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渐渐黯淡下来,营帐内越加昏暗。
一切是如此不真实,虚幻得好似午夜缠绵又忧伤的一场梦,然而远处传来战马低低鸣声,却又好像是在告知眼前场景原非梦境,而是发生于实实在在的军营。
相思斜躺着,在昏沉沉的光线下看江怀越。
看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眉秀眸深,经受了风霜侵袭,沾染了道道血痕。
相思在他身下擡起手,摸过他脸颊上的伤痕,忽而想到之前进入营帐时,他原本正是在包扎伤口的,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大人,你是不是还没处理好伤处?”
江怀越似乎还处于恍惚出神之中,相思的问话只是让他略微醒了几分,思绪却并未真正抽离出来。
直至她又推了推他,他才低下头,埋在她颈侧,深深呼吸了一会儿,低声回道:“不是你闯进来的吗?还问我?”
她歉疚地撑着地面,想要坐起来,江怀越却还没有起身的意思。她被这一身盔甲压得呼吸都困难,不舍得让他离开,却又惦念他的伤势。
“让我坐起来。”相思蹙眉发话,可他还是抱着她,覆压在营帐角落。
“大人,你得先处理伤情。”她板着脸握住他的手腕。
他似是想发力,然而手才一撑地,便咬紧了牙关。相思一怔,扶着江怀越的手臂,这才帮助他慢慢起身。
他坐在毡毯上,脸色发白。
相思记得之前那个大夫是在为他左腿包扎伤处的,此时再撩开铠甲,果然他衣袍间血迹斑斑。她心中揪紧,道:“大人,我看一看伤的怎么样。”
江怀越愣了愣,道:“不用,你又不懂医。”
她抿了抿唇,道:“我想看看。”
他皱了皱眉,没有吭声。她低下头,注意到他外裤左膝处已经残破,洇染了大片血迹,便小心翼翼的将裤管挽起,生怕弄疼了他。
有暗红的血痕蜿蜒而下,早已经干涸凝固。
直至挽到膝盖以上,终于找到了伤处。
长而深的一道血口,虽然已经止了血,似乎也清理过,但在相思看来,仍旧触目惊心。
她这才意识到,为什么之前他行动困难,脸色始终不好。
再想到自己先前那激烈的言行,摧毁他意志的试探与刺激,心下痛悔得发涩,泪水不由浸润了双眸。
“我去帮你叫人进来包扎。”相思哽咽着站起身。
然而手腕一紧,已被江怀越拽住。
“不用。”他擡头,望着相思,平静地好似完全可以承受这苦痛。
“伤得那么重!不好好处理,万一留下残疾怎么办?!”相思又气又急,不明白他为何不让人进来。
江怀越望着她,忽而又落下眼睫,笑了笑:“你怕吗?”
相思愣了愣,缓缓蹲下来,单膝跪在他面前:“怕,怎么不怕?是怕,也是担心。”
他又看她的眼睛,莹澈柔和,满含忧伤。
“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现在进来。”江怀越低声道。
她的心仿佛被春水浸润其间,漫生涟漪,悄寂荡漾。
“可那怎么行?”她不无忧虑地四顾,终于发现了营帐中的桌子上,竟然还放着先前大夫背来的药箱。想来刚才走得匆忙,大夫觉得很快就会重新被召回,就没有把箱子带走。
她把药箱拿了过来,翻找半晌,忧心忡忡地擡头问:“大人,你知道该怎么包扎吗?我怕弄错了,适得其反。”
他简单看了看箱子里的东西,取出一个瓷瓶和一卷素白的细布,随后道:“有点吓人,我自己会弄,你坐着吧。”
相思有些沮丧:“是怕我粗手粗脚?我在魏县这三年,已经学会做很多事了。”
江怀越瞥了她一眼,慢慢道:“我这是要敷药,不是做菜洗碗。”
“……我会小心的。”她恳切地请求,甚至主动退让,“要不,我帮你包扎也行。”
他原本墨黑孤寂的眼里有隐约的笑意,只是依旧不说话,从瓷瓶里倒出了淡黄色的药粉。
纵然是江怀越这般惯于隐忍痛苦,当药粉敷在伤处的时候,他还是不由咬紧了牙关。相思跪在他身前,蹙着眉看他为自己上药,整颗心都是抽紧的。
有些药粉浅浅落在了伤口,有些却簇成一团没有散开。他抿紧了唇,想用手去撩开,相思吓了一跳,连忙将他按住,随后伏着身子,靠近那伤处,小心谨慎而又满是不安地轻轻吹拂,好让药粉覆到每一处。
她这样做的时候,江怀越始终一动不动地看着。
她又取过那卷细布,妥帖周到地将他膝上的伤处缠绕包扎。乌发垂落,眼眸幽黑,这份专注而细致的神情,让江怀越忽然记起了很久以前,在和畅楼内,她被镇宁侯夫人责打后,又被他单独留下,跪坐在雅间内,为他静静濯洗茶盏的模样。
那时京城风光旖旎,和畅楼内竹帘半掩,浅淡阳光照拂进来,洒落她一身,也洒落他一身。
那时的她,素项明眸,脂香浮动。而现在,雪域军营凄冷阴寒,席地毡毯粗糙简陋,她亦不复昔日明艳妆容,却仍旧是那样专注认真,用谨慎的心与细致的行,为他做着一切。
相思缠完最后一道,擡眸看看江怀越,试着问:“疼吗?会不会太紧?”
他摇摇头,撩起衣袍遮住了伤处,又望向营帐一角的火炉:“你去那边倒些水来。”
相思没问他要做什么,起身去火炉边倒了盆热水,端到他近前。
江怀越看看她,道:“你坐下。”
她有些茫然,但还是如他所说,坐在了他身前。他默不作声地蘸湿了手巾,扳着她的下颔,替她重新擦拭脸庞。
相思怔然,心中春池漫涨,一波一波荡漾,生姿。
他还是没有一句话语,只是那样注视着她的眉眼,一分分一寸寸,轻轻拭去先前她因匆忙而未曾抹净的血痕与尘土。
直至她那光洁无瑕的姿容再次呈现于面前,江怀越才缓缓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那样了呢?”
相思眼里又有酸涩。
“大人,你自己脸上还都是血痕呢。”她疼惜着,洗净了手巾,为他轻轻拭去斑斑血渍。
原先因为有伤痕的关系,相思总觉得北地严寒与沙场风霜让他比以前显得更为冷毅,然而抹去血痕后的大人,尽管脸颊有好几处擦伤,但在冷峻之中,还是像以往那样清雅秀逸。
那双浓黑沉静如暗夜珠玉的眼眸,让她愿意永远沉浸在目光注视下,溺死在江怀越的眼神里。
“去休息会儿?”她放下手巾,拉住他的手。
江怀越却摇摇头,道:“刚才他们还在询问外面的战况,我有很多事要跟他们说。”
“可你……”话才开口,却知道对于战将而言,没有什么能胜过军情通传了。于是尽管内心不安,她还是道:“那我,先出去了。”
他有些不舍得,但也没有办法。眼看着她起身放好药箱,不由道:“你先前是在哪里休息?”
“我也不知道,就离这里不太远的一个帐篷里。”相思收拾好东西,忽而回过神道,“之前小杨掌班跟我说,我在京城已经死了,那我这时再出现,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江怀越沉默片刻,道:“没关系,这里的人都不认识你。只是女子进军营,确实有些特殊。你刚才进军营的时候,杨明顺给你怎样的身份?”
“我,我说是他姐姐。”相思不由脸红,“但现在想来,别人不知道信不信呢。”
江怀越一想到杨明顺可能与自己平辈了,心里就有些别扭,但还是执著地又想起另外一人。
“那个送你来的人呢?”
“也在我那个营帐里啊。他为保护我,还受了伤。”
他的脸色沉了沉:“怎么可以同住一处?谁安排的?”
“不是住在一起!”相思红了脸急忙解释,“刚才临时落脚休息一下而已!”
“那也不能,军营里不能没有规矩。”江怀越异常严肃,俨然回到了监军大人的身份里,相思无言以对,只好看他提高声音叫来了兵士,重新安排自己的住处。
兵士们匆匆去为她整理干净的独处营帐了,其余副将掾吏们早就等得焦急,只是碍于他的号令才不敢靠近,如今总算看到营帐帘门打开,便犹犹豫豫往内探看。
相思正尴尬地走到门口,外面忽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杨明顺便满脸激动地出现在了营帐门口。
“姐!”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恨不能拉住相思的手,被江怀越冷眼一瞥,才退缩回去。却又瞅着相思,没一会儿就热泪盈眶:“姐,你不好好在老家待着,为什么非要来找我?这军营哪有你待的地方!我跟着大人出生入死,就算是为国捐躯,也是死得其所,你还是赶紧回家,不要在这里给大人添乱了!”
相思一时没明白过来,却听江怀越在背后冷冷道:“杨明顺,你上战场之前没跟家人说清楚吗?为何她刚才又哭又闹,非要让我提早将你放回京城?难道是你自己不愿在此参战,内心萌生退缩之意,因此授意你这位姐姐千里寻弟,想借此逃脱?”
“大人冤枉啊,小的从来没有这个意思,是老家的父母和哥哥嫂子将战役说得可怕,我这姐姐晚上担忧得没法睡觉,白天吃不下饭菜,因此才千里迢迢赶过来。”杨明顺说着,又向相思使眼色,相思已经领悟了两人临时的构设,马上悲戚地道:“监军大人,您千万不要怪我弟弟,他不想逃回京城,是我放心不下!要是您允许的话,我甘愿留在军中陪着他,我还会干杂活做饭做菜,只要能陪在弟弟身边,什么苦活脏活都愿意做!”
等在营帐外的众人这才明白了相思的身份,也明白为何刚才营帐内传来哭泣声争执声,原来是姐姐心疼弟弟,不远千里赶赴沙场,实在令人感动。
江怀越装作无奈的样子,挥手道:“此事再议,我还有军务要谈,杨明顺,赶紧带你姐姐下去!”
杨明顺暗中抹了把汗,忙不叠将相思引出了营帐,一边走,一边低声道:“暂时蒙过了那些将士,只不过……那个送你来的人,是不是知道你来意?督公有没有说如何处理?”
相思心中一紧,正要回答,却遥遥望到苍茫暮色下,戴俊梁正往这边走来。
她定了定心神,朝他走过去。
刚才她忽然冲出营帐,追着那群将士而去,戴俊梁本想跟随,但毕竟这里是纪律严明的营垒,他作为外人不可轻举妄动,因此只好留在了营帐内。但是久等不见相思回来,他不安之下才走了过来,一路询问寻到此处。
一看到相思与杨明顺走来,戴俊梁又微微一怔,问道:“岑姑娘,你刚才……是去找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