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不由在窗内行礼:“……督公。”
江怀越站在院子里,透过半开的窗子望过来。屋内没点灯,廊下绛纱宫灯光亮浅晕,影影绰绰的美人尤显出柔丽,许是她刚刚醒来,嗓音略沙哑,却像是软糯桂花糕,绵软粘人。
“睡到现在?”他没进来,在原处问道。
相思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就睡了一天……”
杨明顺此时从后面偷偷塞过来一个包袱,江怀越这才接在手中,来到窗前递给她。
“什么?”相思一愣,没敢去接。
他淡淡道:“给你找了一身干净衣衫,身上的别要了。”
相思还是没好意思去拿,他敛着容道:“是新的,不是别人穿过的。”
她小心翼翼地从窗口接了进来,锦绣包袱沉甸甸的,想必不止只有一件外衫。杨明顺又在门口探出身小声道:“相思姑娘要不要换上试试,要是不合适,我再回去换。”
她红了红脸,擡眼望了江怀越一下。他侧过脸,似乎带着嫌弃对方太多事的神色往杨明顺那边瞟了一眼,随后又端着架子道:“你要换就换,不然我走了。”
相思本来还扭扭捏捏,听了这话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就不能温和点?不就是换一身衣服试试吗,干什么又要这种态度?嘴上却哼哼哈哈地应承:“既然如此,那请小杨掌班稍等片刻。”
一转身,把窗子砰的关上了。
江怀越被惊到了,脸色难堪,还没等发作,杨明顺从后面凑上来苦口婆心地低声指责:“督公您简直了……您就不会好好说话?小的好不容易淘来这一套漂亮衣衫,让您做个顺水人情您都不会,真是枉费我一番苦心啊!”
江怀越简直莫名其妙。“什么一番苦心?我是看她身上的衣服被勾破了,才叫你去尚衣局弄套衣裙出来,怎么还变成你给我做顺水人情?”
“那不还是我专程去尚衣局找熟人帮忙的吗?要不然您堂堂西厂提督去走关系搞一身女人衣裙?传出去丢脸的是谁?您还不识好人心了……”
江怀越烦躁得要命。“行了行了,都是你的功劳!”他忽而回过神,打量着杨明顺,“你对这事怎么特别关心?不就是一套衣服吗?还特意留下来监督?”
“我还不是为了您!……”杨明顺看着一脸茫然的督公,简直想抓着他的衣襟吼一声,满腔的恨铁不成钢之意几乎溢于言表。
江怀越却一如既往地高傲冷笑:“为了我?你现在不得了啊杨明顺,怎么这语气就像你是提督我是跟班一样?!我看你和相思都是反了天了,以为我不跟你们计较就要把我踩在脚底?!”
“……行吧,当我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您愿意一条道走到黑,与小的没有关系。”杨明顺耸耸肩,斜着眼睛不予配合了。江怀越恼火起来,正准备呵斥他一顿,却听房门轻响,灯光如清水柔柔,映亮了房前一方。
他转脸望去,微微漾动的灯光间,相思静静走出,翠绿色如意波纹通袖花的衫子,配着素白仙鹤织金斓裙,微一举步,裥内碧蓝花金银交错的飘带轻露,莹莹然,盈盈然。
江怀越有那么一瞬间的出神。也不知为何,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早些年在内书堂习字时练过的八个字。
霞映澄塘,月射寒江。
轻云悄移,一轮明月孤映夜空。丹桂幽香婉转于微凉的秋风中,时浓时淡,欲说还休。
相思还记着刚才江怀越对她的态度,有意没看他,径直朝着杨明顺走过去,带着略显骄傲的笑意。
“小杨掌班,多谢你为我找了这身衣裙。穿着很合身,这应该花费不小吧?”相思朝杨明顺道谢,语笑盈盈的模样让他受宠若惊。
“相思姑娘您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嘛!再说这衣服其实也没花钱……”他笑着说到一半,突然感觉到暗处有阴沉沉的目光刺杀而至,骤然停下转换话题,“天都黑了这晚饭怎么还没上来?我得去厨房催一催!”
说罢,脚底抹油跑得飞快,就连相思唤他也置若罔闻。
杨明顺的身影一消失,小院的氛围就有些尴尬。相思抿抿唇,假装这时才留意到还站在窗边的江怀越,垂着长长的眼睫道:“督公……”
江怀越一直无声无息冷眼旁观,看她主动开口,也寒着脸哼了一声作为应答,才想着如何接话,却听她又继续诧异道:“您怎么还没走?”
“……”江怀越要被气晕。
“急着把我赶走?你也不看看这是……”他咬咬牙不再往下说,倔起来就往屋内走。相思一闪身跟在他身后追到房里,哼哼唧唧道:“督公,天都黑了,您再进我房间恐怕不合适……”
他却故意坐在桌前,挑着眉梢,颇有几分在宫里厮混时候的无赖。“你的房间?这是你买下的?”
相思争辩道:“虽说是你们西厂的地盘,可孤男寡女入夜了还待在一起传出去多不好!”
江怀越没吭声,就那样静悄悄盯她一眼,看得她心头忐忑。桌上的灯火燃得正欢,他却好似无事生非,硬是拿起银签子去挑灯花,撩出火星炸裂,在寂静中劈啪作响。
“谁会乱传?除非你自己。”他安稳不动,又端详她一会儿,冷冷道,“为何现在一本正经的样子,之前在那个摆茶摊的侯氏面前,可不是这样。”
相思不明所以:“我在侯氏面前一直谨遵督公教诲,认真装成良家少妇的样子,哪里会不正经?”
“良家少妇!”江怀越忽然加重语气冷笑数声,“你这良家少妇还真是敢想敢说,我竟没看出来,小小年纪满脑子乱七八糟的东西!”
“您这是什么意思啊?!”相思正起愠恼,忽而想到了什么,吓得急忙噤声不语。果然江怀越目光转厉,盯着她斥责道:“你以为我没在身边盯着,就可以趁机为所欲为,胡编乱造来糟践我?”
“您是说我在侯氏面前说的那番话?”相思内心慌张,脸上却满是委屈,“她问我丈夫的事情……我,我一时紧张想不出词,那什么,就只好顺着她的意思说了。督公您千万不要以为我是在说您……”
她不解释还好,这一说出来,让江怀越脸都白了。“什么丈夫?我说的不是这个!”
“不是?”相思愣怔了一下,他咬着牙敲敲桌面,“表哥!”
“……您说的是表哥呀?”相思略微松了一口气,随后又羞愧地小声道,“那也是她纠缠不清,非要打听车里的人与我是什么关系,我怕她上前偷看到您的样子,慌忙编了个瞎话……就说表哥不喜欢女人……”
她脸颊微热,一边说,一边想观察江怀越的表情,却又怕火上浇油,只好红着脸偷窥。他拗着唇盯着眼前这目光飘忽,心不在焉的小东西,心里恼火,却又没法真的严厉苛责。
在顺天府拷问侯氏的时候,听她啰啰嗦嗦讲话本就心烦,谁知其中还穿插了什么表哥喜欢男人、夫君床上不行的隐秘事件,当时江怀越脑子就嗡了一下,恨不能将身边的顺天府尹和幕僚掐死算了。可是他寒着脸注视周围的人,却发现他们毫无感受,完全没把这无关案件的话放在心上,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一下子就代入了进去。
可是心里还是不痛快,总觉得相思是故意这样说,用来讽刺挤兑自己。
“大人您也知道的,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用这样的话来编排您。”相思还在绵绵软软地讨好,江怀越沉着脸不说话,意态冷漠。她作势蹙着眉,可怜兮兮地道:“我对天发誓,在我心里,您绝对不是表哥,也不是夫君!”
江怀越更觉滞闷,无力地指清她的错误。“还需要发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表哥,更不是你的夫君!”
相思见他的怒气好像消散了不少,便故作成熟平和地笑道:“那是当然。督公对那个戏言如此在意,看来还是喜欢女人的。”
“……”
谁来将这恼人精赶紧收拾掉?!江怀越简直后悔当初把她收在手下了!
相思道歉似的给他倒了茶,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喝,自己先喝了一杯,美其名曰以茶代酒专门谢罪。江怀越看都不想看她了,可她却软了性子,死活磨着不让他再有发火的机会,即便是他开口又刺了几句,挖苦了一通,相思也一反常态地微笑点头,全无反抗。
她这样子,倒让原本以为可以把她挤兑地掉眼泪的江怀越很快失去了兴趣,就连言辞都不那么犀利尖酸了。相思在内心暗笑,脸上仍旧谦恭,彬彬有礼地打听道:“听督公刚才的意思,今日是专门审讯了侯氏?不知道案子有没有问出真相?”
江怀越本来想走了,听她问起正经事,只好含糊其辞道:“差不多了,侯氏禁不住拷问,说了很多内情。”
“那甄氏到底是死是活?”相思探着身子问。
“她没死,被林山伙同陈三郎卖到南方了。”
“啊……那还能找得回来?”
“不好找。陈三郎只知道接手的人牙子的外号,再说他们到底中间转了几道,可能自己都说不清。”江怀越又恢复了原来的神情,“林山伪装成女尼躲在净心庵中,对经由侯氏介绍而来的少妇大都进行了□□,美其名曰受菩萨指派为人送子,但凡性子刚烈不予配合的,包括甄氏在内的三人,都被其奸污折磨后再转手卖掉换取银两。而那些性子软弱,受到欺辱也不敢声张的,就不知到底有多少了。”
相思听得心惊胆寒,但细想之后又有不明白:“可是当日甄氏带着丫鬟去了净心庵借伞,不是出来后还被老船夫看到在过桥回家吗?”
“天降大雨,老船夫又是在远处望了一眼,你觉得能看清两人长相?”江怀越瞥了她一下,相思思考片刻,顿悟道:“是不是继贞和林山在佩兰死后假扮成甄氏主仆,撑着伞走了一段路,有意让别人看到,以此洗清净心庵的嫌疑?”
江怀越这才颔首:“倒还算聪明。”相思知道他素来就是不愿称赞别人,因此也懒得跟他计较,只是疑惑道:“这个林山到底是什么来历,继贞难道也是这样十恶不赦的人?!”
江怀越脸上神情有些复杂,过了片刻才道:“继贞自己缄默不语,林山则是胡言乱语,状如疯狂。我是拷问了侯氏才知晓两人关系。我记得你之前还猜测两人是情人?”
“……怎么不是吗?”
他垂下眼帘,淡淡道:“继贞是林山的母亲。”
相思错愕了好一阵,才恍然大悟,为什么继贞会始终维护着林山。“可是……她不是出家人么?”
“据侯氏说,继贞与她是同乡,幼年时都随着家人搬到此地,但不久后继贞父母先后病故,祖母无力抚养她,就将她送到了庵堂随着师傅修行。此后继贞长大出家,一度太平无事。侯氏也嫁人生子,闲暇时候会去净心庵烧香拜佛。但也不知是哪一年,某日傍晚侯氏正准备收拾茶摊回家,却惊见继贞失魂落魄前来,百般追问之下,她才哭着说在进城化缘的途中,经过庄稼地时被人从后袭击拖了进去……然后,遭受了奸污。”
“……那个林山……难道就是……”相思愣怔住了,竟有些不忍说下去。