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父亲交给云祥让其带去京城的盒子里,装的竟是宫中太医的药方和药材,更想不到的是,这袋子看似不起眼的药材,非但与留下的方子并不对应,而且还暗中添加了一两藜芦。
这不是治病的药材,而是谋杀的证据。
寒意从背脊泛起,她盯着那堆药材,隔了片刻才道:“所以,这袋子药材,是先帝病重期间服下的真正药剂?那些药方,只是掩人耳目的假象?”
江怀越道:“从眼前的一切来看,应该就是这样。小公爷也说过,君王或者后妃得病后,要由太医院派出太医前来诊脉问询,旁边始终有内侍陪同,直至看着太医写下药方,再一同前去御药房抓药、煎药,熬好之后,内侍先饮,无碍后再进献上去。这些方子上签署姓名的都是同样的两人,如果想要从中搞鬼,倪振安与曹经义必须从始至终串通一气,否则是绝对不能成功的。”
相思寒声道:“那他们两人……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做?一个太医院使,一个东厂提督……难不成是曹经义做下恶事,被先帝发觉,他想要自保,就串通太医谋害先帝?”
宿昕蹙了蹙眉,慢慢道:“相思,你说的似乎也有点可能。可是曹经义他虽然手段毒辣,恐怕还没有谋害先帝那么大的胆子……”
“何况如果他暗中做的恶事被先帝发觉,怕是也不会还在病重期间让其贴身伺候。”江怀越顿了顿,看着药方,没有再往下说。
三个人几乎同时陷入了沉默。
如果不是曹经义胆大包天下毒弑君,那么能动用他和太医院院使,让他们敢于冒险,做此等大逆不道株连九族之事的人,又会是怎样的身份?!
江怀越心里有答案,却不能说出来。
哪怕他曾经身在朝堂与后宫之间的最高层,可是在他之上,还有高阳朗照,金龙盘旋。
宿昕更是觉得这次经历的事情简直超乎他人生所有的意外,他向来在南京过着风流闲散的生活,只因欣赏相思,才愿意跟着江怀越一起去找什么云家的遗物,可是眼下这情形,却让生性跳脱的小公爷,也不敢肆无忌惮了。
沉默许久之后,是相思首先打破了寂静。
她擡起头,看着面前的两人,道:“如果,事情就像我们想的那样,那我父亲,又是怎么拿到这些东西?他让云祥带着这一盒物证去京城找房大人,难道是想将此事公之于众?”
宿昕皱紧双眉:“可是大理寺卿房敏学,就算得到了这一盒东西,却也没有开锁的钥匙啊!我就搞不懂你爹他到底想做什么呢?而且退一万步说,房敏学如果能打开盒子拿到东西,他也只是一个官员罢了,难道还敢在上朝时候公然谈论这阴暗事情?恐怕话还没说完,已经被拖出去斩了!”
相思一时也无法回答,确实,到现在为止很多事情渐渐浮出水面,然而随之而来的疑惑,也越来越多了。
宿昕自己也想不出答案,愁容满面地望着盒子发了好一阵呆,忽听得门外传来仆人的声音,说是定国公在府中叫人四处寻他,似乎是对他最近成日不着家东奔西跑有所愤怒了。
“我以往不也这样吗?”宿昕愤愤不平,“他自己呆在府中闲得慌,就来找我的茬!是南京不够大,景致不够美还是酒楼不够多,佳肴不够丰盛?前阵子还想着要将身边丫鬟收房,现在又对我管头管脚了!”
相思从未见他如此抱怨过定国公,但这是宿昕的家事,她也不好插嘴,只能劝他尽早回去,以免定国公怀疑了查上来,到时候事情暴露,大家都不好处理。
“行行行,我先回去应付一阵。这些东西事关重大,你可要千万收好!”
江怀越不禁道:“东西放在这里,我倒有些不放心了。”
宿昕扬眉道:“那你想干什么?自己带走?这别苑地处幽静街巷,别人又知道是我宿昕的地方,谁会闯进来硬抢?”
“小公爷真的觉得万无一失吗?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镇江城外官道上,就有马队公然放箭追杀,你先前能想到他们敢这样?”江怀越神色严肃,“若是定国公知晓你在此处藏了一名来历不明的女子,派人过来审问,你也能跟令尊翻脸作对?”
“我……”本来还梗着脖子的宿昕只好悻悻然委顿,“那你带走这些东西,就很安全?”
“我在南京宫中,至少与外界隔绝,比相思待的地方安全。不管是谁想要青铜盒子,都难以闯入宫城吧。还有,云祥那人知道事情太多,也不能让他留下。”
相思惊愕道:“大人,你想杀人灭口?”
“这也太狠了点吧……”宿昕眼神瑟缩了一下,瞥着江怀越。
江怀越拧着双眉,看看两人。“我有说要杀他吗?这人现在还不用死。小公爷安排一下,叫他带着家小马上离开镇江,若是不走,才可能真正招来杀身之祸。”
宿昕这才点头答应,匆匆辞别之后,离开别苑赶回国公府去了。
相思坐在桌边,直至宿昕走了很久,还在出神不语。
江怀越看着她,慢慢走到她边上,撩起衣袍也坐了下来。原先始终明媚似三月桃杏的相思,这些天明显形容消瘦,眉宇间也多了郁色。
桌上有新鲜可人的水果与刚送来不久的茶水,他默默地给相思拿了几颗红艳欲滴的樱桃,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要吃一些吗?”
相思低着眉睫,摇了摇头。
江怀越在心里叹了口气,脸上神情却还是平静。“要我剥给你?”
她这才缓了神色:“樱桃还用得着去皮?我向来都直接吃。”
“尝尝酸的还是甜的?”他将最娇艳饱满的几颗推在她面前。
相思拈起一颗放进唇间,轻轻咬下,酸甜有致的汁水浸润蔓延,是初夏时节美好的感觉。
江怀越双臂搁在桌子边沿,就那样看她无声地吃着樱桃。
“你怎么不吃?”她指指面前的水晶碟子,里面还有很多。
他却道:“我不怎么喜欢。”
“有些酸……”相思拈起一颗淡红色的樱桃,直接递到他嘴边,“你不是应该喜欢的吗?”
江怀越还待说话,她已经将樱桃送进了他口中。
甜中带酸的滋味一下子弥散开来。
相思看着他,忽而唤道:“大人。”
“怎么?”
她顿滞了一下,认真道:“如果,让太医和曹经义下药的那个人,真的如我们所想的那样……我们是不是很危险了?”
江怀越低下头想了想,道:“而今不管怎样,我们是已经拿到了盒子,也查明了药材真相。只是那想要夺取东西的人,也许未必是当初命令下药的。”
“你的意思是,另有他人要抢夺这些东西?”
江怀越想起了从一开始,他在暗中核查云岐案件的时候,承景帝只是偶然得知了此事,就明令禁止,显露出不悦的神色。此后又多次明里暗里警告他不要再插手,更不要与云家女儿关系亲密,当时他虽然心有怀疑,却也只是以为云岐曾经犯下的事情令君王记恨在心,怎会想到还牵扯到如此阴暗的内幕。
“如果是他下令要夺回这些遗物,我们已经不可能还活在这世上了。”
江怀越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平静,仿佛只是讲述很寻常的事情。相思抿紧了双唇,心底一阵阵发冷,江怀越又道:“所以至少还有另一边想要得到此物,我们只是处于漩涡之间。”
“那岂不是更危险了?”她甚至有些后悔,不应该想着为父亲翻案,现在弄成这样骑虎难下。
他却将茶水往前又推了推,道:“快要冷了。”
“我哪里还喝得下?”相思快要哭了,“我觉得你本来也不该被牵扯进来的……本来你之前就已经被贬谪到这来,如果承景帝真的知晓了南京发生的事情,那你还有活路吗?!”
江怀越叹了一声:“不要着急,我不是说了,你我如今是处于漩涡之中。你生于南京这江河纵横之地,难道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他见相思眼中浮现迷茫,解释道,“湍急而成的漩涡中心,水流飞速往下旋转,留下的只是空洞。越是如疾风暴雨一般,越是中心空无一物,一直延伸至水底。如果只是一方想要夺取证据,我们倒还可能难以抵御,但如今既然双方都想得到,我们反而可以利用这一左右不定的局面,保全自身,谋取后路。”
“你的意思,另外一方可能是谁?”相思顿了顿,试探道,“莫非是辽王?”
江怀越没有回答,只是道:“你先不用太过焦虑,东西既然在我们手里,也算是一种保护。至少他们投鼠忌器,不会擅开杀戒。”
“但是他们发现了抢走的东西是假的,难道会善罢甘休?”相思道,“在镇江官道上就敢明目张胆动手,他们万一再到南京来呢?”
江怀越一哂:“那不是正好?我倒是等着和他们见上一面呢。”
相思愕然。
当日晚些时候,原本安静的别苑门口忽然来了好几名男子。看门人闻声而出,见了他们不由一愣:“哥几个怎么到这来了?”
“国公爷让我们过来看看,里面到底住了什么人。”为首一人径直走进大门。那看门人连忙跟上:“国公爷说的是谁?这不是一向都只有小公爷来休息的吗……”
“别废话,国公爷都叫我们来了,你还有胆子帮着隐瞒?”那人蛮横地将看门人推开,带着手下阔步闯入庭院。
其余几个仆人赶来劝阻,纷纷道:“我们这里没有别人呀,这是要干什么?”“就是,国公爷是不是搞错了?”
“小公爷不是在这藏了女人吗?”那人愠恼地四处张望,“国公爷听到风声气得要命,所以才叫我们过来,你们这几个奴才还不赶紧把那女人给喊出来!”
仆人们面面相觑,都一口咬定此处别无闲杂人等。那人自是不信,带着手下气势汹汹到各处搜寻,结果自然是什么都没找到。
“明明说小公爷养了女人,怎么会不见了?!”那人不甘心地又质问了仆人们一顿,得不到想要的答案后,只好悻悻然无功而返。
五月的阳光透过树叶间隙,留下道道金色亮眼的痕迹。盛文恺擡起头,看了看湛蓝无云的天空,加快脚步穿过长巷,走进了一间僻静的茶楼。
程亦白早就等在雅间,见他沉着脸进来,也没起身相迎,顾自瞥一眼沿街翠叶如盖,又饮下一口香气浓郁的西湖龙井。
盛文恺见他全无礼数,心中更是不悦,也没有向程亦白拱手,就坐了下来。
“那群蠢人怎么就这样草率?抢到盒子难道就不能看一眼?”
程亦白目光还停留在窗外,淡淡道:“你叫他们怎么看?就算当场打开包裹,看到了那个红木盒子,难道还要想办法劈开看个究竟?再说,盒子里也不是空无一物,他们就算看到,也不可能立即发现是无用的东西。”
“呵,一方砚台,一本空白的账册!千里迢迢送回这东西,我还以为砚台和账册藏有玄机,研究了那么久,才知道被骗了!”盛文恺冷哂,“江怀越还真是从小就诡计多端,多年执掌西厂的经历,更让他手段百出。”
“既然早知道他不是轻易能击败的人,为何还会布置得如此粗疏?半途拦截抢夺,本来就容易被他猜中,事先做好准备。”程亦白眼光中流露一丝不可捉摸的轻蔑之意。
盛文恺按捺了不满,道:“程先生,事后诸葛亮,谁都能做!”
程亦白笑了笑,淡淡道:“本来就该谨慎行事,尤其是当时江怀越也一同前往镇江,他是什么身份?十来岁就进入紫禁城,短短几年便风生水起,以年少之资历掌管御马监与西厂,京城内外各种细小讯息,乃至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他都能从中捕捉到蛛丝马迹,上达天听以博得荣宠。这样的玲珑心机,会在半途被人抢走至关紧要的东西?”
盛文恺只觉他连眼神都充满了傲气,可是出师不利又无法直面失败,只能隐忍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王爷那边怎么说?”
程亦白悠闲地倒着龙井茶:“东西还在江怀越手里,我们总不可能再派人去硬抢。”
“那要如何?”盛文恺不禁皱眉。
程亦白从怀中取出信笺,递到他面前。“我已经疏通好了,三日后,你会接到上司命令,去一趟南京。”
盛文恺一怔:“是要我单独去找他?”
程亦白微笑了一下:“你觉得自己一个人,能对付得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