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为首的大个子一脸惊讶,向江怀越行礼,被他擡手止住。江怀越淡淡道:“在宫外不必这样,我只是随便走走而已。”
大个子却一副心领神会的样子,神秘兮兮地笑道:“明白明白,大人必定有事在身,这京城哪一处不都是大人搜罗讯息的场地?”
江怀越不想过多解释,此时在大个子身后的一名青年则摇摇晃晃向他拱手,大着舌头道:“大人……大人难得来咱们城北,别看这有点乱,可酒是真带劲儿!大人,赏脸去喝一杯!”
“黎总旗,看来今晚已经喝得不少了?”江怀越随口问道,“怎么想到来这里的?”
青年满身酒气,笑得开怀:“我们弟兄经常来这聚聚,大人,我媳妇前几天生了个大胖小子,您没听说吧?有八斤多重!那小脸蛋,全是肉……”
江怀越倒是没说什么,搀扶青年的瘦高个立即沉声呵斥:“三弟,你喝多了!大人必定来此是查访案件的,我们就先不打搅。”说罢,拽着青年就往前走。
“哎哎,我还要请大人也喝一杯酒呢……”
青年被强行拖走,然而叫喊声还从人群后传来,高个子不好意思地朝江怀越拱手致意:“大人,他高兴过头喝多了话也乱说,您还请别见怪!”
江怀越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其实根本没想为难这三个南镇抚司的锦衣卫,只是闲谈几句罢了,然而大个子好像怕他生气似的,很快也道别离开,朝着那先走的两人追赶而去。
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远去,江怀越回首凝望了一阵,发现相思不知何时已悄悄靠拢了过来。
他默不作声地看看她,忽然起了愠恼之心。
“不是叫你离我远点吗?!”
她隔着他其实还是很远的,此时见那三人已经离开,才小心翼翼地靠近了点,被他这样呵斥了,又怔然停在了路边。
因为之前隔得远,相思根本没听到那三人与他说了些什么。只是大致猜测是官场上相识之人,在此偶遇了,寒暄几句就此道别而已。她觉得他大概是不愿意被熟人看到,带着一个女子在夜间闲逛,所以严肃地让她走开。如果是这样,她忍耐了便是。可她不明白,为什么那几人明明已经走掉了,他还是这样冷若冰霜,毫不留情。
她抿了抿唇,硬撑着解释道:“我,我之前一直没过来,以为那三个人都走了,就不要紧。”
含着霜意的双眸盯着她,江怀越沉寂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你还是……别离我太近。这里人多,不知道还会不会遇到认识的。”
相思默默点点头,先前的心情已经被破坏了大半。江怀越又道:“晚间天凉,你要不要回去?”
“……不要。”她迟疑了一下,继而很坚定地摇头,“这不是刚刚开始吗?”
江怀越欲言又止,只好不紧不慢继续沿着摊位向前。这一次,他放缓了脚步,相思则慢慢跟在后边。他看一眼什么东西,她走过去之后就也会拿起来再端详一阵。就这样两个人慢慢吞吞地绕了一大圈,最后又回到了先前那处表演杂耍的地方。
场地中间已经由扔飞刀改为钻火圈了,身材瘦小的少年一个接一个穿过熊熊燃烧的火圈,引起围观人们的惊叹连连。江怀越对这些玩意儿不感兴趣,可是看相思站在人群边缘驻足不前,只好坐在石桥栏杆上无聊等待。
好像还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早些年,还未成立西缉事厂的时候,他为了给皇上和贵妃探听宫外的奇闻轶事,也曾经奉命出宫,乔装打扮混迹于大街小巷。那些捕风捉影,道听途说,却博得了君王的喜爱,由此甚至催生了西厂。可是那也只不过是自己一个人在人群间搜寻消息,并不会像现在这样,看似无所事事,实际却有另一人需要他的等待。
那些杂耍在他看来不甚了了,见惯了宫中艺人的高超技巧,这城郊的玩意儿根本不在眼里,然而相思却睁大眼睛,看得入神。
熊熊火光照亮了她墨黑的眼眸,光洁的脸容满是稚气,又满是生机。
很少见到沉沦于教坊的官妓还会像她这样,执拗地犹如青山间的春笋,拼着命地朝上钻出,要探知未可琢磨的世界。与她相比,他似乎显得格外压抑内敛,有太多的话语不能说,也有太多的事情不能做。
人群中又爆发出快乐的喊声,以及兴高采烈的拍手声,他远远望去,小小的她也在无忧无虑地笑。认识她以来,这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由衷地高兴。
也许是她太久没有自由出行的机会了吧……
最后一位卖艺少年犹如离弦之箭般飞冲而过,腾跃着穿进了火圈,人群再度拍手叫好。有人拿着盆子来讨赏钱了,叮叮当当断断续续,有铜钱砸落进去。
相思也想给钱,才取出荷包,却觉手肘被人撞了一下,她极为警觉地低头查看,果然系在腰带间的荷包已经不翼而飞,再迅疾环顾,但见一个瘦小的汉子正形迹可疑地匆忙挤出人群。
她恼火地追上去,一把拽住那人的胳膊:“等一等!”
那人惊讶回头,瞪着眼睛道:“干什么?!我不认识你,快撒手!”
可是她仔细一瞧,这汉子衣襟处垂落了几缕彩色丝线,正是她荷包上的流苏。相思死拽着他不放,怒目道:“你还装傻?我的荷包就在你怀里!”
“滚开!”汉子恼羞成怒,一下子将她推开,撒腿就跑。她急得要追,身前却忽然围拢了数人,都是神情不善的年轻人,挤眉弄眼,带着挑弄的坏笑。“这是哪里来的妞儿,那么白那么俊,咱们怎么从来没见过你?”“丢钱了是吧?别着急,我们哥儿几个是这一带最仗义的,告诉哥哥你的荷包长什么模样,哥哥保准给你找回啊!”“来来来,跟我们走,带你找那个偷儿去!”
一双双手趁乱在她身上乱摸,她涨红了脸奋力想逃,可是他们前后围堵,一边笑一边闹,将她紧紧困在人堆里。
相思咬紧了牙,用力推开其中一人伸到胸前的手,朝着四周焦急张望。她先前曾经望到江怀越坐在石桥那边的,可是现在,却不见他的人影。
她的心沉坠下去,慌乱得无法言语。
周围的人们虽然看在眼里,却只是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没人上前阻止那几个混混的行为。又有人从后面一把抱住她,甚至想将她举起来抱走。她惊慌失措地拼命挣扎,只觉腰间快要被勒断。
“别逃了,今儿你就留在这里陪咱们几个!”身后的人怪笑着,用力贴近她。
忽然间一阵骚动,围观的人群面色惊慌,那几名混混还未反应过来,已有数道黑影冲涌而来,电光火石间,但听迅疾几声沉闷地撞击,身后那人首先惨叫倒地,另外几人还想上前去还手,却反被重重击倒,一个个捂着伤处哀嚎。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料子,就敢撒野?!”为首的黑衣男子大步踏来,擡起脚就踩在那混混头目的背上,猛一发力,倒在地上的那人惨叫连连。
相思这才认出来,他是隶属于西缉事厂的掌刑千户姚康。可是还没等到她上前,姚康已经带着手下人将那几个混混揪起来,连招呼都没打,雷厉风行地撤出了人群。
这一群人来如惊雷去似疾风,围观的百姓似乎也认出了他们是是来自西厂的番子,个个噤若寒蝉退到四周,不敢有多余的话语。
艺人们赶紧收拾东西奔逃离去,好好的杂耍场顿时冷清了下来。相思尴尬地站在杨树下,枝丫间悬着的大红灯笼还没被来得及取下,在夜风中微微晃动,照着空空荡荡的场地。
远处摊贩们神情复杂,但也不敢妄加议论,生怕再被番子带走,关进暗无天日的厂卫。她揉着被扭伤的手腕,不知该往何处去。
过了一会儿,身后才响起脚步声。她回过身,见江怀越平静地站在那里,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走吧。”他没等她倾诉刚才的遭遇,就顾自朝着石桥走去。
可是这一次,相思没有跟上。
江怀越走到桥头才回头望,秋风飒飒,杨树间的灯笼摇摇曳曳,晃乱一地光影。相思孤零零站着,衣衫凌乱,神情悲伤。
他迟疑了片刻,见她还是没有跟过来的意思,便慢慢走了回去。树叶沙沙作响,商贩们的叫卖声渐渐起落,只是不复先前恣意欢畅。江怀越沉声道:“以后还是不能随便到这些地方。”
“姚千户怎么会出现的?”她寒凉地问。
他垂下眼睫,淡淡道:“我身边时常有人暗中追随,怎么可能真正独自出来?”
相思的心境蒙上了一层灰纱,继而又问:“那您刚才……去哪里了?”
他沉默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流彩纷呈的荷包,递到她面前。相思一愣,惊诧与温暖交融缠绕:“这是我刚才被偷的,难道您之前不在,是去追那个窃贼了……”
他将荷包抛还给她,又望了望相思华丽而单薄的衣裙,严肃道:“入夜风冷,你该回去了。”
她有些不情愿,但是看着江怀越再度往石桥走去,也只得追随其后。风吹河水粼粼泛波,果然透骨生凉,她为着出来夜游精心妆扮,此时虽觉寒冷却也不好表现出来,只能默默忍受。
江怀越放慢了脚步,回过头看她一眼:“那个荷包里应该没装多少钱,何必心急火燎?以后若是单独出来遇到窃贼,不要这样鲁莽了。”
她紧紧攥着荷包没说话,他走到桥尾,马车因为之前停在了别处,一时还没赶回,于是江怀越便对她说:“你在这儿等会儿,我去喊车夫过来。”
说罢,他便想沿着河岸朝前去寻。
相思留在桥尾处,望着他的背影,忽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她没料想到期盼已久的幽会如此短暂而又荒唐地拉下了帷幕,她也知道等会儿他就会招来马车,送她回到春意融融的淡粉楼。
此处幽黑寒凉,河对面又嘈杂混乱,可是她留恋不舍得归去。
只因有他在。
她鼓起勇气,攥着那个荷包追了上去。
“大人!”她在即将追上江怀越的时候,朝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声音犹带着紧张与不安,甚至有些发抖。
他的脚步为之一顿,慢慢转过身来。
“怎么了?”他蹙着眉,有点意外的样子。
她微微喘息着,心跳迅疾,一声声重得仿佛直入耳膜。河面上吹来的秋风卷拂起她青青衣裙,缠绕婀娜的花枝在裙面朱纱间绽放,她的手是冰凉的,连自己都感觉不到温暖,可是脸和心却火热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