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门声消失后很久,褪色的门扉才从里边慢慢打开。
“干什么你?”门内的宫女一身深青,年纪已有四十开外,面容瘦削,眼里透出不耐烦之情。杨明顺忙道:“我来探望一位宫女,刚送来不久……”
“这里都是得病等死的人,还看什么?不怕自己也染上?”她皱紧双眉,打量他一眼,“是找你的对食?”
“……是。”杨明顺惴惴不安地道,“她叫小穗……是永和宫赵美人的贴身宫女。”
中年宫女神色冷漠,又看了看杨明顺,道:“你来晚了,她已经死了。”
杨明顺背脊发寒,硬撑着道:“什么时候?因为什么病?”
“昨天晚上,送来的时候就发热打寒战,给她灌下了一碗药,本以为会好的,结果等我们再去看的时候,已经断气了。”她的语气极其平淡,甚至不含情感,就像是在陈述极其平凡的小事。
杨明顺咬紧牙关,过了片刻才道:“我想再见她最后一面。您行行好,我看一眼就走。”说着,从袖中取出银两就往她手里塞。
那宫女却往后一退,肃着脸道:“使钱也没用,我跟你说,她这病来得迅猛,我们都不知道到底是染了什么恶疾,因此今天一早就把她的尸首运出去烧了。”
“烧了?!”杨明顺只觉血往头上涌,一时之间气愤交加,“你们,昨晚上才死的,今天一早把人给烧了?!谁会相信这样的话?!”
“你发什么火?我刚才就说了,她这病势太快太重,万一是瘟疫呢?不把她烧了,让尸首留在这里,把我们都害死怎么办?”宫女眼神凌厉,振振有词道,“你要看的话就去安息堂,那边还有她的一罐骨灰!”
说罢,转身将大门一关,再无动静。
杨明顺浑身发颤,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紧抿着唇快步离去。
这一次,他又赶赴安置太监宫女骨灰的安息堂,其实从心底里,他就不相信小穗会这样离奇死去,尸骨无存。赵美人叫她去取药丸的时候,她一切正常毫无病症,怎么可能两天不到就急病亡故?这未免也太不正常了。
虽然如此,他还是憋着一股气,非要去安息堂再刨根究底。
当他抵达安息堂的时候,已经累得快要瘫倒,好不容易找到了管事的太监,对方听完他说的之后,就把他带到了一处偏僻的内堂。
“早上刚烧了,看起来挺标致的一个姑娘。”管事太监推开陈旧的木门,空气里弥漫着霉味,“骨灰放在里面了。”
杨明顺站在那儿,看着满屋一列列木架上密密麻麻的瓷罐,一时之间头脑竟成了空白。隔了好一阵,他才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门口的木架前,混混沌沌地找了许久,才看到其中一个贴着“永和宫小穗”封条的瓷罐。
“看开点,年轻轻就得病暴亡的,我见过太多了。”那个太监在他背后,用见惯不怪的语气劝说。
杨明顺忽然觉得自己背上仿佛压上了千斤重的巨石,他不想相信,也不愿认命。可是不知为何,当他看到那个苍白的瓷罐,看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时,整个人就几乎站不直了。
管事太监还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清。
他想要伸手去碰触一下那个瓷罐,可是手才擡起,却又无力垂下。
深深呼吸了几下之后,杨明顺才上前一步,朝着那个瓷罐,低声道:“小穗……姑且这样叫你一声,我希望你不是小穗,我也不相信。我……会做应该做的事,如果该做的都做完了,如果,你真的是她,那我会再回来,找你。”
“宫里头漂亮宫女也不少,我看你还是再找一个……”管事太监靠在门边打量着他的背影,他什么都没再说,眼神沉寂地走出了大门。
他离开安息堂后,浑浑噩噩走了一段路,在大树下吃力地坐了下来,望着远处的重重树影出了很久的神。
不知不觉间,日头已经高照,杨明顺甚至搞不清现在到底是中午还是下午。
他很早就追随督公左右,从不起眼的小长随到西厂掌班,也算是有所长进。可是也许是自己天资愚钝,始终学不来督公那样的运筹帷幄,最多也就是耍点小机灵,弄点小手段,以期望博得督公一点赞赏。
可是现在督公离开了京城,远在西北监军,这里的一切都得由他自己处理,即便他现在急忙写信求助,等督公收到信件再令人传回讯息,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杨明顺还是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以前即便有险情,也都有督公作为后盾,他只需执行命令尽心尽责罢了。更何况,这件事,是关乎小穗,关乎自己……
他取出了一直随身携带的制钱,那串由小穗编过赤红流苏的占卜制钱。
异常冷静地解开了穗子,将三枚制钱紧握于手心,随后闭上双目,摒除了所有杂乱的思绪。
心里想着念着的,只有一个问题。
寂静之中,树枝间有鸟雀扑翅飞过的声音都如此清晰。
杨明顺深深呼吸了一下,将手中的制钱掷到了地上。
第一次,三面都为朝上。
他按照先前那样,再度将制钱合于掌心,屏息凝神后,抛出。
第二次,一面朝上两面朝下。
……
直到第六次结束,他用树枝在泥地上记下了所有的卦象。每记一次,心中就惊惧一次。
六卦完毕,他看着地上那一列列字迹,近乎麻木地演算着结果。
执着树枝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从小到大,杂七杂八的事情起卦无数次,跟随督公办事之后,甚至每次出去探听消息抓捕犯人,都会起上一卦。可是没有哪一次,算出的结果是这样的。
他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干枯的树枝最终坠在了地上。
连同那三枚制钱,以及嫣红的流苏坠子。
晴空朗照下的太液池碧波银纹,甚是壮观。成群的鸟雀从浓茂树林间穿梭而过,划过琼华岛上的佛殿,又转投向池上的白玉长桥去了。
金玉音在贴身宫女的陪伴下,从长桥间缓缓走过。
清影荡漾,映出她富丽雍华的绛紫色缠枝纹绣珠衫裙,发间金芒点点,莲花百子观音像的挑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娘娘走了那么久,是否需要停下休息一会儿?”宫女轻声问道。
金玉音道:“不碍事,常在屋中坐着不动,偶尔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
她一边说,一边临池远望,太液池碧波浮光的美景尽收眼底。
上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景象,还清晰地存留于脑海中。
深夜到访踏上画船,次日陪同惠妃等人游览各殿,那时候的惠妃,还身怀六甲,骄矜拿乔,自以为从此可以凌驾于荣贵妃之上,冠绝后宫。
那时候的自己,沉默得不被人留意,甚至就连承景帝也只是扫视一眼,依稀记起多年前曾经注视过一阵,还为她换了名字。
她本名金卓瑛,父亲为她取这名字的时候,就希望她一生不同凡俗,高标卓立。
而承景帝当年在惠妃身边见到她之后,说她秀外慧中,嗓音甘醇,一时兴起便赐予她另外的名字。
金玉音。
承景帝当初甚至还问她是否知晓此名来历。她躬身答谢,试探问道:“是否出自《诗经》中的‘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承景帝赞许地点点头,又笑道:“朕其实是想到了另一首词,汪元量的《长相思》……”
夜沈沈。漏沈沈。闲却梅花一曲琴。月高松竹林。
吴山深。越山深。空谷佳人金玉音。有谁知此心。
承景帝并未在她面前吟诵此词,她心中却暗自念起,只是还未及再有回应,门外已经传来了惠妃冷冷的声音。
在那之后,她被惠妃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调离去了司药局。
枉带着金玉音这个御赐的佳名,却连承景帝的面都见不到。
这一蹉跎,就是好多年。
她在充溢着药草气息的幽僻小屋内研磨药粉,一下又一下捣着,碾着,窗外是如血的残阳,春末杜宇哀鸣,声声凄凉。
若是在妃嫔们的宫中,她们是断然不允许杜宇发出悲声的,她甚至就曾经因为惠妃的抱怨,跟着其他宫女太监们四处驱逐杜宇鸟,整整一天不得安宁。
但是这里是司药局,没有人在意什么悲鸣,她也没有资格去厌倦窗外的一切。
她要做的,和她们希望她做的,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这里钻研医术,研磨药粉,为她们祛除病痛,最好还能调理身体滋润容貌,为承景帝生下皇子,哪怕是公主也行。
至于她金玉音过得怎么样,将会如何度过花样青春,闲暇时候会不会孤独,是没有一个人会在意的。
大内如花美眷实在太多,多得令人目不暇接,而她不张扬不凌厉,只是人潮中默默无闻的一个。
可是那些或美艳或娇弱或嚣张的宫妃们,又怎会料到,今日得以独居于太液池琼华岛,使得整个后宫的目光都聚焦于一身的,竟然会是当初的金司药呢?
有白鹤从水面翩飞而过,轻盈灵动,照出仙姿卓绝。
金玉音转过身,望向半山间的广寒殿,宫女又问:“娘娘是否想回去了?”
她凝神半晌,又转身望向远处另一处岛屿,缓缓道:“我要去团城看看。”
画舫载着金玉音与宫女缓缓离开了桥畔,朝着幽静的团城驶去了。
与此同时,太液池外树荫阴翳处,杨明顺孑然徘徊,却无法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