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相思的执意要求下,严妈妈终于松口,叫人去轻烟楼通知对方,开始正式寻找馥君的下落。
寒冷的夜里雨落似融雪,很多人都不愿意外出奔波,相思苦苦请求,杂役和小厮们才唉声叹气地陆续出去。她原本也要跟着一起前去寻找,却被严妈妈强行阻拦,喝令她待在淡粉楼内,唯恐她病情加重无药可医。
她被迫留了下来,这一夜几乎未曾合眼,躺在床上满脑子都是各种杂乱的念头。她是头一次为姐姐的事感到如此恐慌,只要楼下传来一点点声音,相思的心都会随之揪起。
原先因为馥君总是斥责她不该与江怀越纠缠不清,她甚至有些厌烦姐姐的出现,然而如今当她不知所踪之后,才真正意识到,假如姐姐就此消失,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屋内没有点灯,她独自躺在黑暗里,双手紧紧交握着,手心满是冷汗,在心中不断祈求。她甚至还想到了已经故去多年的父亲和母亲,哀求他们若是泉下有知,一定要保佑姐姐平安归来。
一次又一次的声音响起,她都以为外出的人终于带回了好消息,可是,每一次满是期盼的等待与询问,最终都以失望而告终。
窗外的雨渐渐停止,暗沉的夜色亦渐渐淡去。
天边云层显露出微弱曙光,窗纸染白,屋内慢慢地有了淡薄光亮。
轻烟楼和淡粉楼派出去寻找的人都已经前后返回,一个个疲惫不堪,牢骚满腹。
然而还是没有馥君的消息。
相思披着斗篷下了楼,看着那些外出返回的杂役,想到行踪全无的馥君,眼里满是泪水。天光放亮的时候,轻烟楼的李妈妈也赶来了,福来还把赶车的老伯也找了过来,他们七嘴八舌商议过后,感觉到事态严重,便由李妈妈出面去找教坊司的张奉銮。
相思又是一番苦苦等待,好不容易等到李妈妈等人回来,急忙询问情况。李妈妈叹息道:“张奉銮倒也很是着急,毕竟丢了官妓他也得挨训,就带着我去顺天府报官。可我看那大老爷不怎么在意,想来他们见惯大风大雨,没把馥君失踪当一回事,就问了几句,便叫我回来了。”
“那难道就这样干等着了?”相思急得要命。李妈妈无奈道:“官老爷说了,会叫衙役们四处查访,说实话,现在我们也只能等了。”
严妈妈趁机道:“你都一夜没合眼了,自己也该仔细身子,春草,带相思上楼休息去!”
春草应了一声,相思却直愣愣地望着空荡荡的庭院,并无起身的意思。严妈妈还待开口,相思忽而站了起来,却是朝着庭院走去。
“你要干什么去?那么大的京城上哪儿找?”严妈妈一把拽着她的胳膊。
她垂下眼帘,低声道:“妈妈,我是出去找人,请他帮忙。”
“找谁?是你的熟客?”严妈妈还待追问,相思已轻轻挣脱开去,裹着斗篷奔出大厅。春草见状,连忙紧随而去。
相思坐上了马车,急切地请车夫将她送去西厂。春草讶然道:“你怎么还敢去?馥君不是就去了一次门口吗?”
她无言摇头,虚弱地倚靠在侧壁。
春草见她脸色很差,也不好再问长问短。马车飞快行进在潮湿的街道上,清晨的京城还未喧闹起来,车轮碾过砖石的声响格外清晰,震颤了相思的心间。
她甚至不知道江怀越今早会不会从宫中返回,可是事到如今除了求助于他,似乎别无他法。
在她心目中,大人几乎是无所不能的,即便馥君是被什么歹人绑走,他也必定有办法能将她平安救回。
马车穿过京城,终于抵达了西缉事厂门前。春草扶着相思下了车子,战战兢兢地望了一眼,见守门的番子仍旧凶神恶煞,不由小声道:“你真的要去?那些人脾气可差了!”
相思却只管往前,眼神悲戚,丝毫不去想其他事情。
大门边的番子并不认识相思,眼见她们两人过来,寒着脸呵斥:“闲杂人等不准靠近!”
她站定在门前,哑着声音道:“我想求见江大人……”
“大人不在。”对方态度冷漠。
“……他还没从宫里回来?要等到什么时候?”
“怎么回事,昨天来问,今天又来,大人事务繁忙,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相思忍耐着行礼:“真是有急事,既然大人不在,那小杨掌班或者姚千户是否在内?江大人曾说过,有事情的话可以找他们通传。”
“都不在,你到底有什么事情?”番子已经不耐烦了。相思急切道:“我是淡粉楼的相思,我姐姐馥君昨天下午曾来过这里,也是想求见督公,结果未能见着只好离去,没想到就此无影无踪,我们找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消息……”
那番子皱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来过我们门口又算得了什么,人找不到了就去顺天府报官,跟我这儿讲有什么用?”
“已经报了官,可我实在心急!我和姐姐,都是认识督公的……”她话还未说罢,那人已经粗着嗓子道,“行了行了,你以为咱们西厂的人闲得慌?顺天府都去过了还跑这里来闹腾?督公今天都不一定能回来,小杨掌班也跟着进宫去了,没人有空管你的事!”
“那姚千户呢?我想见他!”相思几乎要哭了。
“忙着呢!一早就出门办案!”番子没好气地回答完毕,听到里面有人招呼,便冷着脸折返进去,嘭的一声关闭了大门。
相思急得要上前砸门,春草一把拉住她:“你不要命了吗?!这些人不是好惹的!”
她欲哭无泪,想来小杨和姚康都不在里面,根本没人知道她和江怀越的关系,她也不能就此在众人大吵大闹公开自己的身份,这样一想,更觉悲凉无奈。
然而终究是不死心,哆哆嗦嗦回到车内,就让车夫停在一边不走,只等着看江怀越或者杨明顺他们到底何时回来。
春草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等在这里,唉声叹气抱怨了一阵,也只好陪同等待。
这一等,就是一个上午。
相思昏昏沉沉倚靠在侧壁,又累又困之际,忽然听到春草小声急切道:“哎,有人骑着马过来了!”
她从昏睡中忽然醒来,撩开窗帘一望,原来是姚康带着手下正要进入西厂大门。她心急慌忙地跳下车,脚步虚浮地朝着那边奔去。
“姚千户!”相思带着哭音喊,感觉这就是眼前的最大希望。
姚康闻声回首,愣了一愣:“这不是相思吗?怎么回事啊?”
“姐姐她,找不到了……”相思哽咽着将事情原委诉说一遍,姚康听得直皱眉,她又上前一步,扬起脸请求道:“求您向督公传个话,只要告诉他这件事,我实在是等不及了!”
姚康有点为难地摸摸下巴,他虽然不是很清楚督公和相思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凭着从杨明顺那边听到的只言片语,心里也有几分揣测,只是碍于身份不好多打听而已。而今相思哭求,论理督公还在宫内,他也不应该为馥君的事情前去大内,只不过,万一相思和督公真有点牵扯不清的关系,他要是在这时候怠慢了,那可是要吃苦头的。
因此他思忖再三,还是应承了下来。“行,我去一趟宫内,但太后寿诞的事情不知道有没有全处理完,督公什么时候能回来,可就说不好了!”
相思自是感谢不尽,姚康又叫了几名番子,让他们先去济世堂打听消息,并沿途搜寻,自己则调转马头,往皇城方向疾驰而去。
他凭着西厂腰牌进入皇城大内,经过多方打听,总算在御马监找到了杨明顺。经过昨天紧张的忙碌,杨明顺正瘫倒在床休息,听闻通报说是姚康来了,心中十分纳闷。
才披上外衣,姚康就已经闯了进来,一见面就喊:“督公呢?”
“好像是去侍奉万岁了,还有好些勋臣故旧没走,散朝后都跟随万岁去昶虹桥畔赏梅了。”杨明顺一边急匆匆穿着靴子,一边问起他闯宫的原因。待等听姚康说罢,不由跳起来道:“这可糟糕了!怎么就偏偏赶在这节骨眼上出事?眼下督公在万岁身边,我也没法去叫他出来啊!”
“那你就不能递个消息啥的?别让我白跑一次啊!”
杨明顺皱紧眉头想了半晌,与姚康一同赶往承景帝与众臣赏梅之处。远远望去,依稀可见江怀越确实随行于万岁身边,杨明顺观察了一番地形,猫着腰绕了一大圈,跑到昶虹桥对面的河畔梅林间,既不敢发声,也不敢过于暴露,心急火燎等了半晌,眼瞅着督公正望向这方向,方才挤眉弄眼朝他扬手示意。
只露出半个身子,也不知道督公到底看到没有,为避免被其他人发现异样,只好又猫着腰潜伏回来。
过了片刻,果见江怀越朝承景帝低首诉说了几句,随后转身往这边行来。
杨明顺激动万分,迎上前去叫道:“督公!”
“干什么鬼鬼祟祟?要是被万岁瞧见,定然拿下你治罪!”
江怀越还待板着脸呵斥,又望到姚康在旁,更是惊诧:“你不在西厂怎么进宫了?难道……”
“哎呀我的大人,您就别管我们了,馥君姑娘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相思都要急疯了!”杨明顺将他拉到僻静处,姚康赶紧将事情汇报一遍。
江怀越的脸色变了变。“馥君为何会曾经去西厂找我?”
姚康不解道:“是啊,属下当时也奇怪,但是相思的回答却让人吃惊。她说,宫里有人出去,找了她的麻烦……具体情形她没仔细说。好像正是因为这个,馥君才气冲冲来西厂找您。”
“宫里?!”江怀越更加震惊,杨明顺问道,“督公,眼下怎么办?您能出去吗?”
江怀越回首望了一眼桥那边,蹙眉道:“我想办法……你们先出宫,去找相思。我只要向万岁告了假,便立即出去找你们。”
杨明顺点点头,又疑惑道:“刚才说什么有人从宫里出去找相思麻烦,会是谁啊?我觉得宫里根本没人知道相思,怎么会……”
江怀越神情凝重,不由侧过脸,望向远处。
灰蓝色天幕下,昭德宫飞檐走角,华彩非凡。
然而他的心绪,却低压得好似天际厚厚云层。
“我会去核查,你们,先离宫。”
这一天直至下午,各路人马再度回转,就连西厂的那几名番子也传来讯息,却依旧没有找到馥君。
相思已经急得吃不下一口饭,要不是身子发软,早就奔出去亲自寻找了。
淡粉楼内的官妓们也知道了馥君失踪的事,各种猜测纷纷扬扬,她将自己关在房中,不想听到那些胡乱肆意的流言。
时间缓慢流逝,她望着梳妆台上的流光镜,好似又看到了姐姐以前坐在这里的身影。
恍惚间,忽听得房门被敲响,紧接着有人试探地伸进脑袋。
她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小杨掌班!”
他做了个手势,悄悄闪身进来,道:“姚千户进宫找到我们了。”
她的眼泪一下子浸满出来。“那他……”
“督公好不容易才蒙骗过万岁和太后,刚刚从大内出来。他已经带人去济世堂那边详细盘查了。”
相思心一颤,撑着台子起身:“我这就过去。”
她跟着杨明顺坐车去了济世堂。
马车刚一停下,相思就急急忙忙推开门,怎料疲惫至极竟险些摔下,幸得近旁有人伸出手来,将她紧紧抓住。
“不要慌。”
他的声音还是像以前那样,虽然听起来清冷,却在此时给她莫大倚靠之感。
相思低着头,甚至没敢擡头看他,泪水一滴滴滑落,跌在湿冷的地面。
江怀越握着她手臂的手也有微微颤动,但他还是控制了情绪,低声道:“下车来再说。”
说话间,便将她搀扶了下去。
济世堂内已经被清空了闲杂人员,只剩掌柜和伙计两人。江怀越将相思带进问诊的房间,擡起下颔朝掌柜道:“你将昨天情形说一遍。”
掌柜无奈道:“馥君姑娘昨天下午过来,是要买七宝益气丸,她上个月染了风寒发热,后来咳嗽不止,就是吃了一瓶才好的。昨天她又来,说是妹妹也染病了,而且以前每次发热过后就会咳嗽许久,这回她想着既然我们店铺这祖传药丸有效用,就先买一瓶备着。可巧她来的时候,药丸卖完了还未制成,我就叫她等会儿。后来她拿到益气丸之后就走了,这怎么就不见踪影了呢?”
相思愣住了。
她先前一直没想明白馥君为何会来这济世堂,还以为是姐姐自己忽然觉得身体不适才来买药,却没想到……
心里绞痛无比。
此时姚康又敲门而进,拱手道:“督公,卑职已带人仔细盘问过四周街坊,确实有人看到馥君提着药从这里走出去,她是沿着前面的胡同走的,对面街上还有开杂货铺的看到过她,再后来,就没人见过了。”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在街边摆摊子的老妇人说,昨天下午曾有一辆马车在这附近缓缓行驶,后来她在收拾桌子时候似乎听到有女人叫了一声,再转身时候,只看到马车飞快驶离……”
相思嘴唇发颤:“那就是,有人就等在济世堂附近,看到姐姐出来,便把她绑走了……”
她随即望向江怀越,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悲伤。
“大人……”相思的声音也在发颤,“你知道,是谁下的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