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过后,原本安排一路暗中护卫相思的两名番子撤回到了京城。
江怀越什么都没问,甚至没有召见两人,只是通过杨明顺给了赏赐。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探求更清晰的真相。她接受对方,或是不接受对方,是两种明确的结局。可是他不愿,或是不想知道,哪怕只有一半的可能,也不想明白。
淡粉楼的乐妓相思,已经死了。
寻常人家的姑娘岑蕊,和皇城里的内宦江怀越,是属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的人,他们之间,从没有牵连。
那一箱华光璀璨的首饰,被他安放在了相思曾经住过的房间,装进箱子,上了锁。
连同那个栽着桂树,曾经有人在中秋月下浅饮佳酿,醉笑着抱过他的院子,一同落了锁。
这一年的立春下了冰凉的雨,宫墙上的枝条新芽才抽出嫩绿,在冷雨中瑟瑟。
墙边的积雪还未完全消融,然而春天终究还是来临。
因为江怀越被撤职的事情,荣贵妃迟迟不肯原谅承景帝,君王在数次碰壁之后,见惠妃身体渐渐恢复,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含怨带怒,便又开始去景仁宫。
每次到访景仁宫,都会看到金玉音领着宫女们细心服侍惠妃,里里外外料理妥帖,言行举止从容有度。承景帝甚至还饶有兴致地问了她一些关于药理的事情,品尝过她熬制的滋补膏方。
滋味醇厚浓郁,在舌尖萦绕不散。
没过多久,年满二十五岁按例应当放出深宫返回故乡的宫女和女官清单,呈送了上来。承景帝本来对此并不在意,这一次倒是慢慢审阅,在密密麻麻的姓名间,找到了金玉音三字。
他在当天下午去景仁宫的时候,随意地提及此事,向惠妃道:“朕看你的身体在金玉音的调理和照顾下恢复得不错,她在故乡又没了至亲,不如将其留下,继续在景仁宫服侍你?”
正在刺绣的惠妃动作一滞,凤眼瞥了瞥君王,隐忍着内心情绪道:“臣妾的身体已经没有什么大碍,即便需要再调理,司药局和太医院都有许多能人,何必还扣住金玉音不放?她终究是要出去嫁人的。”
“朕上次问过金司药,她的意思是回到家乡也无依无靠,还不如留在宫内。”承景帝淡淡道。
惠妃抿了抿唇,忍不住道:“留在宫里就很好吗?为什么别人都盼着出去,就她不想走?”
“哪里就别人都盼着出去了?”承景帝有些不悦,“难不成你也不愿留在宫里?”
“我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能一样吗?”惠妃终究还是按捺不住火气,朝着承景帝冷脸。承景帝原本还迁就着她,见她说出这话,不禁皱眉斥道:“朕之前就提醒过你,为人不能心胸狭隘,于己于人都没有好处!你真该放宽心绪,少庸人自扰。”
惠妃心怀委屈,眼圈红了。“我这样还不算放宽心绪?先前那件事,我都不敢再去想了……”
承景帝本就不愿再提及流产一事,见她又伤心起来,皱紧眉头劝慰一番之后,便离开了景仁宫。
承景帝走后,金玉音送来膏方,惠妃看着她站在窗边那娴静端丽的模样,心里百味杂陈。
“听说你跟万岁说,不想出宫?”她寒着脸问。
金玉音放下托盘,讶然道:“娘娘何出此言?只是上一次万岁问及放归的事情,玉音提到故乡已经没有双亲罢了。”
惠妃看了看她,拿起手边的刺绣,一针上一针下,面无表情道:“你不比我们,以后找个合适的夫家过普通人的日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金玉音将小碗端到她面前,又揭开白瓷盖子,浓厚的滋补药膏的味道飘浮在空中。
“多谢娘娘提醒,其实无论是走是留,全凭万岁与娘娘做主。”
金玉音温文有礼地叩拜告退,惠妃又气又恨,拿起桌上的绣针却又不慎扎伤了手指,一时伤感不由掉下了眼泪。
当天傍晚,前来侍奉惠妃用膳的宫女发现她神情呆滞地望着窗外,连喊了几声才反应过来。草草用完晚膳后,惠妃在屋中坐立不宁,总是诉说耳边有声响异动。
宫女请她早些安睡休息,她却执拗地拒绝,其后不久,又觉待在房中滞闷难耐,便离开景仁宫外出散心。
两名宫女随行其旁,惠妃漫无目的地闲逛,仿佛不辨方向。暮色渐沉,她走到了蓼花池边,望着渺渺茫茫的水面似有所思。
黄昏天寒,水雾弥漫,宫女怕她着凉,正要上前劝其早些回去,惠妃却怔怔然不言不语。其中一名宫女焦虑道:“娘娘这是怎么了?奴婢去请金司药过来看看……”
她说着,便叫另一人看着惠妃,自己返身往景仁宫方向走。
谁知还没走出多远,就听水边传来惊慌失措的叫声,回过身去,空旷的蓼花池畔,只剩那名小宫女跪地哭喊。
惠妃投了水。
待等宫女们心急慌忙叫来人,好不容易才将她从冰凉的水中救起,已经早就没用了。
原本正在乾清宫批阅奏折的承景帝听闻噩耗,惊得连笔都掉在了地上。
他匆匆赶到了景仁宫,看到惠妃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就连原本红润的朱唇也变得黯淡。春寒料峭的黄昏,纵身跃进了冰凉的水中,他怎么也没想到,娇弱的惠妃竟会这样死去。
桌边还搁着她只绣了一半的彩蝶飞舞图。
承景帝愠怒伤怀,质问宫女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最后得到的讯息是,之前他与惠妃拌嘴走后,宫女进来时候,看到惠妃娘娘独坐落泪,连绣线都丢了一地。
承景帝自责痛苦,他本以为惠妃已经走出了阴影,没想到她还是承受不住,最终寻了短见。
葬礼隆重而哀伤,宫妃们皆心有戚戚,唯独荣贵妃只冷漠着来了一会儿,甚至没搭理他,就返回了昭德宫。
承景帝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心中又恨又痛,想要宣泄些什么,却发现自己独身站立于长阶,寂寥得可怕。
寒月笼罩着景仁宫,这个昔日他也曾流连过的地方,如今素白帘幔低垂,空荡荡的,再也没有惠妃的一颦一笑。先前还活生生的在眼前的人,还含着委屈红了眼圈的人,曾经也为他怀过孕,给过他憧憬的人,就这样忽然没了。
超度亡魂的念经声嘤嘤嗡嗡,犹如禁咒,一道一道缠绕心上,勒紧了,让他滞闷地喘息困难。
他躺在了床榻,眼睛酸涩得快要睁不开。脑海里全是当日得知惠妃有孕之后,那种喜出望外的激动,种种呵护关怀,两人躺在这里心满意足地畅想孩子出生后的模样,那么多的场景,他一时都忘不了。
珠帘轻响,脚步缓缓临近。
有素衣素裙的女子端着青瓷小盏,在朦胧的灯影下向他走来。
空茫的房中,无声无息飘浮了淡淡的药香。
轻柔如纱,灵动似蝶,栩栩然飞舞着,蕴含着水意氤氲的奇异的药香。
承景帝头脑昏沉,却为这香息撩动了心弦,像是干涸的土地间流注了甘霖清泉。他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纤柔白嫩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臂膀。
“万岁,请保重龙体……”那个声音温柔又清甜,滋润了他的心。
“你……”他想说些什么,然而摇曳烛火下,那双秋水般纯澈灵丽的眼眸,已经望进了他的心神深处。
“奴婢,侍奉万岁歇息。”
惠妃头七完毕,杨明顺匆匆赶到了江怀越府邸。
一进书房门,他就忍不住叫道:“督公,您知道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江怀越瞥了他一眼,“不就是惠妃死了吗?还有什么?”
杨明顺叹了一口气,正色道:“金玉音,金司药,被封为婕妤了!”
江怀越怔了怔,随即道:“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万岁爷昭告群臣!”杨明顺到现在还没平复心情,“真是太令人想不到了!金司药本来已经在放归的名单上了,我前些天还和她道别,没想到万岁他……唉,大家都说可能是万岁重情,因为惠妃死了念及她的身边人,就把金司药也收入宫妃之列……”
江怀越抿着唇,隔了许久才道:“贵妃娘娘有什么动静?”
“这个,小的没敢过去探问,总不会好受吧……”杨明顺还在絮叨,江怀越又问及惠妃是如何死的,他只好重复了一遍,道:“怎么,您怀疑有人害惠妃?她是自己站在水边,宫女亲眼看到她自尽,这恐怕做不得假。”
江怀越沉默不语。隔了一会儿,又起身来到窗前,望着外面萧疏的枝叶,道:“明顺,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与你一起暗中查询在太后寿宴当天,离开大内的人员?”
杨明顺一愣:“是有这回事,都过去那么久了,您怎么还问及?”
“我们查了一百多人,却找不到脸上带伤的年轻女子,最后事情只好终止。”江怀越想到那之后发生的种种变化,心里隐隐作痛,但还是保持着冷静,继续道,“可我现在回想,如果那人原本就没在出宫的人员名单内,我们当时岂不是理所当然查不到她?”
“可这得怎么样,才能出了大内,却逃过一重重禁卫?”杨明顺觉得不可思议。
江怀越继续道:“太后寿宴的那天下午,你有没有见过金司药?”
杨明顺绞尽脑汁想了半晌,可怜兮兮地道:“督公,您饶了我吧!过去那么久,当时人又那么多,各司各监全都来回奔忙,再加上一拨拨藩王大臣前来贺寿,别说是金司药了,就连小穗在哪里我都不知道!”
江怀越看着他,慢慢道:“回想起来,我好像只在早上见到她一面,后来便全无印象。”
“您这是……什么意思?”杨明顺心生寒意。
江怀越没有做声,他往门口走了几步,望着寂寂庭院,忽然想回大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