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持自己的冷静姿态,江怀越对于相思那近乎耍无赖的言语干脆不予争论了。相思见他不再说话,只好抱着被子回到他身边,安安静静地躺好盖好。
江怀越起先是望着那堆已经熄灭的柴火出神,思索了许久之后,方才侧过脸望向内侧。相思居然就那样侧躺着,不声不响地看着他。
他有些意外:“你怎么没有睡着?”
“又没有天黑,怎么会睡得着?”相思看到江怀越此时才想着理她,有些恹恹的,“大人在思考事情,我不敢打搅。”
江怀越低声道:“我在想着要紧的事情。”
“和打仗有关吗?”
他点点头,但神情又有些犹豫:“我还在想……以前的事。”
相思看到他的神情,心里便有几分明白。本来也不想提及的,但此时江怀越说到了,一直暗藏在她心里的那段黑暗往事,便又如淤积在深渊里的毒泥,慢慢浸润飘浮上来。
她躺在江怀越身侧,过了好一阵,才道:“大人,三年前的事情,后来就一点眉目都没有了吗?”
江怀越望着前方,缓缓道:“其实从后来发生的事情来看,有人假借贵妃的名义责骂于你,馥君因此而去找我理论,却在回来的途中被人杀害……此后我与你的关系被人告发到万岁那里,他将我连夜宣召入宫并革职待办。贵妃娘娘因此与万岁大闹一场,两人冷战许久没能化解矛盾,而就在这期间,心情郁结的万岁又想到了惠妃,才去了几次之后,惠妃就莫名其妙走到水池边失足溺亡。”
相思愣住了,这里有些事情杨明顺曾跟她说起过,但并没有如此完整地串联在一起,如今听江怀越理清了脉络,她不由道:“是有人故意这样做?那最终得益的又是谁?”
江怀越看了看她:“如今的金贤妃。”
“金贤妃?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号?”相思不解。
“她以前只是一个司药局的女官,一度跟在惠妃身边,三年前才被万岁临幸……后来晋升极快,如今就是宫中的贤妃。”
相思惊愕道:“听你这样说,难道是她从一开始就布下了大局,趁着万岁跟贵妃因为你的事情发生争吵,再趁机接近……大人,那你说,姐姐的死,莫非也是她算计的?!”
“我当时查过那天出宫的人,却漏了一点,也许有人离开了后宫却未被发现。只是后来虽有怀疑,但难以寻到足够的证据,而且……”他说到此,脑海中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喧闹的街市上,成群的孩童奔跑过来,碰撞间,那张纸条被塞到他的手中。
大瑶山,罗桢。
这五个字,让他知道,自己最不能告人的秘密已经被他人掌控。
而且就在自己全力追查金玉音的时候,忽然就被人从暗处发出了警告。
“大人?”相思见他忽然出神,有些担忧地握住江怀越的手指,“牵扯进这些事情里,你会不会已经被人盯上?我不懂得后宫里的那些纷争,但总觉得在皇上身边长留,好一时坏一时,不知道哪天就可能龙颜大怒……”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可是相思,我无法离开。”他侧过脸低着眼睫,望着她的眼睛,“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辽东吗?”
她愣了会儿,嗫嚅道:“不就是,因为我……”
她说到这里,心里又有些懊悔,趴在他未受伤的腿上,小声道:“大人,你当时在魏县看到我,还有纯儿,是不是……不想活了?”
她怀着悲伤低落的心绪问出这句话,以为江怀越也会陷入怅惘回忆,可是等不到他的回答,一擡头,却见他拧着双眉绷着脸望着自己。
“怎么,我说的不对?”相思诧异地撑起身子,支着下巴问他。
“我就这点出息?嗯?”江怀越居然不乐意起来,“就因为看到你们一家三口,我就难过得不想活了,所以赶回京城主动请缨,打算死在战场上?”
相思被怼了一下,红着脸颊反问:“不然呢?你为什么飞快地下令开仓放粮,然后又来辽东打仗?你不要告诉我,这是你从小的心愿!”
“对,就是我从小的心愿。”江怀越一脸严肃,满身正气地道,“驰骋沙场金戈铁马,就算马革裹尸也死得其所,胜过在紫禁城宫墙拘囿下锦衣玉食,却折断了双翅,打弯了双膝,一辈子匍匐跪拜,活不出自己的一点点自在。”
“……那跟我完全没有关系了?”本来很悲伤的往事,现在却惹得相思愤愤然起来,“你那个要抱着一起下葬的箱子,也是跟我完全没有关系吗?”
江怀越眉梢一挑,轻声哼了一下。
“早就正告过你,那是机密。任何人,不能得知的机密。”
他眼眸墨黑,掩藏了无尽过往,却只留下浅淡水痕。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朔风呼啸间,雪花又纷纷扬扬从天而降。
过去了这半天时间,女真人还没有追寻至此,而雪落之后先前的痕迹完全被掩盖,想来晚上应该是不会有事了。相思对江怀越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请他在这里待一个晚上,等明天天亮后再出发。
“大雪之夜也无法前行,只能先留在这里了。”他说完,又去检查了门窗,观察了后窗外面的情形,这才稍微定了定心。
转回身,相思已经从包裹里取出两个馒头,递给他一个:“将就吃吧。还好一路上包裹背在身上没丢了。”
江怀越捏了一下,馒头冷得像冰硬得像铁,不由道:“这能咬得动?”
“……你不是行军打仗都过来了,还养尊处优?”她披着外面的长袄,去倒了碗热水过来,“蘸着热水不就行了,难不成还要山珍海味?”
江怀越接过瓷碗,又看看手里的冷馒头,低声笑了笑。
相思纳闷道:“怎么又高兴上了?”
“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一些别的罢了。”他坐了回去,蘸着热水咬了一下,“还挺好吃,你也吃吃看。”
“得亏我机灵,才想得到,不然你岂不是要饿死在这里?”她略显得意地坐在了他对面,蘸了热水也一口咬下,然后……露出了难受的表情。
“太难吃了!”
她苦着脸望向他,“你的口味倒也独特。”
江怀越本来还一脸淡漠冷静,听到她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同他说话声一样,他笑起来也轻,像早春三月柔嫩柳枝被薰风卷拂,掠过盈盈水间,他的眼眸里满是荡漾秋池的星。
“是的,我口味独特。”他看看相思,似乎还有半句没说,可是只是带着笑意望着她,把话藏在了心里。
虽然馒头难吃,可两人迫于无奈还是把它给吃掉了。
相思整理好包裹,道:“我出来时候带了六个馒头,大人,明天我们能抵达连山关吗?”
“如果雪停了,又没遇到危险,按照地形图走,是应该可以的。”
江怀越又想到了先前的疑惑,从几次战役来看,军中很可能有内奸。不然为何杨明顺的残部在峡谷待了那么久都没被发现,而他刚派出士兵去通知辽东总兵,女真人就闻风而来。
然而从他回到峡谷到启程这段时间内,并没有听说哪个将士无故离开营地。除非是,通过某种不为他人察觉的方法,把讯息传递了出去?
不管怎样,一定要安全抵达连山关,才可以排查清楚。今日被女真人围追堵截伤亡惨重,也不知最后有多少将士能逃出生天,这样的灭顶之灾,必须血债血偿。
更何况,倘若始终找不到幕后黑手,连番作战失利的消息传到宫中,万岁爷也不会保持镇定了。
他想了一会儿,擡头看到相思已经趴在被子上,本来想把她叫起来,靠近后却又怔了怔。
她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睡着了。
羽睫浓黑微翘,呼吸轻浅缓慢。
长袄垂落在一边。
江怀越迟疑了一下,把长袄重新盖在她身上。手指碰到了她乌黑柔滑的长发,他忍不住悄悄地一路抚下,任由乌发在掌心流动,直至腰畔。
她的腰肢柔软而曼妙,只需看一眼,就能感觉到。
摇曳暗淡的烛火下,江怀越就这样坐着,望着相思,默不作声许久。
终究还是怕她冷到,出声叫她名字。
“相思。”
叫了两下,她才慢慢睁开眼,仍旧趴在被子上看他。“怎么了?”
“不能这样趴着,你困了就老老实实去睡好。”
她“噢”了一声,把被子重新铺好,又看看他:“大人你还不休息吗?”
“我还不想睡。”
“那我陪你再说说话啊。”她难得温顺地靠过来。
江怀越却推她:“不要硬撑了,你刚才都困得睡着了。白天还死里逃生,消耗太多精神,早点休息好,明天若是雪停了我们还要赶路。”
她只好躺了回去,却把被子留出一大半。“那你等会儿也睡……”
他没说话,过了会儿才“嗯”了一声。
……
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到尽头,火焰呼呼暴涨了一下,跳跃出最耀眼的光亮,随即骤然熄灭,只剩一缕青烟。
相思背对着外面,躺了很久,都没等到江怀越睡到她边上。
先前的憧憬与祈求,渐渐变成犹豫与失落,还有几分黯然。
她想要转过去拉他的手,亲他,叫他躺下,和自己一起。这才叫同床共枕,不是吗?
然而又怕他拒绝,或者介意。就像上次在淡粉楼,她的床上那样。
正迟疑间,背后有动静,他总算是睡了下来。
但只是很轻地拉过被子一角,离她隔着好远。
她有些伤心,又怕他这样勉强睡着会受寒,实在按捺不住,转了过去。
“大人,你这样才盖到多少被子?一晚上下来肯定会病了。”
江怀越似乎没有料到她还醒着,过了会儿才道:“没有关系,底下暖和了。”
“那你刚才为什么还怪我不盖被子睡觉?”
“你身体弱。”
“你不是还说自己怕冷吗?”
“……”
他无话可说,总不能承认自己之前是随口乱说。
“我困了,就这样可以的。被子那么窄,两个人盖不了。”
他没给她机会,侧过身朝着外面不出声了。
黑暗中,背后的相思也没再说话。
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其实真的困了,累了。
硬是撑到现在,躺在她边上,虽然隔着很远,却始终睡不着。
好多念头纷至沓来,缭乱了思绪。
各种画面交替涌现,模糊了回忆。
但都比不过一个事实,相思就在背后睡着。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她的呼吸声。
深深浅浅,浅浅深深。
如同绵长轻柔的水上清调,渺渺茫茫,引人遐思。
江怀越闭上眼睛,想强迫自己不要多想。可是明明知道她在身边,听得到她的呼吸,怎么能就此当做不存在?
心里有莫名焦躁的感觉。
隐隐约约的,还带着几分怅然和失落。
忽而背后一紧,被人贴了上来。
他身子一僵,不禁低声道:“干什么?”
相思没出声,只是从背后环抱住他,很轻柔地将脸靠在了他肩后。
她的手在他胸口。温软。轻盈。
整个人绵软得像是新生的青青藤蔓,缠着绕着,附于他背后。
“大人……”相思终于轻轻开口,带着几分动人的沙哑。“你不要躲着,冷了自己。”
他的心被人抽了一下,却还坚硬地道:“我没有躲什么。”
“……那你干嘛离那么远,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她有些委屈地把脸贴在他肩头。
江怀越深深呼吸一下,横下心,转过去朝着她。“不然你还想怎么样?”
漆黑的屋子里,相思根本看不到他的模样,却还是抿着唇轻轻地笑。她再度枕过来,悄悄地说:“就想抱着你,大人。”
心底的千丈冰雪都要化了。
他由着相思又一次挤过来,直至没有空隙。她拽着被子盖住了自己和江怀越,他捧住她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吻她,极尽温柔。
衣襟一角被她探入,斜斜的,轻轻的,唯恐惊动了他。
他起先有反抗拒绝的意思,想抓着她的手腕从自己上衣里拽出来。可是她又主动来吻他,销魂而蚀骨,让人欲罢不能。
于是就此沉沦,她掌心温暖,给予这冰凉寒夜最动情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