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疾劲,卷乱满地纸钱,已是夜幕初降时分,那列马队中却没有一人提灯照明,在茫茫黑暗中仿佛认定了方向,朝着这边席卷而来。
相思愣怔了一瞬,心里忽然涌起不详的预感,她飞快地奔向马车,叫着车夫赶紧带自己离开。刚爬上马车,同样惊慌失措的车夫已经扬起鞭子,一鞭下去,白马负痛驱驰,沿着河流拼命向前。
后面的那群马队果然是冲着她来的,黑布蒙面的众骑者策马疾驰,先是一列纵骑紧追不舍,继而又听首领一声唿哨,身后众骑手忽然纵缰散开,转眼间分为两路人马包抄夹击。
那车夫不明所以,还以为是歹人抢劫,心急之下连连加鞭,白马嘶鸣不断,几乎要挣脱辔头。相思坐在车中,紧紧攥着窗帘,一颗心就快跳出胸口。
她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何而来,这里是皇城边缘,他们居然能这样肆无忌惮追劫自己,实在令她心生恐惧。
纷杂的马蹄声和尖锐的扬鞭声交织在一起,她紧紧咬着下唇,身子一阵阵发冷。
忽然间一声惨叫,紧接着马车剧烈晃动,她紧张地撩起帘子,才发现车夫竟然被人一鞭打中,跌下了马车。
又是一匹黑马奔来,骑者已经探手抓住了车窗,发力间准备纵身跃上。
相思惊骇着,拔出金簪就刺进那人手背,黑衣人惨呼一声,松了右手。
失去了控制的马车就快要翻倒,相思紧扶着车窗,已经预备好了要跳车逃跑。
正在这时,又一连串尖锐破空声震动人心。外面开始嘈杂生乱,马鸣声声凄厉刺耳。
没人掌控的白马更加癫狂,拖着车子一路飞奔。相思在慌乱中挑帘回望,竟见那群黑衣骑者已陷入飞箭追射之中。
凌厉攻势自四方而来,这郊野地带本就杂树丛生荒草连绵,昏暗夜幕下,根本分不清是何处射来冷箭,也无法及时闪避。
惨叫声此起彼伏,黑衣马队被箭雨阻止了追击,然而相思却无法控制受惊的白马,眼睁睁看着它拖着车子越跑越远。
她有好几次想要逃走,却因车速太快无法跃出,眼看着马车已经被拖得快要散架,那匹白马终究因为力气耗尽而崴了前蹄,一下子跌倒在地。
轰然巨响中,相思只觉天翻地覆,身子被撞击的好似彻底断裂。剧烈的痛楚让她一瞬间失去了知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逐渐逐渐地恢复了意识。
车子已经翻倒,她努力撑着车门,用瘦弱的双臂支撑起身子,费劲全力,摔倒了好几次,才爬了出来。
夜幕苍蓝寂寥,奇怪的是,不远处的地上,有一盏素白的灯笼,正发出微微光亮。
相思瑟瑟发抖地站在马车边,寒风旋卷,草叶起伏。回望来时方向,空空茫茫,似乎刚才经历的只是一场噩梦。
然而身上的伤痛和倒伏的马车清晰地告诉她,这原本就不是一场梦,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那些人被阻挡住了,未必会就此罢手。
远处又传来呜咽之声,她甚至分不清到底是风声还是喊声,惴惴不安中,朝着那灯笼所在处走了几步,忽然发现灯笼前的草地上,还有一件东西。
相思走上前,有些疑惑地捡了起来,是一个方方正正、表面光滑的木盒。
不像是遭遇风吹雨打暴露在野外,而像是有人故意留在了这里。
她考量再三,终于将盒子打了开来。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
一掌见方,白底黑字,四周描红绘边。
“岑蕊,年十七,祖籍扬州,居长青巷,家宅平安,过往无害。”
相思的手微微颤抖。
她知道这是什么,薄薄一张纸,再平凡不过,简单不过,却是她十年来始终得不到,也甚少会去想到的东西。有了这路引,她就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孩子,可以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不再是隶属于教坊司的乐妓,不再受人摆布强颜欢笑。
可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张路引会忽然出现在荒郊野外,那盏灯笼,又是什么人放在了草丛间。
她心里有隐约的猜测,却不愿多想,也不敢去想。
这一连串的事情已经超过了她能想到的范围,她提起灯笼茫然四顾,周身发冷。那匹白马嘶鸣着,挣扎站起,相思用力解开了它的绳索,牵着缰绳,跌跌撞撞往前走。
肩膀和膝盖被撞得厉害,肿痛酸胀,每走一步都艰难痛苦,可她还是望着苍茫黑暗的前方,往不能辨认清楚的方向走,无论等待她的是怎样的晦暗无光,都胜过留在身后那座恢弘华丽却冷寂坚硬的京城之内。
更漏声断断续续,在寂静的夜里更显清幽。
乾清宫内,承景帝还未休憩,他既没有宽厚地让江怀越离去,也没有暴怒着命人将他拿下。只是那样坐在榻上,时不时翻阅书卷,提起笔写上几句,随后在间隙再问他一两句。
江怀越跪在冰凉的水磨砖石地上,双膝快要没了知觉。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也曾有过这样的经历,只是已经过去太久,以至于一时居然想不起原因了。
“朕最后再问你一遍,和云岐的女儿,究竟是怎样的关系?”承景帝再度擡眼望着他,有些不耐烦了。
他匍匐于地面,声音极低:“回万岁,臣……曾经对她动过心。”
此言一出,空荡荡的寝宫内更显得冷冷清清,寂寥幽深。
几案上的明烛烁烁闪动,承景帝怔了怔,随即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声在宫殿内回荡。
“怀越,你说什么?”承景帝又问一遍。
他低着头,望着青灰色的砖石,慢慢道:“臣说,曾经对她,动过心。”
承景帝笑得更大声了,他用指节击打着扶手,好似听到了最令人吃惊的笑谈。“你是说,你居然也会喜欢人了,而且还是一个从小被送进教坊的官妓?”
江怀越听着这笑声,沉默不语。
“当初裴炎逼迫官妓,最后弄得人家殉情自杀,朕就曾骂他不知检点厚颜无耻。没想到,如今你居然也和官妓扯上关系,你们这是怎么了?为什么非要和这些女子纠缠不休?江怀越,朕以为你是不会对女人有兴趣的,怎么连你也会想入非非?宫里的那些宫女们,你随便找个看得顺眼的,朕可以让你们结对食,可你为什么要去招惹官妓?”承景帝说着说着,笑意渐渐冷却,眼神又变得锋利,“是贪图她美艳勾人,还是贪图在宫外的肆意纵情?朕本觉得你是个自律自持的人,可就连你都抵挡不住美色了?她要你做什么?是要复查云岐的案子,还是有其他人借此要挟你了?”
他还是跪在那里,低着头,一点生机都没有。
“并没有什么人要挟臣,臣只是,一时昏了头脑,贪图那一点点欢悦之情罢了。云岐的女儿,也并没有叫臣去查案子,是臣一厢情愿想要示好,才做了欺瞒君王的事情。”
承景帝冷哂:“一厢情愿!朕看你真是一厢情愿!这种欢场女子早就已经百毒不侵,你难道还以为她会对你感恩戴德?你听好了,云岐的案子假如能翻,那他的女儿也将恢复尚书千金的身份,你觉得这样的地位能再下嫁于你一介内宦?更何况——”他加重了语气,盯着江怀越,“朕上次就告诫过你,云岐此人深负众望,牵涉的是临湘王谋逆大罪,你还敢私自进入东厂密室寻求卷宗,你的胆子,是越发大的不着边际了!”
“臣,一时糊涂,只想着要博得美人欢心,却不曾想到云岐此案乃是三堂会审定下的罪状,万岁亲自过目审阅,又怎会有错?”江怀越急切流露悔恨神色,“臣到后来才想明白,当时只是色令智昏,见那少女楚楚可怜,竟觉得自己若能拯救她于水火之间,或许能赢得芳心青睐……”
承景帝用怜悯的眼神望着他:“你也有这样的时候,怀越。你那聪明才智冷静淡然全都成了灰?!为女人,你甘愿铤而走险了,这怎么听上去如此好笑?”
江怀越紧攥着手指,向承景帝连连叩首。
“非但万岁觉得不可思议,就连臣自己事后也觉得可笑,臣本来就不该也不可能对女人产生兴趣,可是……”他擡起头,小心翼翼地看着君王,“臣之前,没有见识过那样的女子……”
承景帝冷着脸呵斥:“不成才的东西!亏得朕多年来对你倍加信任,让你进内书堂读书习字,让当朝大儒悉心指导,还以为你会出类拔萃不同凡俗,没想到一遇见漂亮的乐妓,居然连自己姓什么都要忘记了!这一次若是轻饶了你,你倒是还觉得能够为所欲为,他日必将铸成大乱!”
说罢,他一掷手中卷宗,肃然站起。
“余德广!去叫司礼监掌印过来!”
门外的余德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应承而去。乾清宫内,承景帝背着手走到帘幔边,又回过头望一眼跪在地上的江怀越,寒声道:“叮嘱过你不必再问的事情,你也敢背地里去探究,朕看是给你的权力大得无边,让你忘乎所以,你这样的行径,与当日裴炎又有什么区别?!你倒是说说看,自己该不该死?!”
江怀越紧抿着唇,片刻后才道:“万岁要杀臣,臣也无话可说,本来就是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原因,让万岁气恼了,实是不可饶恕。”
承景帝冷冷盯着他,不再言语。过不多时,司礼监掌印匆匆赶来,一路上虽未听说具体事情,但踏进寝宫见到江怀越跪在中间,承景帝又冷如寒霜,心中便有了分寸。
“江怀越藐视法度、肆意妄为,先交由司礼监看管,所任职务尽数卸除。”承景帝说罢,拂袖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