眼目睹亲耳所闻,他日共同力证,相信万岁就算大感意外,也不会听信小人搬弄是非。”
驸马喻泽忍不住道:“小公爷,你这里什么都没有,就一名妇人在房中待产,要我们这些人过来到底见证什么?难道是见证她生孩子不成?”
宿昕笑了笑,道:“驸马说的没错。今日请各位前来,就是为了同时见证,那房中女子生下孩子。”众人哗然,宿昕此时后退一步,朝着背对众人站立的杨明顺道:“小杨公公,还是请你过来,跟他们说个清楚。”
杨明顺这才缓缓转身,走下台阶。
邹缙和驸马喻泽首先认出了杨明顺,当下觉得事态非同寻常。杨明顺走到这群议论纷纷的朝臣面前,双膝一跪,向众人磕头行礼,眼含沉重之情,缓缓道:“诸位大人,这房中即将诞生的,是当今万岁的亲骨肉。”
“什么?!”“万岁的亲骨肉?难道房内的是金贤妃?”“她怎么可能出了太液池啊?”
一时之间,院中众臣议论纷纷,而当杨明顺在喧哗中说出“房中的女子并非金贤妃,而是永和宫的宫女”之时,众人更是一片哗然。
有人当即质疑:“宫女怎么可能在外面生孩子,小公爷,你平日不拘小节也就罢了,这种事情千万不能道听途说引以为信!”
宿昕正色道:“我宿昕就算再随意,也不会在这关乎皇家血脉的事上开玩笑。杨明顺是御马监的人,小穗就是他刚才亲自从太液池那边救出来的,还能有假不成?”
“什么,从太液池救出来?”众人越发糊涂。
杨明顺这才强忍悲伤,将小穗身上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述说了一遍。大臣们在他说的过程中就已经显露难以置信的神色,等他说完这一切,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愿意相信听到的事实。
“且不说万岁是否会临幸一名寂寂无名的宫女,就算是真的,金贤妃自己也怀有身孕,又何必做下这样天理不容的事情?”
“正是,她这样冒险行事,一旦东窗事发便是大难临头,金贤妃素来知书识礼,怎么会如此糊涂?!”
“还有你说的那个女子,她腹中的胎儿确实是万岁的骨血吗?这口说无凭,寻常妃子若是得幸,都是清清楚楚记载在簿的呀!”
鲁正宽则向宿昕求证:“小公爷,你素来不太愿意参与政事,为什么今日会出面将我们召集到此,这事国公爷是否也知道?”
宿昕愠道:“跟我老爹哪有一点关系,他在南京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要是不信,房间里还有一名金玉音宫中的宫女,名叫安荷,等会儿让她出来也算是人证了!”
纵然宿昕神色严肃,然而这事情实在太过超乎大家的想象,众人还是交头接耳不住议论。宿昕也不再多说,只是叫人守住了院门,既不让众人出去,也防备外面有人闯入。
众人被留在院中无法离开,听得房中女子的呼声一阵比一阵凄惨,心中越发烦闷困惑。就在这样焦灼的情形下,时间缓慢流逝,杨明顺在此其间不知道往房门处望了多少次,每一次都是心中滴血,眼中无奈。
阳光渐渐黯淡,院中风声盘旋,大臣们冻得手脚冰凉,只好不住徘徊。
眼见白日将落,天际唯余一抹橘红时,房中忽然传出了婴儿急促的哭声。
院中众人一惊,就在他们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杨明顺已经率先奔向那扇紧闭的房门,用力敲响,喊着小穗的名字。
宿昕亦紧随而上,朝里面喊道:“已经生下了吗?”
“生了!生了!”接生婆响亮的声音随之传来,没过多久,房门一开,接生婆抱着被襁褓裹得严严实实的婴儿探出身来。
“是个男孩儿呀,各位大人!”她的脸上满是喜色。
宿昕心中不由激动万分,再看院中众人,则是神情各异,或惊喜或诧异也有茫然无措,不知应该如何应对的。
身边的杨明顺只觉心中悬着已久的一块巨石轰然坠下万丈深渊,一瞬间并不是感到解脱与欢喜,却是无限空洞,近乎麻木。
婴儿的哭声还在冲击着众人的心神,驸马喻泽如梦初醒似的道:“现在怎么办?这,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万岁的子嗣?”
大臣们正在犹豫不决之际,却听外面有人来报:“小公爷,门外来了一大群人,说是从宫里来的!”
宿昕一愣,杨明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低声道:“难道是金玉音派人过来?”
“她不会这样胆大吧?!”宿昕说罢,交代管家马上将院门紧闭,当即朝前行去。
到了前门口,守门的仆人已被推开一旁,一名四十来岁的太监带着一群禁卫朝里走来,脚步急促,神色肃穆。
宿昕一见此人,不禁蹙眉,随即扬声道:“这不是慈宁宫的邱公公吗?怎么今天竟然带着禁卫找到我这别院来了?”
邱公公叹了一声,拱手道:“小公爷,太后娘娘听闻了一件奇事,说是今日有太监带着宫女私自外逃,这可是宫中丑闻,万万不可就此放过。小公爷虽然古道热肠,却也不能太过随心所欲,这不该收容的人,还是得速速交出为好呀!”
宿昕笑了笑,道:“太后的消息倒是十分灵通,既然如此我也不想隐瞒,确实是有人在我宅内,但事关皇家血脉延续,请公公就此止步,不要再往内行一步。”
邱公公闻言一凛:“后宫之中没有皇后主持事务,太后有权对这些不守规矩的太监宫女加以责罚,什么皇家血脉,无凭无据的事情怎可胡乱指认?!小公爷,您不要逞着一时意气搅局,到时候非但自己卷入麻烦之中,恐怕还会牵连南京的定国公府呢!”
“邱公公这是在威胁宿某了?你可知,我那院中还有诸多朝臣!”宿昕毫不退让,眼神之中亦满是不屑。
“朝臣?这后宫的是非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难道小公爷想聚众闹事?我可是先礼后兵,大臣们难道不懂后宫之主乃是太后娘娘?!”邱公公冷声说罢,带着身后的禁卫便想闯入后院。宿昕一声令下,两边的家丁们强行封堵了他们的去路,邱公公恼怒喊道:“我就知道你宿昕不是个善茬,太后有令,若是宿昕不肯交出逃宫之人,便将他一同拿下问罪!”
此言既出,身后禁卫听令而动,手握腰刀便冲向前路间的家丁。那群家丁毕竟只是寻常人,即便全力拦阻,也敌不过身强力壮的大内禁卫。
眼见这伙人就要撞开那扇院门,却又听大门外蹄声纷乱马鸣阵阵,紧接着脚步声纷杂迫近,竟是又有一大群人冲进了宅院。
“定国公在京城的私邸你们也敢硬闯!邱世宏,你是得了圣旨前来抄家还是狐假虎威以下犯上?!”
微微冷笑间,有人自大门外飒沓而至,语声清寒,暗藏杀机。
邱公公听得这话,浑身上下泛起寒意,在禁卫的簇拥下回头望去。只见一大群身穿飞鱼服,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蜂拥而至,须臾间站满全院,却又很快朝两边避退,让出了中间一条通道。
茫茫光影下,年轻男子背负双手步步迫近,大红锦底的曳撒上灵蟒怒腾,气势滔天的云海翻涌夺人心魄。
乌金冠,白玉带,容如皎然明月高悬天山雪巅,韵似出尘青竹傲立峭岩石间。
许久未曾露面的江怀越,依旧不改风姿,眼里含着的只是冰封凛冽,唇边带着似有似无的讥诮笑意。
在他身后紧随而来的锦衣卫头领,正是原先西厂的掌刑千户姚康。
“你……你,你不是死了吗?!”邱公公面色发白,不由后退着,声音都颤抖了。
江怀越站定在院子里,哂笑一声:“瞒天过海李代桃僵,我本以为你们会有所防备,却没想到,竟然就此被骗?真是超乎想象。”
与此同时,那紧闭的后院大门发出声响,随后缓缓打开半边。邱公公刚想再令人冲进去,院门内踏出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沉声道:“若只是宫女太监私自逃出,该由太后处置,但如今涉及万岁后嗣,怎可容得如此草率对待?”
江怀越看着那人,拱手行礼。“鲁大人,有劳到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